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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弄堂里时常出现一匹白马。城市里的居民一般对牲畜没什么经验,看不出这马的品种、年龄,只知道这是一匹母马,因为它来到弄堂是为兜售它的奶汁。在弄堂里,内外都是街道和房屋,还有熙来攘往的人和车,一匹白马,显得多少有些神奇。
它不是定时地来到这里。一月内、一周内,不定什么时候来。先是传来“叮叮”的铃声——那是它的主人,一个脸色冷峻的北路人拴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在响,然后,就听见“嘚嘚”的马蹄铁敲在水门汀地面上,很清脆地过来了。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应声奔出门,向白马迎去。白马在小孩子的拥簇中,徐徐走来,每到一扇门前,就停下来。它的主人并不吆喝,只站着。白马呢,也站着,小孩子们则乘机与它亲近,摸摸它的鬃发。它的鬃发在前额上剪齐成刘海,加上脖子上的铃铛,使它显得很稚气,像一个小姑娘。这一主一仆静静站立着,等待门里的人家决定要不要买一碗马奶尝尝。人和马都是矜持的。他们等一会儿,若没有什么动静,就再向前走。倘若有人从门里出来,买一碗马奶——这种情形出现的概率大约是二十分之一,北路人就从肩上卸下一个马扎,坐到马肚底下,开始挤奶。淡黄色的奶汁,并不汹涌,而是极细弱地洒在买主的白瓷碗里,渐渐积起一层,又渐渐平了碗沿。然后,北路人起身收了马扎,继续向前走去。小孩子也恢复了活跃,方才他们都静着,这时他们又高兴起来,拍着白马的身子,感觉到它的骨骼,随了走步的律动。手心里有一点暖意,从很深的深处传上来,是白马的体温。此时,白马似乎与小孩子有些稔熟,它冷不防扫一下尾巴,不轻不重地在一个小孩子脸上抽一下,算是和他嬉戏。
这条弄堂规模比较大,从临马路的大弄口进来,分向两侧,有平行的十数条横弄。最底部的横弄则向一侧延伸,两边的房屋渐渐退出,换上两堵墙,形成一条夹道。白马走遍整条弄堂,最后走到弄底,从弄底的横弄走去,消失在夹道里。小孩子一般是在这里止了步,那条夹道被墙挟持着,难得有光线投入,有一种阴森的气氛。弄堂里的小孩子,一般不会走入那条夹道,也不晓得它通向什么地方。
关于这匹白马的身世,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依时间的顺序排列,最久远可推至嘉靖年间。那时候,倭寇在海上活动猖獗,常从吴淞口入黄浦江,上浦东过浦西,烧杀掠抢。其时,上海是县治,叫上海县,属松江府管辖,以此可见,荒僻得很。但是朝廷专设了海防道,出兵抗击倭寇,无奈总是胜少败多,无数官兵丧命于对方的枪炮之下。这一年,倭舟七艘,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入了吴淞口,海防佥事董邦政亲自部署,安排神枪手潜在城墙残破处,上一个,射一个。敌寇死伤无数,然而坚持不退,直至十八个日夜,终不能近前,只得在周边城郊扫荡一圈,呼啸而归。董邦政退敌成功,却不敢大意,晓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倭寇吃了一堑必会变本加厉,所以更加谨慎防范。果不其然,不出一年,有一日,城下忽然冒出几千倭寇,是从金山登陆,沿江岸而来,从陆路进逼。只见一骑白马遥遥领先,犹如刀锋切入守城之阵,所到之处,立时血溅路开。上房越墙,无所阻碍。眼看敌寇如灌水一般直向城门拥去,千钧一发之际,海防兵陈瑞挥刀迎向马首,刀起头落,落的是一颗人头,白马早已偏过,绕陈瑞而去。陈瑞接住寇首,杀入敌阵,敌寇大骇,乱了阵脚,掉头遁走。来如潮涨之来势,退又如退潮之去势,转眼间风清日明,只是那一匹白马,神龙见首不见尾,再无踪影可寻。人们说,那白马当年从东门进城,从此就在沿江一带活动和繁衍,岁月变迁,那卖乳的白马许就是它的后裔,因这弄堂正巧就在旧城东门附近。那牵马人又是谁?是当年收留它的恩主的后人。按此说法,应是本地人才对,却为何是异乡客?对这样的疑问,也是有解释的。要知道,从宋元开始,吴淞江上往来商船无数,江岸则成繁闹集市。到明永乐年,黄浦江疏通,更加畅行无阻,人和物在此交流集散,有过往的,亦有滞留的,于是,东西南北中,五方杂居。要这么说,这白马就是日本的白马了,说不定还是名骏之后,如今偷安一隅,沦为引车卖浆之流。
