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叶小舟正沿着清澈见底的河流顺流而下。
甲板上，一位身着茗月校服的妙龄少女撑着一支长长的竹竿，满心期待地眺望着前方新鲜的风景，这一路花红柳绿，洁白轻软的柳絮纷纷扬扬，自在飞舞，落入柔和的风里，清凉的水中，少女带着汗水的潮湿手心。
她松开手心，那团柳絮和着她的汗水，掉在甲板上。
“喂——我来啦——”她对着河流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水大声呼喊，一波又一波的回音像是潺潺的流水，悠悠地回应着她的呼唤。
她准备了好久好久，只为这一天的来临。
一
沈云欢觉得，最近的日子有点过不下去了。
他申请了两所学校的教职，但是对方迟迟不给回应，昨天有一所学校终于联系了他，并让他去面试。
“我说。”女校长拿着沈云欢的简历，指了指门口，“那是你带过来的吗？”
他回头一看，金鱼姑娘锦绣的红色大裙摆正在门口摇来晃去。
“这……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来的……”沈云欢脑门上掉了一滴汗，然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滴汗擦掉了，“如果有幸入职，我会看好她的。”
“那那个也是你带过来的？”女校长摇了摇头，瞄向窗户外面，那里，最近比较闲以至于没事就来找沈公子玩儿的朱砂正在同过往的女学生说话，美貌如他，头脑聪明又态度温柔，加上一袭得体的雅灰色短衫，女孩们咯咯笑着，都羞红了脸。
“那个……是我一个朋友，可能是找我有事，平时不会出现的。”沈云欢再次闪电般地把脑门上掉的另一滴汗擦掉了。
“可是，那些也是你的吧？”女校长的手指着屋顶，她看上去有些生气了，“这么看来，你上课时需要带的东西还真是不少啊！”
屋顶上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校长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咒阵，旋而一拍桌子，木质结构的天花板变成了透明的玻璃。
屋顶上，沈云欢家养的妖兽们密密麻麻地趴在上面，一条碧绿的大蜥蜴翻身把肚子对着外面晒太阳，它旁边那只脸皮皱皱的小老鼠因为早早地爬起来，正一脸困倦地打着哈欠，还有用火属性的碎米粒养大的那窝鸡仔，被诸位体型庞大的朋友挤得快滑出屋顶，只好衔着同伴的嫩红色小尾巴，一个接一个地吊在屋檐上，像一串毛茸茸的糖葫芦。
更多的妖兽此时将脸贴在屋顶上以方便偷听屋内的谈话，由于用力过猛，沈云欢抬头的时候，看到黑压压一片扭曲的脸。
还真是……不少啊……
他脸上滴落的汗数量之多，已经不能全部瞬间擦掉了。
铩羽而归的沈云欢把锦绣叫到工房的研究室，“为什么给我捣乱？”
“哇！”锦绣抽了两下鼻子，很快哭了出来，“锦绣不要自己做早饭！锦绣不要自己做中饭！锦绣也不想叫外卖！”
“我们也不要……”研究室外，哀怨的声音此起彼伏，“主人……呜呜呜……”
沈公子见此景象，又开始揉自己的太阳穴。
“没有收入怎么给你们做饭啊？”待外面的抱怨声小了一点，他终于抬高声音，“你们也不想和我一起饿死吧？”
唧唧喳喳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忽然，门外爆发出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主人！我们来养你！”
“是啊！我们养你养你！”
几分钟后，几百只妖兽的联名信便通过锦绣，以“姓名——工作——预计薪酬”的格式交到了他手上。
火属性和雷属性的几只小家伙说可以去火力发电站打工，水属性的某只愿意到水族馆客串演员，风属性的雪原鸟打算开一个大陆一日游专线，以强大的运载功能为高端游客服务。
锦绣是诸多极品提案的其中一个，她觉得自己虽然什么都做不好但还是可以尝试当保姆，如果主人经济实在拮据，她还可以从雇主家里偷钱……
自己养的妖兽们居然说要养他。
为了各结界的秩序，沈云欢决不可能答应这帮子伦理道德观不够健全的家伙。
不过，此时的他依然有点哭笑不得加内牛满面的感觉。
“好煽情哦——”一个明显憋着笑的声音响了起来，沈云欢头一转，只见狐狸形态的朱砂正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双微笑的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儿。
“怎么，你的狐仙庙又出事了吗？”公子无奈了，这只狐狸的出现总是让他有做狐皮大衣的冲动，“你从早上起就跟着我转了。”
“没有，是你老师让我送过来的。”朱砂轻快地盘上沈云欢的肩膀，变魔术一般从嘴里吐出一封邀请函。
“尊敬的叶卡捷琳娜女士，”一个又矮又胖的大肚子老头从打开的信笺中跳了出来，这个幻象身穿一件墨黑的巫师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打开信的沈云欢，“值此重大灾难来临之际，您的帮助对本学院意义重大，我们将提供最优的薪酬与办公环境，还望您慎重考虑。”
“你认识这老头吧？”朱砂看着略有惊讶的沈云欢，解释道，“主人和老公又吵架了，现在正要出远门看女儿。所以就让我向你转达一下这个事情。”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
在巫术界的流言飞语中，除了面前这位罗斯校长并不怎么雅观的啤酒肚堂而皇之地摆在人们眼前，他所管理的学院永远是个秘密。
那所学院的名字也足以引起许多人的好奇。
“叶卡捷琳娜。”罗斯的神情更凝重了几分，“欢迎来到幽灵学院。”
二
很少有活着的人能进幽灵学院，因为里头全都是死人。
非正常死亡的巫师和女巫往往很难顺利进入鬼界，他们心怀不满，怨念又重，加上黄泉路上时常会遇到冤家死对头，动不动便大打出手。
作为灵体的他们已经脱离躯壳，但仅靠意念而发出的高级咒语依然可以影响到周边的环境。
押解鬼魂的鬼差们不干了——平时拉普通人，他们可以仗着在地府学到的那点本事颐指气使，人家还要低声下气地递些纸钱过来。可这帮子长袍大帽子年岁又高的老妖怪们却每回都要念咒烧他们好不容易用米浆糊好的鞭子。
过去曾发生过几次巫师鬼魂闹事的事情，后来都是一些活着的巫师出面才摆平。
前些年，巫术界的争端多了起来，由此而生的伤亡不断，而鬼差们也就倒了大霉。
左一块狗皮膏药右一张止痛贴的他们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在阎王大人的家门口游行抗议。
阎王大人说，同志们，安静一点，我们会想办法的。
他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提溜提溜儿地去和巫师们谈判。
不久，在二界人员的合作之下，幽灵学院诞生了。
说明白点，这是一个处理巫师们身后事的地方，来到这里的鬼魂们首先要接受自己已经离世的事实，在逐渐平和心态之后，再跟随鬼差去往地府转生。
所以，学院所开设课程的全部目的，就是让这些曾经是各种级别巫师的灵魂淡定下来，而学院的教师，便是成功与否的关键。
“……”沈云欢看着朱砂，忽然捂脸道，“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工作，老师让我去是不是有点离谱？”
“怎么会呢。”“噗”的一声，朱砂从狐狸变成了红发美少年，“主人说你没有问题的，而且……”他再次眯起狭长妩媚的狐狸眼，慢悠悠地说道，“主人还说，只有你才可以胜任。”
简单收拾后，沈云欢与朱砂出门了。
出门前，公子转头盯着锦绣说：“别跟着我。”
锦绣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老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去往幽灵学院的路并不算远，但学院设置了风雷水火不同属性的四重异空间，只有获得学院通行证的人才可以打开。假设贸然闯入，便会跌入空无一人的异空间，若空间的属性恰好与闯入者相克，那人恐怕便凶多吉少。
第三重与第四重空间之间，朱砂指着一座写有“幽灵学院”的高大路牌说道：“快到了。”
“沈老师？”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沈老师吗？”
沈云欢也怔了怔，他离职有一段时间了，好久没听过别人这么叫他，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
“老师，我在路牌下面。”那个声音听起来十分吃力。
沈云欢走到路牌旁边，低下头。
仅仅一瞬的工夫，他便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朱砂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衣袖，但旋即也被带了进去。
这一方天地并不太大，一眼便望得到头，然而整个空间像是炼狱一般，四处弥漫着熊熊的火焰，烤得人浑身冒汗。
一个秀丽少女正裹着一块浸湿的白布，坐在不远处，她见二人落了下来，欢喜地大叫：“老师，是我啊，我是茗月的许芷姗！”
沈云欢终于想起来了。
许芷姗是之前他在茗月的学生，她成绩还不错，问的问题也不像别的女生那么没来头，每次都要让他好生伤一回脑筋。
有天其他人正在纠缠沈老师的星座血型和喜欢的类型，她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创造空间可能出现漏洞？”
这个问题确是他所未曾考虑的，过去的巫师往往在创造空间后便不再过问，历史上也未因此出现过何种事故。
