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细读庞德之诗《在地铁站》，似乎存在三个缺陷：首行本体意象群与次行喻体意象群之间的对应之缺，选音之缺及用韵之缺。然考虑到庞德深受道家思想影响这一层，则不难理解其存缺实为求全，其不求圆满实为给读者留下空间，共创文本。解开此惑，其意象派压卷之作之名则毋庸置疑。
关键词：庞德 在地铁站 缺陷
意象派大师埃兹拉?庞德的短诗《在地铁站》发表于1913年4月的《诗歌》杂志上。自其问世以来，评论家的赞誉声不绝口：“英语中最短小，最完美的小诗”，“庞德作品中知名度最高的代表作”，“意象派的压卷之作”……通过暗喻的使用，该诗首行与次行被巧妙地连为了一体，然而从比喻本体及喻体的对应关系来看，该诗首行与次行的意象之间尚存在对应之缺，另就其音韵的使用来看，本诗亦悖离常法，似存缺陷，现分论如下；
1、本体喻体的意象对应之缺
依照阿布拉姆斯(M.H.Abrams)的定义，暗喻(metaphor)是指“字面意指一物之词用以指向另一明显不同之物，而不宣称(二者之)比较。”(Abrams 97)在其名作《修辞哲学》中，评论家理查兹(I.A.Richards)区分了暗喻的两大要素：隐喻词及所指物。“理查兹引入本体(tenor)一词替代所指物，喻体(vehicle)一词替代隐喻词……在具体的上下文中，喻体那些适用于本体的方面、特征及共同联系则被理查兹称作暗喻的基础(ground)。”(97)依照理查兹对本体、喻体的定义来分析《在地铁站》一诗，读者可以发现在此仅十四个单词的小诗中，通过对暗喻独具匠心的使用，庞德实则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分别创造出了层层叠加的意象群。仔细分析本体的意象群和喻体的意象群，可以发现：在本体中共有五个逐渐呈现并相互叠加的意象?——“脸”、“人群”、“人群中的脸”、“移动的人群”及“逐渐显现的脸”；在喻体中共有四个逐渐呈现并相互叠加的意象——“花瓣”、“黑色树枝”、“黑色树枝上的花瓣”及“湿润的树枝”。在这两组意象群中，“脸”与“花瓣”，“人群”与“黑色树枝”，“人群中的脸”与“黑色树枝上的花瓣”，以及“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分别呈一一对应关系，唯独本体中“逐渐显现的脸”在喻体中缺少相对应的意象，具体分析如下：
1.1 “脸”与“花瓣”的对应
在此诗本体意象群的五个相互叠加的意象“脸”、“人群”、“人群中的脸”、“移动的人群”及“逐渐显现的脸”中，焦点意象在于“脸”。庞德曾自述道：“我走出协和广场地铁站，忽然看见一张漂亮的脸，接着又看见了另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一整天，我尽力寻找词语表达我的感受……”(Pound 86－89)因此，在该诗首行“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中，五个相互叠加意象的焦点为“脸”。在此诗次行“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喻体意象群的四个意象“花瓣”、“黑色树枝”、“黑色树枝上的花瓣”及“湿润的树枝”中，最为凸显的则为“花瓣”。“脸”与“花瓣”，二者不仅形状相似，而且质地丰润，二者相似的形与质组成了联系本体与喻体的基础，所以本体意象“脸”与喻体意象“花瓣”构成了两个意象群中第一环对应。
1.2 “人群”与“黑色树枝”的对应
再审视本体意象焦点“脸”与喻体意象焦点“花瓣”的背景“人群”以及“黑色树枝”，二者亦是环环相扣。在本体意象群中，焦点意象“脸”是以地铁站来来往往的众旅客为背景的；无此背景为依托，则焦点意象“脸”的美丽鲜活无法凸显。在喻体意象群中，焦点意象“花瓣”则是以“黑色树枝”为依托；若无“黑色树枝”为依托，“花瓣”则无所附；若无质朴的“黑色树枝”为烘托，“花瓣”的娇媚鲜艳则无法彰显。“人群”与“黑色树枝”在焦点意象“脸”和“花瓣”的光芒下，则显得黯然无光、平淡无奇，此点为连接该对本体意象与喻体意象的基础。从其平淡的特征及烘托功用上来看，二者的对应亦互相契合。
