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成雪白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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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业安四年,汴京,鹅毛大雪。已是隆冬,朝廷各部都趁着年尾之前将事务归整妥当。正是等待安心过年的时节,偏有一人的折子,穿过漫天无声的雪花,接二连三地递到了宁瞻的案头,打破了寂静的皇城。
  宁瞻放下参茶,靠在椅背里,揉了揉眉心:“还是她的折子?”“回皇上,是。”
  宁瞻伸出手,将折子伸展开来,眉眼温柔,修长的指尖划过娟秀劲道的字迹。见字如面,他的思绪便透过这困囿一室,仿佛看到了曾在燕北大地骄傲驰骋、纵马飞扬的她。
  沐成雪的折子措辞严厉,直言道出大理寺与刑部官官相护,对武安伯伤人一案包庇至极,甚至连她的提审要求都被回绝。更直言相问,这朝堂为何如此昏暗?他这皇帝难道要坐视不管?
  宁瞻慢慢看着,弯了弯唇角。也只有她,敢对他这般措辞了。可就连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召她回汴京,是想架空她这燕北王,因此才迎合帝心借着职务之便处处打压她。她自己却一点儿不避讳,干脆装傻连连上奏,好似发泄般骚扰宁瞻,要让他不得安宁。
  宁瞻放下了折子,望向窗外飞舞肆虐的雪,脑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的眉眼:“宣沐大人进宫吧。”内侍应诺,匆匆退下,留下满室的静谧。宁瞻闭上眼,他有十一年没见到过她的笑颜了。
  寒冬时节,大雪肆虐,天街寂静无声,只有一辆马车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行驶到宫门口。沐成雪正要下车,却有早就候在一旁的内侍上前阻止:“圣上道雪天寒冷,沐大人可乘马车直入紫宸殿。”
  沐成雪心下一哂,坐了回去。面子功夫,没有人比宁瞻更会做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的话,转眼就能倾覆。纵然天下人都觉得她这个燕北王有不臣之心,可他难道不知她真心几何?竟然连下三道谕旨让她回汴京,更将她放在九城兵马司统领这样看似风光实则受尽排挤的位置上,死死压制,生怕她起兵造反。
  沐成雪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觉得自己的心境也如这时节般寒风呼啸。进殿后,沐成雪解了大氅,交给一旁的内侍,挟着满身风雪上前参拜。
  “沐大人。”宁瞻清冷的声音响起,“武安伯与大理寺寺卿、刑部右侍郎都是姻亲,你虽然统领九城兵马司,掌管汴京事务,但刑部和大理寺总理各地案件,职权在你之上。与他们交好,以后你办案,会方便很多。况且武安伯已经出了银两赔偿,你何必揪着不放?”
  沐成雪半点儿不让,依旧斩钉截铁地道:“伤者被打至重伤垂死,按例打人者应收监候审。”宁瞻轻笑一声:“呵,案子已提交大理寺,你还想怎么审?”沐成雪抬头,看向上面那人淡淡的眉眼,心中一片荒芜。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让她离开北境后,在汴京的强权下低头,告诉她皇权神圣不可侵犯,告诉她他能翻云覆雨将她玩弄于掌心?
