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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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寿澜
  曾寿澜站在乐居一中教学楼四楼的走廊上,干燥的嘴唇微张着翕动着喘着粗气。他用左手抹了几下那油珠般沁着汗的额头,抹得他往两边分的头发一阵糟糟乱。他的右手叉在他那蓝色运动衣束着的腰上。因为喘息的用力,随着他的腰在那儿一起一伏着。体质单弱、身材矮小的曾寿澜,那纤弱的腰被手这一叉,就有些往前弯,以致差不多整个身子都有些往前倾斜了。或许是他有意往前倾斜的,他的头都已探出了走廊的栏杆,他似乎在努力地往楼下看什么。
  曾寿澜的心还在跳得梆梆响,像有一筒鼓在里面梆梆梆地敲。上节课一下课,老师刚走出教室,他就抱上收好的书本和笔墨,风一样侧身穿出教室,在门外的走廊上往老师走去的另一个方向,向宿舍奔去。下楼梯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跑,而是跳、是跃了,三梯五梯一步地跃。下了教学楼,穿过篮球场和花园,他又三台两台地弓着背狠命往宿舍楼上爬。他们班的宿舍在五楼。他连爬带滚、气喘如牛地进了宿舍,用一把来时早已握在手里、都握出了水的钥匙,打开铁床上的那只桃木箱子,用右膝帮忙撑住怀里的书本和笔墨,左手伸进箱子提出那个他早已装好了的帆布书包,然后身子用力一倾,哗啦一下把怀里抱着的书本和笔墨甩进箱子,又用空出来的右手按了按支棱着让箱子盖不严的地方,啪一下关了箱子,按上锁,返身又开始往教室奔。回到教室,把书包放进书桌柜,看同学们大都还在外面,曾寿澜又走出教室,来到了走廊上。他还想看看那个燕子般飞翔一样在楼下滑动的身影。
  楼下,那个栽有三棵雪松的花台旁,那块随花台蜿蜒着的空地上,有四五个女孩在玩着卡步的游戏。她们一个个地从远处跑来,先是不顾步法狠起命地跑,跑到一条地皮自身开出的不直的无规无矩的地缝那儿,便尽力地借助身体的惯性,一步算一步地向前迈去。那是飞翔一般的迈动。迈了几步后,又突然金鸡独立般地立了下来,立得摇摇欲坠,先向左边晃了晃,又向右边晃了晃。前面一个立住了,后面一个又开始跑,开始迈,开始飞翔,到了最后要立住的时候,还像被冲进了激流中的人要抓住一根露在眼前的稻草般地去扶先立在那儿的人,而那人偏又不想让她扶,看到她伸手过来,敏捷地把身子让开,这一让,差点儿让得使她那只一直控制着没让落地的脚落了地。
  有一个女孩也穿一身运动服,她的那套运动服红间有白,几条白色的条杠,分别点缀在衣服的袖子、胸襟和裤子的条缝上。女孩的脚下,踩的是一双回力运动鞋。在女孩跑了一阵,开始往前迈步的时候,曾寿澜的心,似乎都要跟着飞翔起来了。女孩那两根长长的辫子,和着她整个的身子,一起飘逸,一起滑翔。曾寿澜觉得,女孩的那双鞋,就不是踩在铁铁的地上,而是踩在云雾上,踩在棉絮上。曾寿澜似乎听到了女孩们咯咯咯的欢笑声,同时也听到她们啊啊啊的惊呼声。在女孩最后欲停未停摇摇欲坠的时候,曾寿澜的心常常被提得紧紧的,悬得高高的。
  上课铃声催命鬼发出的呐叫般响起。同学们推推搡搡拥向教室。女孩还在那儿飞翔般地往前迈。曾寿澜好似没听到铃声响,还在往下看着。走在后面的一同学扯了他的衣襟一把,说还不上课,有如像这样只是看,还不如直接去找她,跟她说你喜欢她呢!这时女孩已不顾最后的动作标不标准,在最后那一立的步子上,就着往里倾斜的身子来了一个优美的转身,隐没般地消失在了走廊下。
  最后一节课上的还是物理。教曾寿澜他们物理课的是一个女教师,个儿高高的,像曾寿澜家房后山湾里的那些杉树一样的苗条,一件窄小、但却不显得紧的粉红色体恤衫上,散了一背的长发,像是她的外衣。这一节课物理老师没讲新的知识点,她讲了两道上一节课讲的知识点的例题后,就布置了几道作业让同学们做。这一节课上,曾寿澜无心做题,他的脑海里不时地晃动着那个女孩的身影,有时是她燕子般飞翔的身影,有时是她那两个飘逸悠然的辫子,有时是她红润的脸上那两个似有若无的小酒窝。
  看到女孩那两个小酒窝,并从此晃在曾寿澜的心里,是在一次与女孩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次在校外的阡陌小道上背书时,曾寿澜无意间看到女孩也在另一条小道上徐徐地走着背书,他就加疾步子,绕道转弯地走去与女孩相向而过。是的,相向而过,擦肩而过。擦肩而过的时候,曾寿澜看到了女孩那红润的脸,看到了她脸上那对似有若无的酒窝。擦肩而过时带来的怦然心动,一直持续到曾寿澜走回学校,上完晚自习,直到这一夜的梦里。女孩的脸蛋,女孩的酒窝,就在那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带着她的整个人,通过曾寿澜的眼睛这扇窗户,小鸟依人般地偎在了曾寿澜的心里。
  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都知道曾寿澜喜欢上了一个一年级的女生。有的同学说,看不出来,平时不喜讲话,只知道读圣贤书的曾寿澜,也竟然会暗恋起人来了。有的同学说,就那样看起个屁用,喜欢,就去追啊!也有的同学说,看个屁,我还是劝你别看了,再看,你的学习就要废掉啦!一个因为经常问曾寿澜作业和他交往较密的同学私下跟他说,你这样看不是事情,这样下来肯定会影响你学习的,要不,你就去追了试试,表明自己喜欢她,成就成,成了是好事,不成就算了,让你放下一个心事。渐渐地,同学们竟然把那女孩的情况都弄来给了曾寿澜,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个班。有个同学特意跟他说她家是普家河街上的,又提醒似的跟他说她家的条件可能有些好!普家河,呵,和曾寿澜还是一个乡的呢。这个曾寿澜还没想到过,其他同学也没提供过,只是她家的条件有些好,曾寿澜还是凭一种直觉早就感觉到了。
  这一周里的最后一节课,曾寿澜是最怕上的。以往上这节课时,曾寿澜觉得这节课的时间比一个星期还长。但今天,心里想着那个女孩,似乎还没想够,那下课铃声就如撞进了曾寿澜梦里样的响了起来。
  曾寿澜从书桌柜里拖出那个帆布包,提上,跟随溃堤之水般往教室外拥挤的人群淌出教室,径直往校外奔去了。校门处,两排卖饭卖菜的小摊成一字从校门口往外逶迤而去逶迤得老远,围着小摊点买饭买菜的学生摩肩接踵、挤挤攘攘,他们手中的瓷缸瓷碗和着铝勺木筷碰得叮叮当当、噼噼啪啪响。在沸声四起、混乱不堪的校门口,曾寿澜不敢逗留,他连往两边看的勇气都没有。他屏住呼吸,埋着头,不断地侧着身向外挤去。曾寿澜这样往外挤的时候,他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种痛苦。但他又不能不这样。他怕不这样,那看到的东西和闻到的味道让他更痛苦。就像在学校里的每一个早上,在他踏着夜色渐淡夜露铺地的早晨走出校门去晨背时一样,他不敢看那些摆在校门两旁的炸得香脆的油糕、粉白的薄饼一般的饵块、热气蒸腾的洋芋,他把头抬得高高的,像是头顶的天空中那欲退未退的星星或者月亮或者云彩就是他的美肴一般;他也不敢进行正常频率的呼吸,他像在做着一次潜水运动,把胸中的那口气一直憋着、憋着,直到疾速移动的脚步把他带离摆有吃食的校门那儿,来到阡陌纵横的田野,他才像在水里扎了很长时间的猛子刚浮出水面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做着深切而又悠长的呼吸。   不是校门处那些摆着卖的吃食不堪入目臭不可闻,相反,是那些东西在曾寿澜的心里实在美艳得让人难以形容,曾寿澜怕自己的视线一碰上去,就再也拽不回来;是那些东西的香味只要有一丝丝的钻入曾寿澜的呼吸道,就会顺其长驱直入直让他的肠胃翻江倒海、呼天抢地、雷声大作。
  曾寿澜很想停下脚步,吃上顿饭再走,但他知道自己的兜里已没有买上一份饭的钱,没有买上一份菜的钱,他已身无分文。一直以来,每个周末,他似乎就从未有过放了学吃了饭再往家赶的事。曾寿澜知道自己不可能吃上这饭再走,他得赶快走,得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走的时候赶快走,去翻越那高而陡的山,趟过那窄且长的谷,走进那三十多里外的家。只有走进家去,他才能吃上一顿饱饱的饭,哪怕那饭只是包谷饭,且不可能有什么好菜下着,但在数量上,总是可以尽着他吃的。
  曾寿澜一路小跑,过乐居,穿观坝冲,就进了渔洞。乐居是一个村,观坝冲是一个村。渔洞却不是一个村,这儿没有人家。渔洞也不是一个洞。渔洞仅是一个地名而已。这儿两边是高耸入云悬崖壁立的山,中间是一条河。这河算不上什么名河,它也就是流入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却也源远流长,不知有多少条起源于这儿那儿的小河之水流入了这河里,致使这河床里的水流长年不断,且春冬之季也不浅,夏季更是水流湍急深不可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政府决定要在这里建一水库,并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做起了前期工作,把柏油路修去连上了昭通城。从乐居一中到这里近十里路,虽然平坦,但因为是铁实的柏油路,一趟跑下来跑得曾寿澜汗流至踵、脚底板生疼。但曾寿澜不敢停下,进了渔洞不远,他看着那笔直地一条线似地竖在眼前的路只感到心虚气短。修水库之前,路往山脚河边的岸上走,但一年前,水库大坝开始动工后,筑坝那儿就不能通过,就必须从大坝的这边往山上爬,爬到那横亘在高高的、在山脚举目不见的山腰上的一条小道,从那儿横插过去,再从那边沿着陡峭得立步难稳羊肠一般的小道下到原来的河岸上来。
  曾寿澜把帆布书包绕过脖颈斜挎到背上,身子差不多弯成了一个直角,双掌撑膝,一步一点头地开始往上攀爬了起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曾寿澜真想一鼓作气地爬到那山腰的小道上去,但狠起命地爬了一气后,气喘如牛的他不得不停下来,双手叉腰,危危欲倾地站在那儿歇上一歇。他想坐下去好好歇歇,但他又不敢坐下去,他怕坐下去后就站不起来,就在那儿坐成一座雕塑。甚至,就是那样站着喘息,他也不敢把时间站久。山间的野风还没有把他额上的汗吹干,站成那种欲爬未爬的姿势还没有让他狂跳的心平静,他就努力地用手撑着膝盖,似乎是用手去抓着那腿,帮着那腿,让那腿举起往上爬的脚步,爬了起来。再而衰,他这一次往上爬的劲头,真没先前猛了,步子迈得也没先前大了。但他还是在努力地往上爬着,努力地让步子尽量大一点着。
  这一坡爬下来,曾寿澜不止歇过三次,但好在他没有三而竭,他最终还是爬到那小道上了。在他边喘息边走地横插过那一段山腰上的小道,就要开始往下到山脚那河岸小路上去时,有一种绝望的心情袭上他的心头。他真想让自己的身子横下去,让自己顺着那山滚下去。但在这一念头产生之际,他似乎又看到了气息全无的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那河岸之侧。
  面对那似路非路陡得让人看着就心颤的坡,曾寿澜真没有信心走下去。那坡也真不能走下去,只能跑,如立冰面滑翔一样的跑。首先找好一处可以让脚步进行缓冲,最好能缓冲到可以让整个身子停下来的地方,看好,把那个地方记在脑里,包括它的位置,包括它离起步的这儿大概有多远,都记住了,然后提起脚步,用碎步的方式,不停地移动双脚,边挪边提,身子随着左右晃动,以保持住整个身体的平衡,往那个看好的地方冲去。那是一种俯冲,老鹰在天空看到了猎物时的那种俯冲。冲到那个看好的地方,曾寿澜还怕以脚上的力量缓不下来,把整个身子都蹲下去,连手也往那个特意找准的阻碍物扑去。如果在这个看好的地方停不下来,谁也不知道,还能安全地在哪儿停下来。或许,就根本没有安全停下来的可能。是站着到达山脚,还是躺着到达山脚,谁也不敢想象。所以从这儿走过,每一个人都必须一步一小心。也正因为这样,很少有人有胆量从这儿下去。这儿也不是一条唯一通到山脚的路,还有一条是从那山腰上,绕来绕去一直往河流的上游绕去绕到河边的路,但曾寿澜不走那条路,那条路不但绕到河边远,而且绕到河边后,要走上曾寿澜回家的路,又还得往回走上很长一段。绕完那一段路,没有一个小时难以绕回来。曾寿澜怕躺着到达山脚,他也怕绕上那一段路后,在离家的又一段路上还没到家就爬也爬不动。自星期五下午就着从家炒了带去的辣子吃过那顿饭后,到来到这里,他已经除了喝过水管里的自来水外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体力究竟能支持他走到什么时候,他不敢去尝试着走那绕路,也一直就没有去尝试过。
