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晏知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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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陈辜,是一名化外散人,因手中握几株种仙家秘术,云游九州十国时便常被听闻虚名的人们请去。这一日游至卫国,我才将白石桥桥头的一株飞霜花看了兩眼,便有车架驾被桃花马驱来停在身旁。来请我的是极尊极贵之人,卫国的天子卫信。
  辗转几番入宫门,天子坐高堂,想了很久方才开口问我:“朕想要一人生,又想要那人死,如何抉择?”
  “若真想要那人生,陛下不会问这个问题。”
  “现下活着的人该死,已死的人才该活,如何?”
  “从心所愿。”
  他笑了一笑:“若这两人是同一人,又怎样?”我尚在思索,他已兀自低头笑开,声色饱含惋惜地道出昔年三国时杨修与曹阿瞒的鸡肋典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弃之……可惜。”


  我以新晋内侍官的身份留在卫宫伴卫信身侧,在宫中经历的第一场大事是皇后姬如的生辰。
  那日清晨我尚在太液池旁看到几片纸钱,至傍晚,便是宫中再偏僻一处都铺上了红氍毹。我心下好奇,拉了御前伴君最久的尤筕打听,。老人家将脑袋上的清凉帽一托,道:“贤妃娘娘痛失爱子,违禁撒了几张纸钱。”中宫侍婢捧花果行经,尤筕压低了声,“皇后娘娘,很是不喜。”
  当晚生辰宴果然华丽,青灯百来盏,宫娥以千计,入宴者多是戚州姬氏贵胄。
  皇后姬如姗姗迟来,她是此宴正角,穿一身绯红千日绣,衣摆处缀百枚八重樱,往上是金丝牡丹,广袖之上蜿蜒至襟领处则是寡青色锦鲤鳞纹。卫信竟起身扶她入座,坐定后两人一同接受群臣朝贺。
  酒酣耳热时卫信勉强维持清醒侧眸去看姬如,凤座后立一青铜鹤形灯,丹顶的仙鹤鸟喙极长,以我的角度看来,仙鹤仿佛在啄食姬如的脑髓。
  姬如察觉卫信眼风也偏头回望:“陛下你听,他们都在祝皇后万福金安。”似睐飞睐的凤眸挑得狭长,眼角一痕绯色被眼波泅开,“那么陛下心中,希望哪位皇后万福金安?”
  夜宴开到子时,笙歌渐歇后我才睡下。不知是怎样时分,我被一阵低细的哭声惊醒,化外之人五感当真是恼人的地灵敏。声音大约自西北方宫墙而来,是婴孩夜哭。
  尤筕遣来的小內侍不懂规矩,值夜时竟也呼呼睡熟,我便径直起身打了盏灯笼循哭声而去。
  宫墙砌玉垒碧,回廊曲径不下千条,哭声复起复落,待我接近时已走到死路。灯火明灭照得白日人来人往的宫墙阴气森森,影投在墙上晃动似乎鬼魅。
  忽然婴孩一声凄厉的哭喊,笼中灯火骤熄,此后火未明,再无余音。我转头离去,瞥见墙角亦才飘过的一席袭白衣,揉了揉眼再看已是不见。
  我知这处宫墙是皇后姬如的咸宜宫,但我也知姬如膝下无子——姬氏当日扶持卫信登基,此后大权旁落。纵然姬如父兄身死青萍战祸,姬氏族人依旧虎视眈眈。卫信可与这世上所有女子生儿育女,唯独姬如不行。
  次日我寻尤筕打听这事,他是宫中老人,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便道大约是我梦游看错了眼。我不信,扎进內侍堆听了几日闲闻,才知事情有这样一个起落。
  贤妃死去的孩子与姬如有关,才出生便被中宫抱走,后来便称早夭。而除去贤妃尚有数位嫔妃有此遭际,宫中常闻小孩儿夜哭,內侍都说成是鬼差勾剩的游魂。
  我问宫墙旁是否常有白衣人蹲踞,巡夜的內侍说那应当是贤妃娘娘了。贤妃思念孩儿,常脱出禁足跑来咸宜宫旁哭她的孩儿。
  事情按此解释也是合理,我却觉奇怪。因我并未见过贤妃,而白衣人的身形我却大约是见过的。但,那到底是谁?