  宁瞻明明知道,她从小便是爱憎分明的一个人,最厌恶官官相护的官场规则,还把她特意逼到汴京来,卸掉她的盔甲,磨掉她的骄傲,让她低头。她本是驰骋燕北的一地藩王,却在这汴京的一方之地被束缚如困兽。
  沐成雪的拳緊紧握着,她盯着宁瞻始终淡然的眉眼,心中忽然动了动。这时,宁瞻看向走进来的成妃,惊讶之余,还是柔和了些神色:“皇儿呢?外面雪这么大,可冷着了?”有娇俏的身影从沐成雪的身侧走过,走到宁瞻身边,轻侬软语。
  沐成雪紧紧握着的拳蓦然松开,她听闻宁瞻登基四年,只纳一妃,育有一皇子,之后无论朝臣怎样劝谏,都不肯再迎新人入宫。外面传言,宁瞻定是对这位妃子宠爱非常,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此时的情景猝不及防击中了沐成雪的软肋。北境的事情,朝堂的事情,沐成雪都可以据理力争,唯有面对此事,她溃不成军。她起身打算告退,抬眼间却蓦然见到了成妃的面容,眉眼竟然像极了她。
  沐成雪浑身颤抖,她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却死死地盯在成妃面上,不移片刻。宁瞻的眼神从成妃面上移开,收拢了笑容,好似全然没看见沐成雪紧绷的神色,淡淡地道:“你先下去,这件案子不要插手了,朕自有决断。”
  直到从紫宸殿退出来,沐成雪想到成妃的面容,脊背还一阵阵发寒。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目光透过这被大雪覆盖的皇城,似乎是希望看到燕北的土地。在回汴京之前,她不是没有期待的。纵然前路迷茫,她能见到宁瞻,总是感到欣喜的。可如今,一次次的打击之下,她已经摸不透宁瞻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宁瞻让她感到陌生,也感到惊惧恐慌。
  她十二岁离开宁瞻,随父沐渊远赴燕北。十一年匆匆而逝,这汴京,已经变成了她看不懂的模样。
  紫宸殿内,成妃见到沐成雪离去,也不敢再立于宁瞻身旁,收了娇俏的笑颜,战战兢兢地跪下。宁瞻不带温度地瞥了她一眼:“你的胆子,愈发大了。”成妃浑身颤抖:“皇上不可能纳燕北王入宫,何不成全了臣妾?”“待皇儿满六岁,你便出宫去吧。”宁瞻说完一挥手,就有内侍将成妃请出了殿。
  宁瞻抬眼,望着沐成雪离去的方向,怔愣良久。看样子,她还是……没有认输。他知晓,沐成雪身为一地藩王,在燕北说一不二惯了,自然不会甘心受朝廷掣肘,想必其他各地的藩王也是如此。宁瞻想要加强对番地的控制,还是得从收回燕北军下手。
  宁瞻靠在椅背里,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武安伯伤人,判流放三千里,旨意不必下发大理寺和刑部,直接交给沐大人。”
  吩咐过后,宁瞻踱步至窗边,看向这大雪纷飞的皇城,一时觉得困顿无比。他犹记得那年,沐成雪随父告别,他和父皇亲自送到城门口。十几岁的小姑娘,眼泪盈了满眶:“宁瞻哥哥,等我父亲安定了北境,我就请你来玩。听说燕北有黄沙大漠,还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到时候我们就去玩雪,我让父亲派燕北军跟着我们,去大漠探险。”
  彼时,他扬着纯真无邪的笑脸,摸着她的头安慰道:“父皇说了,等你们安定了北境,就是我宁国的大功臣,我到时候会带很多赏赐来看你的。你不是舍不得汴京的吃食衣物吗?到时候我统统给你带去。”
  那时候的笑容无邪,话也纯真,只是那时候的他们都没有想到,再见不是互道相思,而是针锋相对。时随事移,人心易变,谁能保证在权力和国势的左右下,有人会十一年如一日?就算他能保证,沐成雪能保证,可这推崇皇权集中而治的朝堂可能保证?日日不安稳的燕北军和各地藩王可能保证?   宁瞻伫立良久,难怪沐成雪去了十一年也不肯回来,这汴京,实在是太冷了。
  雪下了许久,终于停了。沐成雪在府里,刚收到宁瞻处置武安伯的旨意,连身都未动,就听见沐府周围许多双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响声。
  她率先一步做出反应,大喊“小心”,飞身藏在了房梁上。与此同时,十几个身手绝佳的黑衣人闯入门来,将她的护卫一并擒住。沐成雪从横梁上翻身上了屋顶,那些黑衣人纠缠不休,轻功奇高,竟将沐成雪堵在屋顶上进退不得。她眸光微冷:“是谁派你们来的?”黑衣人应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自然有人要来杀你。”
  沐成雪轻笑出声,身体反而放松下来。她提气一跃,落到了地面,眉间有掩饰不住的讽刺:“皇上,你派人闯进我府中,是怕我私下召集燕北军谋反吗?”周遭静了一瞬,宁瞻从暗影中缓缓走出:“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人?”“问罪武安伯的旨意刚刚到我这里,那厢就派了杀手来行刺我。这消息,不是皇上亲自透露出的又会是谁呢?”