再近些,约三百七十年前吧,仲夏之日,有清兵数十骑来到上海县城下。其时,李闯王已退出北京,清王朝坐住大半天下。明王朝流亡过江,偏居南地,史称南明,实际已是苟延残喘。这两年内,就更替了两轮权力,年号从“弘光”改“隆武”,下一年再改“绍武”,显见得在做最后的挣扎。清朝廷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数十骑人马,串门一般来了。这边呢,南明水师挨家挨户喊了千把人,却都是居家百姓,趿了鞋,披了衣,或空着手,或扛一根晾竿,说说笑笑,就像迎亲戚一般。方出城门,只见对面举刀策马疾驰而来,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立刻哄散,有跳水的,有绕城奔走号叫的。可那清兵不过逗他们玩玩,呼啸一周,忽一转身,打道回府。有传说,那些马匹未悉数离去,也有自行突进城门的,从此在城内游荡,后又为人家所养,卖乳的白马就是它们的子嗣。
又有一百九十年過去,到了清道光年间。这一回,来的是英国人了。英国人分水陆两路夹攻上海。陆上一路又分两支,一支是皇家炮兵分队,一支是英军炮兵马队,率工程队和地雷队,浩浩荡荡逼北门而来。到达门前,见无甚动静,英国人也没听过“空城计”一说,推门门不动,叫人人不应,便命一名小兵爬上城墙,好比翻邻家院墙偷瓜枣。那小兵下了城墙,兀自打开城门,人骑着马,马拉着炮,轰轰隆隆地进来。果然是空城,官兵们早已闻风而逃。英国军队阶级很高,军马自然也是马里的上层。那马拉着炮或驮着人,从卵石路上碾过,马首几乎与黑色的瓦檐平齐,真是傲慢啊!此时上海还是蛮荒之地,贼盗遍野,不晓得有多少盗马贼的眼睛盯着呢!就不相信它们能一个不少全回老家去。那么,这匹小母马,和它们会不会有什么亲缘关系?
还有人说,咸丰三年,小刀会起义将领刘丽川骑的就是一匹白马。这白马骁勇忠诚,有几回,刘丽川遣人去镇江、南京与太平军接头,都是委派白马驰去,星月兼程,无往而不回。有一回,人坠马毙命,那白马独自回来,看城门的人也都认识,由它径直去找刘丽川。次年,清军和法军联手出兵,将上海县城围得个水泄不通。小刀会被困城内,先是粮尽,后宰牲畜,再是罗雀掘鼠,最终寻树皮草根,竟然坚守整一年。咸丰五年,将领们决意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兵分几路,从西门、北门、东门突围。刘丽川是西一路的,在虹桥遭遇清兵,激战而死。那白马腾空一跃,跃过遍地尸首,不知去向何方。牲畜都是念旧的,何况马这样有灵性的造物,不免是返回城内,循主人旧迹,随后渐渐潜入市井,做了马里面的隐士。 据称,南通大实业家张謇,在苏北地区开创垦牧公司,其中就有马场。马是从北地引进的蒙古马,外形不怎么样,体质却结实,肌肉发达,经得起磨砺。后来垦牧公司亏损不补,终于倒闭,打发了人员,牛马则四散流落。有随马迁徙来的蒙古人,留下几匹熟悉性子的种马,仗着几代养马的秘籍,开个小小的种马场。但是,这一番小小的雄心不过是将张謇的失败重演一遍。生性粗糙的蒙古马,难以适应南方温湿的气候,马草又不对胃口,不得已病的病、阉的阉、跑的跑。最后剩下这匹白马,随主人沿途卖乳,最终来到上海。经过数次交配,早已血缘错杂,和它祖先的形貌相去甚远,按适者生存的原则,也变了脾性,服了水土。
或者,也不排除,它来自赛马总会。这就来到了十九世纪中期。赛马总会的马都是有谱系的,有名有姓,而且受过教育——在赛马学校受训,好比西点军校。这实在太绮靡了,声色犬马里的“马”指的就是它。几乎一夜之间,海上生明月,这座城市成了东方的巴黎。犹如一个梦,梦里的人都是忘了时间的,一百年就像一瞬间,忽然梦醒,却换了人间。新生的政权彻底取缔赛马,收回跑马场的土地,这些马呢?这些马里面的纨绔,在接踵而至的柴米生涯里,以什么为生计呢?要这么想,这匹弄堂里的白马就是落魄的,但它仿佛没什么怨艾,安详地走过家家户户,出卖它的乳。那牵马的北路人,黑瘦的刀条脸,也是看不出年纪和哀乐的,主仆共守着什么秘密,是他们的身世之谜?