  卫信每日行程是朝后先去咸宜宫看望姬如,我来宫中后他常带我同去。要办的事一早已讲明,我每日只需随他过来看看姬如。
  进殿前有数位宫娥共捧一只翠玉缸呈在姬如跟前,她自美人榻上懒懒地伸手在缸中轻捞一把,却见卫信进殿随即撂下布帘。早说我五感俱佳,匆匆一瞥也已看清缸中所装为何,那是一个未满月的浑身浴血的婴儿!
  小宫娥从斜刺里递去云帕,姬如自个儿将手指一根根擦净。卫信约莫也瞧见玉缸中装着什么却不说破,落座后被姬如央请为她涂蔻丹。
  有光刺破窗格落入,小片小片地盖上裙摆,姬如静静地带笑凝睇卫信,睫羽垂下是一片柔软的阴影。教人以为岁月静好,实则执手之际,两心猜忌。
  我们在殿中待满一个时辰,出门正撞见尤筕在廊下训人,拿拂尘柄戳歪了徒弟脑袋上的清凉帽。
  卫信开口问,才知近来宫中常有下仆嚼舌根说婴孩夜哭频繁,且有宫娥夜里在小周园中折飞霜花时撞见白衣的女人。女人似乎无影,宫娥说将出去,一时人心惶惶。
  我心头一动,小徒弟年纪轻噘着嘴回:“这事传得规整,奴才们都道白衣女与陛下内殿所挂小像十分像。”
  闻言,尤筕脸色大变,拿拂尘掴在小徒弟脸上再又去看卫信的脸色。
  卫信面无波澜转眼离开,我放缓步子同尤筕慢慢远远地跟在后头,道:“我记得陛下内殿挂着的,是皇后娘娘的小像。”如此宫人们应说那女子与皇后相似才对,可他们只说画像,似乎避讳着什么。
  尤筕目不斜视,只当未听见我的问话。
  随后小周园很快被封闭,婴孩夜哭也很少听闻了。我从来是个好奇的,熬过前几晚后又趁小內侍睡熟偷偷溜出往小周园走。
  飞霜花花期极长,从夏初盛至晚秋,此时却也难免显露颓势。枝叶横展下垂,花盏零落成泥。花开虽漂亮,花落却无果。飞霜花是这样一种高傲的花,宁肯无果而终也要开到荼蘼,是姬如最爱的花。
  花枝无风轻动泄漏隐藏其后的一抹白,我拔腿追去握住她的手提灯笼细看:“皇后……娘娘?”她面色苍白,灯火映照下的眉目透露些微的懵稚。这种神情在姬如脸上难以捕捉,我一时发愣令她溜走。转眼看空空的掌心,我以为自己是在虚幻间捉住了一个梦。
  隔日朝后我随卫信去咸宜宫,姬如方才晨起坐于铜镜前,卫信的目光与她在镜中相撞。姬如笑笑从妆箧中择起一截螺子黛,他会意,走近为她画羽玉眉。半刻也只才画好左侧那只,眉头浅,怕遮了美人痣。   姬如揽镜自照,问他好不好看,卫信沉默,。她扣下铜镜挑眉时,那只眉仿若一羽腾空:“还是说需像娆娆那样不施粉黛才好看?”