  宁瞻含笑,挥手让黑衣人退下。沐成雪看着宁瞻清清淡淡的面容,心中怒气陡生。她捡起一旁护卫掉落的薄刀,抬手便架在了宁瞻的脖上:“你究竟想怎样?”宁瞻眉间不见分毫惧色:“收回燕北军。”沐成雪冷哼一声:“燕北军是我父亲一手发展而来,朝廷休想染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沐成雪笑了,她笑宁瞻逼她不成图穷匕见,也笑父亲若泉下有知,定当后悔当年的一片忠诚。她知晓,事到如今,连借刀杀人的法子都想出来的宁瞻,是不会轻易放她回燕北了。她索性将深埋于心的疑惑、燕北军士提也不敢提的旧事,一并拿出来问:“四年前,我父王和我尚在襁褓的幼弟坠马身亡之事,与你有没有关系?”宁瞻闭上眼,道:“有。”
  冰冷的刀锋紧挨着温热的脖颈,宁瞻能清楚地感受到沐成雪锋利的杀机。对峙良久,他感觉脖上的压力一松,睁开眼,刀落在地,沐成雪颓然而立。她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悲哀和愤怒,在寂静的雪地里犹为刺眼。
  “就因为燕北军在北境威望过重?”她颤抖着声音问。沐成雪看向宁瞻始终淡然的眉眼,她想起四年前,父王和幼弟双双身死,驻扎在北境的燕北军群龙无首,又恰逢朝廷新帝登基粮草未拨,差点儿便溃而四散。是她咬着牙,以一副瘦弱的肩膀,扛起燕北的重任,攘外安内,平定军心。
  那些日子,她常常梦见宁瞻,可原本对宁瞻抱有的一丝希望,也在他登基后对燕北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之下碎得彻底。那个曾经许诺以江山为聘,护她一世安宁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杀她亲人,堵她退路,削她羽翼的帝王。
  宁瞻上前来,将她拢在怀里,用身上的大氅为她抵御住些许寒风。年轻帝王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朕已经向燕北发了讣告,燕北军很快便会因为燕北王身死,无人统领而归顺朝廷。只要燕北军归顺,其余的藩王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宁瞻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待这天下一统,皇后的位置,朕仍为你留着。”
  宁瞻将沐成雪軟禁了。沐成雪从燕北带来的心腹,被宁瞻一一制住,事到如今,沐成雪也梳理通了宁瞻的意图。故意挑起她和武安伯一案的矛盾,当案件胶着到双方不让时,他再抛出问罪武安伯的旨意。这样一来,武安伯“怒起行刺”的事,听起来就合情合理了。
  沐成雪在沐府遍寻出路不得,最终还是请求去见了宁瞻。她道:“我愿劝燕北军归顺朝廷,求皇上不要伤及燕北军民。”宁瞻语气柔和,态度却是无可辩驳:“此时的燕北必定动荡不安,你不要参与了。”
  沐成雪皱着眉从紫宸殿出来,迎面便碰上了成妃。成妃好像很怕她一般,拉住身旁小皇子的手拼命往后躲。沐成雪眸光一冷,心念翻转间,手已经快出思绪一步,一把将小皇子拉过来,将冰凉的匕首架在小皇子颈上。成妃惊叫一声,殿里宁瞻听到动静迈步出来。沐成雪制住小皇子,转身朝向他。她看见宁瞻眼中的担忧愈显,心中的把握便更甚:“放我回燕北。”宁瞻的眉头紧紧皱起:“阿雪,你别冲动。”
  猛然听到多年前亲切的称呼,沐成雪内心一颤,手上却不肯放松力道,匕首锋利的刀刃抵住小皇子温软的脖颈。她低下头,却见小皇子眼中不见一丝害怕,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沐成雪心下不忍,手上的动作便迟钝了几分。
  这般破绽一落到周围侍卫的眼里,便是制胜的时机。沐成雪只觉手上一麻,怀中的小皇子就被侍卫抱去。等她反应过来,想伸手再擒,另一道劲风倏忽而至,打中了她的膝盖。沐成雪半跪在地,看向周围一群拿刀剑指着自己的人,忽然觉得可笑至极。父亲被宁瞻害死,她不敢报仇;自己被宁瞻软禁,她依旧不忍伤他之子。
  做了这些年燕北王,她还是没练成上位者的心狠手辣,让宁瞻折了羽翼,困在这透不过气来的汴京。她还能干些什么?
