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圣贤近距离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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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掘视角独特的经学选题
  在如今人们的印象中,四书五经所呈现的圣贤形象跟我们似乎有些距离。但我们一旦真正深入进去,跟古圣古贤们做一番亲切的晤谈,则不难发现,古圣古贤距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明代通俗文化大家冯梦龙以其特有的经学素养为我们亲切讲解,使我们可以更加从容地观照古圣古贤们的为人处事,以及他们给我们现如今的教育意义。
  人们知道冯梦龙的大名,似乎大多由于看过所谓“三言两拍”的缘故;其实,冯氏除“三言”等通俗文学的成就殊显突出之外,比如经学、史学、笔记杂缀等,也不可等闲视之。而经学方面的著作,则委实是冯氏毕生孜孜矻矻地从事乃至殚精竭虑撰成的。对此,冯氏自己似也颇为欣赏其胜义。
  据资料所载,冯氏留存至今的有关经学方面的著作,大抵有《四书指月》《麟经指月》《春秋衡库》《春秋定旨参新》等,共二三百万言。但由于各种原因,跟冯氏的《智囊》《情史》等著名作品相比,他这些颇费精力所撰的经学著作竟不大为人所知。
  2011年年底,我跟曾荣获第10届韬奋奖的国内著名出版家周殿富谈起冯梦龙著作的开发情况,如《智囊》《情史》《东周列国志》等较为通俗的读物,各大出版社争相去做,我们是否也做一些。周先生表示,不必做跟风的选题,可以另辟蹊径,邀请有关专家学者做冯氏经学方面的选集。于是,我便承担起点校与编注《论语指月》《孟子指月》(因《四书指月》中并不具备《论语》《孟子》原文等事由)的任务。
  冯氏经解“四书”的特色
  事实上,冯氏《冯梦龙全集》中的《四书指月》一书,只是冯氏对《论语》和《孟子》两书的解说,并没有对另外二部《中庸》和《大学》的说解。因此,这次整理编辑出版,我就把冯氏的《四书指月》析为《论语指月》和《孟子指月》二册,独立出版。
  我们知道,《论语》《孟子》中的语句固为经典,而冯氏说解对之亦颇多阐发。盖冯氏博通经史,在解读《论语》《孟子》时颇多胜义,其中的警示意义不唯在当时有其特殊价值,就是如今也依然称得上是足以指导和纠正人们言行的上上箴言。如《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君子求章》中孔子所说的“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确是千古哲言。对此,冯氏进一步讲解道:“君子会得己真,看得己大,自己取用不尽,故只求诸己;小人看得自己一毫没有,富贵在人掌握,声名在人齿颊,全向人讨生活。”这分明将《论语》中孔子的原话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其励志处委实令人激赏。又如讲解所涉启发式教育和“举一反三”这一语典时,冯氏进而引申道:“教人之法,最忌说尽。依我作解,障彼悟门,此大病也。故不启发者,正以进之启发;‘不复’者,正以进之能‘反’。重学者身上理会。”(见《述而篇·子曰不愤章》)
  冯氏对于《孟子》的见解亦复如是。如在《孟子曰子路人告章》说到孟子“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这千古哲言时,冯氏进一步讲解道:“‘乐取诸人’,舜忘人也;即此是‘与人为善’,则人也相忘于舜矣。人己两忘,乐之至也,同之极也,到此地位,才复得此善原初无碍之本体,故曰‘莫大’。”这解说可谓精到透辟,要言不烦,而语语中的。此外,冯氏在解说《公孙丑·孟子致为臣章》中,剖析孟子离开齐王时,对两人一番应对间的话外音颇能挖掘其深意,亦即对两人的心事可谓透彻掌握。因为齐王是为了贪图礼贤下士的虚名,而孟子则为了获取足以实施抱负的实职,冯氏因对当事人的内心体贴亲切,故能说得淋漓尽致。而冯氏一句“直是借他人话,表自己心”,这若非目光如炬,何能洞幽烛微若是?至于如《离娄·孟子曰中也养不中章》等所说“父兄在家庭间,观感最近,故人于父兄处最得力”,也是涵泳有味的话头。此外,书中如此之类所在多有,限于篇幅,这里不复赘举,相信读者自能从容寻绎。
  冯氏对经文断句的成就
