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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风见四叶草
早晨乘公交车的时候，宝珠又听到了李明子的声音。
并非是遇到了她本人或者出现了幻觉，而是座位前排的两个少年用手机在放MP3。一首清清淡淡的曲子，木吉他配乐，节奏分明，嗒，嗒，嗒，嗒。
“你出现的地方有一道光，像一个少年那是你的模样。你的嘴唇是一朵花开的慌张，你的眼睛里流出寂静的芬芳。”
甜美的、低沉的声音，像黑夜里浪花拍打礁石，白鸽飞过黄昏的天，带一点迷幻和空旷的味道。
是她的声音，不会有错。
用手机放MP3的少年对同伴说：“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觉得心里很难过，闷闷地疼，十分想哭。”
“不会吧？是谁唱的？”
“李明子，一个新出道的女歌手。”
……
宝珠将目光转向车窗外，此时正值初冬，城市里灰蒙蒙一片，高大的建筑物在视觉上令温度越发下降。她裹紧了衣服，很想喝一杯热咖啡。但奇怪，她的面前总是出现一双乌黑明亮的，可以看进灵魂最深处的眼睛。
那是李明子的眼睛。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心，你会明白我为什么歌唱。我的爱人啊，你是爱着我的那个人吗？”
车子在马路上行驶，把行人和回忆都抛在脑后。李明子与宝珠在路边说话的那个夜晚，距离如今格外的遥远。
她们并不是朋友。一开始不是，到最后也不是。
刚到一个新学校，女生总是习惯找到与自己有相同特点的人组成一个小团体。漂亮的，不漂亮的；成绩好的，不好的……这简单的条件成了一个个框，把大家轻易地区别开来。而那些例外的，自然而然就成了被排挤的孤独个体。
比如宝珠，她是“漂亮”、“成绩太好”、“不爱讲话”、“有一点高傲”的。
再比如李明子，她是“太漂亮”、“成绩太差”、“从来不讲话”、“自以为是”的。
这个世界很奇怪，总是以群体来划分人。不管什么样的特质，占大多数的那一部分总是正常的、能被接受的。反之就是“错的”、“有问题的”、“危险的”。
李明子与宝珠的共同点从某一方面来说有很多，但她们又太过不同。
早晨，宝珠在操场跑步时，李明子正慢慢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课间，宝珠趴在桌子上做数学题目，李明子正在天台抽烟、听摇滚乐；晚上，宝珠在房间里温习功课，李明子或者在练吉他，或者在喝酒。
一个理论上的好学生，和一个理论上的坏学生，同样成了学校里的独行者。
但宝珠又比李明子幸运一些，她没有流言。
而关于李明子的流言是：父母离异，各自有了家庭，每个月除了给她生活费外再无半点联系；总是跟不三不四的青年在一起，喜欢将男生的感情当作玩具。
又总结道：“这么贱的女生，谁喜欢谁瞎了眼。”
她们有时在人群之中擦肩而过，表情都是淡淡的。宝珠注意到李明子的耳朵上总是别着一枚耳机，眼神很冰冷。李明子也能看到那名女生有一点特别，眉眼总是宁静的。
她们在那个时候被划分开来，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从此人生都不会有交集。
但她们同时遇到了许铭威。
因参加某个英文比赛而迟些报到的许铭威，一到学校就成了所有女生关注的对象。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高大英俊，同时成绩优秀，同时家境极好，同时又性格明媚。他就像一个王子，身上几乎是闪着光的。
他与宝珠同在学生会工作，艺术节快到的时候，两个人被安排画宣传海报，于是在教室里待到很晚。一张两平方米的白纸铺在地板中央，被许铭威用刷子均匀地涂成蓝色，宝珠在上面画出彩色的花朵。他们都不太讲话，因为陌生，也因为并没有特别的话想讲。
但对着这个女生，许铭威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他停下来看着天花板问：“唉，你说，爱是什么？”
宝珠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问：“你可是爱上了一个人？”
许铭威点头：“她跟别人不一样，奇怪，她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不允许别人进入。”
聪明的宝珠立刻就明白过来。
再一次经过隔壁班的时候，她特意走近李明子，站在她旁边看着她。
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目光看着遥遥的远方。只能看到一个侧面，但只一个侧面也已经足够惊艳，就像一朵玫瑰。
李明子有所察觉，转过头来摘下耳机，好奇地看着宝珠。
“你在听什么？”宝珠微笑着问她。
她犹豫了一下，将耳机塞进她的耳朵。