  下到山脚,站在河岸上,曾寿澜两只小腿筛糖般地颤抖个不停。曾寿澜不敢回头,他不敢回头去看一眼他已经顺利走了下来的那线一样悬在山上的路。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又一次走下来了。这个时候,他再也跑不起来了,像是在刚才的那山路上丢了魂似的,只能趔趔趄趄一步一挪地走动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听到了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叫的声音。这种声音,他还在学校里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就听到了,只是后来,上第三节课时他的心里想着下课后怎么去收拾要带着回家的包,收好了包又想着那最后一节课什么时候才能完,在想着那女孩的过程中上完最后一节课就直往家的方向赶,以致就没再听到过这叫声。现在,这叫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响起来后,就没了停歇的意思,一直地响,响得曾寿澜的肠胃一阵一阵的痛。曾寿澜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有些眼冒金星。抬头往前看去,似乎有无数晶莹的星星在那低低的空中闪烁。他揉了揉眼,再举目看去,那些星星又幽灵般地消失了,代之耀眼的是一束束炽白的阳光。
  走离渔洞河岸,曾寿澜踏上了另一条山间小路。路随山弯,也随山缓缓地往上伸往上展。此时,曾寿澜的双脚像是拖上了重重的铅,每移动一步,都是难以想象的艰难。
  终于,到了下石拖姑。下石拖姑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七八户人家,在那山间依山而建了或盖了瓦或盖了茅草的房屋。到了这儿,曾寿澜的脚步变得有些快了。倒不是他想到这个村子的哪家屋里去弄点吃的,他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家人,他没去弄过,他连想都没想过。他的步子加快,仅仅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村子中间,有一口不深的井。每一个星期六回家走到这儿,他都要数次把头埋进这口井里,狠狠地吃上几气水。对,是吃,吃饭样的吃。   去井边的最后几步路,曾寿澜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的。到了井边,他双膝往井前的一块石板上一跪,双手撑到井沿上,手还没撑稳,头就已探进了那水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在他的喉咙里和肚子里声声响起,一声未了一声又起。咕嘟了一阵,曾寿澜把头抬起来。他的身子依然那样匍匐着,双手依然在井沿上撑着,双膝依然在石板上跪着。他就那样把眼闭上,把头左两下右两下地摇了摇,像是要摇落什么摇回什么;摇了,又以头带动着身子往后仰两下往前倾两下,撑在井沿上的左手用了用力,左肩就高起来一下,接着撑在井沿上的右手又用了用力,右肩又高起来一下。他那双肩的一起一落,像拳击赛场上那些赛手们活动肌肉的样子。接着,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井水,又缓缓地俯下身去。在嘴快要接近水面时,他鼓起双颚,吹了吹那水面上飘浮着的灰尘草屑,又开始吃起了水来。这一次,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变得若有若无了。但他俯在那水面上的时间也更长了。在他把头抬离水面后,他的双手随之弹离了井沿,双膝也撑了起来。他以蹲的姿势,在那井边用双手从井里捧了水,转了一下身子,洗起了脸来。一捧,又一捧。他捧了三捧,洗了三把脸,才停歇下来。那井水被他这一搅动后,水下的泥就被搅了一些起来,水就有些浑浊了。曾寿澜看了一下那有些浑浊的水,不禁地扭头往近处的一户人家看去。那户人家镶嵌在土墙里的乌黑的木门,关得紧紧的。堆了一堆刺柯的场院里,也没有一个人的身影。有一只黑色的狗,睡在刺柯后面的背阴处,闭着沾满了眼屎的双眼,似睡非睡。还有一只公鸡四只母鸡在那刺柯旁漫不经心地游动着,不时地用脚踢着地上的什么,用嘴往那用脚踢过的地方啄上一下又一下。
  整个山间,岑静寂然。在这样的静里,看着这样的人家,一个人是可以想些什么的,但曾寿澜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回家,尽快回到家。所以他很快地就又回转身子,把身子扑向那井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在这高高的山上,不但有这井水,而且这井水出奇地大,说它是泉涌而出一点儿也不夸张。这时,那水已经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浑浊样了,先前被曾寿澜搅起的泥,该沉的都沉下去了,没能沉下去的,也早已随着往外溢出的水流出去了。整个井里的水,除了不是先前的水之外,其模其样跟曾寿澜来之前真是毫厘不爽。曾寿澜再一次跪在井水前的那块石板上,手扶井沿,俯身向水饮了一气水。然后他站起身来,一手拉拉背上的书包,一手抹抹嘴唇。这时,他的脚步,已经迈上了继续向他家走去的路。
  曾寿澜感到自己肚子的胀,只是这胀的同时,他又感觉到肚子的饿。他还感到他的肚子像个水袋,在随着他的走动往前后左右摆动,随之发出轰隆轰隆的响。不时,他就感到了尿急,他抬头往周围看了看,前后的路上没人,只有远处的一片还长得不太高的包谷林里有两个人影在挥动着锄子。他停下来,站在路上,背着那山上的人影,迎向另一面山,解开运动裤的缩筋带,挺胸括背拉出尿具,哗啦啦地尿了起来。也就是在这尿尿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一块地里,在那块随山势缓缓往上斜去的地里,他看到了萝卜。是的,萝卜。自从到乐居一中读上初中后,走在这山野间,他无数次地拔吃过不知是谁家的萝卜,他也不知吃过了多少人家的萝卜。他甚至不知道,这路边种了萝卜的地里,还有哪块里的萝卜他没吃过。但今年来,他还没拔吃过。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就还一直没到可吃萝卜的季节。就是现在,虽然看去那萝卜叶子已蓊蓊郁郁地长得一大笼一大笼的了,他也想不出那叶子下面的萝卜长得究竟有多大了。他甚至怀疑那叶子下面的根,长得像不像萝卜了。
  面对那片萝卜地,曾寿澜不知自己看了多长时间,他的尿早已尿完,但他还在那样站着,左手的拇指往下按着运动裤的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他的尿具,像是在等肚里的水现变成尿来尿似的。他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把裤子拉上,系紧了裤带。他想转身上路,但他转身看了一眼对面山坡上的那两个人影后,他的脚步却带着他的身子走向了那块萝卜地。走进萝卜地后他又转身向对面的山坡上看了一次,那两个人似乎根本就没有往他这边看过,只有那长长的锄把一下一下地高出包谷林来,水中的鱼把头探出水面样的一探又一探,没有停歇的意思。曾寿澜终于俯下身去,随着脚步的不停移动,弯着腰用双手不停地扒拉着那些萝卜叶子。在看着那些萝卜叶子下只有手指般粗的萝卜根时,曾寿澜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失落。几阵失落后,他终于扒拉到一个拳头般大的萝卜,看到那个萝卜,他就想立即把它拔起来,但在就要用力拔的那一瞬,他突然感到背脊上有四束目光在上面爬行,他的心悠地愣了一下。他想放下那萝卜回头看看,但又担心错过那一拔的瞬间,站起身来,迎上的就是对面传来的叫骂声,没有在叫骂声中再转回身来弯腰拔起那萝卜的勇气,所以他忽啦一下扭下了那萝卜叶子。没了叶子,拔起那萝卜来,就会不那么显眼了。刚扭下那叶子,曾寿澜又接着忽啦一下,那萝卜就被拔出来了。那是一个水灵灵的萝卜,长长的,埋在地下的那一截,比露出地面来的那截还圆润,还细腻。真是的,它比预想的更安逸。曾寿澜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喜悦。为这么一个萝卜,就算被骂上一顿,也值了。曾寿澜转身往对面的山上看去时,那山坡上的人根本就没像他想象中样的,拄锄往他这边看,他们那锄把还在一下一下地在包谷林里探着。
  有这么一个萝卜曾寿澜觉得已够了,但他在往萝卜地外走的过程中,他又有意无意地扒拉着那些萝卜叶子,往叶子下的萝卜看去。在快要走出地的时候,他又找到了一个算是可以吃的萝卜。虽然那萝卜与先前拔起的那个没一点儿可比性,但曾寿澜还是把它拔了起来,然后两只手一轻一重了拎着那两个萝卜走上了路。
  这一段山间的小路,虽然窄且弯来绕去,但没一处有渔洞那段路的危险。曾寿澜在这条路上一个星期走两趟,已走了四个学期,一趟又一趟地走下来,让他对路上哪儿有个弯,哪儿有条沟,哪儿有个坎哪儿有个坑,都了然于心。在这段路上,他已不需要哪怕是一点点的用意,就凭一种感觉,闭上双眼,他也不会走去撞到地埂土坎或者掉进沟壑坑塘里。曾寿澜一边啃吃着那手中的萝卜一边走着,不知不觉间,他已从几户人家的土墙房子旁穿过了上石拖姑,爬上了不陡却高的石垭口。翻过石垭口,路就变成缓缓往下的下坡路了。这往下倾斜着伸展而去却又不陡的路,走起来是要轻松许多的。再走上一小段,举目一望,曾寿澜就可以看那普家河的村庄了。别了才五六天就像别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家举目可见之后,曾寿澜的步子就轻快了许多。他又开始一路小跑了起来。   刚走到那间牛圈旁,还没走进他家的场院,一条大黄狗就摇头摆尾地向曾寿澜扑了过来。曾寿澜把右手举着伸过去,伸向大黄狗跳着跃着探到他身上来的头,脚步却一点速度都没放慢地往家门走去。大黄狗一跃一跃地亲了曾寿澜举着伸向它的手,刚要亲曾寿澜的脚时,曾寿澜的脚步就已停在了他家的门前。曾寿澜家的门是关着的,但没锁。这儿的人家,门大都不锁。门不锁不是有人在家。这儿的人们上山下地都没有锁门的习惯。出门了,仅止是把门拉笼过来,再把门扣别上,以防止猪啊狗啊进屋去。上锁防人的意思,他们似乎就从来没有过。大黄狗刚趴下身去,像是要尽情地亲亲曾寿澜的脚的时候,曾寿澜已取下门扣,双手一推推开了门。随着曾寿澜进屋的脚步,大黄狗也跟随着一跃跃过门槛,进到了屋里。曾寿澜也不赶大黄,而是双手拉着书包带一举,头一弯,把书包退下来,挂在墙上的一颗钉子上,就扑向碗柜旁一张木桌上蹲着的甑子,揭了甑盖往里看。甑里的饭是有的,还有半甑,黄黄的包谷饭。曾寿澜又打开碗柜,在碗柜里他看到了一海碗漂着星星点点油珠的酸菜洋芋丝汤,其余的就是一个小碗里有些快要见底了的盐和一小碗上面汪了一层水汁的酱,除此而外,其他碗里,除了洗碗时没倒净的水似有若无地汪在碗底,再没什么。曾寿澜也没想过还能找到什么。他伸手抓起一个四季丰收碗,同时随手往那个插着筷子的罐头瓶里抽出一双筷子,转身从甑子里舀了满满的一碗饭,再转身,端出那碗洋芋丝汤,热也不热地往装有饭的碗里倒去,倒得快要溢出来了,他才把剩下的放下,接着左手捧碗右手挥筷,如狼似虎地吞咽起来。
  放下碗筷,走出门来蹲下身抚摸着大黄的时候,曾寿澜看见他家的那匹白马备着鞍具,站在场院里的那棵杏树旁眯着眼似睡非睡,尾巴一下一下地甩动着,一下甩向左边,一下甩向右边,尾巴甩过处,一只又一只的苍蝇扇动着翅膀兀自飞起。同时,白马的头也在不停地甩动着,有时只是甩甩而已,而有时却是甩去碰它的颈部,或者腿部。那晃荡在它嘴筒子与杏树间的僵绳,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曾寿澜的目光穿过前面一间猪圈的屋顶,望向远处的山峦。此时夕阳的余辉已快散尽,只留一片通红的火烧云岩石一般一层叠一层地铺在那遥远的天际。这个时候,曾寿澜才在心里开始猜想他的爹妈现在是在哪儿?在做什么?他想,天就要黑了,他们要不要回来了呢?
