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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寒假，我收到一张爸爸寄来的明信片。
那是张风景明信片，一个村子依山面海，海很蓝，天也很蓝，高高的山上覆盖着白雪。我问明德表叔那是什么地方，他看了看明信片背后的一行小字说：“这个地方叫乌斯怀亚，是阿根廷最南边的城市，再过去就只是一片大海，因为没有路了，所以大家都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当我听到“世界的尽头”这几个字时，整个人愣住了。
青青摇摇我的手：“柳儿，你怎么了？”
我压抑着心里的喜悦说道：“我爸要回来了。”
青青瞄了一眼明信片：“上面没写呀！”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一再说着：“我爸要回来了，我爸要回来了。”
我立刻跑回家告诉奶奶这件事。她只嗯了一声，反应很冷淡。我不在乎她相不相信，因为爸爸说过，等他到了路的尽头就会回来。
我随即跑进林子里。风儿在我身后飘飞，鸟儿在树上鸣唱，树脂的芳香随风飘进我的鼻孔里。我咧嘴笑着，一路大叫：“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了！”我跑到妈妈墓前，把小花瓶里的花拿出来，插入一束新摘的紫色小花。汗水从我的额头溢出，滑过我那带着笑容的脸庞。我插好花后，依偎在妈妈坟前，满怀喜悦地说着：“妈妈，爸爸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我一再重复这句话，完全没注意到黄昏已经悄悄降临，把整个林子涂上一层柔美的金光。
我满怀喜悦地等着、等着。放学后我不再去青青家，也不去林子里玩，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等着，青青也陪着我。我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一边写功课，一边等着，我要在爸爸的身影一出现时立刻迎向他。那一阵子我变得很神经质，只要听到林道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就会像弹簧似的弹跳起来；即使路过的步履声响起，也能搅得我神魂不安。
我多么渴望再和爸爸一起走进林子里，一起到水潭旁散步，一起带着百合花送给妈妈。过去，在许多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我总会趴在窗前看星星，想着人在远方的爸爸。我在心里默默对星星说：把我的思念传递给他吧！我慢慢长大后，不再对着星星诉说心事，而是认真辨识它们。以前爸爸总会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这是木星、那是金星，我却老是搞不清楚；现在我都弄明白了，等爸爸回来以后，我要让他大吃一惊。
我还要唱歌给爸爸听，就像妈妈以前那样。我知道我不可能唱得像妈妈那么好，可是爸爸喜欢听妈妈唱歌，也一定会喜欢我的歌声。以前妈妈一直想教爸爸唱歌，爸爸就是抓不准音律，索性不学了，赖着皮说：“我不会唱没关系，你和柳儿唱给我听就行了。”想起妈妈，我的眼中又温热起来。
我等着等着，当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悄踩进了林子里，我还未见到爸爸的踪影。
“他怎么还不回来呀？”青青问我。
“他是要从世界的尽头回来，哪有那么快呢？”我说。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张明信片上，好美的一个地方啊！“乌斯怀亚”那几个字母反白地襯在蓝色的海面上，像在游动，又像在飞翔。看着它，我的心就会跟着漂浮起来。我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像明德表叔说的，它在阿根廷的最南方。到了那里，除了海之外，就没有路了。乌斯怀亚原本只是流放罪人的地方，后来因为地理关系，成为前往南极的跳板；现在那里可热闹了，除了科学家，也涌入了观光客，意外发展成一个观光小城。爸爸到了那里，发现没有路了，自然会转头走回来。
“你爸说不定去了南极呢！”青青说。
“就算他去了南极，就算他没有回头，只要他继续往前走，他还是会回来的。老师不是说过了吗？地球是圆的呀！”我信心满满地说。
“那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猜他一定是没有钱搭飞机，只好坐船，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平洋有多大，得要好几个月才回我们这儿呢！”
青青同意了我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爸会不会真的带一个娃娃回来呢？”
“我早就不玩娃娃了。”
“你忘了呀？你说你爸会带个娃娃回来的。”
我想起爸爸刚走时所说的话。“也许吧，他大概不知道我长多高了，”我突然担忧起来，“他走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呢，他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呢？我妈说，你愈大愈像你妈，尤其是你的眼睛，简直跟你妈一模一样，他不可能不认得你的。”
听青青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时间在等待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家里的气氛还是那么沉闷。奶奶并没有跟我谈起任何有关爸爸的事，却悄悄让阿芬姨把爸妈的房间整理过，窗帘、床套、衣柜全部换新。我知道奶奶也在盼望爸爸回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就连明信片也没有了。
我不耐烦起来，也很担心：“会不会发生意外呢？”
青青安慰我说：“不会的啦！”
我还是不放心：“他会不会被海盗抓走了？”
青青哈哈大笑：“除非他真的坐船回来，可就算是那样，也不见得会遇到海盗啊。”
