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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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
   哪个不去红尘闹?
  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壹
  
  三月初三,峨眉山上召开英雄大会。
  大会之所以是大会,主要是因为来的人多,可来的人里面,却没有几个是大英雄。
  因为这是一个给年轻后辈们机会,让他们成为大英雄的大会,不是大英雄们的集会。
  来参加的大英雄们,都作为评审端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指点着下场过招的后辈们。
  这让无数的江湖中人热血沸腾,他们潜心习武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一朝成名天下知,过后尽可春风得意,尽享青云直上之乐。
  只是这份荣耀,是独属于胜者的。所以在春风得意之前,这些未来的大英雄们都不由自主地红了眼。
  只除了厉天。
  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的昆仑剑厉天,此刻正卓然地站在比武台上,得意地将一山的春风都纳到自己的脸上。他不仅没有打红了眼,甚至连衣裳都没有乱一丝一毫。他的目标是成为第二个第五律,武林中鼎鼎大名的翩翩公子,又怎么会在扬名的重大时刻失了风度?
  此刻眼见着对手已经被他挑落台下,他整了整衫子,向台下环施了一礼。
  “各位朋友,可还有要上来跟厉某比划比划的?”
  他极力想装得谦逊,但是眼看着成名在即,眉目间的得意还是无法抑制地泄露了出来,引来了台下的恶骂声声。
  虽是恶骂,声音却都极小。这小子虽然长了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功夫底子却忒硬气,是以台下的众多汉子虽然看不惯他的德行,却也再没有人贸贸然地跳上台去。
  厉天更得意了,他转头看向评审台,见师傅也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知道时候到了。他转过脸来,向众人抱拳道:“既然如此……”
  “等一下!”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娇喊,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刚刚赶到,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厉天皱眉,他这个大英雄跟女人家过招恐怕不太好看吧?更何况那女子只是上山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分明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人家既然喊了,他也只能接招。
  “哪位英雄方才出言?请台上来说话。”他朗声道。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依言跃上台来的并非是一个女子,而是一个健壮的男子。
  这男子皮肤黝黑,个子很高,很结实的样子。他背负着一把大刀,始终紧抿着唇,说不上俊,但是也不丑,只是看来有些木讷。
  虽然心里有些奇怪,但是厉天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朋友高姓大名?”
  “小刀。”那男子开口,声音浑厚低沉,分明不是刚才那娇嗓的主人。
  台下的人轰地笑开了,这男人如此粗壮,哪里像是“小”刀啊?
  厉天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虽然他极力想表现得很有风度,但是眼前这家伙实在是太好笑了。明明就是小瘪三的料,却硬要上来撩拨他这个即将成名的大英雄。
  不管怎么样,还是快快收拾他吧。厉天右手一动,宝剑便以极美妙的姿态出鞘,灵动地活跃在他掌间。
  “朋友,拔刀吧。”
  小刀却摇了摇头。他的刀不轻易出鞘的,不是性命相搏的时候,就不会出鞘。
  厉天脸色一沉,这小子分明是看不起他。不过无妨,等他落败的时候,他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探探这把小刀的虚实。所以他拉开架势,准备先守后攻。
  小刀还是没有动,他只是站在原地,嘴巴抿着,大如铜铃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厉天,看来竟然有些呆滞。
  台下众人鼓噪了起来,有人喊道:“喂,你们两个相面呢?咱这可不是庐山道士大法会!”
  厉天失了面子,不由得恨恨地咬牙,厉声问:“朋友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小刀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反问道:“已经开始了吗?”
  厉天点头。
  他只来得及点头而已,他刚点完头,小刀就飞快地欺身前进,然后一拳打飞了他。
  没有任何招式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招呼在厉天小腹上,让他飞到台下之后还呻吟着爬不起身。
  台下的鼓噪停止了,评判台上的谈笑风生也消失了。人们愣愣地看着小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究竟是厉天太过得意而大意失荆州,还是这家伙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小刀脸上没有半分得意,他甚至连瞧都没有再瞧厉天一眼,转身就要离开比武台。
  “朋友且慢!”
  出声招呼的是评判台上的第五律。他是燕子楼的少主,年纪虽轻,却已经成名多时。今天他是应邀来做比武的评判,但是骤然杀出的这匹黑马却让他有了下场的冲动。
  他拔身跃起,然后稳稳地落足在比武台上,身姿轻盈优美。
  台下响起很多喝彩声,小刀的眉却皱了起来。
  “做什么?”他问,有些不耐烦。
  “想跟你比划一下,当然,这并不会影响到比武结果。相信这里已经不会再有人想挑战你,你已经赢了。”第五律傲然地笑着,以他的身份,这种比武会还不够资格让他下场,但是这把小刀意外地吸引了他。别人或许没有看清楚,但是他在评判台上瞧得明明白白,这小刀出手干净利落,力道收发自如,看似毫无章法,但实际上攻守兼备。以厉天的水准而言,就算他再加上一万个小心,也躲不过他那一拳。
  台下原本有人跃跃欲试,以为小刀只是运气好才把厉天打下台,还想上去挑战小刀好捡个大便宜。但是第五律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就都死了这条心。如果第五律都认可他的实力,他们就没什么机会可言了。
  小刀看向台下,像是在向什么人征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回头,对第五律点头道:“好。”
  比武于是展开。
  小刀不用兵器,第五律当然更不能用兵器,以免落下以大欺小的罪名。所以他们赤手互搏,第五律身形飘忽,防守为主,小刀则步步紧逼,出手狠戾。
  第五律越打越吃惊,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出手全无套路可言。但是他的招数是最有效的,招招逼人要害,没有一点累赘的花招。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若不是比武讲究点到为止,他这样全进攻地蛮干,一定已经被人家留下十七八个洞作纪念了吧。
  不,不是的。第五律忽然面容一凛,这小子看来全无防守,但是实际上,他周身的要害都被护得严严实实,对手很难给他留下什么致命的伤。
  他究竟师出何人?
  第五律很困惑,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因为他清楚,再跟小刀纠缠下去,自己恐怕不是落败,就是被迫亮出兵器。而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他来说都是十分不光彩的。所以他必须趁着自己看起来还占上风的时候结束这场比试。
  想到这里,他巧妙地出手直取小刀的双眼,然后趁他招架的时候纵身跃开,在五步外拱手笑道:“朋友好身手,在下佩服。”
  台下的众人此时早已看呆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小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见第五律收手,他便也停止了动作,转身又要下台。
  “朋友!”第五律再度叫住了他,满脸笑容地邀请道,“在下对朋友钦佩之至,朋友若是得空,可否光临在下的燕子楼,与在下畅谈一番,共同切磋武艺?”
  台下众人听了,又羡又妒。第五律虽然以儒雅之风名闻江湖,却并非天生爱交朋友的人。因此,能够受邀前往燕子楼乃是一等一的幸事,更是他们这些无名小卒梦寐以求的。
  可是小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燕子楼在哪里?”
  第五律也愣了一下,他竟然不知道燕子楼在哪里,莫非是哪个偏僻山坳里跑出来的村夫?不过他随即就恢复正常,朗声回道:“此处往南不过一百余里……”
  他还没有说完,小刀就无比坚决地丢下一句话:“不去!”
  看着小刀跃下比武台,所有的人都傻了。他就这样不给面子地拒绝了第五律的邀请?
  小刀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一般,大步跨出人群,扛起一个身着丁香色衣裳的小姑娘就往外走。
  那小姑娘捶打着他的肩头,絮絮地骂着什么,但是震惊中的人们都没有听进去。他们只看见经过奖台的时候,那小姑娘突然抓住奖台旁边的杆子,恶狠狠地向台子后的人喊道:“不是说赢了有银子拿吗?”
  那人一看小刀的铜铃大眼也随着小姑娘的怒喊瞪向自己,连忙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千两赏银奉上。
  小姑娘拿了银票之后,小刀就扛着她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那个小刀,不稀罕燕子楼少主亲邀的荣耀,也不要一朝成名之后的荣华富贵,难道他来,真的只是为了那区区一千两白银?
  真是傻子。
  