世界在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与往常并无不同的校园，嬉笑的男生和女生，绿色的草坪，瓦蓝的天。但宝珠在重金属的乐声中，仿佛看到所有事物背面的空洞。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荒芜又冰凉。
“我不喜欢软绵绵的事物，”李明子说，“浅薄的欢乐与苍白的忧伤。而有力量的东西能在瞬间就击中你的灵魂，令你钝钝地疼。”
宝珠点点头，将耳机还给她：“歌很好听。”
但那是李明子的音乐，也是她的世界，激烈的，情绪化的，直接的。这样的世界宝珠不懂，许铭威也不会懂。
宝珠能猜到许铭威的结局。
果然，他对她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而且她仿佛并不愿同我亲近。”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宝珠拍一拍他的肩膀。
李明子是在那个夏天认识小黑的。
小黑在某个酒吧里唱歌，穿黑色T恤和拖鞋，但他有一双长腿，再破旧的牛仔裤也掩藏不住他的落拓。
那一天小黑在舞台上刷下电吉他的一刻，明子就知道，她的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一直期望认识一个躁动得可以宣泄的人，带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她知道小黑就是那个人。
演出结束后小黑戴上帽子就要离开，明子穿过人群叫住他：“喂，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
小黑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儿，笑着说：“我没有电话，但我有地址。你要去我家吗？”
明子想也不想：“要！”
小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显得邪气又鬼魅，明子没有办法抗拒他。
但小黑并没有对明子做什么，他只是请她喝了啤酒，又唱歌给她听。他的出租屋很小，除了一张双人床就只能放一张小桌子，杂志与CD扔得满地都是，明子却觉得自在极了。小黑还有一只手鼓，他唱歌时她就在一旁打鼓，咚，咚咚咚。
半夜下了雨，雨声夹着鼓声和歌声，有一种曼妙的气氛渲染开来。明子觉得从未有过的快乐，她问他：“嘿，你愿意组一个乐队吗？”
“乐队？”小黑一脸困惑，“我们两个吗？”
“对，就是我们两个！”明子兴奋地跳上床，做出一个打鼓的动作来，“我打鼓你弹琴，我们一起唱歌！”
而此时许铭威正站在李明子家楼下，他看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一直看到生出绝望来。
树的后面，站着的是宝珠。如果这个时候许铭威回头，他能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与自己一样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为另一个人的难过与迷恋。
李明子连续十天没有去学校，许铭威望着李明子空荡荡的座位，觉得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离开了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停留着。
那十天幸好有宝珠陪着他，她替他处理学生会的事务，陪他散步与讲话。
他们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许铭威说：“我对她的担心多过想念，我很怕她会遇到什么事情，而她身边又没有人。”
“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许铭威，你并不能陪着她，这一点我们都清楚的对不对？”
许铭威甚至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
十天之后的清晨，宝珠在学校门口看到李明子，她正蹲在马路边抽烟，一见宝珠就走了过来。
“晚上我男朋友会在这里演出，”她递给她两张门票说：“这是我第一次登台，很想有认识的人看着我。但我不知道能请谁去，你和许铭威一起来好么？”
她的神情很疲惫，但是宝珠能感觉到她的快乐。那种每一粒细胞都在兴奋的快乐，也是宝珠不会有的经历。她替她高兴，说：“我们一定会去的。”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去酒吧，穿着白色的T恤和球鞋，并不适应那里的灯光。他们紧紧地靠着墙壁站着，看陌生的人们干杯与说笑。
李明子在半个小时后出场，她化着浓妆，穿着鱼网袜和长筒靴，黑色的眼影以及黑裙子，看起来有一种嚣张的美丽。宝珠一眼就认出李明子的男朋友，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高个子，他一直低着头弹吉他，但他与李明子的气质实在找不出任何不同。