  那日自咸宜宫离开后,卫信便进内殿观摩墙上的小像,。
  他看了有多久?只是日头从这儿偏去那儿罢了。
  画中女子眉目无一处不是姬如,我不明白他此举的意义。
  当暮鼓敲起而,卫信终于侧身,眼角有血丝迸出,却是笑了一笑:“这便是娆娆,戚州姬娆。”他的手指抚在画中女子眉头,眉骨处干干净净,并未不像姬如有一颗美人痣。
  我是此时知晓,皇后姬如有位唤作姬娆的孪生妹妹。虽则姬如是先卫帝与孝贤皇后为他选定的皇后,然而当初他第一眼见到的其实是姬娆。而他允诺要娶的,也只是姬娆。
  “再给你多少时日你大概也看不透皇后,不如施法术看看朕记忆里的她。”
  说着,他仰躺在榻上伸出手,我便走去将丝线系在他腕上,牵引丝线进入他的记忆。


  我掉进了卫信的记忆,但我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视角来看这过往。仿佛是天,仿佛是云,仿佛是一道又一道朱红宫门,以目远送十四岁的卫信离开卫宫。
  卫信是时运不济的太子,他的母亲贵为皇后却无强大的外戚,徒徒有一身宠爱反倒招惹杀身之祸。好在她尚是位清透女子,被燕妃毒杀前苦苦向灵帝求了恩典将卫信送去戚州姬氏。
  卫信到戚州后先去拜会姬氏家主,不过片刻回房便见箱箧被打开,他钟爱的一柄玉如意握在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手中,。她便是姬娆了。
  他年纪虽小却知自己被送出卫宫是因燕妃窃夺皇后位逼死他的母亲,于是恨透巧取豪夺,皱眉道:“非礼勿动。你贵为高门嫡女,竟不明白。”
  其实并非姬娆夺来如意,是欲为卫信拉拢讨好姬氏的尤筕特意取出交予她把玩。姬娆向来心软,怕尤筕因此遭受责难,便低头给卫信道了歉。
  卫信欲将如意放进箱中时听闻门槛微响,转身便见到了姬如。
  她与姬娆一模一样,却给他截然相反的感觉。海棠衣领勾勒出她柔顺的下颌巴线条,姬如的眸子泛着淡淡的碧色,踩着下昼重重飞霜花的花影,衣袂翻动时有流金滚落。
  姬如诚挚无比地请他将如意赐她观赏片刻,卫信将如意递去后她再施礼称谢,去接如意的瞬间又忽将手收回。这令卫信明白飞花溅玉是怎样的光景。
  “殿下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太子,陛下为救你才求我父亲收留你。这是我姬氏的戚州,在这儿我们是主你是客,断没有你来欺负我妹妹的道理。”
  这便是姬如当初对卫信的威胁恐吓。
  她是灵帝与先皇后斟酌数月为他挑出的太子妃,他却只觉她面目可憎如同燕妃。初见不喜,此后岁岁年年,相见两相厌。
  姬氏请鸿儒教导卫信策论,姬娆爱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小姑娘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穿。她温婉娴静,卫信并不讨厌。
  姬娆身子不好,在那年入秋病下,卫信才知没有姬娆跟于身后有多麻烦,首当其冲便是原欲靠与本家结亲上位的姬氏旁支常来找他麻烦。
  卫信躲到院中僻静处仍被堵住,恶语流言辗转至他母亲。他紧握双拳要发作,一本《女则》率先从树上摔下。姬如卧在枝桠开叉处睡眼朦胧蒙眬,书原本被她拿来遮阳,此刻有光斑落于面颊,飞霜花的花影辗转自她肩上泄至鞋面。
  “滚。”
  姬如说这一字昭显午睡被扰的怒气,纨绔惶惶离去。
  卫信亦要离开时听到曼声一笑,姬如垂腿坐于树上,他发觉了她与姬娆容貌上的唯一差别——她的左眉上方有一点朱砂色美人痣。
  她托腮笑睨:“殿下教导娆娆人需知礼,怎么我救殿下于水火,殿下却连一谢都吝啬?”
  卫信恍若未闻,转头离去,对姬如,他从来摆不出好脸色。


  这些古老的記忆早如吉光片羽,风流云散在卫宫诡谲的岁月光阴中。我藏在卫信记忆深处不知名的角落将过往一一翻过,无不是他与姬如的过节。
  但或许也有过描述不清的感情滋长,。
  在卫信十七岁被当时已掌凤印的燕后请入卫宫之际,姬如、姬娆陪他同往。
  咸宜宫中,卫信躬身朝燕后递上她所求佛经,燕后一目十行,连同卷轴一并摔在卫信脸上:“佛祖便是教你手口不一,腹中藏刃?你为本宫誊写经书,字字句句看来倒像咒怨。”
  卫信抿唇将狂怒与羞辱尽皆摁在心头,姬娆泫然欲泣,姬如无动于衷。我想以局外人身份仔细看清姬如的表情,却忽然一阵眩晕,再睁眼时却是在殿外,而手足竟都有了知觉。
  抬头可见咸宜宫数十年未换的重瓣牡丹镂空宫门,我身不由己地拾阶而上,推开宫门后又是方才的情形。
  我走近时,卫信侧身辟出一道,有宫娥向我请安——公子泊。于是我知晓了,我掉进燕后亲子,故于青萍战祸的公子卫泊体内。
  为了确切感知这段故事,我便将自己当作卫泊罢吧。
  我循卫泊昔年所为上前请燕后安,姬如在下一刻转至我跟前请我的安。我才道免礼,眼前忽有广袖高扬,落下时她已收手回袖,余给我脸颊上热辣辣的后知后觉。
  随后我听闻燕后怒斥,而姬如辩驳:“放肆?娘娘可以打臣女夫君,臣女自然可打娘娘儿子。二殿下身后有娘娘的陈郡燕氏,难道太子殿下没有臣女的戚州姬氏?”