1.3 “人群中的脸”与“黑色树枝上的花辫”的对应
将本体中两个意象“脸”与“人群”叠加，则会有“人群中的脸”这一新意象；将喻体中两个意象“花瓣”与“树枝”叠加，则会有“黑色树枝上的花瓣”这一新意象。在“人群中的脸”这一叠加意象中，其原组成意象“脸”与“人群”色彩鲜明，层次清楚：依照庞德自述，其被巴黎协和广场地铁站妇人的娇容所吸引，不能忘怀；庞德笔下的妇人当然是欧洲人，自是肤如凝脂，洁若象牙；作为背景，巴黎地铁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呈黯淡的黑灰色；本体意象焦点“脸”的颜色“白”叠置于背景意象“人群”的色彩“黑灰”之上，主次关系对比鲜明，一目了然。分析喻体中的新意象“黑色树枝上的花瓣”，其原组成意象“花瓣”与“黑色树枝”亦色彩鲜明，层次清楚：先观焦点意象“花瓣”，尽管庞德未言其色彩，但结合语境可断无论其为何色，当为鲜活之花；再分析背景意象“黑色树枝”，其色彩如诗人所言为“黑”色。鲜活的花瓣置于“黑色树枝”之上，其对比亦是鲜明清楚。就本体及喻体的色彩而论，此二新叠加意象亦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1.4 “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的对应
再观本体和喻体中另一对被修饰过的意象“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二者构成暗喻的基础在于其鲜活之感。虽然庞德在原诗中只字未提“移动”二字，但就其语境而言，地铁站自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故而本体中背景意象“人群”是鲜活而非呆板的。“湿润的树枝”有别于干燥的树枝；喻体中意象“树枝”经“湿润”一词修饰后，其鲜活之感随即显现。故而这对经修饰过的意象“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亦呈现出相互对应的关系。
1.5 “逐渐显现的脸”对应意象的缺失
以上四对意象层层叠加却又齿齿相扣，成为评论家极力褒扬之处，然而隐含于本体中的另一动态意象“逐渐显现的脸”在喻体中却并无对应的意象。在《牛津简明英语词源学词典》中，“apparition”意为“显露的行为，显露的事物。”(action of appearing，something appearing)(Hoad 20)在《朗文现代英语词典》中，“apparition”一词共有四种解释；“①－幻象，特别是来自于另一世界之物；②－显现，出现于眼前；③出现的生命、事物、鬼魂；④在能见度阴暗或持续后，恒星、行星等的第一次显现。”(War－son 47)这样看来，本体中“apparition”一词有“鬼魂”及“显现”之意，具有动态之美；故而“apparition”与“脸”一起构成了“逐渐显现的脸”这一动态意象。反观喻体，诗人却未像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那样言说“风中之花”，亦未像莎翁那样写到“震颠”之“娇蕾”，故而喻体中没有与本体意象“逐渐显现的脸”相对应的动态意象。如此说来，此诗的本体意象群与喻体意象群之间的对应就留下了缺陷。据庞德自述，“我写了三十行诗，但由于它属于所谓的‘二等张力’作品，我便毁掉了它。六个月后，我写了首诗，只有原来一半。一年后，我写出了下面这首俳句似的句 子……”(Pound 86－89)由此可知，庞德多次修改此诗，其目的在于达到俳句惜字如金却意境深远的效果。此处喻体中缺少本体意象“逐渐显现的脸”所对应的动态意象，是庞德为为求诗歌简洁明快而删节太过?还是庞德推敲有失?亦或是庞德有意为之?暂且搁置而后论。
2、音韵对应之缺