那是宝珠第一次听李明子唱歌，她唱歌的时候闭着眼睛，表情迷离，有一种独特的迷人之处。
宝珠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演出结束后酒吧里爆发出十分热烈的掌声，李明子激动地抱着小黑与他接吻。这时宝珠发现许铭威不见了，她跑出去，看到他站在路灯下面，灰色的影子孤单又哀伤。
宝珠并不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住他。
爱情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人快乐的同时会有人伤心，一个人的幸福总是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两个星期后李明子被学校开除，因为联系不到她的家长，她的书包一直放在教室里。
宝珠和许铭威在某天放学后收拾了她的东西，崭新的课本，几支笔，一包烟和几张CD，还有一只掉了耳朵的玩具兔子。
“你要拿回去收藏吗？”从学校里出来时，宝珠问许铭威。
“不要了，扔了吧。”他的表情并不好看。
他们一直走到了河边，那时正是交通的高峰期，人们来来往往，他们两个站在桥上，看着河水发呆。
许久许铭威才下定决心一般地举起那只包。
“等一下！”宝珠忽然拦住他，说，“把那只兔子给我好不好？我喜欢它。”
宝珠留下了兔子，一直捧在手里。扔掉东西后他们一起去吃冰，像所有快乐而轻松的高中生一样，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背着书包，面容光洁。
但只有宝珠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心中有着多么盛大的一片痛楚。
许铭威说：“两天前她来找过我，她说她要去云南了，来跟我道个别。她说话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站在她身后，我当时特别想同他打一架，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打一场架。但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无论怎么做她也不会爱我一点的。”
宝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得低头继续吃东西。好久之后她看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掉进碗里，她知道，那是许铭威的眼泪。
后来所有人都觉得宝珠同许铭威在谈恋爱。他们一起进出校园，一起吃饭，一起谈心事。有一次一个男生写情书给宝珠，许铭威甚至同他打了一架。
那一次许铭威虽然赢了，但伤得很重，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宝珠看着他心里想，他想为李明子做的如今给了别人，他就能释怀了吧。
她把他拉起来，轻轻地贴住他的脸。
渐渐地宝珠就把李明子忘了，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面，累了就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晃荡。这个城市并非特别的美，但自有它吸引人的地方，比如古老的城墙上开出的小花，比如护城河边嬉戏的小孩。她总是能发现令自己快乐的景象。
她从不寂寞。
但是她没有想到李明子会来找她。
那是高考前的三个月，深夜，她正在做试卷，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到一个像梦一般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是李明子，我在楼下等你。”
宝珠披了一件外套就匆匆下楼。
几乎三年不见的李明子，穿一件T恤和一条短裤。她露出的小腿上有一个文身，是造型奇特的十字架，中间穿插着一些藤蔓。
“宝珠，见到你真好。我经过这里，很想来看看你。”她热情地拥抱她。
“你还好吗？”宝珠问她。
“不算太好，但也不坏。”李明子点了一支烟来抽，说，“我刚到云南就和小黑分手了。我那么愚蠢，竟然向一个浪子去要感情。但还好，我并不很伤心，我还有一点感谢他，因为是他带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以为到了别的地方就会把痛苦忘掉从而快乐，但这三年来，我发现快乐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宝珠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说点儿好事。有一家唱片公司很喜欢我的音乐，已经跟我签了约。你要恭喜我，如果计划不变，今年冬天我就有自己的专辑了。你知道吗？当歌手一直是我的梦想，宝珠，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我想考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遇到一个中意的人。”