  付生兴
  那一片通红的火烧云还没有褪尽,夜幕就势不可挡地笼罩下来,如一张巨大无比的口,吞噬着远处的层叠山峦和近处的稠密庄稼,以及所有的一切。付生兴提着锄头走出包谷林,在那从地间横穿而过的路坎上磕了磕锄头上的泥,顺手让锄头靠着一棵包谷树竖起,便弯下腰,用双手往路上搂起那从包谷地里薅刨出来丢到了路边的杂草。夜色降临的同时,那轮弯弯的月儿也浮在遥远的苍穹发出了它虚弱的光,让付生兴还能把那些散乱的杂草看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她的双手随着她转来转去的身子,呼呼这儿一下呼呼那儿一下,连搂带抖地把杂草上的泥尽量地抖上一翻后,一抱一抱地把那些杂草装进了一个大花竹篓里。
  地上的杂草收得差不多了,那个大花竹楼也装得紧紧的满满的了。付生兴双手抓着竹篓口沿,使劲地把竹篓挪移得靠近那个路坎,然后一手扶竹篓一手探过去拾过锄头,然后弯腰在竹篓前蹲下身去,把背竹篓的两根蛇皮口袋剪成条后缝制而成的背带套上双肩,一手扶着锄把,一手撑地,身子狠劲地往前倾去,在手撑脚踮的同时,浑身一起用力,趔趄了两下,就把那竹篓背起来了。只是,装得高出了竹篓沿口高出付生兴头顶许多的杂草,在付生兴身子往前挣的时候,在她趔趄的时候,呼啦啦地晃下了一些来,从付生兴的额前纷纷扬扬地撒到了地上。
  付生兴也不管那晃落下来的杂草,甚至连还在包谷地里薅刨着的曾吾泽也不叫一声,就独自上路走了。
  因为背上背了那个庞大的竹篓,而穿插在包谷林里的路却是窄窄的,所以那包谷叶子,就一片又一片地、不停地往那竹篓上撞,撞出沙沙沙的声音。刚从自家的地里走时不觉得,但渐渐地,这沙沙沙的声音,在付生兴听来就觉得是有一个人在她的后面跟着她走。她想回头看看是不是曾吾泽跟了来,但她又不敢,她觉得不像。不像曾吾泽跟来的脚步声却又有些像脚步声的声音,让付生兴的心里一阵阵地发毛。在毛得她想找个地缝躲起来却又找不到地缝的时候,她就让自己的脚步似停未停地停了一下,同时竖起耳朵去辨别那声音。而这时,那声音却又没有了,像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付生兴抬头往前看看,想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看到前面的路坎上方有一个黑影,一个人形黑影。黑影在那儿定定地站着,似乎还在若有若无地晃动着。付生兴的心里就愣了一下,紧了一下。她真想歇下来,在那路上等曾吾泽。她真希望曾吾泽这个时候赶来,在她的身后响起一句两句什么话语。但她知道,曾吾泽是还要一会儿才会来的。虽然天已黑了下来,但那块地里的包谷已没几行没薅的了。这地离家远,足有七八里路,一来一去走一趟路不容易,按曾吾泽的脾气,他肯定是要摸黑薅完了才会走的。
  要不是还要到老坟山那块荞地里去掐些荞叶带回家去,付生兴肯定就会和曾吾泽一起把那几行包谷薅完然后一起走。虽然从早上曾吾泽没去赶成集,没去卖成那袋荞子,最后他们没经商量又不约而同地往这地里走来,一起薅刨这包谷地里的草,一直到现在,就没再讲上一句话,但曾吾泽到底是这家人的脊梁,有他在,付生兴的心里,就有了一种无形的依靠。要是像以往,付生兴肯定会和曾吾泽一起把那几行包谷地里的草薅完,然后再一起叫上曾吾泽去那荞地里掐荞叶。但今天,她实在不想跟曾吾泽说话。她知道,她不叫,曾吾泽最后也可能会跟着她一起去,但这只是可能。要是他不去呢?她和他把草薅完,一起从这地里走,最后她一个人去那地里掐那荞叶,掐了,又一个人在那前不沾村后不沾店还两边到处埋有死人的山路上走!付生兴是怕走黑路的,而最怕的又恰巧是旁边有坟堆的黑路。在这山峦起伏的地方,又有哪儿没有几座坟堆呢。夜色越来越浓,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谁也不能爬到天上去,像掀一块衣摆样的把老天抛向大地的这块幕布掀上去。所以付生兴提前了那么一会儿走,她只想自己赶紧提前去自家在老坟山的那块荞地里把荞叶掐好,然后就同薅完了最后几行包谷赶来的曾吾泽一起走过回家的最后那段山间小路。   老坟山之所以叫老坟山,那就是多少年前普家河人埋葬老人的一片山坡。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普家河人都不大往这埋葬自家死去的亲人了。付生兴家有一块地在那儿,那地瘦,种上包谷都不大能成熟,前些年,她家是把这块地种成了洋芋,但今年,种成了荞子,而且是苦荞。荞子有苦荞甜荞之分。苦荞贱,易种,易长,易熟,而且收入是甜荞的五六倍。按普家河人的说法,苦荞是一种懒庄稼。在点种完洋芋,而点种苞谷的季节还没到来时,他们便借这季节的空隙,撮上一斗半斗的荞籽,从厕所里舀出几桶大粪,搅拌了用口袋装好,系在马背上,弄到这些贫瘠得连种包谷都不能成熟连洋芋都有些嫌弃的坡地,胡乱地挥舞着锄子,播种了下去。不用施肥,过上个把两个月,荞子便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绿油油起来。普家河人说,荞子是捡得吃的,随便播下种后,不需要像其它作物那样薅草施肥,等成熟后去收割便是。当然,种苦荞也有让普家河人颗粒无收的时候,那完全是因为受到了老天的捉弄。要么,就是苦荞刚冒出芽来,或者刚开始成长的时候,遭遇了长时间的干旱,让那本就贫瘠瘦弱的土地旱得掘地三尺也还是一样的干,没有一点点儿的水分,活活地把那苦荞干死;要么,就是苦荞都已成熟,已经等待收割,或者已经被割了一笼一笼地笼在那地里晾晒着,等待最后脱粒收仓,就遇上了一场冰雹,被冰雹敲打得最后只剩下一捆捆零乱不堪的荞草。
  想着曾吾泽可能快要薅完最后那几行包谷了,快要回家了,付生兴不敢再停留了,她怕还没等她去掐好荞叶,曾吾泽就上路回家,赶在了她的前面。虽然曾吾泽回家也要经过她家老坟山那块地的旁边,但要是她在曾吾泽通过那儿时还没掐好荞叶而到路上等着他,她是不好叫曾吾泽停下来等她的。以她目前心中那虽然想消但还没消去的愤气,她开不了这个口。付生兴豁出去了。她带着忧郁的心,迈出了坚定的步子,向那黑影方向的路上走去。她不敢再看那团黑影。她只顾低着头,有些疾步流星地往前迈去。就算那真是个鬼,要怎么着她,她也顾不了了。只是她把手中的那把锄子,握得更紧了些。
  在快要穿过那个黑影时,付生兴还是忐忑不已地向那黑影扫上了一眼。这一扫,她那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了。那就是一棵松树而已,它在微风的吹拂中,一晃一晃着。付生兴松了松握着锄把已握出了湿湿的冷汗的手,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急不择路慌慌地往前走了去。
  到了老坟山,付生兴就着浑浑的月光,把竹篓歇在一个路坎上,再用锄把从一旁撑着竹篓以防竹篓歪倒,确定竹篓蹲稳了后,她一转身便边掖着衣襟的下摆,边往她家的那块荞地里走去。到了地边,她那衣襟的下摆已被她掖成了一个兜。那是从前颈下方横了一下,把扣纽扣的地方横到了右腋下的她自个儿缝制的衣服。衣襟的下摆被她掖了在她腰骨的两侧捌了一下,由此而成的衣兜虽然不算太过稳固,但也不至于随便就会垮塌下去。但为避免衣兜会被就要掐了装进去的荞叶把衣兜撑散撑垮,她还是用左手拥着那衣兜,只准备用右手去掐荞叶。只是,在她刚弯下腰准备开始掐那荞叶时,她却不知从哪儿下手了。荞叶是密密麻麻的,在月光的映照下,如阳光穿过树梢筛下的斑斑光影,在微风吹拂中,如梦似幻般地晃动着,让付生兴不知道哪张叶子能掐,哪张叶子不能掐。早上来薅包谷路过这儿时,付生兴就看见这些荞子已经开始吐蕊扬花了,看着绿油油一大片荞子长得汪洋恣肆,正在进行开花结果,付生兴那因和曾吾泽在家争嘴闹得不快的心里,是流淌过一溪清泉的。现在,付生兴想赶快掐那荞叶,以便在曾吾泽到这儿时能掐好后在路上等上他和他一起往家回,却又只能在心里急,手上急不来,她怕一手掐去,掐到荞子的花,或者掐到荞子正在吐蕊的荞尖。虽然这荞子只是一种懒庄稼,种上它至它现在已经吐蕊扬花,付生兴没花过多少力,但对这些荞子,付生兴却是时时用着心的。一段时间,她担心着天不落雨,担心着荞子受旱。就在今天来时看到了这长得很好的荞子时,她又在心中祈祷老天可别在收割荞子的时候下那冰雹。
  对这荞子的用心,并不是因为在付生兴的成长中,荞子给她留下了什么特别的情结。她的这种用心,就用心在她对荞子的看重上。而之所以看重,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曾寿澜,因为家里没有固定的什么经济收入,而远在他乡读书的曾寿澜却又除了报名费之外,每个星期都要生活费。在曾吾泽一次又一次地赶着马把家里的洋芋包谷驮运到几十里外的温家街去卖,卖得留着吃的都快没了的时候,就又不得不驮这不大值钱的荞子去卖。虽然不值钱,但一次驮上两袋去卖了,也总够曾寿澜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的生活费的。更重要的是,曾寿澜因为每个星期得到的钱就两三块最多不会超过五块,这点儿钱又只够他到食堂里打上两三天的饭,一个星期有几天的时间,他都得靠从家里背去的熟食度过,他带去的熟食,主要也就是用荞面烙出来的荞粑。如果没有荞子,不能背上一书包荞粑到学校去,付生兴真不知道儿子曾寿澜还能不能把那书读下去。付生兴从没读过一天书,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知道读书对于儿子曾寿澜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象嗜书如命的曾吾澜要是不能读书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早上在家里和曾吾泽争嘴,也就是因为荞子的事。他们家的楼上现在还有一蛇皮袋荞子,已经被撮了一些作种子种到地里去了,不太满了。早上起床来,曾吾泽用开水泡了一碗包谷饭吃了后对付生兴说,我今天去赶一趟场去。付生兴问曾吾泽要去做啥,曾吾泽说,又是星期六了,寿澜要回来了,我把那袋荞子拿去卖了,卖点钱给寿澜。要给寿澜弄生活费,这是付生兴昨夜就想过了的,只是她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出来从哪儿去弄,她把家里的楼上楼下屋里屋外都反复想了几遍,想找找还有什么可以拿去卖的,想着想着,家里还有的几样可以卖的东西似乎就一样一样地飞离了堆放它们的地方,飞到付生兴的眼前来了。