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ongliong5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雪,隐喻了清净寂灭的心体,寄托了人在尘劳烦恼中思归的愿望。因此,人们冥冥之中喜好雪境,希望在雪所营造的混沌无极之中,让狂心停歇下来,获得类似禅定的休息体验。诗人和画家尤其迷恋雪意,甚而雪山寻梅,追求向上一路。
  宋代茶陵郁禅师,久参公案,后因摔跤大悟,作颂云: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这个偈子非常有名,几乎认字者皆知。事见《五灯会元》卷六:
  茶陵郁山主,不曾行脚,因庐山有化士至,论及宗门中事,教令看。僧问法灯:“百尺竿头,如何进步?”灯云:“恶。”凡三年。一日乘驴度桥,一踏桥板而堕,忽然大悟。遂有颂云:“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因兹更不游方。师乃白云端和尚得度。师云有赞曰:“百尺竿头曾进步,溪桥一踏没山河。从兹不出茶川上,吟啸无非啰哩啰。”
  故乡风月,无人来争,茶陵郁禅师悟后更不游方。
  在古典艺术家眼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雪境,是对故乡风月的提点,对尘劳关锁下那颗明珠的暗示。大雪覆盖下的世界,寂静喜悦,耀眼夺目,犹如尘尽光生,打成一片。大雪纷飞,消泯物我,揉碎乾坤,融通此岸与彼岸,将古今、是非、功过、悲喜一笔勾销,仿佛是心性故乡的灵光乍现。
  禅宗二祖慧可为求明心,尝于大雪夜侍立于达摩安身的洞外,以待祖师点化。《指月录》记载如下:
  有僧神光,久居伊洛,博览群籍,善谈玄理,每叹曰:“孔老之教,礼术风规,庄易之书,未尽妙理。近闻达磨大士,住止少林,至人不遥,当造玄境。”遂诣祖参承。祖常端坐面壁,莫闻诲励。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
  值大雪,光夜侍立,迟明积雪过膝,立愈恭。祖顾而悯之,问曰:“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
  光悲泪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
  祖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光闻祖诲励,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祖前。祖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
  祖遂因与易名曰“慧可”。乃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
  祖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
  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祖曰:“将心来,与汝安。”
  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
  祖曰:“我与汝安心竟。”
  神光悟道,是禅宗西来,第一次在东土扎根。达摩指引神光向内觅心,令其回光返照,顿悟本觉。一场惊心动魄的觉悟,就发生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大雪所营造的齐物之境,是否感染并坚定了求道者的决心?
  白居易有《夜雪》诗云: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一场大雪犹如从天而降的灯火,点亮千年暗夜。这是无始以来的无明,与清净智慧的斗争。智慧照破五蕴,如大雪折断翠竹,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令衾枕上的诗人感动不已。
  大雪覆盖下的世界,仿佛是自心净土的显现,是诸佛极乐净土的提前预演。白居易有一首《念佛偈》,传达了对净土的极度渴望,在当时脍炙人口,流传广远:
  余年七十一,不复事吟哦;看经费眼力,作福畏奔波。
  何以度心眼?一声阿弥陀;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
  纵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日暮而途远,吾生已蹉跎。
  旦夕清净心,但念阿弥陀;达人应笑我,我却阿弥陀。
  达又作么生?不达又如何?普劝法界众,同念阿弥陀!