“哈哈，宝珠你相信我，这些都不是梦想，这就是你和许铭威的生活。”
有夜行的人经过她们身边，会以为她们是一对调皮的好姐妹。两个年轻的、美丽的女孩，她们是多么的相称啊。但其实不是，她们早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分到了两个不同的区域，命运将一切都安排好，岁月是一首长长的诗。
一直到凌晨她们才分开，临走时宝珠对李明子说：“你还有一只兔子在我那里……”
“不用了宝珠，那只兔子曾经是我的依靠与支柱，但现在我不再需要了。再见，宝珠。”她冲她用力地挥手，然后她走到了晨光之中。
宝珠没有告诉李明子，其实她从未与许铭威在一起过，因为她离开后，许铭威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开始吸烟，他同人打架，他的成绩下降得飞快，后来，他开始弹吉他。
李明子带走了他身上光明的东西，从此他就向她的世界靠拢。爱的力量如此强大，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他爱的人想爱的人，同时又把他变成爱他的人不再爱的人。
但宝珠觉得这样也是好的，若干年后也许会有一个同李明子一样的女孩爱上他，他会在她身上找到他遗失的梦想。
她祝福他。
八月，宝珠收到了她喜欢的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她收拾了行李，扔掉了那只兔子，开始了她漫长又美妙的大学时光。
再三个月后，李明子的第一张唱片正式发行。有一些年轻人找到了新的偶像，还有一些年轻人无法理解这样的音乐。
世界没有什么不同。
喧闹的公交车里，这张唱片的主打歌听起来依然有青春的寂静，乘客都没有发出声音。
“你的名字是我迷恋的诗行，你的歌是我梦的翅膀。你笑起来眉毛弯成月亮，我的命运写在你的脸庞。”
“如果你还在那个地方请你等着我呀，我的爱人呵，你还是我爱着的那个人吗？”
车继续向前，朝着每个人的生命与信仰、爱与灵魂奔驰。但最终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会抵达终点。
（责编：范少卿）
早晨乘公交车的时候，宝珠又听到了李明子的声音。
并非是遇到了她本人或者出现了幻觉，而是座位前排的两个少年用手机在放MP3。一首清清淡淡的曲子，木吉他配乐，节奏分明，嗒，嗒，嗒，嗒。
“你出现的地方有一道光，像一个少年那是你的模样。你的嘴唇是一朵花开的慌张，你的眼睛里流出寂静的芬芳。”
甜美的、低沉的声音，像黑夜里浪花拍打礁石，白鸽飞过黄昏的天，带一点迷幻和空旷的味道。
是她的声音，不会有错。
用手机放MP3的少年对同伴说：“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觉得心里很难过，闷闷地疼，十分想哭。”
“不会吧？是谁唱的？”
“李明子，一个新出道的女歌手。”
……
宝珠将目光转向车窗外，此时正值初冬，城市里灰蒙蒙一片，高大的建筑物在视觉上令温度越发下降。她裹紧了衣服，很想喝一杯热咖啡。但奇怪，她的面前总是出现一双乌黑明亮的，可以看进灵魂最深处的眼睛。
那是李明子的眼睛。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心，你会明白我为什么歌唱。我的爱人啊，你是爱着我的那个人吗？”
车子在马路上行驶，把行人和回忆都抛在脑后。李明子与宝珠在路边说话的那个夜晚，距离如今格外的遥远。
她们并不是朋友。一开始不是，到最后也不是。
刚到一个新学校，女生总是习惯找到与自己有相同特点的人组成一个小团体。漂亮的，不漂亮的；成绩好的，不好的……这简单的条件成了一个个框，把大家轻易地区别开来。而那些例外的，自然而然就成了被排挤的孤独个体。
比如宝珠，她是“漂亮”、“成绩太好”、“不爱讲话”、“有一点高傲”的。
再比如李明子，她是“太漂亮”、“成绩太差”、“从来不讲话”、“自以为是”的。
这个世界很奇怪，总是以群体来划分人。不管什么样的特质，占大多数的那一部分总是正常的、能被接受的。反之就是“错的”、“有问题的”、“危险的”。
李明子与宝珠的共同点从某一方面来说有很多，但她们又太过不同。
早晨，宝珠在操场跑步时，李明子正慢慢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课间，宝珠趴在桌子上做数学题目，李明子正在天台抽烟、听摇滚乐；晚上，宝珠在房间里温习功课，李明子或者在练吉他，或者在喝酒。
一个理论上的好学生，和一个理论上的坏学生，同样成了学校里的独行者。
但宝珠又比李明子幸运一些，她没有流言。