  声音嘈杂切切地盘旋在脑内,而我呆如木鸡,这一巴掌将我打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到底为什么要哭呢?
  在我想明白卫泊的心路历程前,姬如郑重地施礼告退,她髻上银冠左右各插一支纤巧的蝴蝶簪,行步时蝶翼翩翩震动,翟衣广袖张拢间似有风吹动殿内幽幽芸香。她神情庄严似朝拜神佛,蓦然回首又恍惚她便是那尊佛。
  我知道自己沦陷了。
  那日我替姬如求情,使她免受责罚,。三人离宫回戚州前,我又去找了姬如。
  卫信与姬娆行于前赶往宫外乘车,而我赠给姬如缀八枚铜銮的三驾车,随之奉上据闻她最爱的玉如意。   我攀住车辕将如意奉上,姬如拒绝了:“臣女不喜欢。”
  我笑了笑,问:“那你喜欢什么?”她跟着笑起来,将因天光闪烁而游弋的目光落在拉着姬娆的袖子远行的卫信的背影上。
  凉风薄暮,檐瓦的影如同重重飞霜花,她哈哈大笑的模样亦如这样高傲的花:“臣女喜欢的,还没来这世上啊!”她驱车掣过卫信与姬娆而未停留。风拂开车帘带出她一截秀发,片刻被她以指捞回消失,我疑心那是红线断开的前兆。
  于卫泊,于卫信,都是。
  因我看见卫信的背影在车架驾比肩时一颤。
  后来我在小周园中种满与她形容相似的飞霜花,后来我常不远千里赶赴戚州为她送上钟爱的如意。姬如快意洒脱地将无价美玉砸碎一朵又一朵,玉屑铺在园中成就通幽的曲径。
  她带我碾过小径,行经一处院落,矮窗洞开,姬娆伏在窗棂上将以小径中抠出的玉屑补好的曾被姬如摔碎的那柄如意放回卫信的桌案上。
  隔窗亦可见对窗的房门开启,卫信与姬娆相视而笑。姬娆转头便走,我摸着心脏感知卫泊此刻心境,大抵,是嫉妒。
  丝线至多维持两个时辰,断开时是子夜。我从卫信记忆里出来,浮生一场大梦,一时不知自己是陈辜,或是卫泊。
  油尽灯枯的黑暗中,唯见卫信双目蒙蒙依旧滞留在记忆之中,我想起那日车驾比肩而他双肩轻颤,便问:“陛下,您究竟喜欢的是谁?”
