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调入现在的工作单位。为了更好地锻炼我，学校除了让我担任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还另外安排了班主任的工作。那时候分班是随机的，按成绩高低分成13个班，然后抓阄确定班级。芸芸成为我的学生，没有任何先兆，和其余54人一样被“抓”进来的，连选择的可能都没有。
　　芸芸进班的时候，实在不起眼，黑黑瘦瘦的，自己选择在第一排的旮旯里坐着；成绩也不好，全校招收720名应届生，她排555名，在班级里应该是后进生了。班里很多同学都有意无意地忽视甚至漠视她，尤其是那些县城里的学生，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的存在。芸芸也不在意，每天守在角落里，默默的，没有声息。在学校的时间长了，我对孩子们也渐渐地熟悉起来。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每个周六的下午，芸芸的桌子底下总塞满了大小包裹。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吃过中饭就把行李收拾好，下午两节课一结束，她就可以飞也似地逃离学校，乘车回家。我一想，这不妥啊，你想，在这种中午就酝酿好的“逃亡”心情中，下午两节课还有心思听课吗？
　　有一天，我有意蹲守在教室门口，守株待兔，果然，下课铃一响，就见芸芸第一个冲出门外，恰好被我逮个正着。芸芸很尴尬，站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想告诉她，如果中午就想着回家，下午两节课肯定没有心思听课啊，这样很不利于学习的。只是，以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班主任经验看，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时机，因为孩子觉得她犯错了，心理上处于劣势，不能在平等的基础上沟通，思想工作肯定是做不到位的，不如放她一马，另找时机。但我还是趁机了解了一下她们家的情况。
　　芸芸的父亲是乡政府的一位职员，母亲没有职业，爷爷年事已高，她们兄妹两个都在读书，为贴补家用，她母亲在乡政府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临时工。芸芸很体谅父母，觉得母亲辛苦，每周六急着回家就是为了帮助母亲。我告诉芸芸，希望有机会和她父母沟通一下。芸芸同意转告我的意思，但具体时间另行安排。
　　这件事也就放在一边了，我也一直没见着她父母。
　　国庆之后，有天下午，我在操场打篮球，两个女生风风火火地跑来大叫：“老师，不好了，芸芸和夏敏打起来了。”怎么会，两个女生也打架？我到教室的时候，夏敏已经溜了，芸芸还在角落里啜泣。问芸芸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有一句话：“不想读书了”，其余什么也不说。我吼了一句：“想回家也行，把事情处理好了，明天一早，让你父亲到学校接你回家。”这才算镇住了她。
　　晚自习的时候，大家陆续来到教室，我问询了所有在场的目击证人，总算把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原来，下午值日的时候，夏敏不想参加，就要芸芸替她劳动，芸芸不愿，夏敏说了几句非常难听的话：“你在你娘肚子里就是个劳动的胚子，就你那成绩，还要继承你妈的光荣事业，服侍别人一辈子。”芸芸觉得夏敏侮辱了她母亲，便大打出手，又因为体形不占优势，反被夏敏打了两拳，其委屈和悲伤是不难体会的。
　　想起芸芸的家庭情况，我觉得夏敏太刻薄了，在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她，并责成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芸芸道歉。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这次芸芸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时候的孩子往往会走两个极端：要么渐渐丧失学习的兴趣和动力，自我放逐，自暴自弃，最终一蹶不振；要么，化悲愤为力量，知难而进，后来居上。我格外当心芸芸，生怕她因此萎靡下去。待她心情渐渐平静下去，选择了一个晚自习，我找芸芸做了一次深谈。
　　我给芸芸提供了几条建议：首先，要坚信，没有哪个人是天才，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投入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成绩自然会有起色；其次，学习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平时的考试不是淘汰，而是过关，只要你掌握了课堂上的教学内容，就不会有问题；第三，要有知耻而后勇的气概，别人不是说你成绩不好吗，那你就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成绩上超越别人，证明给别人看。