而关于李明子的流言是：父母离异，各自有了家庭，每个月除了给她生活费外再无半点联系；总是跟不三不四的青年在一起，喜欢将男生的感情当作玩具。
又总结道：“这么贱的女生，谁喜欢谁瞎了眼。”
她们有时在人群之中擦肩而过，表情都是淡淡的。宝珠注意到李明子的耳朵上总是别着一枚耳机，眼神很冰冷。李明子也能看到那名女生有一点特别，眉眼总是宁静的。
她们在那个时候被划分开来，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从此人生都不会有交集。
但她们同时遇到了许铭威。
因参加某个英文比赛而迟些报到的许铭威，一到学校就成了所有女生关注的对象。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高大英俊，同时成绩优秀，同时家境极好，同时又性格明媚。他就像一个王子，身上几乎是闪着光的。
他与宝珠同在学生会工作，艺术节快到的时候，两个人被安排画宣传海报，于是在教室里待到很晚。一张两平方米的白纸铺在地板中央，被许铭威用刷子均匀地涂成蓝色，宝珠在上面画出彩色的花朵。他们都不太讲话，因为陌生，也因为并没有特别的话想讲。
但对着这个女生，许铭威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他停下来看着天花板问：“唉，你说，爱是什么？”
宝珠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问：“你可是爱上了一个人？”
许铭威点头：“她跟别人不一样，奇怪，她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不允许别人进入。”
聪明的宝珠立刻就明白过来。
再一次经过隔壁班的时候，她特意走近李明子，站在她旁边看着她。
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目光看着遥遥的远方。只能看到一个侧面，但只一个侧面也已经足够惊艳，就像一朵玫瑰。
李明子有所察觉，转过头来摘下耳机，好奇地看着宝珠。
“你在听什么？”宝珠微笑着问她。
她犹豫了一下，将耳机塞进她的耳朵。
世界在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与往常并无不同的校园，嬉笑的男生和女生，绿色的草坪，瓦蓝的天。但宝珠在重金属的乐声中，仿佛看到所有事物背面的空洞。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荒芜又冰凉。
“我不喜欢软绵绵的事物，”李明子说，“浅薄的欢乐与苍白的忧伤。而有力量的东西能在瞬间就击中你的灵魂，令你钝钝地疼。”
宝珠点点头，将耳机还给她：“歌很好听。”
但那是李明子的音乐，也是她的世界，激烈的，情绪化的，直接的。这样的世界宝珠不懂，许铭威也不会懂。
宝珠能猜到许铭威的结局。
果然，他对她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而且她仿佛并不愿同我亲近。”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宝珠拍一拍他的肩膀。
李明子是在那个夏天认识小黑的。
小黑在某个酒吧里唱歌，穿黑色T恤和拖鞋，但他有一双长腿，再破旧的牛仔裤也掩藏不住他的落拓。
那一天小黑在舞台上刷下电吉他的一刻，明子就知道，她的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一直期望认识一个躁动得可以宣泄的人，带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她知道小黑就是那个人。
演出结束后小黑戴上帽子就要离开，明子穿过人群叫住他：“喂，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吗？”
小黑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儿，笑着说：“我没有电话，但我有地址。你要去我家吗？”
明子想也不想：“要！”
小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显得邪气又鬼魅，明子没有办法抗拒他。
但小黑并没有对明子做什么，他只是请她喝了啤酒，又唱歌给她听。他的出租屋很小，除了一张双人床就只能放一张小桌子，杂志与CD扔得满地都是，明子却觉得自在极了。小黑还有一只手鼓，他唱歌时她就在一旁打鼓，咚，咚咚咚。
半夜下了雨，雨声夹着鼓声和歌声，有一种曼妙的气氛渲染开来。明子觉得从未有过的快乐，她问他：“嘿，你愿意组一个乐队吗？”
“乐队？”小黑一脸困惑，“我们两个吗？”
“对，就是我们两个！”明子兴奋地跳上床，做出一个打鼓的动作来，“我打鼓你弹琴，我们一起唱歌！”
而此时许铭威正站在李明子家楼下，他看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一直看到生出绝望来。