当时的沈云欢摇了摇头，就他过去对这类魔法的应用，他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当他召来一片雨雾以平息许芷姗身边熊熊燃烧的火焰时，她却忽然有了不寻常的举动。
她将那一大块湿布撕成好几块碎片，紧跟着在那些碎布上画出好些符咒，碎布像是受了命令似的四处散开，重重地砸在这一个空间的不同角落。
“喂！”朱砂似乎看出了什么，“你这是……”
话音未落，随着轰隆隆的响动，整个火焰的天地顷刻四分五裂，三人立着的地面瞬时上升，化为平地。
“沈老师。”许芷姗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来了，我所能收集到的水元素实在不够发动咒语。”
这一刻，沈云欢感到有点讽刺——这个孩子竟然真的找到了空间的弱点，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先进去啦——”他的问题还未脱口而出，许芷姗兴高采烈地指着眼前通往幽灵学院的入口，说道，“我可等不及啦！”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大雾的路口。
三
“这么说，是叶卡捷琳娜叫你来的。”坐在沙发上的罗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啤酒肚，他粉红色的额头上，一双浓浓的白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你还这么年轻，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
“是的。”一旁的朱砂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主人说，您用过就知道了。”
沈云欢有点心神不宁——进了结界之后他便没有再看见许芷姗，难道她又被空间困住了？
“跟我来吧。”罗斯扶着自己的肚子，跳下了木椅。
新来的一人一狐跟着校长，在学院里左顾右盼。
与学院名字极不相称的是这一片建筑的内部装修，墙面大都被漆成粉红、明黄、湖蓝等极其鲜艳的色彩，天花板上还画有笔法幼稚的九大行星和圣经故事，让人感觉自己像进了一个幼儿园。
“巫师死灵中有很多孤独的老者。”罗斯像是看出沈云欢的疑惑，解释道，“这种装潢风格有助于缓解他们心中的抑郁。”
再走了不远，走廊上开始出现神情委靡的巫师鬼魂。
“呜呜，是你不好！都是你！”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巫正扯着一位巫师的头向墙上撞，不过那墙壁并不能为他的头形成障碍，只见那个巫师的脑袋穿过墙又被拉过来，那张脸上一脸无奈的表情。
“那位巫师不是焚天家的管家吗？”熟悉巫术界各种八卦的朱砂饶有兴趣地说道，“我记得那是前几年的报纸了，焚天家的管家和玄霜家的家庭教师恋爱，后来又娶了自家族长点名的女巫为妻，玄霜家的想不通，藏了把短剑去婚礼现场，把化妆的新郎干掉后自杀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女巫鬼魂的肚子上有个大洞，而巫师的脖子缺了一块。
“是。”罗斯对着狐狸点头，“之前他们的私生子过来应聘，看到他们便被吓坏了，我只好把他的记忆删除后送他回去。”
一路上的鬼魂越来越多，每一个看上去都十分的不淡定，其中有打架的，有独自倒挂在屋顶傻笑的，还有不停地撕着自己的脸，大叫“为什么”的。
“……”沈云欢心里直犯嘀咕，这里和精神病院有什么区别。
“哟，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啊，长得真俊俏。”一旁的墙壁上猛地浮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干瘪老头，他扶着鼻子上已经碎裂的眼镜，说道，“咦，你没有巫师血统嘛。”
“嗯。”沈云欢点了点头，“应该是没有的，我是个孤儿，后来一直住在老师家。”
小时候他还为这种事而自卑过，但大了却发觉这个身份的好处——他无须参与那几大家族的争斗，但也不用为非巫师血统而受到鄙视。
因为巫师们相信，从人界来的孤儿与那些安逸又无能的人类不同，他们身上背负着神明深深的愧疚，是庸碌人群中极少数值得被尊敬的人物。
“太可惜了啊，”瘦老头看着一旁的罗斯，表情顿时变得很诡异，“不然该有多好玩呢？”
校长并不理他，指着面前一个宽敞的大厅，转脸说道：“每天在这里上两节课，教师公寓离这里很近。另外，讲课资料和备课本我一会儿让人拿给你。”
一小时后，幽灵学院的教师公寓。
“原来这里头是这个样子。”沈云欢本来想吟两首诗，但又觉得这阴风惨惨的环境不大对头，遂灭了这念头。
“挺好玩的呀。”朱砂懒洋洋地躺在那张大床上，“你想想，过去那些国宝级的巫师有多少在这儿，你除了给他们当当知心姐姐，也可以向他们请教啊。”
沈云欢拿起方才拿到的讲课资料，厚厚的一本书，标题是《如何做一个幸福的灵魂》。
“……”他想起那群亡灵掐架掐得你死我活的样子，心中的怀疑如滚滚长江水，“这课会对那帮鬼有效吗？”
“主，主人……”蓦地，沈公子的脖子后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锦绣很害怕啊……”
一人一狐相视无言——走之前还让她别跟着，怎么又跟来了？
“是这样的……锦绣看主人没有带便当，就拿着便当附在了主人腰带上……”金鱼姑娘也不管主人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线，从腰间掏出一个画着HELLO KITTY图案的小饭盒，自顾自说道，“可是这里的鬼都好可怕好可怕……呜呜呜……”
沈云欢十分想把耳朵堵住，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之前进学院前遇到的许芷姗还未见踪影，他想去找找她，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假如那少女要闹出事端的话，罗斯校长一查下来，他也脱不了关系。
入夜，学院走廊上的鬼魂也都回了住处。
“沙丘的沙呀跟着风跑，云变成雨啊落向大地，嘿哟——”只有那个干瘪老头还浮在天花板上哼歌，“我爱的你呀嫁给了别人——呀啦哈——”
他觉着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发现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正站在下面，仰脸望他。
“柱子爷爷！”许芷姗小声叫他，“我是姗姗！”
“啊？”那张衰老而诡异的面孔一下子被惊讶填满了，他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少女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后，柱子爷爷的表情里多了点久违的温柔，“这里很危险，你怎么进来的？”
“嘘——”许芷姗把食指放在嘴唇边，“我是来找南锡哥哥的，他在哪里？”
“这……”柱子爷爷迟疑了一下，“恐怕你是见不到他了。”
四
翌日，幽灵学院的授课大厅，沈云欢着一袭白衫立于台上。
他原以为那一帮亡灵会从大厅能想到的各个角落以各种猥琐的姿势钻出来吓他，没想到他们竟一个个老老实实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接的课并无多大难度，只不过把资料大意传达给亡灵们，再在课上用声音储存器放一些平和情绪的音乐。
那些包含着少女吟唱的旋律似乎真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在音乐结束后不久，许多歇斯底里的鬼魂都安静了下来。
一直在扯前男友头发的女巫也停了手，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沈云欢暗自思忖，或许是其他教师都有熟识的人在幽灵学院，他并未有此麻烦，叶卡捷琳娜才觉得他能够胜任此事。
罗斯校长昨日同他说，待今天上过这堂课，还要与他详谈。
是为他信中所说的危机吗？
少女轻柔的吟唱渐渐地化为高声呼喊，思索着的沈云欢发觉，在整个大厅平和的气氛之下，四周的墙壁开始震动。
座下的鬼魂们也面色古怪，其中几位，还露出了笑意。
沈云欢“啪”地一下停止了播放的音乐，不知是否巧合，墙壁的震动随之逐渐消失了。
他说了一声“下课”，接着迅速走出这个房间，趁那些亡灵未全部走出，他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就在即将走完三分之二路程时，他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啤酒肚。
“你发现了吗？那便是我许久以来忧虑的事情。”罗斯说道，“随我过来吧。”
他伸开满是皱纹的手掌，按在布满粉色花朵的墙面，原本光滑平整的砖石一下子变作一道旋转门，他提了提裤子，先一步走进那黑暗的回廊。
待沈云欢也跟进去，旋转门“隆隆”地合上了。
周围的墙壁经过特殊处理，写满了血色符咒，似乎是为了防止墙外的鬼魂穿进来，这也是他们没办法穿过墙壁来上课的真正原因。
“这里是特别造出来的空间。”罗斯说道。
此时，另一边的朱砂还在宿舍睡觉，原本沈云欢让他看好锦绣，但金鱼姑娘为了躲避四处的鬼魂，并不敢走到哪儿去，他也放心地打起了瞌睡。
“朱砂！朱砂！”昏昏沉沉之际，狐狸的耳朵边响起了锦绣的声音，“快起来，我看见那个女孩了！”