  沐成雪当真便如折掉羽翼的鹰,被宁瞻留在了宫里。宁瞻对她道:“派去你府上的人不了解你的喜好,难免伺候不尽心,你还是待在朕身边为好。”
  宁瞻还会将每日收到的燕北军情报念与她听,他念到燕北军军纪严整、百姓富足之处,还会夸赞沐成雪,道将来燕北归顺,他定然要多向她讨教治理方案。
  纵然室内暖炉已生,沐成雪还是感觉有止不住的凉意从心底浸透发肤。她在夜里睡不好,总梦见父亲身死之时燕北的动荡场面,梦见那时正值异族趁机举兵来犯,她为了安定民心,告诉燕北百姓她与燕北共存亡,穿战袍着铠甲,在燕北城墙站了七天七夜。
  那时候,她曾见过宁瞻一面。受了几日的寒风之后,异族兵退,她看到捷报,强撑着安抚了百姓,一口气松下来,回府就倒在了床上。她再睁开眼时,居然见着了一身披风的宁瞻坐在她的床前。起初她还当是做梦,痴痴地握着宁瞻的手,呢喃着让这梦慢些醒,直到宁瞻笑着将汤药递到她嘴边喂下,她才发现,阔别七年的他,真的秘密地来了燕北。
  那时的宁瞻,眉眼还未如此深沉,纵然被岁月砥砺得成熟些,也有年少朝气的影子。他按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朕已拨军清理兵败的异族,让燕北军好生休养,你也多歇歇。”
  她抓着宁瞻的衣襟,将头埋进他的怀中,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哭道:“宁瞻哥哥,父王死了,我一个人好害怕……现在你登基了,就不会像先帝一般忌惮我们了吧?宁瞻哥哥,你会保护我们燕北军民的对不对?”   宁瞻沉闷的声音响在上头:“只要燕北军归顺朝廷,朕自然会保护他们。”她的手蓦然顿住,将头从他怀中抬起,愣愣道:“归顺……是什么意思?”
  “撤销燕北军编制,听从朝廷调遣。”
  她心中大震,依旧不敢相信:“可异族未除,燕北的百姓还需要燕北军守护。宁瞻哥哥,难道你也相信那些臣子的谗言,觉得我会背叛朝廷?”宁瞻冷静的眼眸深深地望着她:“朕不会。朕知道你不会反叛,但其他人就说不定了,燕北军的将领、朝廷的不安之臣,都是不安定的因素。藩王势大,本就该遏制,朕不能让国家山河处于割裂而治的危境下。”
  她那时,是满心的悲哀与失望。她砸了屋内的器具,大吼着让他走,满脸眼泪捶打着他,他也一声不吭。那是最后一次,沐成雪叫他宁瞻哥哥。
  那时,从宁瞻默然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已经变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从前那个为哄她开心,跑遍大半个汴京,买来糖人给她的宁瞻哥哥,已经飘然远去,消逝在翻转起落的山河岁月中。
  沐成雪是被脸上轻柔的触感惊醒的。她猛地坐起来,发现宁瞻正用心疼的神色望着她,而自己的泪水已经糊了满脸。她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宁瞻无声地揽过她的肩,而后温声安慰她入睡。他们谁都不敢再提当年的情愫。
  经过这一夜,宁瞻不放心她,去哪儿都要带着她。而沐成雪大抵知晓反抗无用,便安安静静地接受着宁瞻的安排。严寒的天,长日无聊,她坐在宁瞻的案旁,看着他专注于奏折的坚毅眉眼,忽然就静下了心。
  在燕北,风刀霜剑十一年,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可她只能忍着,不能说,不能怯,不能在燕北军民面前露出一丝软弱,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可她终归有女儿心肠,也想在闲暇之时与思念之人对坐静室,敛袖饮茶,共赏良辰好景。