  卫信转头来:“已经死去的那位姑娘,是卫信最爱的姑娘。”
  戚州姬娆死在青萍战祸中,没能等来他将承诺兑现。


  宫中又有妃嫔怀孕,消息传来鹤衣殿时不巧卫信正与姬如相对象戲。殿中忽而静寂,只余冷翠雕成的棋子冷硬地行于白玉棋盘上的声响。
  卫信上了个马,恍如未闻这个消息:“将军。”姬如笑了一笑,认输的下一刻便执起己方的红帅猛然砸在卫信额上!血汩汩流下染红白玉盘,尤筕见怪不怪地躬身引我出殿。
  入冬后檐瓦结霜将融未融时仿佛琉璃花,我一边站在廊下哈气,一壁边听殿中争吵。其实自始只有姬如的声音,而卫信默默承受怒气。我转身,附在窗格上偷窥。
  “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不行?我们也曾那么好不是么吗?”姬如双掌捂住眼睛,有水光渗出。卫信从未见过她哭,是怔怔然的模样。
  然而姬如忽又挑起一唇移开手掌哈哈大笑起来,那些泪原来是笑出来的:“以为我会这么说?”她起身逼近,“你不愿和我有孩子,那就断子绝孙好啦!咸宜宫中多的是翠玉缸,臣妾会替陛下好好养着孩子的。”
  待她离开很久,卫信才将我唤进殿中,他神色恹恹,可见这场吵闹没有半分撼动心魂。我听尤筕说从前卫信与姬如针锋相对并不如现在这般退让,只是姬娆死后他对任何事都失了兴趣。
  卫信将手伸出,示意我再入梦观察姬如:“皇后有句话没有说错,从前我与她,确实也有过很好的时候。”
  我再次掉进卫泊身体里,看清跟前被捆成粽子般的卫信后,我知晓了这是哪一件事——卫泊曾出于嫉妒将卫信从戚州绑走。
  我端着一碗药走到他身边,如那位纨绔的公子泊般开口:“皇兄,我知自己已抢走你太多东西,本不该再贪心。可我发觉你仅拥有的一样,胜过我掌中千般。”
  卫信摇头否认:“她不爱我。”
  恃宠而骄,大概说的便是卫信。
  被灌下药后,卫信瞳孔渐渐灰败,而在某刻又忽然亮起,。我在他眼中看到火红的狐裘猎猎高扬,随后听闻马蹄哒哒而至。
  姬如挟寒霜与崖风靠近,反手拔下髻上的蝴蝶簪扎进我胸膛:“你把他怎样了!”
  当真痛极惨极,我咬牙微笑:“姬如,他不爱你。”
  簪尖又被送进两分,她低吼:“我他么问你把他怎样了!?”
  我实在吃痛,握住她一手:“喂了点东西,但没这么快死。姬如,想要解药的话就拿自己身体来换。”
  闻言,姬如骤然拔出簪子将我疼得弯腰,又冷笑着拍开我的手走去卫信身边。她一身腾腾杀气连侍卫也被吓开,卫信瘫软在她怀中时,我见到了他罕见的、微妙而深刻的笑。
  姬如搀扶着他路过我,说:“我是喜欢他,但他还不值我拿身体来交换性命。”
  是么吗?我几乎要笑出声,而此时卫信尚未被她察觉的笑渐淡渐冷。
  忽然又是一阵眩晕,我离开卫泊的身体成了天,成了云,成了马车上悬起的纱帘,据近观察难得相偎的两人。
  “卫信,你听没听过一个故事?九幽山上曾有迷走的神女,她可以吻救活爱人。”卫信沉默,姬如笑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生在九幽山上。”姬如放下纱帘欺身而去。
  她的吻炙热滚烫,熨抚他的唇,封缄他的心。相识的成千个日子如同这山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终而又成吉光片羽。卫信无法思考,眼微睁开的一线中仅有群峰连绵,飞鸟相与。
  下一刻,他咬破她的唇用力将她推开,血腥味浓烈充盈斗室。
  姬如苦笑着靠回车壁:“卫信,你的名字里明明有一个信字,可你为何偏不肯信我喜欢你?”
  没有医士能够确诊卫信患的病,他只是渐日枯萎垂死。可他终于是活了下来,——因为姬娆独自赶赴雪山昆仑,求了一枚灵药救下他。
  昆仑路隐难行,卫信无法想象柔弱的姬娆是以怎样的决心攀上,手掌黏在冰上,扯开又黏上。她总这样静默无声地守候他,不同于姬如轰轰烈烈的方式。
  卫信握住姬娆细细的腕子道:“来日如果孤有的选,你便是太子妃。”
  病中姬如没有来探过,他在病愈时与姬如在如意铺就的小径边狭路相逢。她瘦了一些,脸颊上几道血丝,左眉角美人痣黯暗淡。奇怪在她并未搭话,是有史以来第一回。
  卫信蒙了心想同她调侃:“看来能救命的是昆仑的药,不是九幽神女的吻。”姬如仍未回答,笑了笑便离开。
  卫信没有追去,而我化作一阵风相随,追至假山之后。这些不在卫信记忆中,却在记忆衍生出的记忆中。   我看见姬如倚在假山石上微笑,而后大笑,而后落泪,而后大哭。她靠着石壁慢慢滑倒在地,哭得无声却惨烈,最后紧紧以双臂抱紧自己。
  我深陷在卫泊的视角中,想去抱抱她,想同她说对不起,可过去的她不会听得见。


  丝线又断开,我与卫信都清醒过来。他或许想着姬娆,可我只想着姬如:“陛下,为何您不信娘娘是真的待您好?”卫信的回答,是我在翻过记忆时丢失的因缘。
  他初到戚州不久刚与姬如关系稍缓时,在不经意间撞见她与她父亲的谈话,于是知晓姬氏谋划着一盘大棋。卫泊与燕后有陈郡燕氏,若是扶持卫泊登基来日逃不过两族相争。而卫信无依无靠,是最好的傀儡。
  姬如的话历历在耳:“不过是一枚王帅。”
  他不过是棋子,如何信执棋者?