诗歌大家为求完美，除靠意象取胜外，亦重视音韵的选择安排。新批评学派大师布鲁克斯说过：“很明显，音节关系的变化及范围涉及了我们通常想到的韵文的音乐性。”(Brooks 542)佐良先生也曾说道：“诗人在选词时，总是非常重视它的声音。这是因为有些声音组合在一起能产生优美、和谐的效果；而另外一些声音组合在一起会使人觉得刺耳、难受。”(王佐良376)由二人的论述来看，音韵的重要性于诗人自是不言而喻。以此观点来分析本诗的选音用韵，则其亦似存有缺陷：
2.1 选音之缺
此诗首行第三个音节为/pз/，在该行为非重读音节；次行第一个音节为/pe/，在该行为重读音节。两音节皆具辅音/p/，且该辅音均位于两行前列，呈遥相呼应之势；此安排乃庞德匠心独运之笔，其目的在于求得音效和谐。然而音节/pз/为非重读音节，而音节/pe/却为重读音节，无法构成英诗严格意义上的头韵(alliteration)。“(严格意义上的)头韵指一系列相邻词语语音的重复。该术语通常只用于辅音，且只有当这一重复之音位于一个词语或词内一重读音节的起始位置。”(Abrams 8)庞德用非重读音节/pз/与重读音节/pe/构成头韵，未严守头韵之本，使得本诗在选韵上似乎未达圆满。
2.2 用韵之缺
根据阿布拉姆斯的定义，“在相互押韵的词语中，标准的押韵由最后一个重读元音及所有跟随其后的语音重复组合而成。”(Abrams 273)依此而论，此诗首行末尾与次行末尾分别以音节/kraud/及/bau/而终。音节/kraud/中去掉音素/d/，剩余音素/krau/方可与音节/bau/形成押韵。庞德以此二音节终结首行与末行，依英诗传统之用韵而观，似乎亦存缺陷。
在选音用韵上，庞德未臻圆满、留有缺陷的做法究竟是其诗艺不济，抑或是其有意为之?在下文，笔者欲从道家思想对庞德的影响，以《道德经》中“大成若缺，其用大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96)一句为切入点，对庞德该诗中意象对应之缺及选音用韵之缺加以解证。
3、道家影响，报缺求全
作为译苑名家，庞德精通数国语言，学贯中西，并自成一体。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对其影响，不可低估。庞德最初痴迷于日本能剧，然而“庞德对能剧的兴趣很快便被其对费诺罗萨所发现的中国材料所替代，他相信费诺罗萨在中国发现了一个新的希腊。”(Nadel 209)这“中国材料”不仅包括儒家思想，更有隐藏于儒家思想背后的道家思想。庞德对“道”的解读有二：①“过程；脚迹，足带着首，首指挥足，在理智的引导下作有秩序的运动”(赵毅衡301)；②“一个民族内部人民的要求，或制度。”(301)解读①，“庞德首先是用最拿手的‘拆字法’，把‘首’和‘足’(走之旁)视为基本意象，其次是释为类似‘规律’的含义，有一点中国道家学说的影子”(梁呐72)；解读②“则完全从儒学的角度，将‘道’视为某种政治性的体制，即儒家的伦理之道。”(72)据此可知，“儒者庞德”对于道家思想还是颇有心得的。在同文中，作者写到，“对作为两大中国思想基础之一的道家思想，由于庞德极力推崇中国传统文化，是难以卸掉其潜移默化的影响的……”(75)知其受道家思想之影响，而后再观其作品，困惑则自会迎刃而解。
庞德深谙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与道家思想。在创作其旷世名作《诗章》(Canto)时，庞德就曾化道家经典于其中。《诗章》第49又名《七湖诗章》(Seven Lakes Canto)，具有明显的道家思想，庞德以中国上古歌谣《击壤歌》作结：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庞德在这里所勾勒的理想社会正是老子“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168)，自给自足、无官方干预的“无为”社会。能够化道家作品于自己的诗歌中又不着痕迹，足见庞德对道家思想有着深刻的体会。