这些东西有一小堆洋芋,装起来怕也就一两口袋吧,全卖了,也就一二十块钱;还有一辫包谷,在屋檐下挂着,脱下包谷粒来,应该能脱到四五十斤,全卖了,也可以卖上二三十块钱。除了这点包谷和洋芋,还有什么可以卖呢?现在离今年的洋芋可以吃的时间,至少也还要一两个月,这段时间,除了曾吾泽和自己,就是曾寿澜周末回来,都还得吃呢。这点洋芋和包谷,还能卖么?而除了这洋芋和包谷,还有什么呢?没有了。一样也没有了。哦,是的,还有那大半袋荞子。只是,想到这荞子时,付生兴是坚决反对打这荞子的主意的。她甚至控制着自己往这荞子上去想。就是去卖那洋芋卖那包谷,她也不会同意把这最后的一袋荞子卖了。把这荞子卖了,以后寿澜又带着什么去学校吃。卖了这荞子,是够寿澜两个星期的生活费了,可等今年的新荞子收下来,如果天气晴得好让荞子熟得快些,也还要两个月左右呢。这荞子是坚决不能卖的。付生兴说,就那点荞子了,卖了,寿澜以后拿什么去吃。曾吾泽说,不卖那荞子又咋办呢,先卖了,以后就以后再说吧。付生兴说,不行,卖啥都不能卖那荞子。曾吾泽说,卖啥呢?你说卖啥呢?不知道,付生兴不知道还能卖啥。她昨夜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出能卖啥。曾吾泽到楼上去把那袋荞子扛下来了。那装荞子的口袋是一个尿素口袋,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曾吾泽到圈里牵出了他家的那匹白马,丢了一抱杂草让马吃着,找了马鞍给马备上,回到屋里,往装荞子的口袋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灰尘,双手揽口袋的腰一抱,就要往肩上甩的时候,一直坐在口袋旁的付生兴突然地窜了起来,抓着曾吾泽甩在空中的口袋说,不行,不能卖这荞子,你去想想其它办法。曾吾泽双手举着口袋,愣了一下,然后轰一下把口袋摔了下来,说想啥办法,你要我想啥办法,我想不出来,你想去!只是明天你别说我又不管他了,又一点钱都不给他了,要怎么给你自己给去!还没说完,曾吾泽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门外。付生兴被曾吾泽这一吼,吼得有些丧魂失魄。如梦如幻中,她听到了曾吾泽拾锄头的声音,听到了曾吾泽重重的远去的声音。付生兴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鼻涕就一起往外流了出来。   已经四十出头了的付生兴,也许是因为几十年来的生活已把她的眼泪挤得快要枯竭,也许是她觉得自己再是怎样地哭下去也无济于事,她没有像二三十岁的时候,为一小点点的事就把眼泪流成江流成河,就把自己哭得死去活来。就是刚才瘫软地坐在地上流泪的时候,她也不是完全地沉浸在什么悲伤之中。已经没有多少事能让她在情感上悲伤了,她有的只是一种无奈。面对生活的无奈。就是在这为无奈而哭泣的过程中,她也只是想着能不能有个办法找到点钱。在最后也没能想出一个办法来后,她便站起身来,像曾吾泽样的用开水泡了一碗包谷饭哗啦哗啦吃下,然后出门,随手把门拉拢,把门扣拉了捌上,在屋檐下拾上一把锄头,向他们今天薅草的这块包谷地走来了。
  付生兴掐荞叶的念头已经有些动摇了。她真的不想掐这荞叶了。只是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曾寿澜就着荞叶吃饭时的那种幸福无比的样子。几年了,几年来,每到这个季节,付生兴都要一次又一次地把那荞叶掐去,洗洗,用水煮上一煮,烧上几个辣子打个煳辣子醮水醮了吃。以往,付生兴还经常掐来煮了吃,但后来,她发现曾寿澜特别地爱吃后,就只在曾寿澜回来的周末掐来煮了吃了。她怕曾寿澜不在的时候也掐来煮了吃,把那荞叶掐光了,曾寿澜回来的时候没有了。虽然那荞叶被掐掉一些,也并不影响荞子的成熟,但总不能掐完了。如果一点叶子都没有,那荞子肯定成熟得不好甚至不会成熟的。要不,那荞子还长出叶子干什么来呢。就像一个人的每一个部位,哪都是不能缺的,就算缺了一只手一只脚不至于让一个人死去,但总是有着影响的。
  这荞叶要不了多久就要枯了。荞叶枯了,荞子就熟了。荞子的成熟,是付生兴渴望的,但荞子的成熟,也就意味着吃荞叶的季节的过去,这也是让付生兴有些不舍的。想想,曾寿澜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一年里吃这荞叶也吃不了几次的,今年就更是了,这个星期吃不上,就不知道下个星期回来还能不能吃了。下个星期,荞叶虽然还不至于枯,但恐怕也老了。老了,也同样不能吃了。
  付生兴还是决定掐些荞叶了。看不清楚,怕掐到荞尖荞花,就少掐些吧。她终于不顾一切地把手伸向那些荞叶。小心地摸上几下,确定捏在手里的就只是一张叶子后,手指顺着叶子的根处移动了一下,拇指食指的指甲合拢一掐,一张荞叶就滚进了她的掌心。掐下了第一张后,她的手脚就放开了。她的手不断地在那些荞叶间穿梭,有时似乎来不及去通过摸来确定那是不是荞叶,就直接让拇指食指合拢掐向了荞叶的根部。只是因为仅凭着摸后的感觉掐,所以每掐下一张叶子,她的心都会痛一下,疼一下。似乎,她掐下的每一张荞叶,都是带着荞尖和花蕊的。
  几声重重的咳嗽声在远处传来。曾吾泽来了。那是曾吾泽有意咳出的声音。付生兴直起腰来,左手依然伸在衣兜下方托着衣兜,右手往衣兜里伸去,抓了一下。这一抓,付生兴就抓出了衣兜里那荞叶的数量。不多,差不多就两大把吧,但煮出来,也应该有一碗了。少点就少点吧。付生兴不敢耽误,赶紧走出荞地,一手捧着衣兜一手拥着衣兜,急急地向她蹲竹篓的那路边走了过来。
  曾吾泽没在付生兴放竹篓的那儿。付生兴往前面看去,想看看曾吾泽是不是走过去了,过去多远了。但前方没有曾吾泽的影子。付生兴的心里就又急了一下,甚至要在心里骂上一句曾吾泽了。只是在她还没骂出口的时候,后方的不远处就又传来了曾吾泽“咳咳”的声音,咳了两下后,曾吾泽重重地吐了两口口痰。付生兴赶紧从竹篓旁抽出锄头,然后捏在手里,在竹篓前蹲下身去,把背带套到双肩上。这时,曾吾泽的影子在那看得见的路上出现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像曾吾泽。在曾吾泽的影子离付生兴十来步远的时候,付生兴弯腰用力,背起竹篓,来了一个半转身,就毅然决然地往前迈开了步子。
  在付生兴的身后,不时地传来时有时无时重时轻的脚步声。在这脚步声明显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脚步加快了些;在这脚步声轻得几近于无的时候,她又把自己的脚步放慢了些。没多时,她的身后,在响起脚步声的同时,又夹杂了一种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磨擦出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不断,叮叮当当的。不用想,这是曾吾泽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来拖在地上了。这声音响在朦朦胧胧空旷寂静的山野间,清晰,明畅,在付生兴听来就是一曲安魂曲。听着这声音,付生兴的心里不由地踏实了起来,并开始想起了一些若有若无的事,步子也放得随意了起来。只是,在她想着什么的时候,会突然睡梦惊醒般地立耳倾听那后面的声音一下,并把步子也放慢了下来。当听到那声音还如一支不朽的歌在吟唱,她又一边沉浸其中一边舒畅地呼上一口气。而这时,她从那声音里,明显地听出了那锄头在地上拖动速度的慢。她在心里不由地笑了笑,然后加紧了回家的步子。随着她步子的加快,她身后那锄头在地上拖出的声音也欢快了起来,叮叮当当,或者哗哗啦啦。
  曾寿澜
  这晚的饭,曾寿澜吃得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他的爹和娘是怎么了,从他们先后回到家来,他就没听到他们相互之间说过一句话。他们回来的时候,他已煮了猪食,把猪喂了,然后把那甑子里的饭蒸热了。他还捡了三个洋芋,削了皮,切成丝,炒了锅洋芋丝汤。在他娘回来洗荞叶煮荞叶的时候,他又把那张四方木桌抬到火塘边,盛了饭理了筷打了醮水摆到了桌上。他娘煮的荞叶端上桌来,曾寿澜望着他爹说,吃饭了。曾吾泽正坐在火塘边,靠着后面的墙吸着水烟筒,他从水烟筒里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吃嘛。付生兴没说话,端上曾寿澜盛好的饭,就吃了起来。曾寿澜望了他娘一眼,似乎想从他娘的脸上望出点什么。但他没能望出什么来。他娘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笑,似有若无的笑。而笑里,似乎又有着一种苦,一种无奈。曾寿澜又看了一下他爹,他爹曾吾泽差不多整个的脸都埋在了水烟筒里,咕咚咕咚地吸着,从他紧蹙着的眉头上,曾寿澜似乎看到了他丧得快要拧下水来的脸,但那脸丧得有些傲慢,像是面对付生兴的样子,他觉得无所谓样的,根本不在乎样的。曾寿澜本想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转身有些懒洋洋地端起饭来,从旁边挪过一个草墩,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他挟了一筷荞叶醮到碗里,又从碗里挟进嘴里,他第一次没有吃出那种刺激得让人身心爽朗的感觉。
  付生兴吃完饭后,把她坐着的草墩一挪,就挪到了火塘边,在曾吾泽对面靠门边的墙角坐了下来,把身子往后一仰,靠着墙仰着头闭上眼,又像睡觉又像在想什么。这个时候,曾吾泽才把水烟筒放靠到墙角,屁股一挪,双手随着把草墩往桌边一推,坐到桌边端起饭来,从蹲在桌上的锅里,舀了两铁勺洋芋丝汤,弯腰驼背勾头着吃了起来。   这一晚,付生兴做的荞叶第一次没有吃完,碗里剩了一半多。
  曾吾泽放下碗后,又坐回原来坐的地方,拾过水烟筒,在烟筒嘴上栽上一小撮烟丝,点燃吸了起来。这时候,付生兴坐起了身来,用一种要冒火的眼光定定地望着曾吾泽,望了像有一个世纪的时光,才说,还不去?