　　很快，期中考试到了。按学校的工作安排，要召开一次家长会，趁这个机会，我约见了芸芸的父亲。
　　她父亲告诉我，芸芸很懂事，也很孝顺，在学校总记挂着家里。最近一段时间，周末回家也不出门玩了，整天呆在家里，但期中考试，成绩还不是很理想，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对她父亲说，孩子懂事固然好，但总是记挂家中，学习上容易分心；再说了，学习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充分相信孩子，给她时间，每一次小小的进步，哪怕是一个努力的举动都值得鼓励和表扬。我特别提醒他：孩子才是家庭的希望和明天，孩子的教育理应成为家庭工作的中心，我们想得更多的应该是明天会怎样，而不是今天怎么过。
　　芸芸的父亲明白了我的意思，回家之后，和孩子的妈妈商量好，让她辞去乡政府的临时工作。为了让芸芸有更多的时间温习功课，她母亲每周都赶到县城，住在学校里，陪孩子过周末。芸芸也暗暗地铆足劲，决意在成绩上超过别人。
　　高二文理分科，芸芸选择文科，继续留在我们班。此后芸芸的成绩有了起色，学习的热情好像被点燃了。甩开了令她头疼的物理化学，此时的芸芸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次的月考成绩都有提升，在教室里也开始能听到她的笑声，虽然还是怯怯的。她留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有两件事：一是中午吃饭，以前她都是冲在最前面的人，到了后来，当所有的孩子都冲向食堂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还默默地坐在教室里，基本都是最后一个买饭的人；二是学习的主动性大大提高，以前从来听不到她在班级里发出声音，渐渐地，我也注意到课间在走廊，在办公室，都能见到她向老师求教的身影，孜孜矻矻，不知疲倦。学校里有一个紫藤长栏，无论早晨、中午或是傍晚，周末、运动会、还是节假日，芸芸都坐在那儿，几乎风雨无阻。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高二结束那年的暑假，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芸芸根本就没有回过老家，能住几百人的宿舍楼空空荡荡，只有她，还有陪伴她的母亲，住在里面。有一天，我遇见她的母亲，笑着对她们说：漫长的暑假，你们还能坚守学校，看护学校财产，学校一定要付给你们报酬呢。
　　因为有着足够的时间保证，到了高三，其他孩子都为无尽的作业和频繁的考试唉声叹气、充满抱怨的时候，只有芸芸能够超额圆满完成。毕业的时候，芸芸告诉我，高三这一年，仅仅是一门语文，她差不多做完了近200套完整的试卷，这还不包括教师要求的。这让许多同学，甚至连我都惊叹不已。纵然如此，在我的印象里，在高三年级十多次的模拟考试中，她的总分也没有进入班级的前三名。
　　有一段时间，芸芸一度怀疑自己的智力，有一次特意找到我，说她内心的困惑。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你知道为什么当年的“戚家军”能使东南倭寇闻风丧胆吗？因为戚继光说，他只要用七分之一的兵力就足以消灭敌人，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绝对优势，所以他和他的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的成绩还不算好，说明你还不够强。只要你能坚持下去，练就绝对的实力，小小的高考又算什么呢？还好，倔强的芸芸没有选择放弃。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结果很是圆满，那年，她以全校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一下子轰动了全校。再后来，芸芸北师大毕业之后，又考取了中国语言大学的研究生，硕博连读。前年春节，她刚完成在台湾为期半年的学术交流，特意回来看我。那种幸福之感都写在脸上了。吃饭的时候，我打趣她：“还记得当年被别人嘲笑的经历么？”芸芸很坦率，说：“要不是当年受到的刺激，后来的学习就不会那么刻苦和用功呢！实在话，当时学习的动机很不纯。”我问她：“今天还在记恨夏敏吗？”她说：“我感激她还怕来不及呢；再说了，夏敏智商高，成绩也好，只是在高考中发挥得不理想，只好进了一所二本院校，毕业后快两年了还没找着工作，听说到了一家私营企业打工去了，说起来还是有些担心和牵挂的。”
　　一直觉得，读书不仅仅开阔视野，改变命运，还能使一个人变得强大，更重要的是能够提升人的思想境界，拓展人的襟怀度量。这几年做班主任，我都会对学生讲讲芸芸的故事，这不仅仅说芸芸是我的骄傲，更重要的是，很多人到今天还没有充分认识到，“不言弃、坚持到底”对一个人精神、人格成长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单位：安徽含山中学）
　　责任编辑 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