庞德不仅在其诗歌作品中吸收了道家思想的精髓，而且还用其指导自己的艺术实践。道家的经典《道德经》第四十五章写到：“大成若缺，其用大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96)其意为最完美之物似乎总有所缺，然其功用却永不衰竭；最充盈之物似乎空空如也，然其功用却用之不竭。以此为准绳观庞德之《在地铁站》，上文所提到的本体喻体意象对应之缺及选音用韵之缺则可迎刃而解。
如上文所示，该诗首行本体意象群中有四个意象与次行喻体意象群的意象呈一一对应的关系，唯独本体中“逐渐显现的脸”这一表现由模糊到清晰的动态意象在喻体中没有相对应的意象。“逐渐显现的脸”对应意象的缺失，看似缺陷，实则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接受美学将“任何一个独立文本的意义及美学价值视为一系列含蓄的语义及含蓄的美学可能性，只有在历时久远的过程中被读者累积的种种反应实现时，它们才得以显现。”(Abrams 263)在这首诗歌的喻体中，庞德未明言花之动态美，实乃邀请读者参与其中，发挥其想象力，从而发掘出诗歌含蓄的美学价值。道家不求完美却得大成的目的暗藏其中，使得此诗美学效果远胜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的“风中之花”及莎翁的“震颠”之“娇蕾”。退一步讲，即便庞德本人写诗时并无此意，也会因其“无心插柳”之举，使得此处本体喻体意象对应之缺收到“柳成荫”般的同样美学效果。
以此来观上文提到的选音用韵之缺，层层迷雾自可消散。两行开头音节/p?/与/pe/一轻一重，末尾音节/kraud/与/bau/似押韵却不押韵，看似有缺，实乃庞德为求大成大盈之效而故意为之之举。虽然英诗节奏韵律有其程式，但好诗绝非通篇一成不变。以音步为例，“若每个音步完全相似于下一个音步，每个诗行完全相似于下一个诗行，则规整性不会成为诗歌之优点，只能算其瑕疵。”(Bolton 29)以此而推，庞德此处选音用韵不求规整，其目的在于同中求异，其效果在于诗歌灵动活泼。
综上所述，庞德之诗《在地铁站》若从常理而论，存在本体喻体对应之缺及选音用韵之缺；然而考虑到庞德深谙道家“大成若缺，其用大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之理，则可知其存缺实为求全，不求圆满实为给读者留有空间，共创文本。解开此惑，其意象派压轴之作之誉则名至所归。
关键词：庞德 在地铁站 缺陷
意象派大师埃兹拉?庞德的短诗《在地铁站》发表于1913年4月的《诗歌》杂志上。自其问世以来，评论家的赞誉声不绝口：“英语中最短小，最完美的小诗”，“庞德作品中知名度最高的代表作”，“意象派的压卷之作”……通过暗喻的使用，该诗首行与次行被巧妙地连为了一体，然而从比喻本体及喻体的对应关系来看，该诗首行与次行的意象之间尚存在对应之缺，另就其音韵的使用来看，本诗亦悖离常法，似存缺陷，现分论如下；
1、本体喻体的意象对应之缺
依照阿布拉姆斯(M.H.Abrams)的定义，暗喻(metaphor)是指“字面意指一物之词用以指向另一明显不同之物，而不宣称(二者之)比较。”(Abrams 97)在其名作《修辞哲学》中，评论家理查兹(I.A.Richards)区分了暗喻的两大要素：隐喻词及所指物。“理查兹引入本体(tenor)一词替代所指物，喻体(vehicle)一词替代隐喻词……在具体的上下文中，喻体那些适用于本体的方面、特征及共同联系则被理查兹称作暗喻的基础(ground)。”(97)依照理查兹对本体、喻体的定义来分析《在地铁站》一诗，读者可以发现在此仅十四个单词的小诗中，通过对暗喻独具匠心的使用，庞德实则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分别创造出了层层叠加的意象群。仔细分析本体的意象群和喻体的意象群，可以发现：在本体中共有五个逐渐呈现并相互叠加的意象?——“脸”、“人群”、“人群中的脸”、“移动的人群”及“逐渐显现的脸”；在喻体中共有四个逐渐呈现并相互叠加的意象——“花瓣”、“黑色树枝”、“黑色树枝上的花瓣”及“湿润的树枝”。在这两组意象群中，“脸”与“花瓣”，“人群”与“黑色树枝”，“人群中的脸”与“黑色树枝上的花瓣”，以及“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分别呈一一对应关系，唯独本体中“逐渐显现的脸”在喻体中缺少相对应的意象，具体分析如下：