“唔？”朱砂化作人形后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睡得不成形的红色长发，“她在哪儿？”
话音未落，他看见奔跑的许芷姗从门口一闪而过。
朱砂一个鲤鱼打挺，拉着锦绣的手，向门外追去。
“喂！”他尽可能大声地叫她，“那里是教学区！”
许芷姗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反而跑得更快了。
她是为了那个人才到这里来的，为此她大可以忽视其他人。
有人说所谓天才只是用功比人更多，她亦认可。
在茗月的几年，那些扎在图书馆和公共实验室的时光，她沉浸在空间的世界里，早就忘记了指针是怎样一点点爬过十二点。
为完成那一个目标，她以自己年轻的躯壳支撑着探索，全然不知疲惫，未承想过是不是应该在假期的时候考虑一下校服以外的衣服，同伴们的闲言碎语是否又对她有什么意义。
南锡哥哥。
许芷姗的嘴唇蠕动，吐出这四个字。
数年前，她还是个未知事的小姑娘，只会牵着柱子爷爷的手要糖。林南锡笑她，以后会长成一个大肥妞。
“长胖了，哥哥就不会娶你啦。”林南锡高挺的鼻子贴在她粉红色的面颊上蹭了蹭，她生气地去掐他弯下来的脖子。
却被他抱了起来，天旋地转。
她的心中渐渐地，悄悄地开出一朵美妙的花。
哥哥会来的，会带着红色的发绳和白色的花朵，他最爱对她唱山迢迢水遥遥的歌谣，他说许芷姗长胖了就不娶她，他的意思是，许芷姗，你不长胖我就会来娶你。
第二年，她却听说南锡哥哥已经不在了，为了保护他，连哥哥的侍从，总是给她糖吃的柱子爷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哪里能找到他们？她问过许多人。
后来，仅有一人对她说，去幽灵学院吧，等你会破解学院的四重空间，便能够找到他们了。
眼前便是幽灵学院的教学大厅，她按着柱子爷爷所言，寻到那一处布满粉色花朵的墙面。
她在地上一口气画出一个咒阵，双手使上力气击向咒阵中央。
那些粉色的花朵开始渐渐碎裂，里边血色的咒语也喷涌而出，随着一阵类似漏气的巨响，围绕大厅的空间像一个破碎的瓶子，露出了半截口子。
从大厅出来的鬼魂们似是受到这场景鼓舞，纷纷尾随许芷姗，向涌动着诡秘气息的黑色走廊聚拢。
五
平日的沈云欢总是要吟几首诗才觉得舒坦，这就像一个人习惯了饭后喝点茶水，不喝反而浑身不自在。
可这几日他想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以抒发感慨，面对一个个神色悲惨歇斯底里的魂灵，脑子里的诗兴才燃起来，又被冷水浇熄了。
“那个人族内起了争端，作为现今继承人的对手之一，他被投毒后杀死。”走廊尽头，罗斯同沈云欢说道，“最奇怪的是，幽灵学院里其他鬼魂的仇恨都在渐渐消解，但对他，我们传统的教学方式却完全失效，甚至还会加深他的怨念。”
“现在他累积的咒语能量时常会撼动整个学院，我却老了，恐怕不能完成保护学院的任务。”他顿了顿，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面前一个木质的大柜子，吃力地弯下肚子，想将柜门前架着的大锁打开。
“哎呀，小沈，我开不了。”发觉自己就快因肚子的重量跌倒，罗斯转脸将钥匙交给了沈云欢。
谁要你喝那么多啤酒……
沈公子在心里嘀咕，把肚子养得这么大，连弯下腰画咒阵的功夫都没了吧。
柜子里头躺着一个被各种符咒束缚住的鬼魂，从侧躺着的背面可以看出，他的背部受过很重的魔法伤害。
“你又来了。”这个面容英俊的青年看上去比外面的鬼魂都要安静，但正如平静的海面下总藏着惊天动地的风暴，他并非普通高级巫师的灵魂，“我说过，我什么也不会同你说的。”
林南锡？
沈云欢一惊，他依稀记得幼时读过的《魔法工房》，林南锡是十年前的天才巫师，还上过杂志的封面。
后来，他逐渐销声匿迹，听说是他的研究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而不得不作为禁术而加以消灭，往后有各种流言传出，有的说他去了人界，有的说他因研究工作强度过大，精神失常而被族长囚禁。
没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在这种地方。
“呵。”林南锡的表情依旧不起波澜，“你便等着学院灭亡吧。”
走廊入口处，朱砂一手拦住了正欲继续前进的许芷姗：“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来找我哥哥。”许芷姗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红发美少年，“他们把我哥哥关起来了！”
“你找你哥哥倒是没所谓。”狐狸一向轻松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减，“只不过，既然你在这边砸墙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也得表明一下立场了。”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控制住走廊外暴乱般的局面。
朱砂在空中一抓，许多道朱红绸缎在碎裂的洞口飞舞开来，那绸缎经他主人之手染满密密麻麻的退魔符文，寻常鬼魂触及虽不能立即倒毙，但也如碰上烙铁般疼上好一阵。
“快进来！”趁着红绸飞舞之际，朱砂拉着锦绣的手，向走廊深处跑去——在那扇墙壁碎裂之时，他便已从中嗅到了沈云欢的味道。
只是不知是吉是凶。
朱砂听得身后“哧啦”一声响——怕是那不明来路的少女拿什么冷兵器把自己的红绸给划开追了进来，为此他好一阵心疼。
忽地，一个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屋外那些鬼魂像是打了镇静剂一般，很快安静下来。
锦绣发现有些不妙，“朱砂！这里的房子在晃！”
大厅内，柱子爷爷的鬼魂正躺在讲台上歇息，台上放着上课用的声音储存器。那里头放出来的声音又美又轻，令他原本的怨念都像雪一般融化。
他生前就不是法力高强的巫师，此次耗去许多气力启动这储存器，想来短短几天也恢复不来。
不过，或许是值得的。
墙壁的另一边，听到这音乐的林南锡从布满封印的柜子里站了起来，他只是一摆手，便轻易化解了校长掷来的封印光球，并以一个简单的咒语束缚住校长的行动。
“不！怎么会这样！”罗斯一向沉稳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些许慌张，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极其缓慢地拿起自己的魔杖，指向眼前正撕开身上一层层封条的青年，“你竟然可以从艾斯尼亚之歌中获得毁灭的力量？”
沈云欢亦有所惊讶，他听过这曲子的名字，却未想到之前放的便是这首。
——艾斯尼亚是巫术界的极北之地，那里终年飘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由于长年不见阳光，当地人中忧郁症的发病率十分高。后来，一位吟游诗人来到艾斯尼亚，他眼见许多人生活在阴暗和悲观之中，为改善当地人的情绪，他依据脑中对家乡一带镇魂曲的印象，创作了一首艾斯尼亚之歌。
冰天雪地的葬礼之中，往往飘扬着艾斯尼亚之歌，人们总是选择当地最美声音最动听的少女唱诵它，他们相信这曲子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够化解死者的怨气，将他们的灵魂平安度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眼前的林南锡眼中，仇恨的火焰却越发强大。
“唉。”沈云欢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了，他也没想到啤酒肚校长这么快就成了炮灰，只得挥起折扇，在已是残垣断壁的走廊深处形成一个狭小独立的空间，把自己和林南锡单独隔离起来，好在不波及旁人的情况下将他解决。
对方的嘴角却现出一抹笑容。
“你有没有想过，创造空间可能出现漏洞？”
沈云欢一惊，还未想起这句话在哪里听到过，对面的林南锡再次吟起咒语，这一方空间顿时像刀下的苹果一般四分五裂。
接着，他双手合在胸前，比出一个奇异的结印姿势，刹那间，周遭的墙壁也崩裂开来！
“主人！”
“南锡哥哥！”
正在僵持之际，走廊另一头响起的两个声音令一人一鬼都吃了一惊。
六
“哥哥！”许芷姗欢天喜地地扑向林南锡，却抱了个空——精神力量再强大，他也是没有实体的灵魂。
“你……”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看眼前与过去无二致的英俊青年，愣住了，“你是真的死了？”
像是在回想什么事情，林南锡平整的眉头皱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问道：“你是谁？”
趁着这短暂的和平时间，锦绣也不失时机地从后面抱住了沈云欢：“主人！锦绣好担心你！”
沈云欢冷静而干脆地把她塞给了朱砂：“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
“啊……”拉着泪流满面的金鱼姑娘，狐狸先生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好在沈云欢用意念告诉他——快带着锦绣出去，把大厅的艾斯尼亚之歌关掉！
“南锡哥哥，你教过我空间魔法的，你怎么忘记了呢？”许芷姗虚捧着眼前人熟悉却无形的脸庞，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是姗姗，你说我如果长胖就不娶我了，你说这种魔法只教给我一点点，让我自己领会，你记不得了吗?”