  曾吾泽依然如故地吸着他的水烟筒,像是没听见付生兴的说话,或者听到了,只是那不是对他说的样的,又或者,他也听到了,但他不知道她叫他去哪儿,去做啥。
  付生兴忽啦一下站起身来,风一般地走向安在一只墙角处的楼梯,噔噔噔地上楼去了。曾寿澜知道,他娘是到床上睡去了。
  曾寿澜把碗筷收完,还在洗碗的时候,他爹曾吾泽也上楼去了。随着他爹咚咚咚地在木楼板上走出的声音在他们床铺边的消失,整个屋子出现了另外一种静。虽然刚才爹娘在的时候也没讲多少话,但有他们在,屋里就还有着一种热闹的感觉,现在他们睡去了,留曾寿澜一个人在那洗着碗筷,除了碗筷碰撞发出的哗啦声外,就只有那盏如豆般的煤油灯,摇摇晃晃、明明暗暗中,灯芯偶尔炸出若有若无的噼啪声了。昏暗的灯光下,空荡的屋里凸现着的是被火烟熏得漆黑的四面土墙。土墙上,多年前曾寿澜的姐姐在过年时糊裱上去的报纸已经零零落落,披一块搭一块并也变得和墙壁一样漆黑了。就是碗柜上方,那写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原本鲜艳的红色也已暗淡无光。曾寿澜感觉到了一种无比的空旷和寂静。在这种空旷和寂静中,曾寿澜的心里又想起了那个女孩,想起她那两根飞翔的辫子,想起她那套红白相间的运动衣,想起她那红润的脸以及脸上那对似有若无的酒窝。只是女孩的这对酒窝在曾寿澜现在的想象中,已不再是似有若无,而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可爱,那么的诱人。那个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次一次地在曾寿澜的心里重现,间杂着他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到的女孩玩卡步时轻盈地滑翔时的身影。现在,女孩真是小鸟依人般地偎在了曾寿澜的心里了,这让曾寿澜感觉到了一种无比的幸福。他的脸上,漾开了一圈笑的涟漪。
  外面落雨的声音惊醒了曾寿澜梦幻般的想象。雨似乎有些大,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啪不停。同时,门外的屋檐下,传来了哗哗啦啦的屋檐水的流淌声。怎么就下雨了呢?还下这么大!早烧阴晚烧晴,天黑时不是还有了火烧云的么!这雨让曾寿澜受惊不小。他漾在脸上的那圈笑的涟漪被这雨声和屋檐水的流淌声吓得瞬间就无影无踪。曾寿澜扑向门边,双手抓住木门的门闩,吱呀一声拉开木门,看到的是微弱灯光漫出去照射出的如柱落在地上的雨。天空,是黑魆魆的。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连火闪也没有闪上一个。一切,都笼罩在了那哗哗啦啦的雨声之中。
  曾寿澜来不及想什么,返身回屋,把装水的两只胶桶、洗脸洗脚共用的一个锑盆、洗碗用的一个锑盆拿了出来,歪着身子避着屋檐水落到地上弹起的水花,把桶和盆放到了屋檐下。立即,咚咚咚、啪啪啪的,屋檐水流淌到桶和盆里的声音就大弦嘈嘈地响了起来。曾寿澜望了一眼很快就要接满了水的桶和盆,转身回屋,端着那盏如豆的油灯,急切而又小心谨慎地细步来到他睡觉的房间,唏哩哗啦几下把身上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光着身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在铺有一床已经发黄且破出两个洞的羊毛毡和一床套了大红被套但被套的颜色已如花朵一样枯了萎了、里面的棉絮也同样被曾寿澜多年来的梦脚踢得三瓣两块了的被子的床铺上,翻找起换穿的衣物来。曾寿澜把那被子掀到这边一下掀到那边一下,都没有找到一件可穿的衣服一条可穿的裤子。但曾寿澜像有些不甘心,他又把被子从那边掀往这边,除了被他翻得乱糟糟的用来裹在一起做枕头的破布巾和一条屁股墩上补了四个疤还破得不成形了的裤子外,他并没能找到什么。曾寿澜把那条裤子拾起来,穿了上去。裤脚吊得有些高。裤子的一些部位,如枯草样地刺着他的肌肤。但曾寿澜顾不了这些。他知道,他已找不到一条更好些的裤子。他现在除了刚脱下身来的这套运动衣外,就没有另一套衣服可以穿着出门。这是他每个星期回来,必须洗衣服并在返校前弄干了穿着去的原因。曾寿澜又把羊毛毡掀了起来,在羊毛毡下,在垫有稻草的床板上,有一件体恤,那是一件被汗水和泥土浸得发黄了的白色短袖体恤,体恤的前胸上,还有着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窟窿。那是他在一次为烤干穿着回学校,在火上烘烤时不小心被火烤烂的。曾寿澜又拾起这件体恤穿上,接着就抓起那套运动衣,拾起地上的那双蓝色胶鞋,光着脚板出了房间,再出门端回装满了屋檐水的洗脸和洗脚共同的盆,放在火塘边,又挪过墙角里装有拌好的炭的一只小胶桶,往火里添了些炭,便开始洗起了衣服来。
  火塘里的火燃得旺了起来。曾寿澜搬了几个草墩在火塘的两边重高起来,然后找了两根竹棍横担在上面,把运动衣铺在竹棍上烘烤了起来。运动衣铺在竹棍上面烤,曾寿澜坐在火塘边,双手撑着一件体恤烤。那也是一件白色的短袖体恤,虽然也有些陈旧,但还算没有哪儿破。平时穿在身上不觉得有啥,也没用心地去想会有啥,这时双手捧着它烤着,又和现在穿在身上的胸前有着个窟窿的这件一起进入他的眼帘,曾寿澜的心里就有了一种隐隐的无以言说无以示人的不安开始涌动。
  曾寿澜现在捧着烘烤的这件体恤原本不是他的。一个多月前吧,有个同学在宿舍里,在他没在的时候,从他那只桃木箱子里,拿出他从家里炒了用罐头瓶装了带去的青辣子。他发现后,就告了班主任老师,说这个同学撬了他的箱子。班主任老师在班上解决这事时,这个同学承认他是拿了曾寿澜的辣子吃了,只是他说他没撬曾寿澜的箱子,是那箱子的锁本身没锁上,开着的。虽然那些炒熟的青辣子在曾寿澜一个星期的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一个星期的前几天,就靠从家里背去的熟食充饥,到了后面两三天才到学校食堂去打饭吃,而也只是打上几角钱的饭而已,他很少有打菜来吃的时候,他的菜就是从家里炒了带去的这些辣子或者酱,但在别人看来这也就仅仅是点儿辣子罢了。有什么呢?不就是点辣子么?再说,就是曾寿澜,也就没想过把这事告到老师那儿去要怎么样。这个同学说他的箱子的锁本来就没锁,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说不定自己走时,真的忘记了锁了。之所以还把这事告到老师那儿去,也只是因为他一时感到有些气愤,并同时想起了这个同学平时对他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或许,曾寿澜只想通过这次状告,让这个同学知道他也不是好惹的而已。班主任老师先是让这个同学向曾寿澜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又向这个同学说几句告诫的话。事情似乎应该就这样了决了,但班主任老师顿了顿后,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曾寿澜还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在?而曾寿澜竟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地说他有件衣服不在了。一时,曾寿澜看到了老师脸上露出的惊愕,接着,看到了全班同学的惊愕。同学们都转过脸来望向了他。他感觉到了自己心跳的加速。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之间,他狠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能以避开那些似乎都早已看出了他说谎的目光。但他找不到这样的一条缝。在同学们都还惊愕地看着他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说,衣服不在了?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曾寿澜不知说什么了,他为自己刚才说出的这句话,羞愧得差不多要哭起来了。班主任老师似乎是以为他形容不出那不在了的衣服的样子,所以提醒曾寿澜说,你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曾寿澜抬起低着的头,欲哭未哭地看了一眼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然后又不由地转了下头,胆怯地向坐在他旁边一排靠后些、他告的这个同学扫了一眼。这一眼里,他没敢看这个同学的脸,却看到了这个同学穿在一件夹克里面,但露出了前面大半部分来的一件体恤,白色的。这个时候,班主任老师走上前来,像是鼓励他似的,说,你也别怕什么,你说,是什么样的?曾寿澜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班主任老师,然后说,是一件体恤,白色的,有点像他穿着的那种。班主任老师和全部同学又是一阵惊愕,曾寿澜在老师和同学们的这种惊愕中,再一次不知所措,无地自容。好在,班主任很快就接着望着同学们说,他又不是说就是那件,他是说像那件!是的,曾寿澜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他说出来和老师说出来,是那么的不一样。曾寿澜望着不远处的老师,充满了无比的感激。更让曾寿澜的心稍稍静下来的是,接着就有四五个同学相继说,他是穿过这么一件体恤的,我看见他穿过。几个同学相继这么一说,曾寿澜悬着的心算是彻底落下来了。这时,倒是班主任老师有些不好处理了似的,站回到讲台上,一时没有说话。后来,班主任老师说,要不这样吧,就让他把他那件拿给你,算赔你,你看行不行?曾寿澜几乎一点儿也没考虑,就答应了。在班主任老师又问那个同学愿不愿意时,那个同学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其实,曾寿澜自从那件体恤被烤了个洞,而且那洞又在前面,不可能在那儿补上一块穿以后,他就把它丢在了家里。在学校里,他已经没再穿什么体恤,只穿那件运动衣了。一个月多来,他把那件运动衣的拉链拉到了脖颈处,让人看不出他运动衣的里面穿没穿其它衣服。
  现在,他在烘烤着刚洗了的这件完好的体恤中,不时地会有意无意地去看看穿在身上的这件以前烤烂了的体恤。看到胸前的那个拳头般大小的窟窿,他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隐隐的痛,痛中还夹杂着一种无奈,一种凄凉。