1.1 “脸”与“花瓣”的对应
在此诗本体意象群的五个相互叠加的意象“脸”、“人群”、“人群中的脸”、“移动的人群”及“逐渐显现的脸”中，焦点意象在于“脸”。庞德曾自述道：“我走出协和广场地铁站，忽然看见一张漂亮的脸，接着又看见了另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一整天，我尽力寻找词语表达我的感受……”(Pound 86－89)因此，在该诗首行“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中，五个相互叠加意象的焦点为“脸”。在此诗次行“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喻体意象群的四个意象“花瓣”、“黑色树枝”、“黑色树枝上的花瓣”及“湿润的树枝”中，最为凸显的则为“花瓣”。“脸”与“花瓣”，二者不仅形状相似，而且质地丰润，二者相似的形与质组成了联系本体与喻体的基础，所以本体意象“脸”与喻体意象“花瓣”构成了两个意象群中第一环对应。
1.2 “人群”与“黑色树枝”的对应
再审视本体意象焦点“脸”与喻体意象焦点“花瓣”的背景“人群”以及“黑色树枝”，二者亦是环环相扣。在本体意象群中，焦点意象“脸”是以地铁站来来往往的众旅客为背景的；无此背景为依托，则焦点意象“脸”的美丽鲜活无法凸显。在喻体意象群中，焦点意象“花瓣”则是以“黑色树枝”为依托；若无“黑色树枝”为依托，“花瓣”则无所附；若无质朴的“黑色树枝”为烘托，“花瓣”的娇媚鲜艳则无法彰显。“人群”与“黑色树枝”在焦点意象“脸”和“花瓣”的光芒下，则显得黯然无光、平淡无奇，此点为连接该对本体意象与喻体意象的基础。从其平淡的特征及烘托功用上来看，二者的对应亦互相契合。
1.3 “人群中的脸”与“黑色树枝上的花辫”的对应
将本体中两个意象“脸”与“人群”叠加，则会有“人群中的脸”这一新意象；将喻体中两个意象“花瓣”与“树枝”叠加，则会有“黑色树枝上的花瓣”这一新意象。在“人群中的脸”这一叠加意象中，其原组成意象“脸”与“人群”色彩鲜明，层次清楚：依照庞德自述，其被巴黎协和广场地铁站妇人的娇容所吸引，不能忘怀；庞德笔下的妇人当然是欧洲人，自是肤如凝脂，洁若象牙；作为背景，巴黎地铁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呈黯淡的黑灰色；本体意象焦点“脸”的颜色“白”叠置于背景意象“人群”的色彩“黑灰”之上，主次关系对比鲜明，一目了然。分析喻体中的新意象“黑色树枝上的花瓣”，其原组成意象“花瓣”与“黑色树枝”亦色彩鲜明，层次清楚：先观焦点意象“花瓣”，尽管庞德未言其色彩，但结合语境可断无论其为何色，当为鲜活之花；再分析背景意象“黑色树枝”，其色彩如诗人所言为“黑”色。鲜活的花瓣置于“黑色树枝”之上，其对比亦是鲜明清楚。就本体及喻体的色彩而论，此二新叠加意象亦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1.4 “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的对应
再观本体和喻体中另一对被修饰过的意象“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二者构成暗喻的基础在于其鲜活之感。虽然庞德在原诗中只字未提“移动”二字，但就其语境而言，地铁站自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故而本体中背景意象“人群”是鲜活而非呆板的。“湿润的树枝”有别于干燥的树枝；喻体中意象“树枝”经“湿润”一词修饰后，其鲜活之感随即显现。故而这对经修饰过的意象“移动的人群”与“湿润的树枝”亦呈现出相互对应的关系。
1.5 “逐渐显现的脸”对应意象的缺失