  沐成雪抬眼望向宁瞻:“御苑的梅花可开了?”她笑了笑,“燕北没有。”
  宁瞻的心突然变得柔软至极,她宁静低缓的嗓音,刺得他疼极了。召她回汴京这么久,尽顾着打压她,连她过往的喜好都忽视了。宁瞻敲了敲案头,想到燕北最近传来的消息,燕北军已经接受沐成雪已死的讣告,归顺朝廷,正整装待发准备上路,接受他的调遣。
  这样一来,他与沐成雪就没有了对立的理由。将成妃打发走后,他就要把沐成雪接来后宫,时光漫漫,他总能消除她心头的不满。想到以后的日子,宁瞻弯了弯唇角,笑意舒缓绽放。他看着沐成雪清淡的面容,竟觉得收服燕北军后再收服其余各地藩王这一桩不简单的事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他起身,携起沐成雪的手,抛下一大堆繁忙的政务,去了御苑。他将梅花折下,放进沐成雪的手里,梅花香气袭人,也远不及面前女子的笑容醉人。沐成雪拉着他的手,来到梅园凉亭之中,一副看起来仍是不谙世事天真活泼的少女样子。她道:“如此美景当前,当对饮一杯。”
  宁瞻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一杯烈酒,仰头喝下,便觉得眼前女子的笑容愈加迷醉。脑袋愈发昏沉。他伸出手,想触及沐成雪的笑颜,可一桌之隔却恍如天堑。酒杯哐当落地,他终是失去了意识。
  沐成雪裹紧了披风,在远处的宫人还未发觉之前,闪身入了梅林。只有她和宁瞻知道,御苑的梅林深处,有一处极隐秘的地方,能通往宫外。这还是年少之时,父王与先帝令他们在一起读书时发现的。当年,他们还偷偷商量着要将这地方打通,以便在夜里溜出宫去逛汴京的夜市……
  沐成雪摇了摇头,赶走这些纷杂的思绪,在暗道爬行许久,出来便见到了接应她的护卫:“主子,您没事吧?”沐成雪摇摇头,回身看向那暗道,心下奇怪,也不知为何行事缜密的宁瞻会让这可能危及皇城安全的暗道一直存在着。她思索片刻,还是吩咐护卫将这暗道给填了。反正她也不需再借暗道逃出,就算是……为宁瞻的安全考虑吧。
  沐成雪进京,不可能全无准备,宁瞻虽是制住了她府中的护卫,可她在外面也安排了人手。逃出宁瞻的控制后,她立刻启程,带着精锐护卫队,往燕北日夜兼程而去。她瞞过朝廷的耳目,秘密地回到了燕北,召见了几位大统领,于帐中密谈一夜。
  第二日,燕北全军脱去素缟,跪迎“死而复生”的燕北王,以朝廷刺杀忠良为名,揭竿而起,挥师南下。此时,江夏王、东安王、康王等各地藩王纷纷响应,打出“诛天子,立新君”的旗号,加入了燕北军的阵营。
  一月,春寒料峭,沐成雪已经带领各地藩王大军直入汴京腹地,于城门之下默然伫立。她铁甲披身,眼眸冰冷,看向城门高处龙袍飞扬的宁瞻。
  “江夏王,东安王,康王。”宁瞻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寒风,灌进阵前各藩王耳中,“你们是要造反吗?”藩王们皆亮出兵器,振臂高呼:“诛天子,立新君!”
  纵然隔了很远,沐成雪也看见了宁瞻唇间的一抹笑意。
  四方轰隆声起,忽有大军奔袭而来,将他们的军队团团围住,架起兵弩,活似要瓮中捉鳖。宁瞻在城墙高声道:“我朝藩王有异心,想杀朕来坐这皇位者,按律当斩!军士无辜,你们只要归顺朝廷,朕既往不咎!”
  宁瞻话音一落,燕北军的大统领和各地的藩王忽然一拥而上,对沐成雪怒目而视。
  “是你?燕北王!你和皇上串通好了,带领我们挥师南下,给我们安上个反叛的罪名,好让皇上清理了我们!是吗?”
  “王上,我们可是先王一手创建!这些年朝廷对我们各处打压,你为何还要归顺?”
  “无耻小人!便让我一刀了结了你!”