“是你……”林南锡终于记起来了，但他并没有如她那般激动，见朱砂和锦绣还未走远，他念动咒语，“轰”的只听一声巨响，走廊之上的屋顶猛然坍塌，将去路堵住了！
朱砂见势不妙，只得先把哭哭啼啼的锦绣放入沈云欢为校长造出的保护空间，化作狐形向大厅蹿去。
沈云欢挡在林南锡身前：“停手吧。”
那人却兀自念着咒语，穿过面前的他，向前行去。
就在那个灵魂经过自己躯壳的时候，沈云欢惊觉一种深深的愤恨扑面而来。他意识到不能让他见到外面那一大帮鬼魂，否则学院这么多年为两界秩序作出的努力可能都要白费了。
他在地上画出咒阵，一大群洁白的鸟儿自其中飞出，围绕走廊旋转，它们唱着欢快的丛林之歌，声音高亢又热情——他想利用空间之外的东西造出一个小环境，将林南锡与那可怕的音乐相阻隔。
对方也觉出，应当先处理一下这个碍手碍脚的人。
林南锡低吼一声，平整的地面忽然裂开，一条黄金巨蟒嘶吼着从地底拱出，将那一群鸟儿吓得四下逃窜！
沈云欢并未慌张，在巨蟒向他袭来之际，一只巨型的变异独眼兽也一口咬住了巨蟒的七寸，“哗啦”一口咬下了一大块蛇皮，疼得巨蟒直打滚。
开玩笑。沈云欢心想，要不是小玉找不到黄金巨蟒，它才不会吃依云矿泉水和马苏里拉奶酪。
他顺手在小玉尾巴上绑上刚才向朱砂要来的退魔绸缎，那条尾巴重重地一扫，将林南锡卷来，将他恰好甩进那个满是符咒的柜子！
除了最后那一天的耻辱，他从未败过，现在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林南锡怒了，他随着艾斯尼亚之歌唱诵起咒语，走廊中立时飘起鹅毛大雪，雪忽而又化作尖利无比的黑色冰凌，向下刺去！
死亡风暴！还在维持巨兽召唤咒阵的沈云欢暗叫不好——这种融合怨念的冰晶坚硬得可以划开钻石，难道他想把所有人都变成筛子？
守护空间内的罗斯校长惊呆了——尽管他也曾经是年轻巫师中的精英，但并未见过这种天才级别的对战。
许芷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南锡哥哥，竟然在最后一刻不顾她的死活，做出了无差别攻击。
“嗡嗡嗡。”就在所有人都闭上眼的那一刻，空中响起一片细碎的声响。
一片金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众人头顶，那些黑色冰凌碰到它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锦绣。
她也一副害怕得要命的样子，但却死死盯着那一片狭小的吞食空间，生怕哪一片冰凌成了漏网之鱼。
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了这位金鱼姑娘。
沈云欢心想，她学习和运用新魔法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即便是发挥的水平还不够稳定，但也足够达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大厅那边，艾斯尼亚之歌的旋律亦已消散，才发出一个顶级咒语的林南锡终于耗尽了气力，软绵绵地浮在地面之上。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少女的身影。
许芷姗不知道，她的南锡哥哥一直恋慕着另一个女孩。
那人生活在艾斯尼亚，有金色的卷发和碧色的双眸，她是艾斯尼亚之歌的歌者，拥有世上最完美无瑕的嗓音。
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小镇，他们相遇并相恋了，林南锡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家族，却卷入一场劫难。
由于林南锡所发明的空间魔法对一些族人的利益存在毁灭性威胁，他们开始有计划地行动，先是笼络人心削弱了林南锡成为家族继承人的可能性，又逐渐将目标指向他的性命——只有他死去，空间魔法才有可能灭亡。
假如没有她，他也不会落到最后这一步，之前的林南锡八面玲珑又生性多疑，只有在她面前才不设丝毫防备。
偏偏是这声音纯净的歌者，在他的食物里投了毒，令他陷入不可能再翻身的完败。
每一次听到艾斯尼亚之歌，他的怨恨便加深几分，多美好的声音啊，任谁也想不到是那样狠毒的一个人所唱出来的。
林南锡想回去质问她，想狠狠地惩罚她，想带着这空间里所有的怨魂，回去原来的世界报仇雪恨。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耗光了精神力量，怨念也随之弥散干净，而今只觉得疲倦，想睡多一百年再醒来。
他闭上眼，那张白皙的脸孔又在脑海中浮现。
只有他平静下来，才能想起她的微笑，她笑起来永远那么好看，让人不忍责怪。
“奇怪，”沈云欢的手在许芷姗面前晃了晃，“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女孩子失恋啊！”一旁的锦绣叫道，“主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
“我没事了。”许芷姗忽然开口，把跟前的人给吓了一跳。
“我早就该知道的。”她自顾自说着，站起身离开了。
回去的竹筏上，许芷姗撑着长长的竹竿，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这么久之后，他才让她知道真相，甚至都不愿意保护她？要知道，如果不是他，她宁可放下那些艰涩的空间魔法，做回一个普普通通、平庸无奇的女学生。
许芷姗也想做一个长达一百年的梦，但愿梦里不要再出现那个人。
七
在幽灵学院待了半个月，沈云欢便想回去了。
这倒不是因为这里给的待遇不够好——他来了好些天，却总是没有吟诗的兴致，对于一个诗词爱好者来说，这实在太反常了，就像酷爱读书的人提不起劲翻书，将薯片视作生命的人看见土豆两个字就反胃一样。
作为一个高尚的巫师，一个纯粹的巫师，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巫师……好吧，就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巫师，他对工作的要求还是有着自己的底线。
罗斯校长也默许了他的辞职，毕竟之前请他来是为了林南锡的事情，现在一切恢复正常，再留也没有多大必要。
带着额外的奖金，一行人回到了魔法工房。
刚一推开门，一股糊味儿就钻入了沈云欢的鼻孔。
“是什么味道？”朱砂也捂住了鼻子。
“主人！主人！”三只嫩红色的鸡仔一边连滚带爬地向门口奔来，一边惊声尖叫道，“主人回来了！”
“这……”沈云欢拎着其中一只鸡仔毛茸茸的小尾巴，略感好笑，“这不像是在欢迎我啊。”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奔向开始冒出滚滚浓烟的厨房。
“哇！”一条黑乎乎的大蜥蜴带着燃烧的尾巴飞了出来，“烫死了！我说了我不会点燃气啊！”
厨房外，鱼缸里的黑金鱼“噗”地吐出一口水，把它的尾巴给浇熄了。
沈云欢打开厨房的门，接着就愣在那里。
“怎么啦？”朱砂和锦绣好奇地围了上来。
只见厨房里无一处不一片漆黑，里头站着大大小小几十只不同种类的妖兽，但没有一只不被浓烟染成黑色。
看见主人回来了，它们先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排或两排尴尬而洁白的牙齿。
“呃，主人。”三只鸡仔唧唧喳喳地解释道，“我们今天为了省钱，没有叫外卖，呃……”
沈云欢哭笑不得。
看来，在下一份工作到来之前，他得在家里开一个厨师培训班。
【相见欢之幽灵学院】 创作谈
写东西的时候快进入夏天了，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充满西瓜和鬼故事的季节啊，所以这一次也准备了一堆闹腾的家伙和大家分享，希望为大家的夏天增点颜色。P.S：我的贴吧要长草了，卡车们来帮我除除草吧!