  冯氏的说解对深入理解《论语》《孟子》原文大有帮助,其主要体现在对《论语》《孟子》原文的准确断句上。因为历来经学家们如朱熹等固然是以其自身所是而断句,即便是错误的句读,后人也大多不敢提出不同的见解。而冯氏则不然,他既有对朱氏的肯定,如其行文中所说的“朱子说是”之类,但主要还是以其自身学者的体悟作出颇为可信的句读,难能可贵。
  如诸书对《论语·阳货篇·阳货章》的断句各行其是,以致歧见纷纭。至于人们读后也确实觉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但冯氏说解中仅一句“记者于此方着个‘孔子曰’”云云,即可解决问题,因为这种正确的句读立马使人领悟孰是孰非。又如在对《宪问篇·南宫适问章》关于南宫适问孔子语时的解说,亦即冯氏对通行本句读“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作解说时,以为“‘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未定之词;羿、奡是已然事,故‘然’字当属‘禹、稷’句,乃转下落重语”。我们知道,冯氏所引“若由也”句,源出《论语·先进》,跟这里的用法确实有异,可见冯氏这别出心裁的说解因不袭旧说而别有新见。而冯氏此等说法对理解《论语》原文确有如汤沃雪之功,类似胜义在书中可谓俯拾即是。
  毫无疑问,冯氏在解释《孟子》时庶几不逊于此。如诸书对《孟子·尽心篇·齐饥陈臻曰章》(按著名成语“冯妇重来”即出于此章)的断句各行其是,以致歧见纷出而又莫衷一是,但冯氏说解中补充一句“一说‘卒为善’句,‘士则之’句,‘野有众逐虎’句;‘士则之’与‘士笑之’正相应——较胜”云云,即可使我们得到确切的解答,因为文从字顺嘛。诚然,冯氏的说法也并非最早,盖宋人刘昌诗《芦浦笔记·冯妇》就是如此断句的。所以我在点校时,既照顾到历史著名版本的断句,同时也参考冯氏的说解。其中还须参以己意而作出的标点,也就与通常版本如朱熹等人的颇为不同了。例如在对《滕文公·滕定公章》中的通行本句读“曰:‘吾有所受之也。’”确乎难以句解;朱熹注中则作连上文读,亦颇觉意旨难明;而今北京大学出版社版《孟子索引》乃作其父兄之言处理,尤属扞格难通。而冯氏以为“此乃世子答父兄之语,因他说宜从先祖”云云,则上下文脉自可豁然贯通了。又如《告子·孟子曰牛山章》,由于语句颇长,若非冯氏指点说明,则易笼统读之,不但不易解会其文旨,更不易彻悟原文之妙的;而冯氏指明“看首二节,各有‘人见其’三句,不是慨叹口气,……通章三‘存’字最紧要”云云,此真金针度人者!至于其中分析切中肯綮处,详尽而准确,这是因为冯氏的国学素养极为深厚。   冯氏征引他人说法不拘成见
  任何一位学者,在做学问时难免都会涉及对他人已有成果的征引。对此,与当下某些所谓学人任意剽用他人成果却不吱声不承认很为不同的,冯氏往往真名实姓地标明这是谁的见解,那是某的高论。三百年前的人能严谨地做到这点,确乎不易。事实上,冯氏说解所征引前人与时人的说法颇多,只要是有助于理解《论语》《孟子》原文的就收录,而并不以说话者的声望来取舍,所以书中除引录一些学术权威的说法外,还使得许多名不见经传者的颇具见地的解说得以保留。
  尤为可说者,冯氏对当时业已被尊为圣人的朱熹之说(指朱氏《四书集注》一书)亦敢多所訾议,但这是出于做学问的公心,因此也就多所匡正朱氏不当甚乃错误的解说了。如讲解《卫灵公篇·颜渊问为邦章》中为孔子所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时,便指出“雅与郑声,皆其声调,非指其词。朱子认作男女淫奔,而轻改《郑风》之序,冤哉!”颇具见地。又如对《季氏篇·季氏将伐章》讲解时,文末断定“朱子分作两节,便没分晓”,所说颇合事实而不唯名人之言为是。而对于《孟子》的说解,冯氏亦复如是。如他往往说“朱《注》不用”等语,也就是说,冯氏对朱氏注解不妥处是不会同意的(如《公孙丑·孟子去齐充虞章》等)。当然,冯氏亦并不全跟朱子唱反调,比如《滕文公·景春曰章》时就客观地指出:“愚按朱子仁、义、礼三字,虽不可用,然小注‘广居’,以居心言;‘正位’,以立身言;‘大道’,以制行言,却说得好。”对此,冯氏自述“亦非定与相左,只是虚心观理”(见《论语·卫灵公篇·子曰众恶章》解说语)。总之,冯氏讲述时这种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为我们最终确切理解《论语》《孟子》提供了良好的版本。
  诚然,冯氏说解中多用明代口语,其明白浅显处与现今所用语言几乎没有什么大异。但也正是由于冯氏所用词语不时有当时的熟语或方言,反而使得今人未必就没有了隔膜。此外,冯氏解说也并非全无可商榷的。如对《论语·泰伯篇·太宰问章》中解释“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时,以为“夫子以‘多能’为‘鄙事’”云云,与《论语》原意似乎就有些游离甚乃误会了。