  我沉思时,殿中有桀桀的笑声低细而诡异。然后,卫信将衣袖卷起露出上臂堆叠的三颗眼珠,眼白为灰瞳色碧青,不是凡世之物。他看着诡怖的眼珠问我:“快养好了?”我点头——那是以卫信关于姬如的记忆养出的吞魄目。
  那位有孕的嫔妃连人带胎一起消失,宫中又私下沸议姬如的善妒与狠毒。自那日起,姬氏族人常出入内围进咸宜宫,戚州方向亦有兵将调遣,是事变的征兆。然而卫信似乎深溺记忆中,对此不闻不问,整日只将我召去好好养吞魄目。
  我从鹤衣殿出来后,尤筕忧心忡忡地送我回房:“陈先生,此法当真能令陛下得偿所愿?”我笑而不语,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当真可以令她活过来?”
  当晚有人来扣叩门,小內侍睡得熟,我只好自己去应门:“谁?”
  尤筕回道:“陛下请先生现在去鹤衣殿。”
  我开了门才知来的不只尤筕一人,当下惊得退一步。后脑勺忽然剧痛,小內侍将我打晕,闭眼前我只瞧见尤筕微微皱起的白眉。
  我又入梦掉进卫泊的身体,是自卫信记忆衍生而出的记忆。
  我梦见自己身骑白马手握重兵,在先帝病逝后与燕后合计秘不发丧而后忽然挥兵戚州。姬氏没有防备,大军势如破竹将姬如父兄斩杀马下。后来只剩危城一座,我令兵士围城,在马背上前倾上身,眯眼去看姬如。
  我要她交出卫信的脑袋作做我的皇后,我笑说:“你本该是我的皇后。”
  困城与千军万马对峙,我与姬如话家常般商谈开城条件。可我不知她是那样狡黠的姑娘,我也不知她的箭术那样好。她在商谈中途忽然引弓搭箭,将我一箭穿胸。我军大乱,护卫接连被射杀,渐渐没人来救我。
  白马驮着我哒哒地一步一步走向不知名的山头,而我快死了却只想着姬如为什么要我死?啊,大概是因她喜欢卫信,而我是她的污点。
  我没有骗人,姬如确实该是我的皇后。
  当年卫信中蛊,姬氏束手无策,姬娆自昆仑求来的药亦是无用。最后,姬如还是过来求了我。
  雨夜飞霜落尽,未见半丝光明。风吹响檐角的兽脊,黑色埋没了声声喘息。我很爱她,可我没有怜惜她。我让她感受极致的痛楚和屈辱,为那日的一巴掌,为那条如意铺就的小径,为那时她扎在我心头的蝴蝶簪,为——如若来日我败了,这将是我唯一且最后占有她的方式。
  我要令她永远记住我,因我确实败了。
  卫泊大概死在了马上,因为我又脱出躯壳化作了天,化作了云,化作山崖边的一棵青松。树底累累白骨如山,远处卫信抱着被乱箭穿心的姬娆枯坐一日一夜,而他们身后的姬如亦陪他站了一日一夜。他的背影萧索泠然,仿佛此生所有悲欢尽皆离去。
  他赢了天下,可姬娆死啦……。


  我醒在鹤衣殿,卫信、尤筕和姬如都在。卫信躺在床上被药定住,尤筕端了一碗血红的汤药递去给姬如。卫信大概万万没有想过,跟随他二十多年的尤筕早已投靠姬氏。
  姬如一手端药,一手卷起卫信衣袖,笑道:“陛下将吞魄目养得很好,要拿它来吃臣妾的魂魄,好让这个身体里只剩下娆娆?”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极轻地同他耳语,“可惜,臣妾不会再被陛下算计第二次。”