  贰
  
  “你是猪啊?”丁香色衣裳的小姑娘,也就是墨墨,指着小刀怒骂道,完全不顾他们是在酒楼这样的公共场合。
  “我是小刀。”
  见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自己这个问题,墨墨差点气绝。
  “那只是打个比方,打比方你懂不懂?”她气得伸出指头戳了戳小刀的胸膛,却因为意料之外的坚硬而戳痛了纤指。
  见此情景,她终于放弃“教训”小刀,转而恶狠狠地说道:“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拒绝第五律的邀请?”那可是全武林的姑娘家梦寐以求的啊,风度翩翩的第五公子,温文尔雅的第五公子,居然就因为这猪头的一句“不去”而跟她失之交臂?!
  “因为他家在南边。”小刀困惑地看着墨墨,她当时不是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吗,燕子楼在峨眉山以南一百余里。
  “那跟你拒绝他的邀请有什么关系?”别说第五家必然有宝马良驹招待他们前去燕子楼,就算是没有,她爬也愿意爬去啊。她的第五公子……墨墨心中第一百次痛哭流涕。
  “下山之前不是你说的吗?”小刀更迷惑了,难道墨墨已经忘了她说的话了?
  “我说了什么了?”虽然她很多话,但是她敢保证,她绝对没有一句是要这个家伙帮她拒绝第五律的!
  “你说,咱们要北上去做大英雄。”
  墨墨傻了。就因为她说“北上”,他就拒绝了“南下”燕子楼?
  “你这只猪!”她再也忍不住了,当下就抓住小刀的领子狠狠地摇晃着他,“以后没有我的话,你不许自作主张!”
  小刀不明白墨墨为什么这么生气,但是墨墨的摇晃对他来说不疼不痒,所以他并没有反抗,只是任由墨墨晃来晃去,眼睛时刻关注着周围的状况。
  这虽然只是峨眉山下的一个小镇,但是拜每年一度的英雄大会所赐,镇上的酒楼档次还不算低。除了装饰华丽之外,饭菜酒水也都有一定水准。
  也正是因为如此,参加英雄大会的人们大多会在这里填饱肚子之后再各自离开,不会费事往更远的地方打尖。
  所以这地方的人才特别多,小刀皱眉。他坚决反对到这种人多的地方吃饭,太不安全了。可是墨墨喜欢这地方,她说下山这么长时间了,一顿好的都没吃过,今天好不容易得了一千两赏银,她要好好祭一祭他们的五脏庙。
  他不太理解墨墨,吃什么才是吃好的?对他来说,吃饭只是为了活下去,无所谓好坏。但是看墨墨这么高兴致,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通常都不说话的,和墨墨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墨墨不停地说,他安静地听。
  墨墨的摇晃告一段落之后,小二终于鼓足勇气凑上前来。但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被人撂倒在地。小二手中的大铜壶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砸到别人的时候,小刀已经稳稳地接住了那把大铜壶,一滴水都没有洒出来。然后他一脚踏上小二的胸口,沉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小二欲哭无泪,觉得这一桌的两个客人都不正常。他只不过想帮他们的茶杯添水而已,这位大哥干吗踩着他,还用壶嘴对着他?他现在只希望这位客官的手能够稳一点,这壶里的水可是很烫的,要是这位客官手一抖,他下半辈子就不用见人了。
  “壶放下。”
  小二业已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当然更不敢命令凶神恶煞一般的小刀。说话的人是墨墨,她语气中隐忍的怒气让周围看戏的人都忍不住为小刀担心起来。
  但是小刀没有察觉到,他怔了一下,愣愣地问道:“什么壶?”
  “你手里拿的铜壶。”墨墨闭上眼睛,拼命告诫自己,在小二哥脱离小刀的铁蹄之前不能发作,不然可能会误伤到小二哥。
  “这不是壶。”小刀拧眉,这东西虽然有些像壶,但是嘴那里又长又细又尖,分明是一种独门兵器,“这是他准备拿来偷袭你的兵器。”他坚持道。
  “这、只、是、一、把、铜、壶、而、已。”墨墨一字一顿地说着,尽量平静地拿下他手里盛满热水的壶放到一边的桌上,又把他的脚搬离小二的胸口。
  看到小二连滚带爬地离开他们周遭之后,她才大爆发地拎着他的领子怒吼道:“我一不贪赃二不枉法,没财没色没家世,怎么会有人想着偷袭我?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不要老是疑神疑鬼的?”
  小刀抿着嘴,不说话。老爹说过,如果墨墨出了什么事,那他的下半辈子就没什么指望了,他不想死的话,就要好好守着墨墨。另外,他不能告诉墨墨这件事,因为有些事,说破就不灵了。
  老爹说的话从来没出过错,所以他万分小心地看顾着墨墨。
  只是小刀不知道,老爹说的话从来不出错,除了谎话之外。墨墨是老爹的亲生女儿,他不介意为墨墨撒个小谎。
  有些事,说破就不灵了。
  “你倒是说话啊,笨小刀,呆小刀,又笨又呆的猪头小刀!”
  小刀没有反应,墨墨兀自骂得高兴。但是周围突然围上来的人们打断了墨墨的怒骂,他们万分热情地凑到他们身边,齐心协力将墨墨的手从小刀的领子上请下来,然后好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将小刀簇拥到一旁的大桌子边。
  虽然小刀自己并不介意,但是经过跟第五律的比武之后,他已经成名了。刚才酒楼里就有人怀疑他是那个只差第五律一点点的小刀,不过当时山上人那么多,比武台又那么高,他们并不能确定小刀的长相。不过墨墨一声声的怒骂把他们的疑虑都打消了,这个老实得任由小女孩欺负的男人,就是小刀。
  墨墨看着自己突然空落落的双手,不由得一阵怔忡。再看到那些江湖中人对小刀的谄媚时,她忽然又明白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成了大英雄。
  不,不是他们,是小刀自己而已。
  她有些泄气。从爹在山上捡回小刀之后,她就经常泄气。
  以前只有她和爹爹住在山上,她的武功是全山第二。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反正她的武功是爹爹教的,输给爹爹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小刀来了之后,她的武功就变成全山第三。
  小刀打架不讲招式,却无比厉害。虽然每次她去挑战小刀,小刀都会小心地不让她的身体受伤,但是她心灵上的伤口却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爹爹每次都能赢小刀,而她这个爹爹的第一高徒却每次都输给小刀。难道男女身体条件上的差异真的就那么大?
  墨墨正沮丧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刀叫她。她抬眼,就见一大圈人都讨好地坐在小刀身边,小刀却独自站着,向她伸出手说:“墨墨,过来。”
  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认识到她对小刀有多重要之后,他们也对她露出了献媚的笑脸。
  墨墨的虚荣心在此刻得到最大的满足,她重新挺起胸膛,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走近小刀,然后很霸气地将他拉出人群。
  “那边去,咱们的菜要上来了。”
  小刀乖乖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那一大群人便也跟着转移阵地。好奇之余,终于有人开口问道:“小刀大侠,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小刀没有说话,墨墨扬起头,不可一世地说道:“本姑娘就是玉面圣手,墨墨女侠是也。”
  
