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圣旨为什么像村干部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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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只)是户口不明白俚……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做军……
  这段通俗且有些粗糙的文字,出自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诏书,与传统中国皇帝工整、典雅的文言文诏书差别巨大。即使在文言衰落的当代,朱元璋都因为诏书过于通俗而不时遭到网民耻笑。
  在很多人看来,这似乎并不难解释:朱元璋出身贫寒,做过和尚、乞丐,这种用大白话写成的诏书,正好符合他的老粗底色。
  然而这种说法明显不合情理,身为皇帝的朱元璋,不可能找不到文人打理文字工作。他以白话发布诏书,显然有更为深刻复杂的原因。
  第一次白话文运动
  明初皇帝中,并非只有朱元璋文风粗糙,他的儿子朱棣也有粗浅直白的文字作品传世,如他的永乐二年诏:“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俺汉人地面西边,西手里草地西番各族头目,与俺每好生磨道……”
  朱氏父子的大白话,与他们个人的教育水平并无关系。
  传统中国历来重视词章雅驯,诏书的写作早已被纳入官僚制度,通常在皇帝提出旨意后,由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等饱学之士兼高级文臣拟定成典雅的文言文。
  明朝开国后,皇帝也不缺人润色文字,有宋濂、解缙等词臣为朱氏父子服务,都以辞章华美优雅而享誉文坛。
  而且,朱元璋的诏书虽然浅白,但也不像后世张献忠“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动辄出现生殖器粗口的圣旨那样不堪入目。
  朱元璋也并非标新立异的皇帝,即使有所创举,也尽力从前朝发掘先例,甚至不惜附会。如废除宰相后,就依照《周礼》实施春官夏官,还在《道德经》中寻找严刑峻法的依据。他登记时祭告天地的礼仪,也是由投降明朝的元朝大臣参考宋元两代先例制定的。
  大白话诏书也并非例外,它其实是继承自前朝蒙元的一项制度创新。
  蒙古人征服中原后,由于统治阶层的成员多不通汉语,语言文字政策自然以蒙古语文为先。
  然而,直接用蒙古语治理广阔的汉地,难免困难重重,这就需要数量庞大的翻译员。在汉语文献里,这些人被称为“舌人”或“通事”,蒙古语称“怯里马赤”。用当代中国人熟悉的词来说,就是“翻译官”。
  忽必烈初入中原,即在宣政院、宣徽院、中政院、储政院等机构设置怯里马赤,此后朝廷中枢机构、省路地方机关都设有通事翻译。
  这些“通事”往往汉语素养有限,整体教育水平也不太高,难以深入学习文言文,只得采用简明易懂的早期白话,这样就形成了“白话讲章”、“白话公牍”。这种背景下,整个蒙元时期,圣旨和高级公文往往是用汉语白话文传达。
  到后来,为了让皇帝能够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少高级文臣和饱学大儒主动放下身段,舍弃了典雅的文言文,用上了大白话。当时的著名理学家吴澄给蒙古皇帝讲《资治通鉴》时所写的《经筵讲义》,使用的便是当时流行的白话文。白话文地位之高,甚至超过民国。
  朱元璋在青少年时代,见识到的中央朝廷的恩泽,恐怕均由这种文字承载。
  与后世的民族主义想象不同,朱元璋等明朝开国君臣,对蒙元王朝并无太多恶感,甚至常怀感念之情。朱元璋自称“朕本农家,乐生于有元之世”,“元世祖肇基朔漠,入统中华,生民赖以安靖七十余年”,甚至“元虽夷狄,然君主中国且将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
  15 世纪中叶后,明代人的民族主义意识才随着越发严重的“北虏”之患而高涨起来。在那之前,“乐生于有元之世”、且非常重视制度延续性的朱元璋,以继承元朝皇帝圣旨文体来显示新王朝的正统性,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孔夫子的话,越来越蒙古化
  不过,朱元璋的“大白话”虽然比文言文浅白,但现代人读起来,不会比读文言文容易,且会感到语法有些怪异,比如下面的《谕西番罕都必喇等诏》选段:
  俺将一切强歹的人都拿了。俺大位里坐地有。为这般上头诸处里人都来,我行见了。俺与了赏赐名分,教他依旧本地面里快活去了。似这般呵,已自十年了也。止有西番罕都必喇拜桑他每这伙人,为什么不将差发来,又不与俺马匹牛羊?