甲板上，一位身着茗月校服的妙龄少女撑着一支长长的竹竿，满心期待地眺望着前方新鲜的风景，这一路花红柳绿，洁白轻软的柳絮纷纷扬扬，自在飞舞，落入柔和的风里，清凉的水中，少女带着汗水的潮湿手心。
她松开手心，那团柳絮和着她的汗水，掉在甲板上。
“喂——我来啦——”她对着河流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水大声呼喊，一波又一波的回音像是潺潺的流水，悠悠地回应着她的呼唤。
她准备了好久好久，只为这一天的来临。
一
沈云欢觉得，最近的日子有点过不下去了。
他申请了两所学校的教职，但是对方迟迟不给回应，昨天有一所学校终于联系了他，并让他去面试。
“我说。”女校长拿着沈云欢的简历，指了指门口，“那是你带过来的吗？”
他回头一看，金鱼姑娘锦绣的红色大裙摆正在门口摇来晃去。
“这……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来的……”沈云欢脑门上掉了一滴汗，然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滴汗擦掉了，“如果有幸入职，我会看好她的。”
“那那个也是你带过来的？”女校长摇了摇头，瞄向窗户外面，那里，最近比较闲以至于没事就来找沈公子玩儿的朱砂正在同过往的女学生说话，美貌如他，头脑聪明又态度温柔，加上一袭得体的雅灰色短衫，女孩们咯咯笑着，都羞红了脸。
“那个……是我一个朋友，可能是找我有事，平时不会出现的。”沈云欢再次闪电般地把脑门上掉的另一滴汗擦掉了。
“可是，那些也是你的吧？”女校长的手指着屋顶，她看上去有些生气了，“这么看来，你上课时需要带的东西还真是不少啊！”
屋顶上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校长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咒阵，旋而一拍桌子，木质结构的天花板变成了透明的玻璃。
屋顶上，沈云欢家养的妖兽们密密麻麻地趴在上面，一条碧绿的大蜥蜴翻身把肚子对着外面晒太阳，它旁边那只脸皮皱皱的小老鼠因为早早地爬起来，正一脸困倦地打着哈欠，还有用火属性的碎米粒养大的那窝鸡仔，被诸位体型庞大的朋友挤得快滑出屋顶，只好衔着同伴的嫩红色小尾巴，一个接一个地吊在屋檐上，像一串毛茸茸的糖葫芦。
更多的妖兽此时将脸贴在屋顶上以方便偷听屋内的谈话，由于用力过猛，沈云欢抬头的时候，看到黑压压一片扭曲的脸。
还真是……不少啊……
他脸上滴落的汗数量之多，已经不能全部瞬间擦掉了。
铩羽而归的沈云欢把锦绣叫到工房的研究室，“为什么给我捣乱？”
“哇！”锦绣抽了两下鼻子，很快哭了出来，“锦绣不要自己做早饭！锦绣不要自己做中饭！锦绣也不想叫外卖！”
“我们也不要……”研究室外，哀怨的声音此起彼伏，“主人……呜呜呜……”
沈公子见此景象，又开始揉自己的太阳穴。
“没有收入怎么给你们做饭啊？”待外面的抱怨声小了一点，他终于抬高声音，“你们也不想和我一起饿死吧？”
唧唧喳喳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忽然，门外爆发出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主人！我们来养你！”
“是啊！我们养你养你！”
几分钟后，几百只妖兽的联名信便通过锦绣，以“姓名——工作——预计薪酬”的格式交到了他手上。
火属性和雷属性的几只小家伙说可以去火力发电站打工，水属性的某只愿意到水族馆客串演员，风属性的雪原鸟打算开一个大陆一日游专线，以强大的运载功能为高端游客服务。
锦绣是诸多极品提案的其中一个，她觉得自己虽然什么都做不好但还是可以尝试当保姆，如果主人经济实在拮据，她还可以从雇主家里偷钱……
自己养的妖兽们居然说要养他。
为了各结界的秩序，沈云欢决不可能答应这帮子伦理道德观不够健全的家伙。
不过，此时的他依然有点哭笑不得加内牛满面的感觉。
“好煽情哦——”一个明显憋着笑的声音响了起来，沈云欢头一转，只见狐狸形态的朱砂正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双微笑的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儿。
“怎么，你的狐仙庙又出事了吗？”公子无奈了，这只狐狸的出现总是让他有做狐皮大衣的冲动，“你从早上起就跟着我转了。”
“没有，是你老师让我送过来的。”朱砂轻快地盘上沈云欢的肩膀，变魔术一般从嘴里吐出一封邀请函。
“尊敬的叶卡捷琳娜女士，”一个又矮又胖的大肚子老头从打开的信笺中跳了出来，这个幻象身穿一件墨黑的巫师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打开信的沈云欢，“值此重大灾难来临之际，您的帮助对本学院意义重大，我们将提供最优的薪酬与办公环境，还望您慎重考虑。”
“你认识这老头吧？”朱砂看着略有惊讶的沈云欢，解释道，“主人和老公又吵架了，现在正要出远门看女儿。所以就让我向你转达一下这个事情。”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
在巫术界的流言飞语中，除了面前这位罗斯校长并不怎么雅观的啤酒肚堂而皇之地摆在人们眼前，他所管理的学院永远是个秘密。
那所学院的名字也足以引起许多人的好奇。
“叶卡捷琳娜。”罗斯的神情更凝重了几分，“欢迎来到幽灵学院。”
二
很少有活着的人能进幽灵学院，因为里头全都是死人。
非正常死亡的巫师和女巫往往很难顺利进入鬼界，他们心怀不满，怨念又重，加上黄泉路上时常会遇到冤家死对头，动不动便大打出手。
作为灵体的他们已经脱离躯壳，但仅靠意念而发出的高级咒语依然可以影响到周边的环境。
押解鬼魂的鬼差们不干了——平时拉普通人，他们可以仗着在地府学到的那点本事颐指气使，人家还要低声下气地递些纸钱过来。可这帮子长袍大帽子年岁又高的老妖怪们却每回都要念咒烧他们好不容易用米浆糊好的鞭子。
过去曾发生过几次巫师鬼魂闹事的事情，后来都是一些活着的巫师出面才摆平。
前些年，巫术界的争端多了起来，由此而生的伤亡不断，而鬼差们也就倒了大霉。
左一块狗皮膏药右一张止痛贴的他们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在阎王大人的家门口游行抗议。
阎王大人说，同志们，安静一点，我们会想办法的。
他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提溜提溜儿地去和巫师们谈判。
不久，在二界人员的合作之下，幽灵学院诞生了。
说明白点，这是一个处理巫师们身后事的地方，来到这里的鬼魂们首先要接受自己已经离世的事实，在逐渐平和心态之后，再跟随鬼差去往地府转生。
所以，学院所开设课程的全部目的，就是让这些曾经是各种级别巫师的灵魂淡定下来，而学院的教师，便是成功与否的关键。
“……”沈云欢看着朱砂，忽然捂脸道，“我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工作，老师让我去是不是有点离谱？”
“怎么会呢。”“噗”的一声，朱砂从狐狸变成了红发美少年，“主人说你没有问题的，而且……”他再次眯起狭长妩媚的狐狸眼，慢悠悠地说道，“主人还说，只有你才可以胜任。”
简单收拾后，沈云欢与朱砂出门了。
出门前，公子转头盯着锦绣说：“别跟着我。”
锦绣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老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去往幽灵学院的路并不算远，但学院设置了风雷水火不同属性的四重异空间，只有获得学院通行证的人才可以打开。假设贸然闯入，便会跌入空无一人的异空间，若空间的属性恰好与闯入者相克，那人恐怕便凶多吉少。
第三重与第四重空间之间，朱砂指着一座写有“幽灵学院”的高大路牌说道：“快到了。”
“沈老师？”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沈老师吗？”
沈云欢也怔了怔，他离职有一段时间了，好久没听过别人这么叫他，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
“老师，我在路牌下面。”那个声音听起来十分吃力。
沈云欢走到路牌旁边，低下头。
仅仅一瞬的工夫，他便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朱砂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衣袖，但旋即也被带了进去。
这一方天地并不太大，一眼便望得到头，然而整个空间像是炼狱一般，四处弥漫着熊熊的火焰，烤得人浑身冒汗。
一个秀丽少女正裹着一块浸湿的白布，坐在不远处，她见二人落了下来，欢喜地大叫：“老师，是我啊，我是茗月的许芷姗！”
沈云欢终于想起来了。
许芷姗是之前他在茗月的学生，她成绩还不错，问的问题也不像别的女生那么没来头，每次都要让他好生伤一回脑筋。
有天其他人正在纠缠沈老师的星座血型和喜欢的类型，她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创造空间可能出现漏洞？”
这个问题确是他所未曾考虑的，过去的巫师往往在创造空间后便不再过问，历史上也未因此出现过何种事故。