  第一次是姬娆刚死卫信登基,迫于姬氏的压力,他仍立姬如为后,却在大婚当夜请来术士将姬娆的魂魄召来寄养在姬如体内。姬娆的魂魄会偶尔夺走她的心智,那时她便成了姬娆,便是小周园中的白衣女。
  姬如捏勺搅动汤药:“我知道我杀了娆娆,你迟早不放过我,臣妾也是早做了准备。”汤药成细细一丝红线落回碗中,“这是拿陛下的孩子们做成的汤药,陛下喝后会形如中风,且如何都找不到原因,前朝那帮老臣们也奈何不得臣妾。”她忽然笑:,“是了,陛下无子,皇族无人。戚州姬氏却多的是璀璨少年,自当为国分忧。”
  卫信一直沉默,使我以为他会就此沉默,可他低声道:“是啊,你杀了她。”这句话被他重复数遍,满含怨恨:,“你杀了她,你杀了她,你竟敢杀了她!”他浑身战栗,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在拼凑出的几段记忆里,我从未见过他哭,姬娆死时他几乎要随她而去,可也没有哭过。悲伤累积于岁月的裂缝溃烂成毒,姬如脱口道出时使他再次强烈地感受到失去她的痛楚,卫信目眦欲裂:“朕有多爱她,朕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可你——杀了她!!”
  当年青萍战祸,戚州最后一城被围,先帝留下的最后一支兵被阻于百里外,姬娆披上卫信的蟒袍大衣带军逃出城,引走一地兵士才让卫信有机会逃去援兵帐中。她本也可以逃出生天,是姬如向敌军透漏消息使姬娆命丧崖旁。
  姐妹情谊再深厚,终归抵不过金册凤印。
  姬如面色骤冷,撬开他牙关将药灌下,不久他便连瞳孔也涣散。姬如對我的处置是杀了埋了,尤筕将我拖下后却对我道:“姬氏事成后只要先生继续用陛下臂上的吞魄目将娘娘的魂魄吃尽,令娆姑娘活下,奴才愿意冒险留先生一条活路。”
  我这才明白其实姬如与姬氏并没有想象中密不可分。姬如狡黠难为姬氏掌控,而姬氏过盛亦是姬如的心头刺。待铲平卫信后,两者之间必有一场较量。尤筕侍奉的是姬氏,可他也想要姬娆活下来——在戚州那数年里,姬娆施与他诸多恩惠。   我在暗室中待了数日,尤筕来时会说些事情进展要我早做准备。姬如从姬氏挑选了许多旁支的嫡子进宫教养,准备禅位于其中一人,陆陆续续也有许多姬氏族人进宫探望孩子。
  再有一日,尤筕没有来。
  阳光再次照彻斗室时,是卫信来带我出去,姬氏已被平定,是他与姬如赢了。
  他同我说因果,帝后不和不过是演给姬氏和尤筕看的大戏。他假作中风后姬如接纳许多姬氏的少年入宫,一边要挟一边威吓,知进退者便回姬氏安分守己,不知者被斩于内廷。
  当初“死去”的那些皇子其实都被好好地养在咸宜宫中,因而常闻婴孩夜哭。玉缸中死婴则是宫外送进,好使尤筕认定两人不睦使姬氏受骗起事。
  原来姬如到底是深爱他的。
  原来到头被耍得团团转的,只有我和尤筕。


  既然是假戏,戏罢我也该退场。
  离开当夜,我却被卫信阻在宫中。,他掀起衣袖露出上臂的吞魄目,道:“先生,尚有一事未办妥。”
  我想起初见时他问的三个问题,明白其实事情远未结束。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究竟是谁?