  冯氏解说多涉文法技巧
  众所周知,明清文学批评家们(倘说大多是评点家或曰鉴赏家,似乎更为确切)对名著详加评点,可谓一时风气,而且也取得了很多实绩和经验。如人们所熟知的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西厢记》等,毛宗岗父子批点《三国演义》,张竹坡氏评点《金瓶梅》以及李卓吾评点《西游记》等,可谓两代文事风气使然;这对建立后世的文艺批评学无疑大有裨益。
  冯氏生活在明清之交,自然颇受这种文艺思潮的熏染与影响。他本人自是嗜好这种文艺评鉴模式,所以在他别的书中亦多有其评点印记。《情史》是如此,《智囊》亦复如是,而于《四书指月》自然也就不例外了的。其实,我们阅读冯氏这些评点,对洞彻《论语》《孟子》行文中的文法高妙之处,委实大有助益。因为除了对原文重出者不予说解外,冯氏几乎对《论语》《孟子》(尤其是前者)原文做到字字精研,句句确评,而且必使达到原文蕴涵无余剩而后已的程度;这种着意深入研究和真切赏析的境界,确乎使人读后颇觉痛快淋漓。如在《卫灵公篇·子曰君子义章》所批点“首尾两‘君子’正相呼应”等,即是。又如“此文字暗藏机轴处”(见《梁惠王·齐宣王见孟子于雪章》)、“此文字针线处”、“此文字细密处”(以上均见《滕文公·有为神农章》)、“……此虚实相生法。且‘伊尹’二节,本借客形之;而犹益之于夏,又借主形客,尽文之变”(见《万章·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章》)等,即是。两书所涉此类写作技巧者,真可谓触目即见。而这,对现在有志写好文章和洞明古人行文用意者自是大有裨益,而且时时饶有醍醐灌顶之乐。
  编注者必做的相关事
  《论语指月》《孟子指月》二书,是从冯氏《四书指月》析分出来的。而《四书指月》是以现今国家图书馆所藏《四书指月》残存明写本的影印本为底本,校以其他本子;唯该影印本原书不知卷数,有眉批,除《孟子》七卷外,仅存《论语》六卷,其中尚有缺页。该书按章分节疏讲二书,将冯氏的知识、见解融汇其中,对读者颇具辅导效用。
  由于底本《四书指月》并不同具《论语》《孟子》原文,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或许不成问题,但现在恐就不一样了,因为当今绝大多数读者远没有达到“饱读四书五经”的程度。故此,若没有《论语》《孟子》原文对看,那就势必对深入理解和确切掌握《论语》《孟子》精义是个障碍,而且这还不仅仅是“阅读不便”而已。举个例子来说,如《颜渊篇·子张问士章》中的“夫达节”,底本和其他刻本原多讹为“天达节”,致使后来诸多古籍出版社点校本亦多沿袭其误。如此之类,其他地方尚多,恕不赘举。因此,若不照录《论语》原文,则多数读者势必难以理解冯氏文中的所谓“天达”究为何所指,那就更别奢望能够立刻明白冯氏原本精辟的论述意义何在了。于是编者取坊间权威的《论语》版本并移录在冯氏说解之前,以便读者能够从容真切玩味;而其中文字因版本之故而颇多不同者,则择善而从,且于文后略作按语以供读者采择。昔人有所谓备此一书,即不必更求《论语》其他版本的说法。信夫!而《孟子》的情况自是与此相类,不须赘述。
  此外,由于《论语》《孟子》(尤其是前者)原文前后颇多重出,故冯氏对后出的语段就不予解说了。但本编为使《论语》《孟子》原文完整起见,特行取录,以便使之成为完璧。唯本编句读有与通行版本颇有不同处,这是按照古人所指明的“当同者不得不同,当异者不得不异”的原则进行的,“虽一时或骇里耳,后世不乏子云,必有玄吾玄者矣”(见冯氏《〈麟经指月〉发凡》)。可谓“于我心有戚戚焉”(具见《孟子·梁惠王上》)。
  底本《四书指月》有字迹漫漶,一时不可辨识者,亦有前后错字而不可卒读者,今以文意贯串之,并略作校注与按语,以便于读者省览云尔。诚然,编者也有明知其不确者,但因没有相应的对校资料或一时疏慵,只得姑且一仍其旧,还请读者鉴谅。
  总之,读者若能时时跟圣贤们近距离对话,并深研经典字义的蕴涵,那么达到明事理,会读书,善撰文,足研究,能管理,擅领导等境界,是当可深信不疑的了。而宋代开国宰相赵普所谓“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或许就是对上述见解的最简括性阐述吧。
  (本文编辑 谢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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