当时的沈云欢摇了摇头，就他过去对这类魔法的应用，他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当他召来一片雨雾以平息许芷姗身边熊熊燃烧的火焰时，她却忽然有了不寻常的举动。
她将那一大块湿布撕成好几块碎片，紧跟着在那些碎布上画出好些符咒，碎布像是受了命令似的四处散开，重重地砸在这一个空间的不同角落。
“喂！”朱砂似乎看出了什么，“你这是……”
话音未落，随着轰隆隆的响动，整个火焰的天地顷刻四分五裂，三人立着的地面瞬时上升，化为平地。
“沈老师。”许芷姗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来了，我所能收集到的水元素实在不够发动咒语。”
这一刻，沈云欢感到有点讽刺——这个孩子竟然真的找到了空间的弱点，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先进去啦——”他的问题还未脱口而出，许芷姗兴高采烈地指着眼前通往幽灵学院的入口，说道，“我可等不及啦！”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大雾的路口。
三
“这么说，是叶卡捷琳娜叫你来的。”坐在沙发上的罗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啤酒肚，他粉红色的额头上，一双浓浓的白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你还这么年轻，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
“是的。”一旁的朱砂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主人说，您用过就知道了。”
沈云欢有点心神不宁——进了结界之后他便没有再看见许芷姗，难道她又被空间困住了？
“跟我来吧。”罗斯扶着自己的肚子，跳下了木椅。
新来的一人一狐跟着校长，在学院里左顾右盼。
与学院名字极不相称的是这一片建筑的内部装修，墙面大都被漆成粉红、明黄、湖蓝等极其鲜艳的色彩，天花板上还画有笔法幼稚的九大行星和圣经故事，让人感觉自己像进了一个幼儿园。
“巫师死灵中有很多孤独的老者。”罗斯像是看出沈云欢的疑惑，解释道，“这种装潢风格有助于缓解他们心中的抑郁。”
再走了不远，走廊上开始出现神情委靡的巫师鬼魂。
“呜呜，是你不好！都是你！”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巫正扯着一位巫师的头向墙上撞，不过那墙壁并不能为他的头形成障碍，只见那个巫师的脑袋穿过墙又被拉过来，那张脸上一脸无奈的表情。
“那位巫师不是焚天家的管家吗？”熟悉巫术界各种八卦的朱砂饶有兴趣地说道，“我记得那是前几年的报纸了，焚天家的管家和玄霜家的家庭教师恋爱，后来又娶了自家族长点名的女巫为妻，玄霜家的想不通，藏了把短剑去婚礼现场，把化妆的新郎干掉后自杀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女巫鬼魂的肚子上有个大洞，而巫师的脖子缺了一块。
“是。”罗斯对着狐狸点头，“之前他们的私生子过来应聘，看到他们便被吓坏了，我只好把他的记忆删除后送他回去。”
一路上的鬼魂越来越多，每一个看上去都十分的不淡定，其中有打架的，有独自倒挂在屋顶傻笑的，还有不停地撕着自己的脸，大叫“为什么”的。
“……”沈云欢心里直犯嘀咕，这里和精神病院有什么区别。
“哟，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啊，长得真俊俏。”一旁的墙壁上猛地浮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干瘪老头，他扶着鼻子上已经碎裂的眼镜，说道，“咦，你没有巫师血统嘛。”
“嗯。”沈云欢点了点头，“应该是没有的，我是个孤儿，后来一直住在老师家。”
小时候他还为这种事而自卑过，但大了却发觉这个身份的好处——他无须参与那几大家族的争斗，但也不用为非巫师血统而受到鄙视。
因为巫师们相信，从人界来的孤儿与那些安逸又无能的人类不同，他们身上背负着神明深深的愧疚，是庸碌人群中极少数值得被尊敬的人物。
“太可惜了啊，”瘦老头看着一旁的罗斯，表情顿时变得很诡异，“不然该有多好玩呢？”
校长并不理他，指着面前一个宽敞的大厅，转脸说道：“每天在这里上两节课，教师公寓离这里很近。另外，讲课资料和备课本我一会儿让人拿给你。”
一小时后，幽灵学院的教师公寓。
“原来这里头是这个样子。”沈云欢本来想吟两首诗，但又觉得这阴风惨惨的环境不大对头，遂灭了这念头。
“挺好玩的呀。”朱砂懒洋洋地躺在那张大床上，“你想想，过去那些国宝级的巫师有多少在这儿，你除了给他们当当知心姐姐，也可以向他们请教啊。”
沈云欢拿起方才拿到的讲课资料，厚厚的一本书，标题是《如何做一个幸福的灵魂》。
“……”他想起那群亡灵掐架掐得你死我活的样子，心中的怀疑如滚滚长江水，“这课会对那帮鬼有效吗？”
“主，主人……”蓦地，沈公子的脖子后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锦绣很害怕啊……”
一人一狐相视无言——走之前还让她别跟着，怎么又跟来了？
“是这样的……锦绣看主人没有带便当，就拿着便当附在了主人腰带上……”金鱼姑娘也不管主人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线，从腰间掏出一个画着HELLO KITTY图案的小饭盒，自顾自说道，“可是这里的鬼都好可怕好可怕……呜呜呜……”
沈云欢十分想把耳朵堵住，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之前进学院前遇到的许芷姗还未见踪影，他想去找找她，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假如那少女要闹出事端的话，罗斯校长一查下来，他也脱不了关系。
入夜，学院走廊上的鬼魂也都回了住处。
“沙丘的沙呀跟着风跑，云变成雨啊落向大地，嘿哟——”只有那个干瘪老头还浮在天花板上哼歌，“我爱的你呀嫁给了别人——呀啦哈——”
他觉着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发现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正站在下面，仰脸望他。
“柱子爷爷！”许芷姗小声叫他，“我是姗姗！”
“啊？”那张衰老而诡异的面孔一下子被惊讶填满了，他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少女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后，柱子爷爷的表情里多了点久违的温柔，“这里很危险，你怎么进来的？”
“嘘——”许芷姗把食指放在嘴唇边，“我是来找南锡哥哥的，他在哪里？”
“这……”柱子爷爷迟疑了一下，“恐怕你是见不到他了。”
四
翌日，幽灵学院的授课大厅，沈云欢着一袭白衫立于台上。
他原以为那一帮亡灵会从大厅能想到的各个角落以各种猥琐的姿势钻出来吓他，没想到他们竟一个个老老实实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接的课并无多大难度，只不过把资料大意传达给亡灵们，再在课上用声音储存器放一些平和情绪的音乐。
那些包含着少女吟唱的旋律似乎真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在音乐结束后不久，许多歇斯底里的鬼魂都安静了下来。
一直在扯前男友头发的女巫也停了手，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沈云欢暗自思忖，或许是其他教师都有熟识的人在幽灵学院，他并未有此麻烦，叶卡捷琳娜才觉得他能够胜任此事。
罗斯校长昨日同他说，待今天上过这堂课，还要与他详谈。
是为他信中所说的危机吗？
少女轻柔的吟唱渐渐地化为高声呼喊，思索着的沈云欢发觉，在整个大厅平和的气氛之下，四周的墙壁开始震动。
座下的鬼魂们也面色古怪，其中几位，还露出了笑意。
沈云欢“啪”地一下停止了播放的音乐，不知是否巧合，墙壁的震动随之逐渐消失了。
他说了一声“下课”，接着迅速走出这个房间，趁那些亡灵未全部走出，他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就在即将走完三分之二路程时，他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啤酒肚。
“你发现了吗？那便是我许久以来忧虑的事情。”罗斯说道，“随我过来吧。”
他伸开满是皱纹的手掌，按在布满粉色花朵的墙面，原本光滑平整的砖石一下子变作一道旋转门，他提了提裤子，先一步走进那黑暗的回廊。
待沈云欢也跟进去，旋转门“隆隆”地合上了。
周围的墙壁经过特殊处理，写满了血色符咒，似乎是为了防止墙外的鬼魂穿进来，这也是他们没办法穿过墙壁来上课的真正原因。
“这里是特别造出来的空间。”罗斯说道。
此时，另一边的朱砂还在宿舍睡觉，原本沈云欢让他看好锦绣，但金鱼姑娘为了躲避四处的鬼魂，并不敢走到哪儿去，他也放心地打起了瞌睡。