以上四对意象层层叠加却又齿齿相扣，成为评论家极力褒扬之处，然而隐含于本体中的另一动态意象“逐渐显现的脸”在喻体中却并无对应的意象。在《牛津简明英语词源学词典》中，“apparition”意为“显露的行为，显露的事物。”(action of appearing，something appearing)(Hoad 20)在《朗文现代英语词典》中，“apparition”一词共有四种解释；“①－幻象，特别是来自于另一世界之物；②－显现，出现于眼前；③出现的生命、事物、鬼魂；④在能见度阴暗或持续后，恒星、行星等的第一次显现。”(War－son 47)这样看来，本体中“apparition”一词有“鬼魂”及“显现”之意，具有动态之美；故而“apparition”与“脸”一起构成了“逐渐显现的脸”这一动态意象。反观喻体，诗人却未像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那样言说“风中之花”，亦未像莎翁那样写到“震颠”之“娇蕾”，故而喻体中没有与本体意象“逐渐显现的脸”相对应的动态意象。如此说来，此诗的本体意象群与喻体意象群之间的对应就留下了缺陷。据庞德自述，“我写了三十行诗，但由于它属于所谓的‘二等张力’作品，我便毁掉了它。六个月后，我写了首诗，只有原来一半。一年后，我写出了下面这首俳句似的句 子……”(Pound 86－89)由此可知，庞德多次修改此诗，其目的在于达到俳句惜字如金却意境深远的效果。此处喻体中缺少本体意象“逐渐显现的脸”所对应的动态意象，是庞德为为求诗歌简洁明快而删节太过?还是庞德推敲有失?亦或是庞德有意为之?暂且搁置而后论。
2、音韵对应之缺
诗歌大家为求完美，除靠意象取胜外，亦重视音韵的选择安排。新批评学派大师布鲁克斯说过：“很明显，音节关系的变化及范围涉及了我们通常想到的韵文的音乐性。”(Brooks 542)佐良先生也曾说道：“诗人在选词时，总是非常重视它的声音。这是因为有些声音组合在一起能产生优美、和谐的效果；而另外一些声音组合在一起会使人觉得刺耳、难受。”(王佐良376)由二人的论述来看，音韵的重要性于诗人自是不言而喻。以此观点来分析本诗的选音用韵，则其亦似存有缺陷：
2.1 选音之缺
此诗首行第三个音节为/pз/，在该行为非重读音节；次行第一个音节为/pe/，在该行为重读音节。两音节皆具辅音/p/，且该辅音均位于两行前列，呈遥相呼应之势；此安排乃庞德匠心独运之笔，其目的在于求得音效和谐。然而音节/pз/为非重读音节，而音节/pe/却为重读音节，无法构成英诗严格意义上的头韵(alliteration)。“(严格意义上的)头韵指一系列相邻词语语音的重复。该术语通常只用于辅音，且只有当这一重复之音位于一个词语或词内一重读音节的起始位置。”(Abrams 8)庞德用非重读音节/pз/与重读音节/pe/构成头韵，未严守头韵之本，使得本诗在选韵上似乎未达圆满。
2.2 用韵之缺
根据阿布拉姆斯的定义，“在相互押韵的词语中，标准的押韵由最后一个重读元音及所有跟随其后的语音重复组合而成。”(Abrams 273)依此而论，此诗首行末尾与次行末尾分别以音节/kraud/及/bau/而终。音节/kraud/中去掉音素/d/，剩余音素/krau/方可与音节/bau/形成押韵。庞德以此二音节终结首行与末行，依英诗传统之用韵而观，似乎亦存缺陷。
在选音用韵上，庞德未臻圆满、留有缺陷的做法究竟是其诗艺不济，抑或是其有意为之?在下文，笔者欲从道家思想对庞德的影响，以《道德经》中“大成若缺，其用大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96)一句为切入点，对庞德该诗中意象对应之缺及选音用韵之缺加以解证。
3、道家影响，报缺求全