树的后面，站着的是宝珠。如果这个时候许铭威回头，他能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与自己一样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为另一个人的难过与迷恋。
李明子连续十天没有去学校，许铭威望着李明子空荡荡的座位，觉得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离开了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停留着。
那十天幸好有宝珠陪着他，她替他处理学生会的事务，陪他散步与讲话。
他们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许铭威说：“我对她的担心多过想念，我很怕她会遇到什么事情，而她身边又没有人。”
“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许铭威，你并不能陪着她，这一点我们都清楚的对不对？”
许铭威甚至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
十天之后的清晨，宝珠在学校门口看到李明子，她正蹲在马路边抽烟，一见宝珠就走了过来。
“晚上我男朋友会在这里演出，”她递给她两张门票说：“这是我第一次登台，很想有认识的人看着我。但我不知道能请谁去，你和许铭威一起来好么？”
她的神情很疲惫，但是宝珠能感觉到她的快乐。那种每一粒细胞都在兴奋的快乐，也是宝珠不会有的经历。她替她高兴，说：“我们一定会去的。”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去酒吧，穿着白色的T恤和球鞋，并不适应那里的灯光。他们紧紧地靠着墙壁站着，看陌生的人们干杯与说笑。
李明子在半个小时后出场，她化着浓妆，穿着鱼网袜和长筒靴，黑色的眼影以及黑裙子，看起来有一种嚣张的美丽。宝珠一眼就认出李明子的男朋友，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高个子，他一直低着头弹吉他，但他与李明子的气质实在找不出任何不同。
那是宝珠第一次听李明子唱歌，她唱歌的时候闭着眼睛，表情迷离，有一种独特的迷人之处。
宝珠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演出结束后酒吧里爆发出十分热烈的掌声，李明子激动地抱着小黑与他接吻。这时宝珠发现许铭威不见了，她跑出去，看到他站在路灯下面，灰色的影子孤单又哀伤。
宝珠并不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住他。
爱情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人快乐的同时会有人伤心，一个人的幸福总是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两个星期后李明子被学校开除，因为联系不到她的家长，她的书包一直放在教室里。
宝珠和许铭威在某天放学后收拾了她的东西，崭新的课本，几支笔，一包烟和几张CD，还有一只掉了耳朵的玩具兔子。
“你要拿回去收藏吗？”从学校里出来时，宝珠问许铭威。
“不要了，扔了吧。”他的表情并不好看。
他们一直走到了河边，那时正是交通的高峰期，人们来来往往，他们两个站在桥上，看着河水发呆。
许久许铭威才下定决心一般地举起那只包。
“等一下！”宝珠忽然拦住他，说，“把那只兔子给我好不好？我喜欢它。”
宝珠留下了兔子，一直捧在手里。扔掉东西后他们一起去吃冰，像所有快乐而轻松的高中生一样，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背着书包，面容光洁。
但只有宝珠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心中有着多么盛大的一片痛楚。
许铭威说：“两天前她来找过我，她说她要去云南了，来跟我道个别。她说话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站在她身后，我当时特别想同他打一架，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打一场架。但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无论怎么做她也不会爱我一点的。”
宝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得低头继续吃东西。好久之后她看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掉进碗里，她知道，那是许铭威的眼泪。