“朱砂！朱砂！”昏昏沉沉之际，狐狸的耳朵边响起了锦绣的声音，“快起来，我看见那个女孩了！”
“唔？”朱砂化作人形后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睡得不成形的红色长发，“她在哪儿？”
话音未落，他看见奔跑的许芷姗从门口一闪而过。
朱砂一个鲤鱼打挺，拉着锦绣的手，向门外追去。
“喂！”他尽可能大声地叫她，“那里是教学区！”
许芷姗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反而跑得更快了。
她是为了那个人才到这里来的，为此她大可以忽视其他人。
有人说所谓天才只是用功比人更多，她亦认可。
在茗月的几年，那些扎在图书馆和公共实验室的时光，她沉浸在空间的世界里，早就忘记了指针是怎样一点点爬过十二点。
为完成那一个目标，她以自己年轻的躯壳支撑着探索，全然不知疲惫，未承想过是不是应该在假期的时候考虑一下校服以外的衣服，同伴们的闲言碎语是否又对她有什么意义。
南锡哥哥。
许芷姗的嘴唇蠕动，吐出这四个字。
数年前，她还是个未知事的小姑娘，只会牵着柱子爷爷的手要糖。林南锡笑她，以后会长成一个大肥妞。
“长胖了，哥哥就不会娶你啦。”林南锡高挺的鼻子贴在她粉红色的面颊上蹭了蹭，她生气地去掐他弯下来的脖子。
却被他抱了起来，天旋地转。
她的心中渐渐地，悄悄地开出一朵美妙的花。
哥哥会来的，会带着红色的发绳和白色的花朵，他最爱对她唱山迢迢水遥遥的歌谣，他说许芷姗长胖了就不娶她，他的意思是，许芷姗，你不长胖我就会来娶你。
第二年，她却听说南锡哥哥已经不在了，为了保护他，连哥哥的侍从，总是给她糖吃的柱子爷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哪里能找到他们？她问过许多人。
后来，仅有一人对她说，去幽灵学院吧，等你会破解学院的四重空间，便能够找到他们了。
眼前便是幽灵学院的教学大厅，她按着柱子爷爷所言，寻到那一处布满粉色花朵的墙面。
她在地上一口气画出一个咒阵，双手使上力气击向咒阵中央。
那些粉色的花朵开始渐渐碎裂，里边血色的咒语也喷涌而出，随着一阵类似漏气的巨响，围绕大厅的空间像一个破碎的瓶子，露出了半截口子。
从大厅出来的鬼魂们似是受到这场景鼓舞，纷纷尾随许芷姗，向涌动着诡秘气息的黑色走廊聚拢。
五
平日的沈云欢总是要吟几首诗才觉得舒坦，这就像一个人习惯了饭后喝点茶水，不喝反而浑身不自在。
可这几日他想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以抒发感慨，面对一个个神色悲惨歇斯底里的魂灵，脑子里的诗兴才燃起来，又被冷水浇熄了。
“那个人族内起了争端，作为现今继承人的对手之一，他被投毒后杀死。”走廊尽头，罗斯同沈云欢说道，“最奇怪的是，幽灵学院里其他鬼魂的仇恨都在渐渐消解，但对他，我们传统的教学方式却完全失效，甚至还会加深他的怨念。”
“现在他累积的咒语能量时常会撼动整个学院，我却老了，恐怕不能完成保护学院的任务。”他顿了顿，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面前一个木质的大柜子，吃力地弯下肚子，想将柜门前架着的大锁打开。
“哎呀，小沈，我开不了。”发觉自己就快因肚子的重量跌倒，罗斯转脸将钥匙交给了沈云欢。
谁要你喝那么多啤酒……
沈公子在心里嘀咕，把肚子养得这么大，连弯下腰画咒阵的功夫都没了吧。
柜子里头躺着一个被各种符咒束缚住的鬼魂，从侧躺着的背面可以看出，他的背部受过很重的魔法伤害。
“你又来了。”这个面容英俊的青年看上去比外面的鬼魂都要安静，但正如平静的海面下总藏着惊天动地的风暴，他并非普通高级巫师的灵魂，“我说过，我什么也不会同你说的。”
林南锡？
沈云欢一惊，他依稀记得幼时读过的《魔法工房》，林南锡是十年前的天才巫师，还上过杂志的封面。
后来，他逐渐销声匿迹，听说是他的研究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而不得不作为禁术而加以消灭，往后有各种流言传出，有的说他去了人界，有的说他因研究工作强度过大，精神失常而被族长囚禁。
没想到再次相见，却是在这种地方。
“呵。”林南锡的表情依旧不起波澜，“你便等着学院灭亡吧。”
走廊入口处，朱砂一手拦住了正欲继续前进的许芷姗：“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来找我哥哥。”许芷姗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红发美少年，“他们把我哥哥关起来了！”
“你找你哥哥倒是没所谓。”狐狸一向轻松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减，“只不过，既然你在这边砸墙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也得表明一下立场了。”
当下最要紧的，便是控制住走廊外暴乱般的局面。
朱砂在空中一抓，许多道朱红绸缎在碎裂的洞口飞舞开来，那绸缎经他主人之手染满密密麻麻的退魔符文，寻常鬼魂触及虽不能立即倒毙，但也如碰上烙铁般疼上好一阵。
“快进来！”趁着红绸飞舞之际，朱砂拉着锦绣的手，向走廊深处跑去——在那扇墙壁碎裂之时，他便已从中嗅到了沈云欢的味道。
只是不知是吉是凶。
朱砂听得身后“哧啦”一声响——怕是那不明来路的少女拿什么冷兵器把自己的红绸给划开追了进来，为此他好一阵心疼。
忽地，一个柔和的女声响了起来，屋外那些鬼魂像是打了镇静剂一般，很快安静下来。
锦绣发现有些不妙，“朱砂！这里的房子在晃！”
大厅内，柱子爷爷的鬼魂正躺在讲台上歇息，台上放着上课用的声音储存器。那里头放出来的声音又美又轻，令他原本的怨念都像雪一般融化。
他生前就不是法力高强的巫师，此次耗去许多气力启动这储存器，想来短短几天也恢复不来。
不过，或许是值得的。
墙壁的另一边，听到这音乐的林南锡从布满封印的柜子里站了起来，他只是一摆手，便轻易化解了校长掷来的封印光球，并以一个简单的咒语束缚住校长的行动。
“不！怎么会这样！”罗斯一向沉稳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些许慌张，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极其缓慢地拿起自己的魔杖，指向眼前正撕开身上一层层封条的青年，“你竟然可以从艾斯尼亚之歌中获得毁灭的力量？”
沈云欢亦有所惊讶，他听过这曲子的名字，却未想到之前放的便是这首。
——艾斯尼亚是巫术界的极北之地，那里终年飘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由于长年不见阳光，当地人中忧郁症的发病率十分高。后来，一位吟游诗人来到艾斯尼亚，他眼见许多人生活在阴暗和悲观之中，为改善当地人的情绪，他依据脑中对家乡一带镇魂曲的印象，创作了一首艾斯尼亚之歌。
冰天雪地的葬礼之中，往往飘扬着艾斯尼亚之歌，人们总是选择当地最美声音最动听的少女唱诵它，他们相信这曲子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够化解死者的怨气，将他们的灵魂平安度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眼前的林南锡眼中，仇恨的火焰却越发强大。
“唉。”沈云欢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了，他也没想到啤酒肚校长这么快就成了炮灰，只得挥起折扇，在已是残垣断壁的走廊深处形成一个狭小独立的空间，把自己和林南锡单独隔离起来，好在不波及旁人的情况下将他解决。
对方的嘴角却现出一抹笑容。
“你有没有想过，创造空间可能出现漏洞？”
沈云欢一惊，还未想起这句话在哪里听到过，对面的林南锡再次吟起咒语，这一方空间顿时像刀下的苹果一般四分五裂。
接着，他双手合在胸前，比出一个奇异的结印姿势，刹那间，周遭的墙壁也崩裂开来！
“主人！”
“南锡哥哥！”
正在僵持之际，走廊另一头响起的两个声音令一人一鬼都吃了一惊。
六
“哥哥！”许芷姗欢天喜地地扑向林南锡，却抱了个空——精神力量再强大，他也是没有实体的灵魂。
“你……”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看眼前与过去无二致的英俊青年，愣住了，“你是真的死了？”
像是在回想什么事情，林南锡平整的眉头皱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问道：“你是谁？”
趁着这短暂的和平时间，锦绣也不失时机地从后面抱住了沈云欢：“主人！锦绣好担心你！”
沈云欢冷静而干脆地把她塞给了朱砂：“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
“啊……”拉着泪流满面的金鱼姑娘，狐狸先生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好在沈云欢用意念告诉他——快带着锦绣出去，把大厅的艾斯尼亚之歌关掉！
“南锡哥哥，你教过我空间魔法的，你怎么忘记了呢？”许芷姗虚捧着眼前人熟悉却无形的脸庞，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是姗姗，你说我如果长胖就不娶我了，你说这种魔法只教给我一点点，让我自己领会，你记不得了吗?”