  沐成雪在寒风中静静站着,承受着这些唾骂,她知道这一切都会来的。如若不是她骗他们揭竿起义,他们还好好地在各自的藩地里割据为王,无法无天,鱼肉百姓,做着哪天也去当当皇帝的好梦。
  还有燕北军……她父王用七年心血创建的燕北军,敬她为主的燕北军啊!她亲手将他们送上了溃散的道路。所以在那人的刀光逼过来之时,她没有闪躲。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父王在世之时就说过,藩王势大,于国家安稳总是隐患。等他彻底驱逐异族,便当劝说各地藩王,一齐将兵权上交朝廷。可谁能想到,异族未除,朝廷就急着害死了她的父王和幼弟。对他们如此忌惮的朝廷,如此凉薄的君主,让沐成雪反而被激起了气性,绝口不提归顺朝廷之事。   可事到如今,宁瞻已经一步步将她逼至墙角,燕北军要散,她也要为燕北军争取更多的权利,为宁瞻献上这江山一统的最大助力。
  她暗地逃出宫,给宁瞻留了封信,问他,若是她能带领燕北军将各地藩王拉下马,他能不能给燕北军最好的安排,能不能善待燕北百姓?宁瞻传书过来,写了一个“好”字。那时的沐成雪看着这个字,心里就轻松了。
  她迎着那刀光,闭上了眼。纵然帝王负我,我亦倾囊相助。不为情,不为名,不为相思,不为痴恋。只为这海晏河清的大好河山,只为这父王站立于七丈城墙上,嘱咐她要好生守护的燕北军民。
  这本不该落在她身上的重担,终于放下了。
  沐成雪最终没被刺中要害。宁瞻在燕北军的将领中安排了一个他的线人,十一年来,只给他下了一道命令,就是保护好沐成雪。
  看到她留下的书信时,宁瞻擔忧不已,却已无法阻止,只能密切地注意着她的安危。可到汴京城门之时,异变突起,纵然他安排的将领将那持刀之人撞倒,沐成雪依然被收势不及的刀刺中。
  宁瞻发疯一般跑下来,抱住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沐成雪,眼泪肆虐。他本以为,沐成雪怨他,没有关系;沐成雪恨他,他可以化解。可是当他看见她迎着刀光不闪不避的身影时,突然就明白了。她背叛了燕北军,无论找多少理由,她仍有愧于心。这样的沐成雪,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宁瞻守着伤重的沐成雪整整一个月,沐成雪醒来的那日,他避了出去。他透过暖帐掩映,看清了沐成雪眼里深重的悲哀与愧疚。宁瞻将自己关在紫宸殿良久,出来之时,招手唤过内侍:“给她服忘忧丹吧。”
  忘掉过去,她才能开心起来。他给燕北配备了最清廉有力的官员,还了燕北百姓安定繁荣的生活。这是他答应她的。
  沐成雪离开汴京那天,宁瞻站在高高的城门上望着。他看见她脸上又扬起了明媚的笑容,透着年少时的天真,走到城门外的茶寮处,还问老板能不能卖她一些茶叶在路上做茶饼吃。
  旁边有内侍问他:“皇上为何不告诉燕北王,当年下令除掉先王的,是先帝?”“父皇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难道告诉她,她就能嫁给朕,心安理得地跪拜皇家祖宗,跪拜她的杀父仇人吗?”
  他犹记得,当年父皇垂危,将他叫到床前告诉他,他已经派人去除掉燕北王,为他的帝王之路扫除障碍。彼时他心中大震,急急派人去往燕北拦截。可终是慢了一步,他派出的人亲眼看见燕北王中计,连人带马滚落山谷,生机断绝。
  好在沐成雪的幼弟沐承被燕北王死死护着,未受重伤,他的人便秘密将沐承带回了汴京,让沐家一脉不至断绝。宁瞻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娶了个和沐成雪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随后偷偷接沐承入府,假扮成妃生的皇子。他想着母子相像,不会有人怀疑。这也是他对沐家唯一的补偿了。
  他眺望着沐成雪远去的背影,想着自己相思十一年,为帝四载,竟然还护不了一人周全。从此山高水长,他再也不能拥心爱之人入怀,只能在这寂寞的高位上独过一生。
  宁瞻抬手,接住了春风吹来的柳絮。他曾为了家国安稳,亲手剥夺了一个女子的亲情与忠义。这是他一生的罪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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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的成长:康瑜,曾就读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到云南支教,“是光”四季诗歌发起人。“别人会说我放弃这个放弃那个,我觉得这样的描述不好,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放弃,是选择。”  适用话题:公益;执着;热爱;支教;诗歌;向光而生  云南省昌宁县漭水镇,是一块偏僻的原始土地。在这里,孩子们的表达多是打架、砸玻璃、烧被子的粗野。支教?这里的孩子对此多有抗拒。为了培养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康瑜举办了“校园十佳
城市的天空因为雾霾,难得一见晴朗的天幕,莹白的月亮和灿烂的星星,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夜归的路上,凉风习习拂面,我戴上耳机收听读书频道的美文。  出乎意料的驚喜,我竟然在一首清新甜美的小诗里遇见了漫天耀眼的星星,那是外国诗人谢尔·希尔弗斯坦的一首童诗:“总得有人去擦亮星星/它们看起来有些昏暗/那些星星已老旧而锈蚀/想换新的我们买不起/所以请带上你的水桶和抹布/总得有人去擦亮星星。”  诗歌简短却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