  曾吾泽
  雨还在下。虽然没有昨夜下得暴和急,却也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下着雨的天气,让人从天色中看不出时间的早晚来。但这也不影响没有钟表的普家河人,不影响曾寿澜,不影响曾寿澜的爹娘。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一只不停地响着的时钟。他们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是在一天中的什么时段上;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付生兴已砍了满满当当的一铁窝猪草,在门前的屋檐下,现用三个已经在多次的烧火中熏得和炭一样黑的土基支起一个临时用的灶台,在里面生了火,把铁窝蹲在了火上,时不时地往里面添些树枝或者草秸煮起了猪食。这灶台大都只是周日的早上临时搭就了用。平日里,她起床来,便在那屋里的火塘里生了火,饱饱地添满一拢炭火,就把猪食蹲在上面煮了。她煮好猪食的时候,曾吾泽也就差不多洗好了脸吸够了他的水烟筒,然后他们就一起出门下地去了。他们家的地里,有着他们年复一年的做不完的农活等着他们。他们没有时间,来守着用柴火煮。用柴火煮,得不时地往火里添柴。要不,就只有因为天气的原因,下雨,或者下雪什么的,他们出不了门下不了地,只能在屋里,做些屋里的活,而又可以顺带着添着柴火煮猪食的时候,付生兴才会支起这灶台来燃起柴火煮的。用她的话说,就是能省点炭就省点吧,那炭得用钱去买呢。说用钱去买,其实她家用的炭常常是赊来的,就像她家煮猪食的铁窝,或者点种包谷洋芋时用的肥料,甚至到磨房里去磨点面什么的,都常常因为家里没有钱,只能赊着。但在这周日的早上用这柴火来煮,并不是为了省那点炭,那屋里的炭火依然在燃着,那是曾寿澜要用那炭火来做他带着去学校吃的熟食。现在,他已用一个大海碗撮了一碗荞面,已往里面倒了一些粉白的小苏打,又倒了几颗雪粒似的糖精在里面,并倒上了些水,正用一双竹筷搅拌着。在他的搅拌中,那稀泥一般的荞面糊就变起了颜色,由白而黄。这是小苏打和水起的作用,因为放入的小苏打和加入的水,那荞面开始发酵了。这苦荞面本身,带有一种苦味,虽然做成荞饭或者烙成荞粑什么的来吃,吃着吃着也会带给人一种回甜,爽爽的回甜,但对于没有耐心来品味的人,是感觉不出这回甜味的。对于急于用这荞面食来充饥的人,感觉到的只有那咀嚼时的苦,以及它在口感上的粗糙。也不知是谁发明的,为了改变这口感上的粗糙和味觉上的苦,在用这苦荞面烙荞粑上,用起了小苏打和糖精。经过小苏打参进去后的发酵,口感上的粗糙不在了;放进那药引子一样少的几粒糖精后,烙出的荞粑吃起来也不再苦了。曾寿澜最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这小苏打和糖精,他吃那没有放小苏打和糖精而烙了带去的荞粑,已吃得反胃。在一次吃得眼睛翻白吃得无以下咽的时候,他曾决定下次带什么也不再带这荞粑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真就没带荞粑,只背了一包煮熟的洋芋去。而那洋芋于他,也不是那么的好吃。那煮熟了的洋芋带到学校后不可能找到火来烤热了吃,吃时是冷冷的,一样经常吃得他眼睛翻白;更让他恨不得把那些洋芋全都抛弃的是,那洋芋吃到星期二星期三,就开始变质了,变得一剥开皮,就连着皮扯起了长长的粘线,还没喂到嘴边,一股馊臭的味道就向他扑鼻而来。难闻更难咽的洋芋,曾寿澜不可能反手丢弃。他知道丢弃那洋芋意味着什么。他只能闭上眼,屏住气,如狼似虎地开始一场吞咽。是后来的一天,曾寿澜放了下午学,到离学校不远的温家街去补鞋子,补好了鞋子闲逛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在那乡场上推着一辆三轮车蒸荞糕烙荞粑卖,那人蒸出的荞糕烙出的荞粑不像他以前蒸的烙的白里透绿,一副荞面本来的颜色,而是黄生生的、酥乎乎的。那人蒸出的荞糕烙出的荞粑,让早已吃怕了荞食的曾寿澜也一时垂涎欲滴。曾寿澜看得傻了眼,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使了什么法,让那荞粑变得那么鲜艳甚至是那么华丽,那么可人。曾寿澜看得不知所以忘乎所以,浑浑然地只知道看那人系着件白色的褂子边做边卖那荞糕荞粑。也许那人也注意了曾寿澜很长时间,似乎还以为他饿了多少天了想向他要个荞粑吃,所以在没人来买的时候转过身来问曾寿澜说,小兄弟是不是想吃这荞粑?他用手里的锅铲指了指锅里正在烙着的一个荞粑。曾寿澜一时没回过神来,先是急急地点了点头,接着又狠狠地摇了摇头。那人愣了一下,接着又拿锅铲指了指用一块白布拥着包着的荞糕说,那是要吃这荞糕啊?这次曾寿澜直摇头,边摇头边向前挪动了一下步子,想说什么而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啊啊了几下才杂乱无章地说清楚他是一个学生他常常烙荞粑带到学校里来吃只是做不成这样好的荞粑想知道这荞粑荞糕是怎么做的意思。那人边烙着荞粑边听他说了小半天把意思听清了后,哈哈哈地笑了笑说,这个简单得很,先准备好荞面,然后往里面放上点小苏打放上点糖精,用水调好,烙出来就行了就这样了。曾寿澜不知道小苏打是啥,他又问。那人说多得很,到处都有卖的,你去那些小百货店里一问,人家就会给你了,而且就几角钱一包。曾寿澜半信半疑地离开那卖荞粑荞糕的人,然后穿进了街上拥挤的人群。他真没费什么力,就花五角钱买了一包小苏打,买时还不放心,问卖的人是不是可以用来发酵荞面的那种,得到肯定回答并又问了些细节后,他才把那小苏打装进包里,然后又买上一包糖精装上,像把一包糖装在了心里似里,怀着无比的喜悦无比的向往向学校走去。周末回到家后,他就开始用这小苏打和糖精来烙荞粑了,而且一烙即成,掰一块喂进嘴里,真是满口生津。从这以后,曾寿澜又开始往学校里背荞粑了,而且再也没有断过。
  曾寿澜已经把炒菜用的铁锅蹲到了火上,开始倒上荞面糊烙起了第一个荞粑。付生兴淋着雨到屋后搂了一竹篓杂草倒进了猪圈回到了门前来,曾吾泽坐在门槛边的一个草墩上靠着墙吸着水烟筒。付生兴啪啦一声把竹篓甩在曾吾泽身旁,像是有满肚子的气却又发不出来似地吼道,还不去?你要哪时候才去?吼了还站在那儿,盯盯地望着曾吾泽,一种要吃人的样子。曾吾泽从水烟筒里抬起脸来,望了一眼付生兴,也不说话,只挪动了一下水烟筒,接着就又把大半个脸埋进了烟筒嘴。   曾吾泽把那撮烟吸完,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并不能拍落的泥,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在屋檐下的一个墙角拾起一顶篾帽,弯着腰低着头,有气无力地穿进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的雨中。
  尽管曾吾泽弯了腰低了头,但他的身躯却是高大且壮实的,他有着一副好身坯,身高绝对在一米七以上,整个身子又给人一种粗壮而又敦实的感觉。这个粗壮而又敦实的汉子,平日里是不大说话的,用付生兴的话说,他是用八磅大锤来,敲上三锤也敲不出一个屁来的。但他又常常给人一种沉思的样子。他不说什么,似乎他又一直在想着什么。想什么呢,没有谁知道。从他偶尔说出来的话语中,根本看不出那是他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家里遇上再急的事,他也没有要急于表达什么的感觉,没有慌忙的样子。似乎,他一直都在想,只是还没想好。不见棺材不掉泪,而他似乎就是见了棺材也不会掉泪的那种。就像刚才,付生兴早就在心里急起了一团火,都恨不得狠狠地向他发泄了,而他还在那儿像一直在想着什么似的吸着他的水烟筒。就是现在他已经穿进了这雨中,他也像天上根本没下着雨似的,不担心那篾帽能不能遮挡住雨,不担心双肩及后背上已经淋上了雨水。他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照样也是慢慢吞吞地走着。那样子,还是像在沉思着什么。
  准确地说,曾吾泽虽然已经走进了这雨中,但他还不知道要走向哪儿去。他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才能借到钱。他不是不想为曾寿澜去借钱,他是不知道从哪儿去借。虽然他已借过了无数次的钱,从次数这种量上来讲,他可以算是一个借钱的油子了,但他却害怕向人开借钱的口。借了那么多次数的钱,似乎他就没能总结出借钱的所谓经验,做到百战不殆,或者十拿九稳,做到在这借钱中如鱼得水。相反,次数越多,对借钱这事他就越怕。每一次开口,在内心里要鼓多少次勇气,要经过怎样的内心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的心里,宛如天上下着的那雨,乱麻麻一片。起初,曾吾泽一直在责怪付生兴昨天不准他拿那一袋荞子去卖。虽然他也知道那一袋荞子是特意留给曾寿澜烙荞粑的,他也不想卖,但想着不卖就得去借钱,而去借又不一定能借到,借不到曾寿澜就又将一分钱也得不到地回到学校去,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曾寿澜前个星期就没拿上一分钱回学校了,他不想再让曾寿澜这个星期也这样。在他决定卖那袋荞子之前,他已到他家在老坟山那儿的那块荞地里去看了一趟。看到那块地里的荞子的长势和成熟样,他觉得离吃新荞子的时间不会太长了。算来,也就几个星期。这几个星期,曾寿澜就带点其他的去暂时吃着也不是不行。但付生兴就是没让他去卖那袋荞子。好啊,不让卖,只想着去借,要借你去借啊!那钱是好借的么,你去借了试试!再说,都借了那么多了,借了是得还的,你拿什么去还?你什么时候能还?欠了那么多的债都还没还,谁还愿借给你?开这个口是好开的么,开了又借不到,是怎样的难堪你知道么……
  在对付生兴的责怪中,曾吾泽不知不觉地已走出了村子。在村头,他停了下来,立在了路坎边。似乎又想什么想了一会儿,他才回首望向村子。村子就十来户人家,十来户人家全姓曾,有的人家和曾吾泽是同一个祖父祖母的,有的人家和曾吾泽是同一个曾祖父曾祖母的。淅淅沥沥的雨丝,薄雾样的朦胧着整个村子。雨丝在房屋的瓦顶上反弹出了一缕一缕的轻烟。但整个村子里,哪是哪家,曾吾泽用眼一扫,就知道了。他不但知道哪是哪家,还知道哪家的情况怎样,哪家哪家借有他钱了,哪家借的多,哪家借的少。虽然他在内心里对付生兴充满了责怪,但他能理解付生兴。付生兴不让他卖那荞子,他也不想卖。差别只在于,付生兴不让卖不需要做其它,只是不让就行了,而他不想买就得另找出路,就得想出办法找到钱来给曾寿澜。谁让他是个男人呢?谁让他是一家之主呢?