  叁
  
  墨墨长得并不黑,相反,她相当衬得起自封的“玉面”二字,面白如玉。
  当初会给墨墨起这样的名字,是因为老爹嫌她太吵,希望能够应到谐音的“默默”二字,让她安静一点。
  


  但是很显然,老爹的愿望落空了。
  墨墨依然很喜欢说话,而且越是安静的时候,她就越喜欢说话。
  就像现在,只有她跟小刀走在安静的山路上,她就不停地说话,小刀也就静静地听。
  小刀其实很喜欢听墨墨说话,即使她是在骂他。墨墨的声音干干净净,脆生生地洋溢着欢乐,有着他不曾有过的天真愉悦。
  只要听着墨墨的声音,他就觉得一定会发生很好的事情,所以他很听墨墨的话,老爹都很惊讶于他对墨墨的完全服从。
  “你说,咱们刚才是不是该跟那个什么龙十二走?看他的样子,他家应该挺有钱的,去他家肯定有好吃好喝好招待。”
  墨墨不怎么认真地抱怨着,小刀却很用心地听着。不过他对这些话并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墨墨只是说说而已。墨墨想做大英雄,而大英雄,是不会依靠别人生活的。
  走到山路转弯的地方,小刀忽然脸色一变,将墨墨拉到自己身后。
  伴随着他的动作,一大群粗壮的汉子出现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将他们围了起来。其中为首的那个汉子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咧开一口黄褐色的牙笑了。
  “小子耳力不错,怎么样,要不要跟老子一起做这没本的买卖?”
  小刀不知道什么是没本的买卖,所以低头问墨墨:“你怎么说?”
  墨墨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她的梦想是做大英雄,可不是做山贼。
  墨墨摇头,小刀便也摇头。那汉子见了,冷笑一声,“好,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咱们无情了。快把你们身上的银子都交出来,不然大爷要你好看!”
  小刀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能让我变好看?”或许他可以学学这一招,墨墨很好看,第五律很好看,那个被他打飞的厉天也很好看,莫非他们都跟这人学过“要你好看”这一招?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却这么难看?
  墨墨听了小刀的话,差一点晕过去。
  “你在胡说什么?他是要打架!”她推开小刀,豪气冲天地对那些汉子喝道,“你们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来打家劫舍,那就别怪姑娘我要收拾你们了!”
  汉子们一听,大乐。
  “小娘子口气不小啊,不知道你的功夫是不是跟嘴一样硬。”山贼头子吃吃地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墨墨气极,小刀她打不过,难道几个毛贼她也收拾不了?逞着一时血气之勇,她一挺剑就冲了上去。
  可惜这些山贼并不是一般的毛贼,他们每年都靠打劫前来参加英雄大会的江湖人士来发一笔横财,手底下的功夫自然不弱。
  墨墨知道这个的时候已经晚了,就算有小刀帮她,可是山贼的人数实在太多,猛虎也难敌群狼。
  她打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脚底抹油有些丢人好了,但是大英雄能屈能伸,这点挫折还是可以承受的。于是她回头,想叫小刀快溜。
  但是她这一回头,又被小刀气得不轻。
  她这边被修理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人家小刀却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空手跟山贼互搏呢。好家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保留实力?
  “小刀,快拔刀啊!他们是山贼,不是跟你切磋武艺的江湖同道!”墨墨怒喊。
  小刀习惯性地点点头,但是随即又困惑地看着墨墨,“山贼就该死吗?”他的刀只要出鞘,一定是要见血的。
  “现在是……该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吗?”墨墨气结,一边吃力地抵挡着山贼的进攻,一边还要分神看着小刀,“你出手轻点,不要杀了他们不就行了!”
  小刀领命,终于拔出刀来。
  他们两个都没发现,他们一唱一和的对话已经激怒了不少山贼。什么出手轻点,又是什么不要杀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明明就已经是他们的瓮中之鳖,却还要在这里胡吹大气,扬言要对他们出手轻点?
  生气之余,山贼们的攻击愈加凌厉起来。
  但是小刀是很会打架的。他的刀出鞘以后,不时有人哀叫着飞出战圈,虽然受的伤不足以致命,但是也不能够再参加打斗了。
  山贼们这才知道墨墨并不是在说大话,只可惜他们知道得太晚了。
  不多时工夫,一大群山贼就被解决得干干净净。墨墨得意地上前踩住那个山贼头子,用很欠揍的笑容挑衅说:“怎么样,到底是你要姑娘好看,还是姑娘给你好看?”
  山贼头子倒是有几分骨气,硬是转过头不理她。
  墨墨也不愿意对着那张丑脸,把鞋底蹭了一蹭之后,回头对小刀招呼:“拿绳子来,把他们捆上交给官府。”
  小刀身上没有那么多绳子。他皱着眉头转身,对身后已经看呆了的一队商旅问道:“有没有绳子?”
  伙计们闻言连忙卸下绑箱子的绳子,帮忙把山贼捆了起来,然后送到山下小镇。
  商旅的领队则带着满意地微笑,上前对他们拱了拱手问道:“两位好功夫,可愿随在下往清风阁一叙?”
  墨墨的眼睛骤然发出灿烂的光彩,关于清风阁,他们听到的传说可多了去了。
  清风阁主的功夫,那叫一个高;清风阁主的生意,那叫一个大;清风阁主的人品,那叫一个好;清风阁主……
  她记不得那么多传言了,但是总归一句话,清风阁主是个大大大英雄。而大英雄,本来就是该跟大英雄结交的。他们运气这么好,怎么可以随便浪费。
  小刀不记得这些,他向来只记得墨墨的话。所以他又皱眉,问道:“清风阁在哪里?”
  墨墨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由此南下……”
  领队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墨墨就已经跳到小刀背上,捂住他的大嘴,然后甜甜地笑道:“不管在哪里,我们去。”
  
