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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十一时,波音747客机从深圳宝安国际机场起飞,随着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机身如离弦之箭,呼啸着,直插黛蓝色的天空。
透过舷窗,月色下那瑰丽的大道、宁静的村落、墨绿的原野和安闲的深圳河,渐渐地,成为一幅阡陌相连的越来越小的画面。原本一种困顿的情绪,也仿佛在时空交替中慢慢地模糊,悄悄地遁散。然而,香江两岸的灯火,依然璀璨夺目,像是天宫遗落在人间的两盆沸腾的炉火,给大地带来无尽的暖意,也温暖着一个身心疲惫的旅人。
擦了擦舷窗上的哈气,拂去晶亮的液体,试图把目光的焦距,拉伸到最远,寻找炉火中那一缕值得永生珍藏的火焰。
此时,生机勃然的世界,已经进入酣甜的梦乡。我在航空椅背的插袋里取出头戴式耳机,插入核桃木扶手内侧的导音孔。顿时,耳机里传来动人魂魄的女中音歌声,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有一个深情的地方
叫南方的南方
像是人生隧道里摸黑行
走时
企盼的一抹
照亮前程的曙光
……
这是谁的歌声?一唱三吟,一吟三咏,一咏三叹,时而低沉,如泣如诉;时而浑厚,如潮如浪;时而缥缈,如云如烟。令人感心动耳,荡气回肠,仿佛浸入我的躯体直达灵魂。歌词只有二十来句,但将人生阐述个大概,融入人生哲学和人世佛学思想。想必出自一个彻悟人生、饱经沧桑者之手吧。
是的,自然是人类的主宰,自然是永恒的。而人,那么渺小,微不足道,甚或过眼烟云。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无论功名还是利禄,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得到还是失去,一切的一切,终将化为尘土,回归自然,不再重复,并将被厚重的历史所掩埋,直至了无痕迹。
我被歌声震撼了。我被感动了。我感到我的手在颤抖。
我放下手中一本书,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难能继续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的思绪已经在歌声中荡漾。如同一根秃了尾巴的羽毛在秋风里放肆地飞翔。
应该承认,人的最大遗憾莫过于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人的可悲之处莫过于自己给自己设计陷阱。人需要一种精神,需要具备一种向上的抱负和志向,体现活着的价值。可是,我们时常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时常在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中徘徊甚至挣扎。说来好笑,人一旦被欲望驱使,就不可能保持一种淡定从容、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得失无意的心态乃至境界,必然要生出绵长而无尽的烦恼,以致自我戕虐式的郁闷,你的感知世界,密布着阴云。而当站在一个高坡上俯视人生,看人生的春夏秋冬,把自己当作一棵春天发芽、夏天成长、秋天凋零、冬天枯死的狗尾巴草,将自己定位在为这块土地增添些许绿色的阴凉,就会豁然开朗,你的世界就会是一片晴朗的天空,而且广阔和高远。
这是一位老人对我的教诲。这使我想起一位豁达的老人。
可是老人已经走了。
那年二月六日,正月十二,春节后第一个星期。我展开一条手机短信,几行黑体字跃入眼帘,又如铅块般的沉重:
“家父已于二月一日安详地走了,善后已结束,遵父生前所嘱,现敬告,务必请宽宥。”迟到的讣告是老人的小儿子发的。
老人曾是军队的文职干部,由于脸部留下严重的战争伤痕,到四十岁还没找上媳妇,后在家乡的文化宣传部门任职,或许是利用职务之便,当然也是组织决定,介绍了一位才貌双全、小他十八岁的扬剧演员为妻。先结婚后恋爱,也能夫唱妻随,其乐融融。
许是上天的眷顾,加上夫妇的努力,只几年,布满疤痕的老树上,长出了三片娇美的桃花和一只青涩的果子。老人风雅开朗,安贫乐道,乐善好施。当我像一叶浮萍似的四处漂泊时,于我恩泽。我们成了忘年之交。去年中秋时,耄耋之年的老人还精神矍铄地率友,做客于家乡的一座古寺,用一幅瘦金体的斗方, “悟道”两个字,为大家换来一个下午的禅茶,外加丰盛的斋点。
老人家客厅的陈设一如往昔,宽敞明亮。没有灵堂,没有黑纱,没有哀乐,只是沿墙摆放了一张深红色条桌,条桌上铺一块金丝绒布,一支签字毛笔,一本“宾客墨宝录”(签到簿)。侧耳凝听,老人的书房中飘出音乐,轻缓妙曼的民乐琵琶曲《梅花三弄》。老人生前最喜爱的这首古典民乐。颂扬梅花的高洁,傲雪凌霜的品性。整个客厅没有丝毫悲情,弥漫着喜庆的色彩。所有陈设,像一幅素雅吉慶的油画,给人一种浓浓的暖色。
“难道老人真的……”我诧异。我不相信健朗的老人就这么走了,甚至相信他,同我来个幽默的会见方式,突然从某个地方大步走出来,带着哈哈的笑声,张开热情的双臂,迎接他称之为小友的我。
“是真的。”他儿子强忍住泪水。那天老人八十八岁生日,中午生日宴上,一高兴就喝了有三两白酒,下楼梯时摔了一下,也不重,只是轻轻地摔了一下,晚上就不行了。前后不过一周。他儿子擦了擦泪水,说:“我爸说他去长途旅行,要我们按照喜事来办,他说他出生贫寒之家,长于战乱之时,活在安稳年代。来时该喜却悲,走时该悲则喜。这一切都是老人家生前安排好的……。”
古寺庙里,老人谈笑风生,道古论今,乐观生老病死。他呷了一口茶,用一口浓重的乡音,幽默地表达他的生死观:“生是责任,你必须来;死是道德,你必须去,腾出点地方给后来者吧。当你死的时候,与其说让亲人悲悲戚戚凄凄惨惨,倒不如高高兴兴欢欢喜喜,我也好乘鹤归去矣!”
八十八岁,米寿,不论红白,皆为寿中之寿。
轻轻打开飘着白云图案的“宾客墨宝录”。扉页,是老人一行飘逸的草书。“谢谢,我在天堂为你祈福!”
……
我按住座椅扶手上的调音键,音量调整到十二档。我愿意在歌声中经受灵魂的洗濯。
有一个深情的地方
叫南方的南方
像是在人生隧道里摸黑
行走时
企盼的一抹
照亮前程的曙光
……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