我一阵脸红，笑自己太杞人忧天了，但才一会儿工夫，我又开始担心：“如果他从阿根廷往北走，那得穿越巴塔哥尼亚高原，他会不会不小心闯进农舍里，被人射死呢？你爸不是说过，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农场主都有枪、有保镖，看到陌生人就开枪。”
“我爸也说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杀人是要坐牢的，他们才不敢呢！”
“可是巴塔哥尼亚高原上没有水、没有树，每隔几十公里才看得到农家，他会不会晕倒在路上呢？”
“你一定忘了我爸也说过，现在很多旅客到巴塔哥尼亚高原旅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汽车、游览车经过那里，就算他晕倒了，一定也会被发现的。”
幸好有青青，不然我一定会被自己各种可笑的念头吓死。
进入五月后，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我把桌子移到院子的墙角下，阳光虽然照不到我，闷热的气流依然在我身上攒动着；阿芬姨要我进屋去，我就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坐在那儿等待。我以最大的耐心等着，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绝望和愤怒逐渐占据了我的心。我不但生爸爸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说不定早就忘了五年前的承诺，我干吗还傻傻地等着呢？ 有一天下午，我烦躁到极点，暴躁地推开桌子，满怀愤怒地往林子里跑去。
一条红色的云带把瓦蓝色的天空劈成两半，随即又散开来，变成了无数颗红球在空中滚动着。我望着天空，心中的怒气随着那些云片逐渐散开。我依然骂着自己：“笨蛋，干吗等他？他早就忘了我，忘了这个家。”
我的希望就像散开的云朵，一丝一丝地消逝在空中。我告诉自己，不应该再怀着希望了，也许他早就忘了在第一张明信片上所写的话。他根本还不想回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我在林子里胡乱走着，根本没注意到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我本能地走向妈妈的墓，瞬间，整个人像遭了电击似的呆住了。
有个人正站在妈妈的墓前。
难道他就是阿芬姨说的那个流浪汉？
那一阵子为了等爸爸，我很少走进林子里。前天阿芬姨跟我说她散步时看到一个流浪汉，提醒我要小心。当时我只觉得生气，还有种被侵犯的感觉。那是我的林子，谁敢闯进来？要是让我遇见了，决不饶他！当时我说得豪气万千，可当我真的遇到他，心里却非常害怕。他会不会杀了我？会不会强暴我？我想逃，但我的脚不肯动。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双沾满尘土的鞋面上，心想：这个人一定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突然间，有个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虽然我觉得很荒唐，也很可笑，可还是被这个念头震慑住了。我的心堵在喉头，握着花的手僵硬在空气里，目光顺着那布满尘土的鞋子慢慢往上移动。
那个人有双细长的腿，包裹在一条土黄色长裤里。他那巧克力色的臂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子就像根土色的棍子，细细瘦瘦的。我的目光继续往上移动，一心想看清楚他的样子。他垂着头，脸被披散下来的长发和帽子遮住了。
我盯着他，汗水不停地涌出，早已湿透的衣衫紧贴在我的身体上，随着胸脯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像树木似的立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身子，提起脚旁的一只箱子，头也没抬地转身走开了。
我仍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依然被那个念头盘踞着：是他吗？怎么可能？我的爸爸是位文质彬彬的绅士，拥有俊美的体态、整齐的仪容，怎么可能像个流浪汉？可是我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呢？
我走向妈妈的坟前，问着妈妈：“是他吗？他回来了吗？”回应我的，依然是满林的风声。
直到林子被包裹在暮色中，我才转身离去。
我还没踏进院子，就听见狗吠声。原本趴在矮墙上的黑猫发出一声尖叫，像逃难似的跳进草叶里；大黄猫虎妞则弓起身子，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狗依然汪汪吠个不停，显得焦躁不安。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忐忑不安地问。它们当然不可能回答我，却用本能的反应告诉我——家里来了陌生人。我的心跳得好快，眼睛望着大门，可就是不敢推开它。那扇大门背后，一定有什么令我震惊的事。我多希望是爸爸回来了，却又怕预感成真。
阿芬姨闻声出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瞄了我一眼，低声说道：“你爸爸回来了。”
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整个人愣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阿芬姨也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握起我的手：“进去吧。”
我感到腦袋轰然作响，一双脚就像失去知觉似的随她走了进去。
进到屋里，我的目光迅速扫视客厅。一个身影背对着我，我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但已经认出他来。
奶奶看到我，随即起身，一句话也没说，就上楼去了。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我的目光再度移向那个身影，他已转过身来，正看着我。他那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一触及我的目光，立即飘开。我也是一阵惊惶，傻傻盯着他那双沾满灰土的鞋子。