  肆
  
  经过跟山贼的一战,墨墨终于承认,自己的功夫烂得可以。但是这并不影响她成为大英雄的决心,因为墨墨的功夫不好,医术却很好。
  刀剑无眼,江湖中人难免都会有些大伤小伤内伤外伤,因此神医也是很吃香的。
  领队人老季很赞同墨墨的观点,而且对墨墨的医术大为褒赏。他手下的这些伙计里面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平民百姓,他们大多是跑累了的江湖客,身上都留着这样那样的旧伤宿疾。不过碰上了墨墨,宿疾就不再是宿疾。在她的妙手之下,每个人都不用再受那些顽症之苦。
  几天下来,受益颇多的人们几乎把墨墨捧上了天,她那个自封的“玉面圣手”居然也小小地叫开了。
  墨墨很是得意,不管怎么样,她的大英雄之路总算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
  老季也是老江湖,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来几句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之类的话。墨墨很喜欢喝醉了的老季,那时候的他没有防备,会讲很多很多真话。
  一天赶到客栈打尖儿,晚上老季又喝醉了,墨墨就缠着他,问他谁是真正的大英雄。
  “大……英雄?”老季舌头都有些硬了,但是谈兴很浓,“狗屁大英雄!”
  墨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很是愣了一下。
  “什么江湖中人,一见面就……就久仰久仰,交过手就佩服佩服,我呸!全是狗屁!”老季仍然骂着,像是在发泄什么。骂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声音低低地说道,“自从澹台亮退隐了之后,这江湖上就没有英雄了。”
  “澹台亮?”墨墨眼前一亮,她这一路上听到了很多大英雄的威名事迹,可就是没听过澹台亮这一号人物。
  “你们这年纪,当然是不知道澹台亮的。”老季打了个酒嗝,又接着说道,“他成名可早了,三十年前他就名满天下,武功高,医术好,人品也好,是真正的好。”
  老季强调的“真正”二字让墨墨有些困惑,难道现在这些大英雄的人品都不是真正好?那他们怎么会被称作大英雄呢?
  “那他为什么退隐?”先甩开别的疑问,墨墨引着老季继续说。
  “因为他聪明,”老季呵呵地笑,“什么江湖客,大家还不都是为了讨口饭吃。一样都是练武的,凭什么有的人养得起一大堆门客,有的人就得刀里来、剑里去给人家跑腿?都是……”
  老季还想说,但是他手下一个年长一些的汉子打断了他的话。
  “老季,你喝多了,快睡去吧。”
  那汉子扶着老季离开,墨墨好像还隐隐约约地听见老季在叫骂:“都什么狗屁英雄,骗子!”
  下山以来,墨墨一直是快乐的。她听说了太多太多江湖传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传奇中的一个,完全不顾爹爹的劝阻。
  可是现在,老季的话却好像在她万里无云的心境上投下一片阴霾,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热闹的江湖。
  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她想着心事踏入房间,转身要关门时却被门口的身影吓了一跳。
  “小——刀!”她怒吼,“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小刀推开她,走进她的房间,把每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一遍之后,才转身对她说,“好了,你睡吧。”
  这样她怎么睡啊?墨墨看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包括床铺,怒火直接冲上天灵盖。
  “猪头小刀,你给我滚出去啦!”
  小刀看着门板在自己面前甩上,不由得皱眉。墨墨今天脾气好像特别大,不光吼他的声音特别大,就连甩门板的声音都特别大。难道这就是老爹所谓的“每个月特别不高兴的几天”?
  不过,她为什么每个月都有几天特别不高兴?老爹没跟他说,他好像也忘了问。
  他困惑地搔了搔脑袋,刚好看见一脸惊吓的小二站在旁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有事吗?”他问。
  “没、没事,大爷你早点儿歇着吧。”一看到他那双大眼向自己扫来,小二的问题顿时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向他作了揖之后,小二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处院落。
  娘啊,管他们是不是要把客房拆了呢,只要不拆他的脑袋就行!
  他有没有怎么样,小二那么怕他干吗?小刀颇感莫名其妙。不过,小二再怎么样,也跟他没有多大关系。
  墨墨才是最重要的。他仔细看了一下墨墨的房门,暗暗作出决定。
  墨墨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一看这个江湖。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里面究竟孰是孰非,她会用自己的眼睛作出判断。更何况就算这世上真的有许多沽名钓誉之徒,至少她可以坚持自己真正的大英雄之路。
  她才不会学那个澹台亮一般,抛下众人一走了之。
  做出决定以后,她终于安心地睡下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已经成为一代神医。路上那些曾经小看她、嘲讽她的有眼无珠的货色们,全都匍匐在地上恳求她开恩,她很得意,哈哈地笑醒了。
  是真的笑醒了,醒过来之后,墨墨意犹未尽地合上咧得开开的唇角,不情不愿地爬起身。
  没办法,人有三急,神医也不例外。
  她披上外衣,打着呵欠走向房门。这家客栈很大,这处院落住的都是女宾,因此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衣衫不整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是女人,谁看谁啊。
  可是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心!”
  随着小刀的惊呼,她几乎是被小刀压倒在地上,而她的脑袋上方,一根钢丝正闪着森寒的光芒。看到这个,墨墨的什么睡意、三急,马上全都消失无踪了。
  “你……”墨墨刚要大喊,随即又想到夜已经深了,她这样跟小刀拉拉扯扯,难免有伤闺誉。
  于是她爬起身,把小刀拖进房间,然后房门再度“砰”的一声合上。
  片刻之后,一只大手打开房门,将横亘在门口的那根钢丝卸了下来,之后房门第三度被甩上。
  临时公堂于焉展开。
  “你在我房间门口弄这个干吗?”墨墨拎着钢丝,压低了声音咆哮,“这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要是没有用的话,他安这个干什么?
  小刀很老实地点了点头,换来墨墨的另一拨怒骂。
  “你想杀了我啊?”墨墨真的很想打开小刀的脑袋,看看他都在想什么。刚才如果他的动作慢上那么一点,她的脑袋可能就要跟她的身体永不相见了。
  小刀这次赶紧摇头,他怎么会想杀墨墨?“我是怕夜里有人偷袭你,如果我打不过他的话,这根钢丝也能给他一些伤害。”
  “那你就没想到这也可能给我带来伤害?”墨墨也不跟他废话,动手在他身上搜了个底朝天。
  确定没有其他危险物品之后,她才又拎起小刀的领子低吼道:“你倒是说话啊!”
  小刀也很委屈,他的确不想伤害墨墨啊。他搔了搔脑袋,很疑惑似的问道:“墨墨,你大半夜的出门干什么?”
  墨墨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这个死小刀,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你管我出门干什么?反正你以后不许在我的房门上动手脚,不许睡在我房间前面的地板上!”如果小刀一直这样,那她大英雄的颜面何存?
  “可是,如果有人要……”小刀口拙,但是仍然费力地解释,他是怕墨墨的安全有危险。
  墨墨可没有耐心听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一不贪赃二不枉法,没财没色没家世,怎么会有人想着偷袭我?你说,怎么会有人想着偷袭我?”她狠狠地摇晃着小刀。
  “你挺漂亮的。”小刀皱眉,墨墨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干净,透明,像是闽侯山上一路向下歌唱的清泉水,她为什么一直说自己不漂亮?
  墨墨的脸又红了,没想到小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竟然也会哄女孩子开心。不过她只脸红了一下下,马上就又回到了主题上:“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跟人家无冤无仇,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以为别人想杀我啊?”
  “可是我跟那些人也无冤无仇,为什么他们总是想杀我?”
  小刀的问题一出来,墨墨哑口无言。
  