在这些有身世渊源的上等马之下,这城市曾经还有着许多苦作的马,拉人、拉货,蹄子在码头的石阶上打滑,吃主子的鞭子……哪一个才是白马的先人呢?
你要是看着白马的眼睛,很难不动容,那眼睛里藏着多少驯顺。这眼睛的轮廓呈平行四边形,因角与梢都是斜长的。双睑覆着粗长的眼睫。瞳仁是褐色的,看进去,如同一眼深井,井底有个小小的人儿,就是你,可你却不认得自己。你也许还见过白马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地,噼啪作响。有善心的女人摸着白马的脖子说,下一世投胎做个人吧!可做人又怎么样,也没见北路人笑过,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人和马之间,看起来是冷淡的,也许却是至交也不一定,因为都是同样的孤寂,是命运的同道。
偶尔地,千年难得,北路人发出“喔唏”一声,白马忽然迈开步子小跑起来,铃铛和马蹄声清泠地在弄堂里响起。随着又一声“喔唏”,白马停下来,回到原先的步态,四周复又沉寂了。这时候,弄堂里无人,那北路人和白马以为尽是他们的世界,才放纵了一下。其实呢,一扇后门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呢!
这小孩子一直羞惭他无法得大人的允准,买一碗马奶。尤其在这午后,北路人领着白马走遍了弄堂,也没招来一个买主,小孩子们又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条弄堂此时清寂得出奇。通常,这小孩子总是伙着别的小孩子一起和白马亲近,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又没有买乳的钱。他知道,这事关白马的生计。他一个人躲在门后,西斜的太阳照在弄堂里,在黄澄澄的光里面,窥见了这一幕,北路人和白马竟是活泼泼的。这一幕,稍纵即逝,简直惊艳。他们安静下来,走出横弄,铃铛和马蹄声又恢复原先的节奏。小孩子悄悄掩门而出,尾随其后。他跟着马和人走出横弄,走上直弄,又转进后一条横弄。夕阳将门扉染得通亮,门后有隐约的笑语,可是,没有人出来,大约是因为过了喝奶的时间。偶有小孩子在弄堂里,却埋头玩自己的新鲜游戏。人和马兀自走在明晃晃的弄堂里,終于走完了所有的横弄,来到了弄底。
小孩子还是跟在后面,来到弄底的横弄。这条横弄更像一条夹弄,比前边的横弄狭窄许多,也阴暗许多。两边楼房的样式也和前边的不同,外墙上嵌着无数黑暗的窗户,一律沉寂着。水管盘桓,漏水洇透砖面,就有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裂纹。水管里忽有激荡而下的水声,表明里面有人居住和活动。两边的楼房越离越近,那夹弄越过越窄,头上是一线天,眼看就要合缝。北路人和白马走进夹弄,就改并排为前后。人在前,马在后,小孩子在最后。脚下的水门汀路先是变成碎石路,接着又变成泥地,马蹄声便也轻悄下来,铃铛自个儿“叮叮”响着。小孩子等待白马回一回头,可是没有,白马和北路人一直向前,走到夹弄尽头。那里有一扇破烂的木门,门框胡乱嵌在破砖里,有光照进狭巷,像是谁家天井里的光。白马随北路人走过木门,有那么一瞬,镶在了那一块光里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时间大约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
(车 前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黑弄堂》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