后来所有人都觉得宝珠同许铭威在谈恋爱。他们一起进出校园，一起吃饭，一起谈心事。有一次一个男生写情书给宝珠，许铭威甚至同他打了一架。
那一次许铭威虽然赢了，但伤得很重，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宝珠看着他心里想，他想为李明子做的如今给了别人，他就能释怀了吧。
她把他拉起来，轻轻地贴住他的脸。
渐渐地宝珠就把李明子忘了，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面，累了就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晃荡。这个城市并非特别的美，但自有它吸引人的地方，比如古老的城墙上开出的小花，比如护城河边嬉戏的小孩。她总是能发现令自己快乐的景象。
她从不寂寞。
但是她没有想到李明子会来找她。
那是高考前的三个月，深夜，她正在做试卷，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到一个像梦一般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是李明子，我在楼下等你。”
宝珠披了一件外套就匆匆下楼。
几乎三年不见的李明子，穿一件T恤和一条短裤。她露出的小腿上有一个文身，是造型奇特的十字架，中间穿插着一些藤蔓。
“宝珠，见到你真好。我经过这里，很想来看看你。”她热情地拥抱她。
“你还好吗？”宝珠问她。
“不算太好，但也不坏。”李明子点了一支烟来抽，说，“我刚到云南就和小黑分手了。我那么愚蠢，竟然向一个浪子去要感情。但还好，我并不很伤心，我还有一点感谢他，因为是他带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以为到了别的地方就会把痛苦忘掉从而快乐，但这三年来，我发现快乐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宝珠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说点儿好事。有一家唱片公司很喜欢我的音乐，已经跟我签了约。你要恭喜我，如果计划不变，今年冬天我就有自己的专辑了。你知道吗？当歌手一直是我的梦想，宝珠，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我想考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遇到一个中意的人。”
“哈哈，宝珠你相信我，这些都不是梦想，这就是你和许铭威的生活。”
有夜行的人经过她们身边，会以为她们是一对调皮的好姐妹。两个年轻的、美丽的女孩，她们是多么的相称啊。但其实不是，她们早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分到了两个不同的区域，命运将一切都安排好，岁月是一首长长的诗。
一直到凌晨她们才分开，临走时宝珠对李明子说：“你还有一只兔子在我那里……”
“不用了宝珠，那只兔子曾经是我的依靠与支柱，但现在我不再需要了。再见，宝珠。”她冲她用力地挥手，然后她走到了晨光之中。
宝珠没有告诉李明子，其实她从未与许铭威在一起过，因为她离开后，许铭威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开始吸烟，他同人打架，他的成绩下降得飞快，后来，他开始弹吉他。
李明子带走了他身上光明的东西，从此他就向她的世界靠拢。爱的力量如此强大，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他爱的人想爱的人，同时又把他变成爱他的人不再爱的人。
但宝珠觉得这样也是好的，若干年后也许会有一个同李明子一样的女孩爱上他，他会在她身上找到他遗失的梦想。
她祝福他。
八月，宝珠收到了她喜欢的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她收拾了行李，扔掉了那只兔子，开始了她漫长又美妙的大学时光。
再三个月后，李明子的第一张唱片正式发行。有一些年轻人找到了新的偶像，还有一些年轻人无法理解这样的音乐。
世界没有什么不同。
喧闹的公交车里，这张唱片的主打歌听起来依然有青春的寂静，乘客都没有发出声音。
“你的名字是我迷恋的诗行，你的歌是我梦的翅膀。你笑起来眉毛弯成月亮，我的命运写在你的脸庞。”
“如果你还在那个地方请你等着我呀，我的爱人呵，你还是我爱着的那个人吗？”
车继续向前，朝着每个人的生命与信仰、爱与灵魂奔驰。但最终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会抵达终点。
（责编：范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