  伍
  
   小刀的好功夫当然不是天生的,其实看他那好似不要命的打法也知道,他少年时的经历必然惨痛不堪回首。
  墨墨不清楚小刀具体经历过什么,她只知道爹爹把小刀捡回来的时候,他遍体鳞伤,而且什么样的伤都有。刀伤剑伤钝器伤,甚至于虎豹豺狼熊的爪痕牙印,以及捕兽夹造成的伤害,在小刀身上都找得到。
  爹爹一边给小刀疗伤,一边向她讲解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或是狰狞丑陋的疤痕都是怎样来的。她听不下去,推开房门在外面吐了一地。她当然不是觉得那些伤口恶心,跟爹爹习医以后,她见过太多这样那样的伤口了。
  那时候她为什么会吐,她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不吐出来一些的话,她会爆炸的。
  后来她主动承担起照顾小刀的工作。她给小刀敷药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她知道小刀是不怕疼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小刀是不是没有痛觉。但是她还是小心翼翼,因为她觉得不那样的话,那些暴躁的伤口好像就会跳起来,狠狠地撕裂小刀。
  她向爹爹打听过小刀的来历,可是爹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刀是他从后山捡回来的。她才不信爹爹的话呢,她每天都去后山采药,从来没有捡到过小刀这样的人。更何况,爹爹和娘只是去后山捡一个人,怎么就花了八天时间?
  她不满爹爹总是把她当三岁奶娃骗,就不再问爹爹了。再后来她接好了小刀被挑断的手筋,一直到那个时候,她对小刀都充满了优越感。那时的小刀是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人,他总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好像在说,她是唯一能够拯救他的神。
  其实也差不多啦,小刀伤得那么重,山下的庸医根本不可能治得好他。不客气地说,全天下能让小刀再次拿起刀的人,只有她和爹爹。
  不过小刀再度拿起刀之后,她就经常泄气了。爹爹教小刀功夫,小刀看起来呆呆的,可是学功夫忒快。没多长时间,他这个毫无内功底子的师弟就迅速超越了她这个师姐,成为爹爹的得意门生。
  而且小刀从不叫她师姐,她这个技不如人的师姐也没什么脸去逼着他叫。所以下山以后,他就没大没小“墨墨”、“墨墨”地叫上了。
  哼,不懂江湖规矩。
  只不过,不懂江湖规矩,老实听话的小刀,为什么常常会想到生或死,该不该死的问题?墨墨总是觉得,这样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太过复杂,太过残酷。
  这可能是因为,小刀本身经历过更复杂、更残酷的事。可是当昨夜,他自己主动提到那些事的时候,墨墨却步了。
  墨墨一直对他的过往很好奇,可是当她听到小刀用平淡的语气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只有转身逃跑的冲动。
  因为她有感觉,一旦谜底被揭开,小刀就不再是小刀,墨墨也不再是墨墨。
  “墨墨姑娘,翻过前边的横岭就是卓笔峰了。你看见山腰那些红瓦白墙的房子没有?那就是清风阁。”
  老季的话打断了墨墨的沉思,她顺着老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云雾缭绕的山峰上,有一大片红瓦白墙的建筑。
  “哦。”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老季清醒的时候彬彬有礼,活像是哪间私塾跑出来的夫子,一点也不像是江湖客。可是墨墨不喜欢这样的老季,这样的老季让她觉得好假。
  见墨墨反应冷淡,老季有点意外,这丫头不是天天等着盼着想要早点到清风阁吗,怎么这会儿又冷淡起来了?
  墨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老季的话,还是小刀的话影响了她?她分不清,但是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英雄之路可能不会那么平顺。这个江湖有太多她不懂的东西,她涉入未深,却已经有了想逃的想法。这样的她,真的能成为大英雄吗?
  到了清风阁以后,老季向清风阁主大力推荐了小刀和墨墨,阁主很高兴地款待他们,热情好客一如传说中。
  墨墨的信心似乎又被鼓舞了起来。特别是在小刀赢了几场比试,她又治好了几个清风阁门客的宿疾之后,她和小刀在清风阁的地位大为提高,可谓阁主第一等的座上嘉宾。
  或许大英雄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那么遥远而不可及的,她乐观地想着。
  之后的日子里,随着前来清风阁拜山的江湖客越来越多,小刀的名气就越来越响。墨墨却好像成了小刀的附属品,提到她的时候,人们总是以“小刀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来代称。
  江湖毕竟是个用拳头说话的地方,神医是只有在受伤之后才会被想到的。墨墨明白这一点,但是难以接受。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小刀把那些人都打成重伤就好了。这样他们就会匍匐在她脚下,祈求她的恩赐。但是随即她就被自己恶毒的想法吓到了,医者父母心,她怎么会想让别人受伤来提高她自己的声望?
  是这个江湖改变了她,还是她也加入到改变江湖的人群中去了?
  至于小刀,墨墨觉得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小刀仍然会静静地听她说话,可是她还没说上两句,小刀就被人叫走了,因为有人要跟他比试。小刀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有点心酸,有点恐惧。
  她开始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烦躁,却又找不到解脱的办法。小刀的名气越来越大,小刀正在向他的大英雄之路迈进,她怎么可以自私地在这个时候说要离开?
  可是小刀先说要离开了。小刀说:“墨墨,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咱们北上吧。”
  北上,北上,墨墨一下子活了起来。这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最初的梦,小刀记得。她巴不得马上跟小刀离开,可她是墨墨啊,是小刀那个武艺不精却任性的师姐,所以她扬高了脑袋,不可一世地对小刀说道:“等我考虑考虑,晚上再告诉你。”
  墨墨一边想着该怎么跟清风阁主辞行,一边跳着离开了。小刀看着她的背影,喜欢得不得了。
  他喜欢墨墨那种不可一世的语调,喜欢墨墨总是蹦蹦跳跳没有烦恼的样子,喜欢那个鲜活的、自由的,把他从无止境的黑暗中救出来的墨墨。
  他欢喜地等待晚上的到来,但是老季比墨墨先来找他,找他去喝酒。
  小刀犹豫了一下,他不喜欢喝酒,但是老季是好人,而且他们就要走了,所以他还是点头,陪老季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喝到微醺的时候,老季忽然问小刀:“为什么你那么听墨墨的话?她的功夫比你差远了。”
  小刀是老实的小刀,所以小刀说:“因为老爹说,我不小心守着墨墨的话,我的下半辈子就完了。我要靠着墨墨,才能活下去。”
  老季愣了,莫非墨墨给小刀下了什么蛊,不然哪有人要靠着别人才能活下去?
  他还想接着问,但是他们身后的草丛里忽然有些微的响声。小刀飞身上前,将含着眼泪的墨墨抓了出来。
  小刀看见墨墨,不由得一呆,“墨墨,你藏在那里干什么?”墨墨来叫他下山,干吗不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另外,她为什么哭?
  墨墨仰高头颅,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确定没有眼泪溃堤的危险之后,她瞪着小刀,一字一字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下山了。不过是我自己下山,没有你。”
  小刀大骇,“为什么?”
  “猪头小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爹爹是骗你的。你看看这一路上,银子是你赚的,架是你打的,我会做什么?不是你要靠着我才能活下去,是我要靠着你才能活下去。”墨墨控制不住地鼻酸,小刀对她好,小刀听她的话,原来都是因为爹爹的谎言。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些,为什么她刚才会好奇心大发,想要偷听他们的谈话?
  她后悔死了,如果她不知道这一切,她可以赖在小刀身边,假装小刀对她是真心实意。可是现在她不能了,就算功夫不好,骨气她还是有的。
  “可是……”小刀茫然了,老爹不是这么说的啊,为什么老爹的话跟墨墨的话差这么多?
  墨墨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粗声粗气地问他:“你信我的话,还是信爹爹的话?”
  小刀想也不想地开口说道:“我信墨墨。”
  墨墨凄凉一笑,“那就这样吧,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欠。”
  她转身就走,小刀习惯性地迈步要跟,于是她扭头,甩下最后一句话:“别跟着我!”
  小刀很听墨墨的话,所以他没有跟上去。
  
  陆
  
  墨墨走了以后,小刀忽然找不到挥刀的感觉了。最开始他挥刀,是为了生存;后来他挥刀,是为了保护墨墨。
  现在已经鲜少有人能威胁到他的生命,墨墨又离开了他,他再也没有挥刀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北上是墨墨的梦想,不是他的。他突然很想知道北上的风光究竟如何,北上到底有什么在吸引着墨墨。可是他不能北上,因为墨墨不让他跟着她。
  小刀开始有很多闲暇的时间可以发呆,可以好奇墨墨的种种种种。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鲜的经验,他以前从来都没有好奇心的。一个人的时候,他最常想的事情就是该怎么继续活下去。跟墨墨下山以后,他关心的是该怎么和墨墨一起活下去。其他的时间里,墨墨会负责占据他的思绪,他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
  小刀不动刀之后,来找他比试的人也少了。手里没有刀的小刀,简直像个笑话。虽然小刀的拳脚功夫也很好,但是没有刀的小刀也没有了霸气,活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
  以前见过小刀的人常想,小刀这么傻,如果没有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墨墨,他肯定会沦为别人的打手,任由别人摆布。但是墨墨真的走了以后,他们却失望地发现,小刀成了一把废刀。
  小刀在清风阁的地位开始下降,但是他不在乎。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半山腰,摸着刀柄上的缠布发呆。缠布是墨墨帮他弄的,其实他握刀多年,虎口处早有厚厚的老茧,根本不怕刀柄磨手。可是墨墨坚持。
  墨墨总是骄傲地仰着头说,小刀,你全身上下都是我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许随便受伤。
  他喜欢那样的墨墨,喜欢得心都疼了,可是他不会说。他只能想,想墨墨现在到哪里了,想墨墨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想墨墨是不是还生他的气,想他去找墨墨的话,墨墨是不是不会再让他走开。
  