  这一段诏书中,大略意思虽然还算明了,却存在着诸如“俺大位里坐地有”、“我行见了”这样奇怪的句子。
  这种怪腔怪调同样继承自前朝。
  元代的翻译官们不仅把白话发展成了公文用书面语,还独创了一种与宋代早期白话完全不同的“翻译腔”。其主要特点,就是虽然以汉语白话写作,但很多汉人却看不懂。写于 1314 年的“元氏开化寺圣旨碑”碑文就是其中的典型: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和尚、也里可温、先生每,不拣甚么差发不着,告天祝延圣寿者……这的每宫观里,他每的房舍里,使臣休安下者,铺马、袛应休与者,税休与者。但属宫观的水土、园林、碾磨、店舍、铺席、解典库、浴堂,不拣甚他每的,不拣谁休倚气力者。更这和尚每道有圣旨么道,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
  为了保留原意,避免纰漏,元朝翻译官在把蒙古语译成汉语时,并没有使用汉语中常用的“主-谓-宾”结构,而是机械套用了蒙古语最常见的“主-宾-谓”结构,从而生造出“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这样令人费解的句子。
  具体用词中,强行翻译的痕迹也不少,如蒙古语中存在、汉语中却不存在的名词复数,就被强行翻译成“每”。
  翻译官或偷懒、或能力低下,把当时北方地区流行的白话词汇直接硬塞进了蒙语语法结构中,便形成了我们所看到的“XXX 每”、“XXX 有”、“XXX 呵”、“XXX 那般者”这样奇怪的语言。
  这种“硬译”的翻译方式,十分类似于日本人和他们的翻译官所使用的“协和语”。如“俺大位里坐地有”这一句,就与“你的皇军的帮助,我的钱的大大的给”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朝版“协和语”的影响与通行程度,大大的强于后世日军翻译官搞出的“协和语”。
  在今天汉族视角史观里,1000 年以来的中国王朝为“宋元明清”,宋明之间只有不足百年的少数民族统治。但对于元大都一带生活的汉人而言,直到元皇室北逃,他们经历的王朝是“辽金元”,四百余年里,各族往来早成了日常,而居统治地位的族群都来自阿尔泰语系。
  因此,诸阿尔泰语融进汉语,从五代十国时期就开始了,在蒙古词汇进入前,中国北方很多地区早已形成了所谓“汉儿言语”。与我们理解的汉语不同,“汉儿言语”中已经出现了“主-宾-谓”结构这样的语法。
  到了元代,它甚至被收入高丽的汉语会话教材,因为“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著的是汉儿言语”,在多民族杂糅的大都,不通“汉儿言语”,做买卖都会遇到障碍。
  不过,北方的“百姓每”用惯了的“协和语”,南方人就不太容易接受了。至元三十一年(忽必烈在位最后一年)春节,江南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就创作了一副春联,讽刺到处通行的“协和语”:“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
  “协和语”影响之广泛,即使在汉人创作、欣赏的元代文学作品中都能看出其影响。关汉卿的名作《窦娥冤》,即出现过典型的“协和语”句子:
  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
  甚至看重文字優雅的儒家学者,也会在作品中写出“协和语”特征明显的词句。
  如著名理学家许衡,在他进呈忽必烈御览的理学著作《大学直解》里,就一改 “之乎者也”的刻板形象,非常“协和”地使用起了蒙古皇帝能够看懂的汉文,用词之浅白,几乎超过为中学生讲解文言文课文的当代语文教师:
  如人身上有尘垢,今日洗了,明日又洗,每日洗得身上干净,若一日不洗呵,便尘垢生出来。恰似人心里常常地思量呵,好公事每日行着,不教错了,若一日不思量呵,恐怕便行得错了。
  包括朱氏父子,使用白话文除了依袭前朝制度外,可能也有方便沟通的考虑。朱元璋发给户部、军户的文书常用白话,而供全国人民阅读的《大诰》就以文言写成。
  更别提在特殊的历史时刻,用白话文下达命令更能简明扼要,如朱棣在处置建文帝遗臣的妻女时,就用白话文向锦衣卫作出指示:“抬出门外着狗吃了。钦此。”
  (李辉建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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