“是你……”林南锡终于记起来了，但他并没有如她那般激动，见朱砂和锦绣还未走远，他念动咒语，“轰”的只听一声巨响，走廊之上的屋顶猛然坍塌，将去路堵住了！
朱砂见势不妙，只得先把哭哭啼啼的锦绣放入沈云欢为校长造出的保护空间，化作狐形向大厅蹿去。
沈云欢挡在林南锡身前：“停手吧。”
那人却兀自念着咒语，穿过面前的他，向前行去。
就在那个灵魂经过自己躯壳的时候，沈云欢惊觉一种深深的愤恨扑面而来。他意识到不能让他见到外面那一大帮鬼魂，否则学院这么多年为两界秩序作出的努力可能都要白费了。
他在地上画出咒阵，一大群洁白的鸟儿自其中飞出，围绕走廊旋转，它们唱着欢快的丛林之歌，声音高亢又热情——他想利用空间之外的东西造出一个小环境，将林南锡与那可怕的音乐相阻隔。
对方也觉出，应当先处理一下这个碍手碍脚的人。
林南锡低吼一声，平整的地面忽然裂开，一条黄金巨蟒嘶吼着从地底拱出，将那一群鸟儿吓得四下逃窜！
沈云欢并未慌张，在巨蟒向他袭来之际，一只巨型的变异独眼兽也一口咬住了巨蟒的七寸，“哗啦”一口咬下了一大块蛇皮，疼得巨蟒直打滚。
开玩笑。沈云欢心想，要不是小玉找不到黄金巨蟒，它才不会吃依云矿泉水和马苏里拉奶酪。
他顺手在小玉尾巴上绑上刚才向朱砂要来的退魔绸缎，那条尾巴重重地一扫，将林南锡卷来，将他恰好甩进那个满是符咒的柜子！
除了最后那一天的耻辱，他从未败过，现在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林南锡怒了，他随着艾斯尼亚之歌唱诵起咒语，走廊中立时飘起鹅毛大雪，雪忽而又化作尖利无比的黑色冰凌，向下刺去！
死亡风暴！还在维持巨兽召唤咒阵的沈云欢暗叫不好——这种融合怨念的冰晶坚硬得可以划开钻石，难道他想把所有人都变成筛子？
守护空间内的罗斯校长惊呆了——尽管他也曾经是年轻巫师中的精英，但并未见过这种天才级别的对战。
许芷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南锡哥哥，竟然在最后一刻不顾她的死活，做出了无差别攻击。
“嗡嗡嗡。”就在所有人都闭上眼的那一刻，空中响起一片细碎的声响。
一片金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众人头顶，那些黑色冰凌碰到它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锦绣。
她也一副害怕得要命的样子，但却死死盯着那一片狭小的吞食空间，生怕哪一片冰凌成了漏网之鱼。
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了这位金鱼姑娘。
沈云欢心想，她学习和运用新魔法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即便是发挥的水平还不够稳定，但也足够达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大厅那边，艾斯尼亚之歌的旋律亦已消散，才发出一个顶级咒语的林南锡终于耗尽了气力，软绵绵地浮在地面之上。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少女的身影。
许芷姗不知道，她的南锡哥哥一直恋慕着另一个女孩。
那人生活在艾斯尼亚，有金色的卷发和碧色的双眸，她是艾斯尼亚之歌的歌者，拥有世上最完美无瑕的嗓音。
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小镇，他们相遇并相恋了，林南锡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家族，却卷入一场劫难。
由于林南锡所发明的空间魔法对一些族人的利益存在毁灭性威胁，他们开始有计划地行动，先是笼络人心削弱了林南锡成为家族继承人的可能性，又逐渐将目标指向他的性命——只有他死去，空间魔法才有可能灭亡。
假如没有她，他也不会落到最后这一步，之前的林南锡八面玲珑又生性多疑，只有在她面前才不设丝毫防备。
偏偏是这声音纯净的歌者，在他的食物里投了毒，令他陷入不可能再翻身的完败。
每一次听到艾斯尼亚之歌，他的怨恨便加深几分，多美好的声音啊，任谁也想不到是那样狠毒的一个人所唱出来的。
林南锡想回去质问她，想狠狠地惩罚她，想带着这空间里所有的怨魂，回去原来的世界报仇雪恨。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耗光了精神力量，怨念也随之弥散干净，而今只觉得疲倦，想睡多一百年再醒来。
他闭上眼，那张白皙的脸孔又在脑海中浮现。
只有他平静下来，才能想起她的微笑，她笑起来永远那么好看，让人不忍责怪。
“奇怪，”沈云欢的手在许芷姗面前晃了晃，“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女孩子失恋啊！”一旁的锦绣叫道，“主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
“我没事了。”许芷姗忽然开口，把跟前的人给吓了一跳。
“我早就该知道的。”她自顾自说着，站起身离开了。
回去的竹筏上，许芷姗撑着长长的竹竿，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这么久之后，他才让她知道真相，甚至都不愿意保护她？要知道，如果不是他，她宁可放下那些艰涩的空间魔法，做回一个普普通通、平庸无奇的女学生。
许芷姗也想做一个长达一百年的梦，但愿梦里不要再出现那个人。
七
在幽灵学院待了半个月，沈云欢便想回去了。
这倒不是因为这里给的待遇不够好——他来了好些天，却总是没有吟诗的兴致，对于一个诗词爱好者来说，这实在太反常了，就像酷爱读书的人提不起劲翻书，将薯片视作生命的人看见土豆两个字就反胃一样。
作为一个高尚的巫师，一个纯粹的巫师，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巫师……好吧，就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巫师，他对工作的要求还是有着自己的底线。
罗斯校长也默许了他的辞职，毕竟之前请他来是为了林南锡的事情，现在一切恢复正常，再留也没有多大必要。
带着额外的奖金，一行人回到了魔法工房。
刚一推开门，一股糊味儿就钻入了沈云欢的鼻孔。
“是什么味道？”朱砂也捂住了鼻子。
“主人！主人！”三只嫩红色的鸡仔一边连滚带爬地向门口奔来，一边惊声尖叫道，“主人回来了！”
“这……”沈云欢拎着其中一只鸡仔毛茸茸的小尾巴，略感好笑，“这不像是在欢迎我啊。”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奔向开始冒出滚滚浓烟的厨房。
“哇！”一条黑乎乎的大蜥蜴带着燃烧的尾巴飞了出来，“烫死了！我说了我不会点燃气啊！”
厨房外，鱼缸里的黑金鱼“噗”地吐出一口水，把它的尾巴给浇熄了。
沈云欢打开厨房的门，接着就愣在那里。
“怎么啦？”朱砂和锦绣好奇地围了上来。
只见厨房里无一处不一片漆黑，里头站着大大小小几十只不同种类的妖兽，但没有一只不被浓烟染成黑色。
看见主人回来了，它们先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排或两排尴尬而洁白的牙齿。
“呃，主人。”三只鸡仔唧唧喳喳地解释道，“我们今天为了省钱，没有叫外卖，呃……”
沈云欢哭笑不得。
看来，在下一份工作到来之前，他得在家里开一个厨师培训班。
【相见欢之幽灵学院】 创作谈
写东西的时候快进入夏天了，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充满西瓜和鬼故事的季节啊，所以这一次也准备了一堆闹腾的家伙和大家分享，希望为大家的夏天增点颜色。P.S：我的贴吧要长草了，卡车们来帮我除除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