  可是该到哪里去找墨墨呢?他不知道。小刀就那样茫然地瞪着蓝天白云,一直到他听见一声惊叫。
  他倏地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抹丁香色,而几个壮汉围着那个小姑娘,不怀好意地笑。
  是墨墨?他的心噗嗵噗嗵地跳起来,几个大步就冲到了那个小姑娘身边。
  不是墨墨。
  小刀失望地看着陌生的小姑娘,难得地心情恶劣。
  那几个壮汉看到小刀,撂下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些话具体是什么,他没仔细听。他一个字也没有应,只是很干脆地出拳,把那几个人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大侠……”那个小姑娘扯住他的袖子,怯生生地开口道,“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清风阁?”
  小刀心中一悸,这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眼睛水亮水亮的。小姑娘整个人……很墨墨。
  于是他点头,带着这抹丁香色上了山。
  后来小刀才知道,那小姑娘是阁主的义女,名字叫琳琅。他并没有特别向琳琅示好,可是琳琅总去找他,在他身边一呆就是半天,跟他说很多很多话。他闭起眼睛,觉得那声音还真的挺像墨墨,只不过琳琅的话里面没有闽侯山,也没有老爹。
  再后来,阁主把照顾琳琅的责任交给了小刀。琳琅很好动,常常拉着小刀东跑西跑。琳琅很漂亮,常常遇到一些乱七八糟的骚扰。照顾琳琅的时候,小刀又重新拿起了刀。
  小刀的威名再度传遍江湖,他却不再跟找上门的江湖客切磋武艺。这让很多人很失望,但是他们不敢多说什么,至少在清风阁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清风阁主打算把自己的义女琳琅嫁给小刀,全江湖都知道,小刀身份涨了,有架子了。
  可是小刀不知道,小刀是老实的小刀,你想要他做什么事情,必须跟他当面讲明。暗示是没有用的,就算琳琅都快把自己的秋波整个儿送给小刀了,他还是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当然,小刀不跟人家切磋武艺,也不是因为有了架子。他只是感觉不对,虽然他又拿起了刀,但是没有了以前的感觉。
  他不会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可他心里明白,琳琅终究不是墨墨,他为琳琅挥刀,其实不是那么情愿的。
  墨墨在离开小刀的第三天就后悔了。
  或许她在离开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只是她嘴硬得不肯承认。
  墨墨并没有北上,她没有盘缠。小刀赢来的赏银,她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清风阁,然后跟着陈家庄的老庄主离开,在离清风阁不远的小城开了一家医馆。虽然一开始人们都不信她一个小姑娘会有什么高明的医术,但是时间长了,城里的人无不对她佩服备至,推崇有加。
  墨墨发现,即使没有小刀,她也可以一个人活下去。可是她并不高兴,如果她混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很没出息地回去找小刀,用救命恩人的嘴脸要求小刀收留她。
  可是现在,她有什么借口回去?
  小刀不在身边之后,墨墨真的开始沉默。她还是很喜欢说话的,只是找不到人听她说话。那些总是在她身边打转的人里面,没有人知道闽侯山有多美,也没有人知道爹爹有时候是多么可恶,她懒得跟他们说话。
  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那个北上做大英雄的梦,只是梦里没有小刀,怎么看都不像是美梦。
  她从小刀那里没收来的钢丝现在被绑在两根竹竿中间,她收衣服的时候,还曾不小心地被割伤手指。但是她舍不得撤掉那根钢丝,有时候她看着钢丝,载着衣裳在风里面飘飘荡荡的,像是她的心情。
  低头吧,低头吧,本来就是你自寻烦恼,虽然爹爹骗了小刀,可是小刀并没有怪你啊。你就低头,回去小刀身边,不好吗?
  不知是风吹得钢丝响,还是她自己的心在响,反正墨墨决定,回去找小刀。
  那是在她听说小刀和琳琅的婚事之前。
  她动身启程的那一天,陈老庄主说小刀要娶琳琅了,他们怕她伤心,一直没有告诉她。
  墨墨伤心吗?不,她才不伤心呢,她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她仍然快快乐乐地启程前往清风阁,等待跟小刀的重逢。但是在清风阁门口,她被拦住了。守卫说小刀就要跟他们小姐成亲了,阁主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特别是女人。
  墨墨开始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学功夫,至少好好学一下轻功,也可以进去跟小刀见上一面,当面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已经忘了墨墨了?
  她失魂落魄地下山,半路上碰到正要回去清风阁的老季。老季看到她,叹了口气,说真是欠她的。
  老季带她溜进清风阁,让她在山坡那里藏好,他去找小刀。可是老季还没有回来,墨墨就已经看到了小刀。
  她看到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她无比亲昵地喊着小刀。
  “小刀,风筝缠在树上了,你帮我拿下来。”
  “小刀,我好累啊,咱们去那里坐一会儿。”
  墨墨看着小刀听话地帮那女孩子做这做那,看着小刀跟她一起坐在树下,看着小刀安静地听那女孩子说话,像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她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相偕离开。
  小刀还是小刀,只是,不再是墨墨的小刀。
  墨墨因为这个认知而全身僵硬,只有眼泪热热的,恣意地滑下她的面颊。
  她讨厌自己这么狼狈,小刀应该也不喜欢吧。她倔强地擦掉眼泪,想要站起身。但是她蹲得太久,双腿都已经麻掉。她一动,就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
  讨厌,小刀都不来扶她。她挣扎着想起身,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墨墨姑娘,你还好吧?”
  墨墨抬头,看见第五律的微笑。
  不是嘲笑,他的眼睛柔柔的,暖暖的,不是嘲笑。
  