我做梦也没想到，盼了这么久之后，再度重逢，竟是如此陌生。
那是张风景明信片，一个村子依山面海，海很蓝，天也很蓝，高高的山上覆盖着白雪。我问明德表叔那是什么地方，他看了看明信片背后的一行小字说：“这个地方叫乌斯怀亚，是阿根廷最南边的城市，再过去就只是一片大海，因为没有路了，所以大家都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当我听到“世界的尽头”这几个字时，整个人愣住了。
青青摇摇我的手：“柳儿，你怎么了？”
我压抑着心里的喜悦说道：“我爸要回来了。”
青青瞄了一眼明信片：“上面没写呀！”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一再说着：“我爸要回来了，我爸要回来了。”
我立刻跑回家告诉奶奶这件事。她只嗯了一声，反应很冷淡。我不在乎她相不相信，因为爸爸说过，等他到了路的尽头就会回来。
我随即跑进林子里。风儿在我身后飘飞，鸟儿在树上鸣唱，树脂的芳香随风飘进我的鼻孔里。我咧嘴笑着，一路大叫：“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了！”我跑到妈妈墓前，把小花瓶里的花拿出来，插入一束新摘的紫色小花。汗水从我的额头溢出，滑过我那带着笑容的脸庞。我插好花后，依偎在妈妈坟前，满怀喜悦地说着：“妈妈，爸爸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我一再重复这句话，完全没注意到黄昏已经悄悄降临，把整个林子涂上一层柔美的金光。
我满怀喜悦地等着、等着。放学后我不再去青青家，也不去林子里玩，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等着，青青也陪着我。我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一边写功课，一边等着，我要在爸爸的身影一出现时立刻迎向他。那一阵子我变得很神经质，只要听到林道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就会像弹簧似的弹跳起来；即使路过的步履声响起，也能搅得我神魂不安。
我多么渴望再和爸爸一起走进林子里，一起到水潭旁散步，一起带着百合花送给妈妈。过去，在许多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我总会趴在窗前看星星，想着人在远方的爸爸。我在心里默默对星星说：把我的思念传递给他吧！我慢慢长大后，不再对着星星诉说心事，而是认真辨识它们。以前爸爸总会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这是木星、那是金星，我却老是搞不清楚；现在我都弄明白了，等爸爸回来以后，我要让他大吃一惊。
我还要唱歌给爸爸听，就像妈妈以前那样。我知道我不可能唱得像妈妈那么好，可是爸爸喜欢听妈妈唱歌，也一定会喜欢我的歌声。以前妈妈一直想教爸爸唱歌，爸爸就是抓不准音律，索性不学了，赖着皮说：“我不会唱没关系，你和柳儿唱给我听就行了。”想起妈妈，我的眼中又温热起来。
我等着等着，当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悄踩进了林子里，我还未见到爸爸的踪影。
“他怎么还不回来呀？”青青问我。
“他是要从世界的尽头回来，哪有那么快呢？”我说。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张明信片上，好美的一个地方啊！“乌斯怀亚”那几个字母反白地襯在蓝色的海面上，像在游动，又像在飞翔。看着它，我的心就会跟着漂浮起来。我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像明德表叔说的，它在阿根廷的最南方。到了那里，除了海之外，就没有路了。乌斯怀亚原本只是流放罪人的地方，后来因为地理关系，成为前往南极的跳板；现在那里可热闹了，除了科学家，也涌入了观光客，意外发展成一个观光小城。爸爸到了那里，发现没有路了，自然会转头走回来。
“你爸说不定去了南极呢！”青青说。
“就算他去了南极，就算他没有回头，只要他继续往前走，他还是会回来的。老师不是说过了吗？地球是圆的呀！”我信心满满地说。
“那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猜他一定是没有钱搭飞机，只好坐船，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平洋有多大，得要好几个月才回我们这儿呢！”
青青同意了我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爸会不会真的带一个娃娃回来呢？”
“我早就不玩娃娃了。”
“你忘了呀？你说你爸会带个娃娃回来的。”
我想起爸爸刚走时所说的话。“也许吧，他大概不知道我长多高了，”我突然担忧起来，“他走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呢，他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呢？我妈说，你愈大愈像你妈，尤其是你的眼睛，简直跟你妈一模一样，他不可能不认得你的。”
听青青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时间在等待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家里的气氛还是那么沉闷。奶奶并没有跟我谈起任何有关爸爸的事，却悄悄让阿芬姨把爸妈的房间整理过，窗帘、床套、衣柜全部换新。我知道奶奶也在盼望爸爸回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就连明信片也没有了。
我不耐烦起来，也很担心：“会不会发生意外呢？”
青青安慰我说：“不会的啦！”
我还是不放心：“他会不会被海盗抓走了？”
青青哈哈大笑：“除非他真的坐船回来，可就算是那样，也不见得会遇到海盗啊。”
我一阵脸红，笑自己太杞人忧天了，但才一会儿工夫，我又开始担心：“如果他从阿根廷往北走，那得穿越巴塔哥尼亚高原，他会不会不小心闯进农舍里，被人射死呢？你爸不是说过，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农场主都有枪、有保镖，看到陌生人就开枪。”
