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个飞行员，我们姑且叫他翔。故事的起源很平淡，没有什么悬念和玄乎。在这座城市的郊外，有一个空军飞行团，医疗关系也在这所医院，翔来医院看望战友，当时玲子正好在那个病区实习。事后我们谁也没搞清楚他们怎么就一见钟情了。反正沉静的玲子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似的，双眸闪亮如星，笑靥娇艳如花，我们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并且玲子显然也很乐意让我们分享她那满得快要溢出来了的幸福。那阵子只要翔没有飞行任务玲子不上班，这座城市的山山水水大街小巷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快乐的足迹。 我们谁也没有怀疑，这样一份爱情会有什么变故。翔对玲子的一往情深让我们这些战友加同学加姐妹们真是感动羡慕得一塌糊涂甚至都快要嫉妒了。由于翔是空军，而我们则是海军，所以我们对这份爱情定义为“天空对海洋的爱恋”。那时只要翔出现在我们宿舍门口，并在门口不好意思地徘徊，大家便会齐声高喊：“玲子，快快快!你的雄鹰正在上空盘旋。”
　　相信军医学院那一届的一个实习组的全体战友和我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1996年那个寒冷而又热烈的情人节。那天上午，我们好几个人由于刚值了夜班并且参与了一起重大车祸的抢救，正埋头苦睡。忽闻一阵敲门声。天实在冷，大家睡得正酣，一群懒姑娘谁都不想去开门，推来推去，决定派我这个离门最近的倒霉蛋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我睡眼惺忪披上军大衣正待下床，忽见玲子似有所悟鱼跃而起，直扑大门。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风真是大啊，而翔就站在门口站在风中，手中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迎风傲立!“天寒翠袖薄”的玲子呆立在门口的风中，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他们给1996年的情人节，给我们这群懵懂无知却又情窦初开的女孩着实带来一个震撼。我们比他们自己还要感动还要激动还要震动，总之我们全体睡意全无，看着这对恋人忘情相拥，泪眼婆娑。
　　他们在门口窃窃私语了半晌，就见玲子急匆匆回屋穿上衣服随翔出去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玲子再回来时，玲子就不是玲子了。她的呆滞她的冷漠她的沉默把我们这些刚刚还为她高兴坏了的姐妹们弄得如坠云雾。
　　后来，我们都大致知道了故事的原委和结局，正如故事的开端和发生一样，其实也并无悬念，甚至，甚至有些落俗套。翔其实在认识玲子之前是有女朋友的，确切地说，应该说是有未婚妻的。虽然翔并不怎么爱那个姑娘两人纯属是经人介绍被人撮合的，但两人确确实实都到了快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翔说不出这姑娘有什么好可也说不上她有什么不好，并且双方父母和单位都知道并且认可了。可是，要命的是翔认识了玲子。更要命的是那姑娘不久也知道了玲子。最最要命的是那姑娘只说了一句：“你看着办，我去找你们首长说说。”作为一个老兵，翔和玲子都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翔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矛盾中。那天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爱你，可是，我也爱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玲子纤细的手轻轻抚过翔浓密乌黑的头发，什么也没说，她真的什么也没说。
　　情人节那天的玫瑰成了第一束也是最后一束玫瑰。 从此，玲子变得比她认识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我们愤怒于翔的懦弱自私薄情寡义，可一旦我们中有谁愤愤地提及翔，玲子便会咆哮地如同一只小母豹。慢慢地，我们谁也不去触及她内心深处的伤痛，我们都期待玲子能和我们一样渐渐地把翔忘却，就像忘却我们青春年少时许多美好却又稍纵即逝的梦。
　　事实上我们都错了，我们可以忘却，而玲子不能。在接下来所有和玲子一起的日子里，我们都发现了，只要天空中传来飞机那特有的轰鸣声，掠过哪怕一丝羽翼的痕迹，那时不管玲子在干什么，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抬起头，痴痴地仰望，直至天空中只剩下一道美丽的白色航迹。玲子什么都不说，我们甚至都没听她哭过。我们只见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消瘦。
　　再后来，实习结束了，大家都毕业了，被分配到了万里海疆的各个大大小小的部队，我就留在了这座江南古城。渐渐地各自恋爱、结婚、生子，同学问也鲜有来往了。然而就在去年的情人节前夕，我却意外地接到了玲子的电话!她告诉我她要携夫带子来这儿旅游!挂了电话，往事电光火石般地在我脑海中闪现。我真不知玲子是怎样走出那段情感的泥沼，又是怎样安排她后来的生活的。事实上，在临近毕业的一个夏日的黄昏，作为玲子最好的朋友，我是听到了玲子的心声的。她对我说：“你知道吗?人世间最难的事，不是爱，也不是不爱，而是为了爱而不爱。我那么爱他，他也爱我，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让他那么为难。正因为爱他，我不想折断他的翅膀，即使不折断，让他的翅膀沉重了我也不愿!”因为爱而不爱!记得当时玲子是含着泪说的，而我，则是含着泪听的。两个年轻的女孩在盛夏的黄昏体会着爱情的无奈和世事的无常，记得当时一丝风都没有，晚霞中的红蜻蜓忧伤地低低飞过，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即将来临。那么年轻的玲子，第一次爱和被爱，便饱尝了生离死别爱断情伤，却又爱得那么执著那么深沉那么宽容。我陪着玲子在校园篮球场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很久，后来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离去，即便后来暴雨真的如约而至。
　　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玲子。比过去丰满了，甚至更漂亮了。她的老公一手拖着一个大旅行箱，一手拉着儿子的小手，眼睛却又紧随着玲子，还不时地嘱咐她：“慢点、慢点儿。”儿子活泼可爱，老公疼爱有加。看来玲子过得不错，我释然了许多。在通往出口处的路上，她那很是健谈的老公一边督促着玲子穿上大衣一边笑着数落玲子：“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个季节我们广州暖和，这儿多冷啊，非要到这儿来旅游!来就来呗，这么远却又死活不肯坐飞机!哎，这一路累的!不过幸亏我坚持要陪她一起来，原来她还打算一个人来哩。”玲子飞快地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在我们快上出租车的一刹那，我清楚地听到了空中传来的飞机的轰鸣声。也就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玲子迅即抬起了头，我又看到了我曾经非常熟悉的眼神，还有那眼中分明在闪烁的泪光!
　　出租车内正播放着一首李宗盛的老歌《爱的代价》：“你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我悄然抹去将要滑落的一滴泪，我知道接下来的这些天里，玲子一定会踏遍这座古城的山山水水大街小巷，她要对她的青春年华对她那份无疾而终却又铭心刻骨的爱情作一个告别或者说是祭奠再或者说是——纪念。整整八年了，有些东西在她心里丝毫没有褪色，它们雪泥鸿爪般地刻在她的心里。侧过头去看看玲子，她故作平静然而却又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个久违的城市。于是我心里掠过前些天收到的一张贺卡上写的一句话：“当岁月飘然逝去，沉淀的是无言的断壁残垣；春风吹来的时候，谁人忆起，那时花开。”……
　　责任编辑／王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