  柒
  
  小刀再一次见到墨墨,是在永州城的醉仙楼。
  永州在清风阁和燕子楼中间,是荆湖南路的一个大城。琳琅的亲生父母就住在永州城里,是一户富商。她让小刀陪她回家,用意近乎天下皆知。
  只有小刀不明白,小刀陪她来,是作为一个保镖。对于琳琅家那座深宅大院,看起来阴气森森的府邸,他可是敬谢不敏。
  琳琅只当他是害羞,也不强求,便带了他到醉仙楼吃饭,想让他准备一下再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席间小刀想起什么事,下楼去查看他们的马车。再上楼时,他跟一个身着石榴红纱,香风绕体的女子擦肩而过。
  “小刀,好久不见。”那女子一抬头,明眸皓齿,看呆了楼里的男人。
  “墨墨……”小刀愣住,几乎不能将这个明艳的女子同那个紫丁香一般的墨墨联系起来。她的大眼睛里依旧水气氤氲,只不过已经不是闽侯山上唱着歌的清泉,反倒像人们口中柔媚的西湖。
  眼儿媚,眸光流转之间,醉倒多少英雄。
  这是一个全新的墨墨,让小刀感到陌生的墨墨,属于燕子楼的墨墨。
  “怎么,不认识我了?”墨墨笑,娇语婉转,朱唇微展,不知何时竟已有了风姿。
  小刀更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开始怀念以前那个中气十足骂着他的墨墨。至少那个墨墨他熟悉,而眼前的这一个,让他手足无措。而且他自责,他没有照顾好墨墨,竟然让她变成了这样。
  墨墨却很满意自己的变化。那天第五律对她说,他要把她变成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足以颠倒众生。她不信,她知道自己长得不丑,可是颠倒众生?她还差得太远。
  但是第五律说:“你是一块璞玉,只是之前一直没有遇到良匠。”
  墨墨不说话了,她的梦想是当天下第一大英雄,不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她想拒绝第五律,可不知怎么一开口,说出来的却是“好”。如果她肯坦白一点,她会承认,她答应第五律是因为小刀,因为小刀那个很漂亮的未婚妻。
  她不愿意再想起小刀,可是午夜梦回,她总会流着眼泪钻牛角尖。小刀明明说她漂亮的,小刀明明说他会永远听她的话,可怎么只一个转身的工夫,小刀就忘了她了?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够漂亮,她这么想着,所以答应第五律。
  她要让小刀后悔,或者,让小刀回头?
  墨墨一直都很聪明,可是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犯傻。其实她想要小刀回头,只需一句话就够了,更何况小刀根本一直都留在原地,从不曾转身离开。
  只是那个时候的墨墨,还不明白。
  看到小刀呆愣的样子,墨墨好像有点得意,又好像有点鼻酸。她不敢再看着小刀的脸,生怕再看下去,眼泪就会流出来。所以她嫣然一笑,轻声道:“有人等我呢,我先走了。”
  小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见第五律摇着扇子,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像刀,一直扎到小刀的心里去。小刀受过很多伤,可是这个,是最疼的一个。
  墨墨轻移莲步,款款下楼。小刀原本的方向则是二楼,琳琅还在等他。
  小刀倏地转身,想要去追墨墨。琳琅着急地站起来喊他,声音楚楚可怜。
  小刀回头,琳琅一身丁香色的衣裳,眼波是清澈的山泉水,像他记忆中的墨墨。他又看墨墨,惹眼的石榴红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已是天边一道最亮丽的霞光。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墨墨?
  他上楼,对琳琅一拱手,“请转告阁主,多谢他的照顾,我不干了。”
  小刀不懂江湖规矩,也不聪明,但是哪一个是墨墨,他还分得出来。
  琳琅眼看着他离开,愤愤地跺脚。旁的人看了一出好戏,更是多了无数谈资:看见没有,小刀被燕子楼的墨墨迷住,把清风阁主的义女琳琅甩了。
  他们都忘了,小刀和墨墨,原本就是一起的。
  小刀随墨墨去了燕子楼。
  燕子楼跟清风阁很不一样,清风阁名字听来很淡泊,却嚣张地占据了一整座卓笔峰。燕子楼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很长时间了,却只是几座简单的小楼,一处不大的院落。
  不过不管是燕子楼还是清风阁,小刀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跟着墨墨,墨墨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如此简单。
  墨墨很高兴,只是嘴上不说。
  墨墨的房间在一座朱红小楼的第三层,房间很大,花厅的香炉里焚着袅袅的香,不似一般市面上的香粉,有特别的味道。花厅正中的大桌子上,摆放着很多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小瓶子,以及很多药包一样的纸包。
  小刀皱眉,难道墨墨受伤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药?
  墨墨见他一直在注意那些东西,便淡淡地提醒道:“别动那些,都是毒药。”而且,是很毒的毒药。
  小刀吓了一跳,“墨墨,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毒药?”
  墨墨假装没什么似的说道:“药毒一家,我是学医的,自然也要懂得毒药。”
  这话好像也有些道理,小刀搔搔脑袋,只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虽说是药毒一家,可是墨墨在山上跟老爹学医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这许多毒药啊。
  墨墨看着小刀依然纯澈的眼睛,有些罪恶感。其实她不是为了钻研医术才弄来这些毒药的,那也是第五公子劝她的。他说她功夫不好,要想在人心险恶的江湖上自保,就必须让敌人不能近她的身。她若想要做到这一点,只能依靠暗器,或是毒药。暗器她是不用想了,那她只能靠毒药了。
  她那时犹豫过,爹爹教过她关于毒药的很多知识。但是爹爹也说过,用毒太过阴险,而且不好控制,一不小心就是很多人命,所以她从未想过用毒自保。可是第五公子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别人想要伤害她,她为什么不能伤害那些人?所以她还是答应了。
  于是她就在这房间里,配了很多毒药。
  小刀见墨墨脸色不好,便也不再问下去。只是他不喜欢这样的墨墨,所以他说:“墨墨,咱们回山上去吧。我一点儿也不想当大英雄,你也不要当了,好不好?”
  墨墨的眼睛湿润了,下山不过半年,她已经倦了。或许老季说得对,因为澹台亮聪明,才会很早就退隐。那么她,也聪明一回吧。
  她想点头,可是第五律突然出现在她房间门口,笑着说道:“刀兄此言差矣,人不轻狂枉少年。不趁年轻建些功业,岂不是白来世间一遭?”
  墨墨摇头,“多谢第五公子的好意,只是我和小刀,并不适合江湖。”
  第五律摇摇扇子,“怎么连墨墨姑娘你也糊涂起来?刀兄这么好的功夫,生来就是江湖客。你们跟着我,一定能青史留名,怎么样?”
  墨墨没有说话。今天的第五律出奇陌生,出奇张扬,甚至有些猖狂。他怎么了?
  小刀是老实的小刀,所以他摇头,“不,我要跟墨墨回去。”
  第五律撇撇嘴角,笑容里竟有了些阴冷。墨墨突然感觉到什么,一把把小刀往窗口的方向推去。
  “回去叫爹爹来救我,快!”
  可是小刀没有走,他不是不听墨墨的话,只是他突然晕倒了,他走不了。
  第五律把小刀交给随从,然后笑着靠近墨墨,“墨墨,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你这么聪明,可惜却喜欢上这个笨蛋。”
  墨墨脸上的血色褪得一点都不剩,她是不是拉着小刀,掉进了什么阴谋里面?
  第五律仍是笑,“墨墨,你知道那些熏香,我花了多么大的本钱吗?为了不损害药性,为了不让你闻出来那是什么药,我可是什么珍奇药材都放进去了。怎么样,你感不感动啊?”
  墨墨瞪大了眼睛,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那是她亲手配出来的毒药,中毒的人初时没有感觉,可是只要一运功,马上就会晕过去。小刀,竟然是中了她的毒。
  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她在第五律的手上破茧而出,成为一只美丽的蝶。可她这只蝶却是有毒的,那五彩斑斓的蝶翼上的每一点磷粉,都是有毒的!
  