  几经犹豫,曾吾泽往回走进了村子。曾吾泽决定到曾世义家去借。曾世义是曾吾泽的一个堂叔,他家开有一个磨房,是那种用柴油机带动磨面机的磨房。邻近两个小村子的人家,要磨包谷面荞面什么的,都用马驮着来他家这儿磨。磨了包谷面荞面什么的,就要按磨的数量给上些钱。这样,他家就常常地有着些小收入了。曾世义家开这磨房开了两年多了,虽然算不上富裕,但总体上来说,在村子里也算是在小钱的使用上不愁的人家。
  走近曾世义家,曾吾泽没听到那以往的叽叽叽的在玻璃上刮石子一般让人心里发颤的磨面声。怕是下雨了没人来磨面呢。曾吾泽想。没人来磨面正好,没人来磨面,他就不用在那门前尴尬地走来走去,在那儿要等曾世义闲下手来才借机向他开口了。那么几次,他站在磨房的门前走来走去地等着曾世义出得门来向他借钱,而老也等不到曾世义走出门来吐上口口痰擤上把鼻涕,等不到这个开口的机会。在他的印象中,曾世义在磨面的时候,往往是把机器调好,把什么什么的弄好后,就要出来吐上口口痰揩上把鼻涕,然后再顺手拍拍身上的白灰的。他实在等不了了,就歪着身子把头探进磨房的门,试图让曾世义看到他,出来问他要做啥,然后顺口就说了。曾世义也看到他了,他看到了曾世义瞟过他的那一眼。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瞟,接着曾世义就一直忙不过来似的不出来。那些时候,曾吾泽急,他都想进磨房去向曾世义开口了,但在那磨房里,人多,而且有那机器磨面的声音响着,曾吾泽无法让自己的声音大起来,大得超过那机器声。他觉得自己向人借钱的话,本身就是难以开出口的。而且也有那么几次,他都厚着脸皮把话说得那么大声了,而曾世义却把头偏过来,问他说啥,你说啥!?那完全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种时候,面对磨面人的目光,曾吾泽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的。这个时候没听到那机器声响,曾吾泽觉得真是一种运气。
  曾世义家住的房子的墙是用石灰刷得粉白的,屋里的地上也打起了水泥地皮。曾吾泽进去的时候,曾世义一家正围坐在回风炉旁烧洋芋吃。似乎,在曾吾泽走进去之前,他们还在一边剥着洋芋吃一边笑着说着什么,但曾吾泽一走进去,他们的脸上,曾世义和他媳妇的脸上,就上了一层霜;只有那两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一个六七岁的样子,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还在那儿继续着他们先前的动作,妹妹要哥哥手里的那个洋芋,而哥哥又不给。曾世义坐得离火近些,似乎是因为这,他脸上的那层霜就消散得快些。他说,是吾泽啊,坐,坐,吃洋芋。又喊两个孩子说,坐朝一边点,让你大哥坐下来吃洋芋。两个孩子不顾曾世义的喊声,还在那儿争执着。曾吾泽在靠门边的一个木凳上坐下来,说不吃了不吃了,我刚在屋里吃过了。曾世义哦了一声说,不吃洋芋么坐过来烤火嘛。曾吾泽又说不冷不冷。接着,曾世义也就不说啥了,从火上拾起一个洋芋来,在地上啪啪啪地磕了磕灰,然后抓在手里边噗噗噗地吹边让洋芋一下翻滚到这只手里一下翻滚到那只手里,自顾自地吹剥着洋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曾吾泽才支支吾吾地向曾世义开了口。还没等不善言说的他把想了几遍的话说完,曾世义就咬了一口洋芋边吃边说,有啥啊,你看,这机器都坏了好些天了,这些天都没磨面了,以前磨的,又大都是赊着的,时不时地收着点,都用了,刚才这小鸡巴娃娃还跟我要钱买啥作业本,我都给不了呢……这时,脸上起霜的,是曾吾泽了。时而是霜,白煞白煞的;时而是冰,凌得曾吾泽一脸的木然;时而又是雾,像是那霜那冰化了,化成了一袭一袭的水汽,罩着他的脸……
  曾吾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曾世义家走出来的了。从曾世义家走出来,他身不由己梦游般地往家走去。他家的那条大黄摇着尾巴在他身旁亲了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快要走进自家场院了。曾吾泽愣了一下,停了下来。曾吾泽不想就这样回去。他还没借到钱呢。曾吾泽转了个身,开始向曾吾兵家走去了。
  曾吾兵和曾吾泽是从他们的祖父辈那儿分支出来的堂兄弟。曾吾兵年龄比曾吾泽小,叫曾吾泽要叫大哥。曾吾兵是村小里的一名老师,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读出书来当了老师的人。虽然曾吾兵娶的媳妇不像曾吾兵一样是老师,也是个农民,但有曾吾兵领着的那工资,一家人的经济条件在村子里就算好的了。曾吾泽已经向曾吾兵借了不下十次的钱,有时是借给曾寿澜作生活费,有时又是他赊肥料或者煤炭的钱,人家催要得紧了,他最后迫不得已地往曾吾兵这儿借了先还上……总之他欠曾吾兵的钱,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六百八十元了。曾吾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这钱还上。倒不是曾吾兵也开始向他催要了,曾吾兵似乎还没向他要过。相反,有几次曾吾泽不好意思地红着老脸说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曾吾兵家的钱时,曾吾兵说慢慢还,有了再还,要不就等寿澜读出书来了他挣来还!这让曾吾泽忐忑不已的心平静了些,甚至乐了一乐,似乎曾寿澜真的已读出书来了,甚至已经像曾吾兵一样当上了老师了。当然,也不是每一次开口,曾吾泽都能从曾吾兵这儿借到钱,有时曾吾兵说还没发工资,有时曾吾兵说刚领下工资来就被他家的某个亲戚全拿去了。曾吾泽虽然怀疑曾吾兵说的是真是假,但他并没有因此记恨曾吾兵。恐怕真是那样!曾吾泽想。再说,人家那钱也不是多得用不完,随便就借给你的。偶尔借借借给你,你一缺钱就来借,能一说就借给你么?人家借给你,又不催着你还,恐怕就是在借给你时就没打算要你什么时候还了才借给你的!要么不借你,要么借了就看成是给了你,你能还就收下,不能还就看成是没这事似的了。要不,还说什么慢慢还,有了再还,要不就等寿澜读出书来了他挣来还!有了再还,什么时候才能有?寿澜读出书来?八字没见一撇,什么时候才能读出来?能不能读出来本身就是个未知数呢!曾吾泽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想到了这些的他,就不再轻易地向曾吾兵开口借钱了。只有到了真正无辙的时候,他才来向曾吾兵开口。就像这次,要不是在曾世义那儿没借到,而又想不出还能在哪家借上钱,他真是不想来曾吾兵家借的。
  曾吾兵没在家,曾吾兵的媳妇在。在曾吾兵家的叫了他一声大哥后,曾吾泽问曾吾兵家的说,吾兵呢?曾吾兵家的说没在家呢,一早起来就出去了,也不知去哪去了。一时,曾吾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在曾吾兵家屋里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像是想了一会儿什么,就在曾吾兵家的没说坐什么的坐在了曾吾兵家门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想等等,把曾吾兵等回来。只是坐是坐下来了,曾吾泽却差不多连放手和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似的。他本就不善说话,现在又以一个当伯伯的身份,跟兄弟媳妇这样坐在一起,更是不知说什么了。他的心里,比屁股底下坐着针毡更难受。一个大男人和自己的兄弟媳妇单独在一起,在普家河人的风俗里,没有比这种情景更让人难堪的了。
  你家包谷薅完了没有?曾吾兵家的问。她自己本身感到了难堪,她也看出了曾吾泽的难堪。
  还有两处的没薅呢。曾吾泽说。
  哦。曾吾兵家的说。说得有些无奈,又像是有些失望。似乎,她本想通过这话,让曾吾泽也问问她家的薅完没有,若没薅完,要不要他来帮帮忙什么的。或许,她这样问,也仅仅是无话找话,想这样来打破一下那无言中的难堪。但曾吾泽却就只答了她的话,没再说其他。
  过了一段时间,曾吾兵家的像憋不住了样的又说,大哥家今年种得有荞子没有?
  曾吾泽说种了呢。
  这次,曾吾泽本想说说不但种了,还种了好大一片,他家在老坟山那儿的地全都种成了荞子,而且那荞子今年长得很好,他昨天去薅包谷时还看到过,再过段时间收起来应该能收多少口袋什么的,但说出口后,就只有那句“种了呢”,再没有其他。
  每听到门外响起点什么声音,曾吾泽都会惊觉起来,以为是曾吾兵回来了,都准备起身向似乎就要走进门来了的曾吾兵问上句什么话了,但最终,他立耳一听,那又不是脚步声,或者是脚步声,而没有向曾吾兵的家走来,而是往其他方向走去了……
  曾寿澜
  曾寿澜装了鼓鼓的一帆布书包荞粑,又用一大一小两个罐头瓶装上了干焙过的青辣子。他的家里,已经没有油了。有油的时候,他都要用油来炒的。没有油,他就只能把那青辣子切成碎末,放在铁锅里干焙上一阵,焙熟而已。他原想把辣子和荞粑一起放在包里,但包却装不下了,他使劲往里塞进去小那瓶后,大那瓶就再也不能塞进去了。就是不塞进大的那瓶辣子去,在他扣那包的扣时,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才扣上的。最后,他转着头用目光在屋里搜索了好几遍,才在碗柜旁看到一个发黄了的食品袋。还好,他把那食品袋拿起来,抖了抖后看去,虽陈虽旧,却是好的。他把从学校里带着来准备在路上看看,顺便背上几个单词的英语书和那个罐头瓶一起装进了食品袋。这时候,他看到了终于走进门来的曾吾泽。看着曾吾泽回来,曾寿澜的心里是升起了一阵喜悦的,但这喜悦的感觉,也只是在他心头惊鸿般的一掠而过。他对他爹抱有希望,但这种希望又是那么的不可靠。他爹已经不止一次让他失望过了。他本想抬起头来看看曾吾泽的脸,想从他爹的脸上看出他借的钱借到了没,但曾寿澜又不敢去看。他怕一下子看到那种失望。他想,要是借到了,他不看爹也会拿给他的。他一直在盼着爹回来,他都有些等不得了。天在下着雨,他想走早些。但爹似乎就不知道他的急样的,他往门外看了无数次,都没看到他的身影。他怕闲下来等会更慢,所以他最后找那个食品袋的时候,把那个食品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像是那食品袋只要有上一小个洞眼都不行,都会把他的东西装掉了似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等。现在终于等来了,他却像是不急了,他还在拿着那个装了书和瓶子的食品袋看。他想听到爹叫他拿钱的声音,或者在这声音之前,娘问爹借到了钱没有的话。   付生兴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在曾吾泽刚往屋里跨进一只脚时就问曾吾泽了,他扑上前去,说,借着啦?
  曾吾泽没顾站到了身边的付生兴,虽然慢,但依然按先前的步子往屋里走去,然后在他走过处,飘浮着一句若有若无的“没有”!