作为译苑名家，庞德精通数国语言，学贯中西，并自成一体。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对其影响，不可低估。庞德最初痴迷于日本能剧，然而“庞德对能剧的兴趣很快便被其对费诺罗萨所发现的中国材料所替代，他相信费诺罗萨在中国发现了一个新的希腊。”(Nadel 209)这“中国材料”不仅包括儒家思想，更有隐藏于儒家思想背后的道家思想。庞德对“道”的解读有二：①“过程；脚迹，足带着首，首指挥足，在理智的引导下作有秩序的运动”(赵毅衡301)；②“一个民族内部人民的要求，或制度。”(301)解读①，“庞德首先是用最拿手的‘拆字法’，把‘首’和‘足’(走之旁)视为基本意象，其次是释为类似‘规律’的含义，有一点中国道家学说的影子”(梁呐72)；解读②“则完全从儒学的角度，将‘道’视为某种政治性的体制，即儒家的伦理之道。”(72)据此可知，“儒者庞德”对于道家思想还是颇有心得的。在同文中，作者写到，“对作为两大中国思想基础之一的道家思想，由于庞德极力推崇中国传统文化，是难以卸掉其潜移默化的影响的……”(75)知其受道家思想之影响，而后再观其作品，困惑则自会迎刃而解。
庞德深谙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与道家思想。在创作其旷世名作《诗章》(Canto)时，庞德就曾化道家经典于其中。《诗章》第49又名《七湖诗章》(Seven Lakes Canto)，具有明显的道家思想，庞德以中国上古歌谣《击壤歌》作结：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庞德在这里所勾勒的理想社会正是老子“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168)，自给自足、无官方干预的“无为”社会。能够化道家作品于自己的诗歌中又不着痕迹，足见庞德对道家思想有着深刻的体会。
庞德不仅在其诗歌作品中吸收了道家思想的精髓，而且还用其指导自己的艺术实践。道家的经典《道德经》第四十五章写到：“大成若缺，其用大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96)其意为最完美之物似乎总有所缺，然其功用却永不衰竭；最充盈之物似乎空空如也，然其功用却用之不竭。以此为准绳观庞德之《在地铁站》，上文所提到的本体喻体意象对应之缺及选音用韵之缺则可迎刃而解。
如上文所示，该诗首行本体意象群中有四个意象与次行喻体意象群的意象呈一一对应的关系，唯独本体中“逐渐显现的脸”这一表现由模糊到清晰的动态意象在喻体中没有相对应的意象。“逐渐显现的脸”对应意象的缺失，看似缺陷，实则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接受美学将“任何一个独立文本的意义及美学价值视为一系列含蓄的语义及含蓄的美学可能性，只有在历时久远的过程中被读者累积的种种反应实现时，它们才得以显现。”(Abrams 263)在这首诗歌的喻体中，庞德未明言花之动态美，实乃邀请读者参与其中，发挥其想象力，从而发掘出诗歌含蓄的美学价值。道家不求完美却得大成的目的暗藏其中，使得此诗美学效果远胜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的“风中之花”及莎翁的“震颠”之“娇蕾”。退一步讲，即便庞德本人写诗时并无此意，也会因其“无心插柳”之举，使得此处本体喻体意象对应之缺收到“柳成荫”般的同样美学效果。
以此来观上文提到的选音用韵之缺，层层迷雾自可消散。两行开头音节/p?/与/pe/一轻一重，末尾音节/kraud/与/bau/似押韵却不押韵，看似有缺，实乃庞德为求大成大盈之效而故意为之之举。虽然英诗节奏韵律有其程式，但好诗绝非通篇一成不变。以音步为例，“若每个音步完全相似于下一个音步，每个诗行完全相似于下一个诗行，则规整性不会成为诗歌之优点，只能算其瑕疵。”(Bolton 29)以此而推，庞德此处选音用韵不求规整，其目的在于同中求异，其效果在于诗歌灵动活泼。
综上所述，庞德之诗《在地铁站》若从常理而论，存在本体喻体对应之缺及选音用韵之缺；然而考虑到庞德深谙道家“大成若缺，其用大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之理，则可知其存缺实为求全，不求圆满实为给读者留有空间，共创文本。解开此惑，其意象派压轴之作之誉则名至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