  第五律啧啧叹息着走向门口:“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是你们执迷不悟。”
  要离开之前,他转头说道:“墨墨,乖乖的,过几天还有场好戏呢。”
  
  捌
  
  燕子楼的确和清风阁不一样,燕子楼的华丽都在地下。
  小刀被抓走五天之后,墨墨第一次见识了燕子楼地下的华丽。从主楼的密道向下走,竟能通到一座豪华的地下宫殿。什么奇珍异宝,珊瑚绕玉树,这里都能找到。
  地宫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周围是一层层渐高的看台。正北面的主台上,临时立起了一根柱子。
  墨墨很早就被带进大厅,被绑在高高的柱子上。她依然穿着石榴红的长裙,冷冷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传说中的“大英雄”从那扇门里走进来。
  她看见琳琅伴着清风阁主走进来,进了隐蔽的贵宾席之后,两人的动作可谓不堪入目。第五律跟她说过,琳琅根本不是清风阁主的义女,也不是什么永州富商的女儿,她不过是老头子从青楼赎回来的一个女子,用来钓小刀上钩的饵。
  她看见一个身着青袍的猥琐男子走进来,趴在第五律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第五律来到她身前,笑眯眯地对她说:“墨墨,等会儿就让你看看,你的小刀,究竟是什么样的出身。”
  墨墨撇开头不看第五律,不管小刀出身怎样,都要比这个衣冠禽兽来得干净。
  出乎墨墨意料的是,在穿梭往来的人群中,她居然看到了老季,跟在第五律身边的老季!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老季抬头跟她四目交接。只一瞬,老季就心虚地低下了头。
  她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圈套。从琳琅接近小刀,到老季带她进入清风阁,还有第五律及时伸出的援手,统统都是圈套!
  她的心冷了。她想起老季喝醉的那些夜晚,想起他那些可爱的咒骂。对,什么大英雄,呸!
  只可惜,她醒悟得太晚。
  当看台差不多坐满了以后,墨墨看到小刀被领了出来。他身上绑着粗粗的铁链,脚下有些虚浮。当他看到那个青衫男子的时候,眸中突然迸发出熊熊的怒火。
  墨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刀,他犹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吼着,想要挣脱铁链冲向那个人。那人瑟缩了一下,第五律拍了拍那人,脸上笑意不散。
  吩咐随从把小刀的嘴堵上以后,第五律拍了拍手,朗声道:“今日有幸请各位道上的朋友来到燕子楼,在下也没有什么好礼,不过是为了请大家看一场好戏。”
  说着,他把手指向小刀,大声宣布:“这就是昔日岭南武家最有名的斗犬,獬豸!”
  周围的人鼓噪起来,曾经输给小刀的人也换了一副嘴脸看他,好似他根本不配和他们动手一样。
  岭南武家在早些年很出名——暗地里出名。武家养了很多斗犬,说是犬,其实都是人。有癖好的人就经常去武家看表演,看人跟人厮杀,人跟兽厮杀。那跟切磋武艺不一样,那些厮杀都是没有招式、不讲套路、血淋淋非死即生的拼杀。
  他们不把人当人,自然也不会给他们起名字。每只斗犬上场都蒙着脸,衣襟上写着代号。小刀的代号,就是獬豸。小刀的单纯,小刀的老实,原来是因为他从小就没有被当作人教养!
  不过几年前,有个神秘人物把武家灭了,自那之后,这些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就再也没有看过精彩的斗犬表演。今日能够得见獬豸,他们的兴奋可想而知。
  墨墨有些眩晕,原来真相是如此的不堪。她看见第五律向她得意地笑,也看见那些人看向她时那些淫秽的笑,仿佛她是一个特殊的彩头,即将有人摘取。
  她不由得一阵阵地作呕,至此,她已经明白了第五律所有的计划。
  小刀的功夫好,可是不能为他所用,所以他要毁了小刀。只是那样简单地杀了小刀,未免有些浪费,所以他利用小刀布下一个更大的局。
  一个杀局。
  墨墨被绑在高高的柱子上,每当大门打开或是合上,她的石榴红裙就漾出或深或浅的波,美不胜收。只是这样的美景,是会致命的。墨墨的香,墨墨的毒,也随着那些波慢慢散开,散到每一杯美酒里,散到每一个角落里。
  除非他们能不呼吸,不然都会中毒。至于中毒以后的他们,自然是任由第五律搓圆捏扁,毫无反抗能力。
  第五律打得好算盘,墨墨冷笑。只可惜她已不是半年前的墨墨,第五律教出来的墨墨,是有爪子的。
  她暗自屏气凝神,袖子忽然无风自动起来。只是她的双手被绑在柱子后面,满座的人们又太狂乱,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异象。
  墨墨祈祷着,墨墨啊墨墨,这么长时间了,你总要争一次气吧?小刀救了你这么多次,你难道就不能救他一次?
  第五律看见墨墨闭上眼睛,冷笑了一下。是她自己不识时务,怨不得他心狠手辣。
  他下令,宣布表演开始。
  墨墨看着小刀被猛兽包围,心如刀绞。小刀中了毒,使不出内力,只能靠一把大刀拼杀。而那些所谓的大英雄们,就在小刀的鲜血中哈哈大笑。
  什么英雄,都是狗屁!
  墨墨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急,因为救小刀的机会,她只有一次。
  终于,在小刀把猛兽们砍杀殆尽,自己的力气也几乎用尽的时候,墨墨大喝一声,挣开了绳索。
  她犹如复仇的女神一般,带着熊熊的怒火跃下柱子。随着她的动作,一阵轻烟散落四方。
  此次变生突然,人们在欢呼中惊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第五律跌坐在地上,惊讶地看着墨墨。墨墨挣不开那些绳子的,墨墨的功夫那么差,就算她能解开自己的毒,也不可能挣脱绳子啊。但是事实由不得他不信,墨墨不但挣脱了绳子,而且那一手功夫让他叹为观止。那似乎,是澹台亮的独门功夫。
  第五律看着墨墨向他走来,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恐惧的滋味。他怀中有一颗解药,墨墨亲手做给他的,什么毒都能解的解药,可是他的手动不了。所以他只能看着墨墨一步步走近他,并且探手将那颗解药取了出来。
  “天……翔……”他张开嘴,才发现自己连嘴唇都僵硬了。
  墨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是天翔神功,我是澹台亮的女儿。”
  她取出解药,咧唇一笑,“你没想到吧?这是我新做出来的毒药,还没来得及交给你。这毒药会麻痹人的身体,放心,你们不会死,最多只是残废而已。”
  说完之后,她再也没有看绝望的第五律一眼,一点足跃下看台,向小刀跑去。
  她,澹台墨墨,生平第一次使用天翔神功成功,是为了小刀。
  把解药喂进小刀嘴里之后,墨墨吃力地搀起小刀,含着眼泪笑了,“小刀,咱们回家。”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半年后闽侯山下——
  “你放心,半年前各门派好多高手遭人暗算,那人还放火烧了大半个燕子楼,所以现在江湖上少年英才奇缺。咱们这一去,一定能成为大英雄!”
  一件小食肆里,一个少年正口沫横飞地说着,他的同伴听得半信半疑,倒是老板娘笑弯了眼。
  这少年,多像一年前的她。只是现在她已不再梦想做大英雄,她只庆幸自己回头还算早,人还没怎么憔悴,身边的少年也还没老。
  只不过,小刀天生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就算年纪不老,看来也不怎么少年。
  看见墨墨突然冲着自己笑,小刀有些茫然,“怎么,盐的分量不对?”
  墨墨摇了摇头,腌菜这回事她从来就不精通,怎么晓得分量对不对?她笑,只是因为想对小刀笑。一年前的她肯定不会满足于这样柴米油盐的日子,可是现在的她很幸福。
  其实幸福一直在她身边,她却绕了好大一个圈去寻找。
  小刀依然是老实的小刀,小刀依然是听她话的小刀,只有一点不同的是,小刀现在是澹台小刀。
  不是她欺负小刀,只是小刀自己没有姓,只好入了他们家的姓。
  看着低头继续腌菜的小刀,墨墨忍不住又笑了。偶尔听说很不平的事情时,小刀会跟爹爹一起失踪好几天,有时还会带回几个人给她治,满足她做英雄的梦想。
  所以她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非常满意。只是有一件事她一直不满意,回山之后,她的天翔神功就再也没有灵过,让她泄气不已。
  更糟糕的是,现在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澹台小小刀。小刀知道以后,一定不肯再让她练武了。
  那么她的天翔神功,到底还有没有修炼成功的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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