  付生兴一下像被一种魔法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儿。而曾寿澜的心里,却像是响过了一声惊雷,接着开始翻江倒海起来。那心里的江,那心里的海,就快要变得两条洪水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了。曾寿澜转身抓起包,一下甩到肩上,然后提着那个食品袋,在通过付生兴身旁时,侧了一下身,出得门来,弯了一下腰,用刚才抓包的那只手抓起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块披在身上挡雨的塑料薄膜,头都不回地冲进了雨中。
  曾寿澜边走边往身上披那塑料薄膜,披好系好,他的身子已经走到了村外。到那条和他们村子的名字一样的小河边,他的泪,已经比天上下着的雨还大、都有些像那河里的水一样汹涌地流了出来。他也不管那泪,他让它们和着从头发上流下来的雨水一起,在他的脸上汪洋恣肆。在那小河边,他习惯性地停了下来,习惯性地回头往村子看去。他原以为,在这雨中,他是不会看到那个身影了的。但他还是看到了。他的娘,付生兴就站在村口那个她常常站的地方。她没有披戴着什么。似乎,在她的那片天空里,就根本没有下雨。曾寿澜觉得自己的身子就要瘫软下去了,他真想就势蹲下身去大哭一场,真想停下前迈的脚步,不再去什么学校了。
  生活的窘迫已经不止一次让曾寿澜想放弃读书。第一次,那个周末回家后,到了周日下午,他还躺在床上,浑浑然然地睡着,连一点返校的意思都没有。是他的娘,是付生兴来到床边,站了老半天后问他咋了,是不是病了,哪不好了?他本不想回答什么,但又不忍心让他娘在那儿老站着,就说没有,没病。付生兴说没病咋还不去学校,日头都到猪圈那儿去了。曾寿澜知道他娘说的日头都到猪圈那儿去了的意思,那是太阳照在他家房上投下的阴影,都歪斜到那儿去了。日头到了那儿,时间确实就不早了,再晚,他回学校都得摸上一段黑路了。但他已经不想去学校了。他不作声。付生兴知道他不说话的原因。他没有钱啊,他没有生活费啊。可是,他能因为没有钱就不去读书了么?他不是还可以背些熟食去吃么?再苦,也就这几年啊,能因为这几年的苦吃不了,就让他以后一辈子都像她们样的,一年年脸朝红土背朝天地种那地,却连供个孩子读书都供不了么?在她的心里,她是多么地希望曾寿澜能像曾吾兵那样,通过读书当上个老师啊!当上老师多好,一天在学校里给学生上上课,不用被雨淋,不用被风吹被日晒,就每个月都能领到几百块钱。几百块啊,喂一头猪不就只能卖上几百块么,那得喂一年多呢,不说喂了多少食,不说一天又一天喂那猪的工夫,这些都做了,还得看运气呢,运气不好,做了这么多,那猪一病不起了,还得不甘心地最后再花上一笔打针钱呢。付生兴往前走了两步,说快起来去了,再睡就晚了。曾寿澜有些想哭,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啜泣了。他啜泣着说,我不去了。付生兴说怎么不去了呢,你不想读书啦?曾寿澜怎么不想读书呢。他想。但……现在,他确实是有些不想了。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娘说。他不说。他娘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她就那样站在那儿。过了一段时间,她去拉了拉曾寿澜的被子,说快起来去了,你要的荞粑和辣子我都做好给你装起啦!曾寿澜不起来,付生兴就一直站在那儿。最后,曾寿澜忍受不了,还是起来了。起来背上付生兴给他准备好的东西,走出了家门。走时他是满肚子的心酸和凄凉,和着满肚子的泪水。他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身后,一直跟着他的娘。是在他走到了普家河河边,暮然回首时,才看到他娘一直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那次,付生兴跟随着曾寿澜,一直跟到石垭口才停下来,跟出了差不多十里路。途中,曾寿澜本想回转身劝阻他娘的,但他又怕面对他娘。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哭着面对他娘。后来,只要他离家返校时付生兴在家,曾寿澜在河边那儿回头都能看到站在村口的付生兴。一次一次,他娘站在村口的身影,在他的心里就站成了一座雕塑。一座无论他怎样走,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以一种不变的目光望着他的雕塑。也就是这座一直用一种满含深情的目光望着他的雕塑,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坚定了读书的信念,把书读到了今天。
  曾寿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转身,加快脚步往前走了。是的,他得读书,不是他看不起爹娘,但他真是不想重复爹娘的生活了。而要走出爹娘的那条生活轨道,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付生兴虽然没教会他多少道理,没跟他讲过什么大道理,但他明白他娘的那种目光,那种愿望。他明白他娘站在他的身旁,一直地站着,已经蕴含了一种不是道理的道理。她站在村口送他回校的目光,已经包含了她所有的期待。那目光,那身影,对于曾寿澜又不只是娘的一种期待,更是他娘给他的一股无比坚实的力量。曾寿澜是伤心不已的,他一边伤心着,一边想着他的爹娘,而越想他的爹娘,他就越伤心。
  渐渐地,曾寿澜转移了想的对象,开始想起了那个女孩。想她那飘逸的辫子,想她那红润的脸蛋,想她那似有若无的酒窝,想她在楼下那燕子一般滑翔的身影。
  曾寿澜想那女孩。要是能娶上那样的女孩做媳妇,多好。但怎么能呢,就现在这个样子。要娶这样的女孩做媳妇,唯一的可能,就是只有自己读出书来!如果读不出书来,如果自己还像爹娘一样种那祖祖辈辈种的地,过那样的生活,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跟自己过?就算她会,自己又怎么忍心!
  雨还在下。那塑料薄膜因为水,被粘成条,已遮挡不住雨水了。曾寿澜的衣裤,都已湿了好些了。到了石垭口,曾寿澜停了下来。他把包放了下来,然后把衣裤给全脱了,就剩下一条菜花色的小短裤。他把衣裤包在了塑料薄膜里,再把包斜挎在左腋下,然后用左手抱着包了衣裤的薄膜,抱在包上以遮挡淋向包的雨水,右手提着那个装有书和罐头瓶的食品袋。食品袋扎得很紧,他已经细致地检查过了,不会漏水。没走几步,淋在身上的水就顺着他的身子流到了鞋子里。那鞋子也是不能淋湿的,淋湿了,他到了学校就得穿湿鞋子,直穿到它干。他情愿打着光脚板走到学校去,也不愿在学校里去穿湿鞋子。在学校里穿着那湿鞋子,不光是好不好穿的事,更重要的是,同学们会怎样看他!曾寿澜又停了下来,把鞋子也脱了,在路边的一个水塘里洗了洗鞋底上鞋帮上的泥,打开包衣裤的薄膜,包了进去。   曾寿澜先还感觉到脚被石子硌得一阵一阵的疼,但渐渐地,就有些木然了。只是他不敢再看路边的什么,他只知道低着头,盯盯地看着路走。他怕踩到尖硬的石头上去,怕踩到碎玻璃上去,也怕踩到刺柯上去。就连一般的裸着的石头,他也是怕踩到的。他尽量地往平坦的地方踩,尽量地往泥土地上踩。踩着那些被雨淋松了的泥土,还有那些被山水冲到路上来的泥沙,他的脚底板就有一种痒痒的感觉,那感觉从他的脚下,一直传到他的心里,让他的心里也痒痒起来,痒得有些舒服。那是他小时候打光脚板走路经常有的一种痒呢。只是,他还是被刺刺到了,是一颗栽秧果刺,刺在了他的脚后跟上。还好,在农村长大,从小就没少打着光脚板走路的他,那脚后跟已磨起了厚厚的茧,那刺没刺进多深去,被崴断了,刺进去一小截,让他微微地感觉到一点点的痛。把那截刺拔出来,走上几步后,就没事样的了。
  没有被玻璃划到,却被一片锋利的石块划到了。曾寿澜是踩滑了脚,然后才滑到那片石块上去的。本就险些滑倒的他,在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时,他真是差点儿就自行跪趴下去了。他稳住身子歪头向被划伤的脚看去,他看到了左脚的外侧,那雨水不停地淋着、却总也淋不尽的血。他不会晕血,但那一刻,他的头确实是晕了。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睁开后又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收拢双脚。他在路旁的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用右手稳住被划伤的左脚,那脚似乎在不停地发着抖。他的左手,紧紧地压着那被石块划出的口。他不知道那伤口究竟有多深,有多长,他只希望就那样多压上一段时间,能把血止住。只是,那血实在有些难以止住,他都不知道压了多长时间了,想着应该不会流了,但一放开手,那血就又沁了出来。刚放开手的时候,曾寿澜看到了那伤口的长,那被他压得发白的伤口,长长的一条,足有两厘米。曾寿澜看着那伤口,吃惊不小。他被惊呆了。而那血沁着沁着,就有些像这雨季里那些吸足了雨水的地方发的地脉水一样往外冒了。看着那血往外冒,曾寿澜就又被从刚才的惊呆中惊醒了过来,又赶紧把手压上去。这样放了又压,压了又放,几次后,那血还是没能彻底止住。天色已不早,那血虽然没再像先前那样流,但也没能止住,曾寿澜豁出去了。流吧,流完了算了。他在心里说。然后霍地站起来,背上包抱上薄膜包着的衣裤提上食品袋,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走过之处,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不时,那血迹又被雨水冲刷得杳无踪影。
  曾寿澜又站在正在建渔洞水库的大坝那儿了。望着若有若无的那条山路,曾寿澜的双腿,开始打起了颤来。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上这山路去了。他真想就在那儿坐下来,永远地坐在那儿。或者,转身回家。但家,已经离得很远了。没有办法,他必须爬。爬得上去要爬,爬不上去也要爬。只是,在迈出第一步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得更加小心了。没爬几步,他就把那食品袋和那薄膜包着的衣裤挪到了左手里,抱的抱着提的提着,然后空出了右手,一下扶扶这儿一下扶扶那儿,以帮助身子往上爬。他不敢有一点点的马虎,他必须把一步踩实了,再迈动下一步。而这样,相比往下走,相反就安全了许多。往下走会有控制不住惯性的时候,往上爬,只要把每一步都踩实,也就无大碍了。
  听到身后传来哐啷哐啷的响声时,曾寿澜不敢回头去看。在他站稳了身子,转过来往下看时,正好看到一个罐头瓶滚到河边,砸在一块石头上,瓶里的辣子,弹起来,红红地在空中飞出了一大片。看着那片红,曾寿澜不禁低头看了一下他左手提着的食品袋。那袋子的侧面,已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袋里,那瓶辣子已不在了,只有那本书,轻飘飘地弯着身子藏在里面……
  曾寿澜终于还是爬上爬下地绕到渔洞的山脚来了。在爬上爬下的过程中,他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脚下的路上,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下到山脚来,他才发现,雨,已经停了。也是这时,他那被石块划伤的脚,才又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但曾寿澜也顾不了那疼,他走到流过河水的一个小山湾里,在河边洗起了身子来。他的身上,已到处沾满了泥泞。身子洗好了,他转着头看了看两头的路,看着两头的路上都没人,他弯着腰,一下把菜花色变成了泥土色的小短裤脱下来,在水里唏哩哗啦地揉了几下,双手紧紧地抓住拧了几下水,再穿上,接着把衣裤和鞋子也拿出来穿起,把书拿了出来用手拿着,把包斜挎到背上,往学校走去了。
  曾寿澜的脚上,还在随着他的走动一阵一阵地疼,但曾寿澜的步子依然还是快的。他不但在急急地赶路,还把手中的那本英语书翻开了握着,时不时地,就抬手举起来,看上一眼,确定口里诵着的和书上印着的那个单词是不是一致。走过观坝冲,快要到乐居的时候,突然地映入眼帘的一个身影,让曾寿澜刚看过的那个单词一下子被撞得烟消云散。曾寿澜的心头掠过了一阵惊喜。曾寿澜真是没想过会在这路上遇上她,遇上那个女孩。对,那个女孩,那个似乎就一直像小鸟依人般地偎在曾寿澜心里的那个女孩。曾寿澜的脚步,不由地迈得更快了。但快要接近那个女孩的时候,曾寿澜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我赶过去做啥?我去追人家做啥?就现在这个样子,我去追个啥?曾寿澜努力地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他真想就这样一直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一直走到学校。不,一直走下去才好,没有终点才好!但这时,他似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似的,没多时,他就追上女孩,走到了女孩的身边。按照他那时的速度,就要快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地侧了一下身,望了一下女孩,像是突然才发现女孩似的,说,你也才到这啊?女孩也是拿着本书的,似乎她刚才还在沉浸在书中的一个什么问题里,是低着头走着的,听到曾寿澜打招呼,她抬起头来向着曾寿澜笑了笑,露着一口雪白整齐玉石一般的牙齿,“啊”了一声,又接着说你也才到这儿?当曾寿澜看着女孩那甜甜地笑着的嘴里那雪白整齐的牙齿时,他的心里像是被电触了一下似的,又像是整个的人都一下着了魔似的,连女孩反问他的话也像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不知道回答了。
  曾寿澜走得都已经超过女孩两三米那么远了,他才又回过头来说,我先走了,你慢来啦。
  嗯,好的。女孩在后面说。
  女孩这话,从曾寿澜的身后,穿越雨水清洗过后那一片清新的天空,似乎还带上了一些湿汽,粘在了曾寿澜的背上,并进而透进了他的心里,把他的心,润得美滋滋的了。这个时候,曾寿澜抬起头来看向已经可以进入眼帘的乐居一中,还没把学校看个真切,却在学校的上空,看见了一道灿烂的彩虹。一道弯弯的彩虹,如一座拱桥样的,一头落在了学校的上空,一头落在了学校旁的那条河里。一股暖流,再一次涌上了曾寿澜的心头。
  责任编辑: 蔡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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