“我爸也说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杀人是要坐牢的，他们才不敢呢！”
“可是巴塔哥尼亚高原上没有水、没有树，每隔几十公里才看得到农家，他会不会晕倒在路上呢？”
“你一定忘了我爸也说过，现在很多旅客到巴塔哥尼亚高原旅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汽车、游览车经过那里，就算他晕倒了，一定也会被发现的。”
幸好有青青，不然我一定会被自己各种可笑的念头吓死。
进入五月后，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我把桌子移到院子的墙角下，阳光虽然照不到我，闷热的气流依然在我身上攒动着；阿芬姨要我进屋去，我就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坐在那儿等待。我以最大的耐心等着，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绝望和愤怒逐渐占据了我的心。我不但生爸爸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说不定早就忘了五年前的承诺，我干吗还傻傻地等着呢？ 有一天下午，我烦躁到极点，暴躁地推开桌子，满怀愤怒地往林子里跑去。
一条红色的云带把瓦蓝色的天空劈成两半，随即又散开来，变成了无数颗红球在空中滚动着。我望着天空，心中的怒气随着那些云片逐渐散开。我依然骂着自己：“笨蛋，干吗等他？他早就忘了我，忘了这个家。”
我的希望就像散开的云朵，一丝一丝地消逝在空中。我告诉自己，不应该再怀着希望了，也许他早就忘了在第一张明信片上所写的话。他根本还不想回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我在林子里胡乱走着，根本没注意到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我本能地走向妈妈的墓，瞬间，整个人像遭了电击似的呆住了。
有个人正站在妈妈的墓前。
难道他就是阿芬姨说的那个流浪汉？
那一阵子为了等爸爸，我很少走进林子里。前天阿芬姨跟我说她散步时看到一个流浪汉，提醒我要小心。当时我只觉得生气，还有种被侵犯的感觉。那是我的林子，谁敢闯进来？要是让我遇见了，决不饶他！当时我说得豪气万千，可当我真的遇到他，心里却非常害怕。他会不会杀了我？会不会强暴我？我想逃，但我的脚不肯动。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双沾满尘土的鞋面上，心想：这个人一定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突然间，有个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虽然我觉得很荒唐，也很可笑，可还是被这个念头震慑住了。我的心堵在喉头，握着花的手僵硬在空气里，目光顺着那布满尘土的鞋子慢慢往上移动。
那个人有双细长的腿，包裹在一条土黄色长裤里。他那巧克力色的臂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子就像根土色的棍子，细细瘦瘦的。我的目光继续往上移动，一心想看清楚他的样子。他垂着头，脸被披散下来的长发和帽子遮住了。
我盯着他，汗水不停地涌出，早已湿透的衣衫紧贴在我的身体上，随着胸脯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像树木似的立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身子，提起脚旁的一只箱子，头也没抬地转身走开了。
我仍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依然被那个念头盘踞着：是他吗？怎么可能？我的爸爸是位文质彬彬的绅士，拥有俊美的体态、整齐的仪容，怎么可能像个流浪汉？可是我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呢？
我走向妈妈的坟前，问着妈妈：“是他吗？他回来了吗？”回应我的，依然是满林的风声。
直到林子被包裹在暮色中，我才转身离去。
我还没踏进院子，就听见狗吠声。原本趴在矮墙上的黑猫发出一声尖叫，像逃难似的跳进草叶里；大黄猫虎妞则弓起身子，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狗依然汪汪吠个不停，显得焦躁不安。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忐忑不安地问。它们当然不可能回答我，却用本能的反应告诉我——家里来了陌生人。我的心跳得好快，眼睛望着大门，可就是不敢推开它。那扇大门背后，一定有什么令我震惊的事。我多希望是爸爸回来了，却又怕预感成真。
阿芬姨闻声出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瞄了我一眼，低声说道：“你爸爸回来了。”
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整个人愣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阿芬姨也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握起我的手：“进去吧。”
我感到腦袋轰然作响，一双脚就像失去知觉似的随她走了进去。
进到屋里，我的目光迅速扫视客厅。一个身影背对着我，我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但已经认出他来。
奶奶看到我，随即起身，一句话也没说，就上楼去了。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我的目光再度移向那个身影，他已转过身来，正看着我。他那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一触及我的目光，立即飘开。我也是一阵惊惶，傻傻盯着他那双沾满灰土的鞋子。
我做梦也没想到，盼了这么久之后，再度重逢，竟是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