  王维亦有《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一诗,借雪自陈心境: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这可以看作一首拟陶诗,渊源清晰可见,且是诸多拟陶诗中难得一见的佳作。陶渊明有“幽然见南山”,王摩诘有“开门雪满山”;陶渊明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王摩诘有“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王维所修不知是何法门,从诗中看,应是一种静态的止观方法。洒空,即内不放出,外不放入,当体不顾。积素,是集聚、回归素心,类于庄子“集虚”一法。在日复一日的清修中,道气渐渐充盈,镜中的衰颜已不再生发烦恼,心中反而堆积起大雪满山的空灵喜乐。
  曹洞宗的开创者洞山禅师,也喜用雪意喻禅。其《大功一色》偈云:白牛雪里觅无踪,功尽超然体浩融。月影芦花天未晓,灵苗任运剪春风。
  雪中真意,在洞山所著《宝镜三昧》中再度浮现: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宜善保护。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
  雪里白牛,银碗盛雪,都是乾坤揉碎,能所双亡的境界。雪是所,白牛和银碗是能,能所归空,消融无迹,空中唯余灵苗,任运修剪春风。《楞严经》有言:“十方如来及大菩萨,于其自住三摩地中,见与见缘,并所想相如虚空华,本无所有。”
  似此不二境界,非凡夫所能梦见,需于句下仔细参究,为何于本空之处,妄立能所,我与世界因何而有?原本清净光明,无明因何而起?如此方才不负祖师一番婆心。
  巴陵禅师于云门处有三转语,其一即直引洞山语,另一转语则是化用。其三转语为:如何是道?明眼人落井。如何是吹毛剑?珊瑚枝枝撑着月。如何是提婆宗?银碗里盛雪。云门云:“他后老僧忌辰,只举此三转语报恩足矣。”云门圆寂后,门人果不作忌辰之斋,依云门之嘱,只举此三转语。
  另一则公案,与银碗盛雪转语有异曲同工之妙:
  众集,灯问:“承闻二上座久在云门,有甚奇特因缘?举一两则来商量看。”师曰:“古人道:‘白鹭下田千点雪,黄莺上树一枝花。’维那作么生商量?”灯拟议,师打一座具便归众。(《五灯会元》卷十五)
  雪峰禅师示众:“世界阔一尺,古镜阔一尺;世界阔一丈,古镜阔一丈。”玄沙指火炉曰:“火炉阔多少?”雪峰答:“如古镜阔。”玄沙曰:“老和尚脚跟未点地在!”
  心如古镜,应物而现,应机而照,细时细如芥子,大时覆盖须弥山王。《楞严经》云: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雪中世界恰如古镜,既能细如尘埃,又能堆积成山,映照大千世界,收罗来去古今。雪和古镜的广阔、明亮,都隐喻了心体的相状和功用。
  冰融雪消,也用来比喻见地的透脱。似看长髭旷禅师参石头公案:
  曹溪礼祖塔回,参石头。头问:“甚么处来?”曰:“岭南来。”头曰:“大庾岭头一铺功德成就也未?”师曰:“成就久矣,只欠点眼在。”头曰:“莫要点眼么?”师曰:“便请。”头乃垂下一足,师礼拜,头曰:“汝见个什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据某甲所见,如红炉上一点雪。”(《五灯会元》卷五)
  长髭旷对禅早有体悟,但心中尚存一丝疑虑,石头垂下一足,要他承当,长髭旷最后一点疑虑顿时如雪点红炉,消融无痕。
  宋人张方平曾就“红炉一点雪”作诗:
  昔年曾见琅邪老,为说楞伽最上乘。
  顿悟红炉一点雪,忽惊暗室百千灯。
  便超十地犹尘影,更透三关转葛藤。
  不住无为方自在,打除都尽即南能。
  在过来人眼里,悟与迷,仅隔一片雪花的距离。
  (責任编辑:钱益清)
其他文献
按:这篇访谈是在疫情期间进行的,为了响应“不聚集”的号召,采取了“云访谈”的形式,分段分次进行,留有思考空间,也不失为特殊时期的一种“后人类”创新。  吴庭丞,控制专业背景的“非典型”工程师,目前在一家人工智能企业写代码,之前做过智能硬件,参加过航天相关项目,会时不时尝试用工程方法去实现一些奇妙的想法。  吴庭丞、邓菡彬,以下简称吴、邓。  1  吴: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基地》,它的故事设置让我印
期刊
初读焦窈瑶的小说是在2018年3月,当时为了完成一篇综述性质的报告,我读了她的短篇小说《夏娃的礼物》和小说创作谈。仓促间,我只记得自己一厢情愿地下了判断:“当然,在得心应手的‘芦镇’中作家也应该思考如何走出‘芦镇’。”“芦镇”是焦窈瑶的小说留给我最初的印象。2018年9月和10月,我分别在“江苏文学新秀双月谈”和“2018年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南京站)”的活动现场见到了焦窈瑶,她在两次发言中