  当夜咸宜宫彻夜灯火不熄,宫娥內侍俱被逐出,一百名羽林郎将宫殿围困。姬如被药定在榻上,我剜出卫信臂上的吞魄目握于手中。以关于姬如的记忆养出的吞魄目会将与姬如相近的性情吃尽,这副身体终将变成姬娆。
  她受困于情,所以看不透当日那场戏。戏是假戏,假戏里卫信说的话却全是真话——他有多爱她,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可她杀了她。
  我将吞魄目置于姬如额间开始吃魂与性情,她流下泪来大哭大叫:“我为你平姬氏,正君位,可你要杀我!我爱你……可你要杀我?”
  卫信双目之中没有光:“她那么爱我,你却也杀了她。我要你想起来,是你杀了她!”
  姬如在吞魄珠目的效用下渐渐陷入昏迷,卫信抹去她眼角的泪,劝道:“姬如,死去吧。让姬娆回来。”
  姬娆醒来时神色懵懂,卫信令我留下照顾,他却先行回鹤衣殿。
  我开水镜看他的行程,他慢悠悠地踱步回殿,面上无悲无喜,仿佛这一日与已失去的七千多日无不相同。他进殿展臂,任內侍去冠,解带,宽衣。
  內侍忽然跪下发抖,卫信回过神来,才知自己在哭。他猛然扑到一面铜镜前,静静地看那滴泪快要自眼中盈出。他大吼一声,连忙拽过衣角将它擦干在流出之前,随后勉强自己笑了一下。笑容太短暂,因为他立刻又流出了眼泪哭倒在地,如同那日我见到的姬如。
  卫信大哭大笑,他最爱的姑娘,他最爱的姬如,他终于亲手杀死了她。
  其实这么说不太对。因为姬如早已死去,死在青萍战祸中。
  我看着双目盈满泪的姬娆,水镜中卫信看着画像中的姬娆,双双伸指摁在她们眉头。我的指腹留下一抹红痕,随即拭去姬娆眉头的朱砂痣,而卫信抹去画像上一点皓白,露出了艳如飞霜的美人痣。
  死去的一直是姬如,活着的从来是姬娆。
  那年青萍战祸,姬如披蟒袍引开围兵救下卫信,而姬娆担心卫信爱上她,于是私下将消息走漏使她身亡。然而当卫信抱着姬如枯坐十二个时辰几乎死去时,她终于知晓自己错了。
  卫信不是会爱上姬如,他是早已爱上她。
  他其实知晓那柄如意是姬如补好而让姬娆代还,他其实知晓他的命是姬如救回的。他从来都爱她的明艳张狂,从来都爱。他未说过,是因那时姬如与她父亲的谈话使他耿耿于怀。他太怕自己被姬如捉弄,。
  而直等后来万人围城,月夜下她才同他讲明前因后果。
  ——那时若她表现出对他的喜爱,家族迟早容不下他,会抬她作太后。
  她同他说一定能活下去,而后她敲晕他披着蟒袍出城,再未归来。
  姬娆因姬如的死与卫信的感情流露太过振震动,后来便将自己当作姬如,将已死去的卫信深爱的人当成自己。她为自己点了朱砂痣,活成了另一个姬如,偶尔神志清明变回姬娆,便又骗自己这是因为卫信寄养姬娆魂魄的缘故。
  卫信不会开心,姬如已死,他十分明白。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是这样的假姬如。
  他倾尽半生爱慕一位姬姓姑娘,好在最后他也得到了一位姬姓皇后。


  我在一个白日离宫,行经白石桥时见到已枯的飞霜花旁的陈辜,我的师父。
  他叹了口气:“顶着我的名头入卫宫,可见到你想见的人了?”
  我跟着叹气,笑道:“乘兴而往,兴尽而归,兴尽……而归。”
  我的师父是化外之地雁荡山的野散仙,两年前救下被白马驮上山的我,用蛇骨为我新造了身体使我活下。
  我在山中修休養一年后,正逢师父要去卫国取一位恩人的尸骨葬入雁荡山,便随他来了这儿。
  当日天好云好,卫信驱桃花马来请我入宫。
  我想着也好也好,可以去宫里看看将我一箭穿胸的坏姑娘。
  可原来,她也死啦。
  卫信得了天下,卫泊失了江山,又如何?到底,谁也没有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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