期刊
一  后来,每当小篱想起莫西,她总是想起那个晚上。雯婕约她吃饭,说让她见识个人。菜很素淡,炝炒茼蒿,凉拌槐花,香椿豆腐,椒油金针菇,软炸一枝春——金黄的柳芽裹上一层薄薄的蛋清,小火慢炸。一桌子女人,整顿饭都在听秦老太太讲她在中俄边境做生意的种种传奇经历。眼看饭要吃完了,有人意犹未尽,非要再敬老太太酒:“走路踩着鼓点似的,就可着你那句话!现在怀孕俩月了,把她婆婆喜的!秦姐,你随意,我干了!”又不断有
期刊
1  我在上大学之前,一直懒于打理头发,已经习惯了每隔一两个月花几块钱去家门口的理发店修剪头发。我和理发店的小伙阿豪之间算不上多熟,但是在我上大学后,阿豪理发店突然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不久就成为了一片废墟,我这才深深地体会到,在剪刀和头发之间重新建立一种默契就像重新恋爱一样并不容易。几次失败的尝试后,我被我学过艺术的表姐带到了左轮造型。  我说我的表姐“学过”艺术,意思就是她学过素描学过油画学
期刊
经过  醒来,她照例判断  这边的天还没亮  早班的地铁  还没有从她的  窗前,经过  还有回去的可能  回去,就现在  她知道那边的阳光  等不到她就不落  水面在小鸟归巢前  不会涨起来  许多次了,她  眼睁睁望着那条河?  总没有船经过  冬青  早晨十点到下午两点  阳光会在固定的位置等她  在两座高耸的建筑之间  一条狭窄的过道里  冬青的影子低矮,不成气候  她就躺在那儿,此刻  
期刊
就像很多故事一样,在见到哲贵本人之前,就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说。说得最多的,倒不是小说,而是酒量。传说嘛,总是主业之外的趣事,譬如传他千杯不醉,喝酒时稳如泰山,举杯之势又如何自如轻盈。听得多了,不免好奇,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写作者总是多种身份融合的,一个饮者,一个小说家,还有作为朋友的样子。通过小说作品去了解一个人,和通过传闻去想象一个人,看似南辕北辙,却也有意外的殊路同归。  在《上海文化》组
期刊
按:叶甫纳1986年出生于云南省昆明市。200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获学士学位。2010年毕业于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纯艺术专业,获硕士学位。2013年至今,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执教。主要群展有:“单性知识”(沪申画廊,上海,2016)、“想象的未来:今日美术馆·未来馆开馆展”(今日美术馆,北京,2015)、“COPYLEFT:中国挪用艺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电子世界
期刊
1  李伟长这个名字好,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姓李的伟大首长。很气派的。  兄弟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时,倒没有往气派上想,而是毫无来由地想起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李时珍和袁伟时。天理良心,我当时脑子里跳出的就是这两个名字。袁伟时在学界鼎鼎大名,是中山大学的哲学教授,本人读过他的《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和《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很是佩服的。必须坦诚的是,我与袁先生并不认识,只在电视上看过他的访谈,为什么看
期刊
开栏的话:  作者自白:“中国当代电影在第五代第六代后,第七代就形不成一个说法,新千年以降,新锐电影进入了一个难以以时间来区分代际,而渐渐在各个地域形成浪潮的状态。贵州、内蒙、藏地、浙江……电影与地理之间形成的这种关系,既是独特地理与空间给出的视觉可能,更是成长经验与文化心理给出的叙事可能,人处于不同的处境里,而对“人的处境”的关注,是华语新锐电影的共同主题。这些笔记,试图与这些电影一起进入这些处
期刊
他们到的时候,是上午十点来钟。村子不大,左三间右五室的,散乱趴在山脚。时而有几间新式小洋楼夺眶而出,雪白的,彩瓦的,带着尖顶,仿西洋风格,单个看上去并不舒服,一脸暴发户模样,排在一起,倒也有味道,像简化版的欧洲小镇。  山并不高,只是深深浅浅绿成一团。树、毛竹、藤蔓们扭在一起,风中翻滚着白花花的新叶,哗啦啦作响,很闹的样子。  他们看了看附近,不远处有个锄地的农民。是个中年人,裸着半身,露出黝黑的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