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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过像夏天无那样羞涩的公子。他的面前好像长了一棵树,每当他面对别人的时候,他就躲在那棵树的后面。并且,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我不得不俯下身,仔细地听,他好像说:“对不起,姑娘,今天……不接客……”
我心里一惊:夏天无,你什么时候干这个了?我跟了你一路,没发现你这嗜好啊……这些话,还没等我说出口,我的人就已经凌空而起,飘飘悠悠地离开了夏公子。
四方城外荒凉的小树林,向来是杀人灭口的绝佳之地,所以当我双脚一落地,就捻起了莲花诀,警惕地看着四周。此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像只机警可笑的兔子精。
“青姑姑。”清脆叮当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是个黄衫女子,绑架了我,竟然没有蒙面。我眯起眼,仔细地瞧她,面容小巧,鼻如悬胆,口若红樱,鼻子和嘴唇微微翘着,看上去年纪尚轻,十分的娇俏调皮。若不是她肤色盈白如雪,我定然要好好地教训她一番,可此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你是雪,雪女黄,黄,凌儿?”
“正是小女。”黄凌儿面无表情地说。
我在心里哇地一下吐了,还小女,谁不知道你雪女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岁了。我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这一眼纯属好奇,传说无极山雪女黄凌儿的目光都能杀人,我想试下是不是真的。
一种颤栗,长驱直入直至心底,她目光里的冷漠和那种绝对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平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她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只垂死的猎物。
“你抓我干什么?”说完我就严重意识到,自己用词的极不准确,我乃堂堂仙人阁的高徒,怎么能自己用了“抓”这个字。
“离开夏天无,你要的东西,我会给你。”黄凌儿说完,把一只菱花簪递了过来。
我扭头说:“你给得起?世间还没有谁能给得起呢!”我背过手,假装很不屑,但其实心里怕死了。
“无极山雪莲花的丹心,还行吗?”黄凌儿居然笑了,嘴角微微扬起,目光却还是冷的。
行!当然行了!那可是无极山的至宝,她能舍得?大概我目光中的“难以置信”表现得太过明显,她的笑意更深了,说:“这菱花簪便是信物,下月初十,我必会将雪莲丹心交付给你。”
我犹豫片刻,思忖着大敌当前,若强取夏天无的丹心怕是也不成,若是能带更好的丹心交给师傅,岂不两全其美,“好,成交!”我接过菱花簪看了看,成色还不错,通体鹅黄,花瓣娇嫩,顺手插到了发髻上,接着补充道:“我得跟着你,直到下月初十雪莲花丹心入手。”
黄凌儿皱了皱眉,想要再说什么,我及时地打断了她,“我师傅说了,丹心绝不能离开我视线的十步开外。”我师父神樱大仙的话,还没听说哪个精怪敢反抗呢。
她果然略为无奈地点了点头,冷冷地说:“只能跟着我,不要多说话,也不要多管闲事。”
想我青空儿作为神樱大仙的关门弟子,谁不尊我一声青姑姑,何时遭人这样对待过,不过看在她恶名在外,我暂时就忍了这口气吧。
有的时候,我得承认,自己就是个笨蛋!我早该想到,黄凌儿花那么大的力气来保护夏天无,他们俩的关系,铁定不一般。
我要是早想到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错愕地看着他们俩眉来眼去;尤其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以冷酷无情著称的雪女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此刻夏天无这位羞涩的公子手执翠笛,闭着眼沉浸在音律之中。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暗自叹息,“唉,可惜。”
数月之前,师傅炼制仙药时发觉还缺一味丹心,他掐指一算,说西南方有至纯丹心一枚。本姑娘在无量山上修行了数百年,却从未到红尘中走过一遭,难得有此机会,自然是拼命请缨。师傅又掐指一算,说我此行颇为合适。于是,我便来了。哪成想,丹心是从活人心里取的啊?!
跟踪了夏天无好几个月,我实在下不去手,平日的修行也不包括杀生这一项,那血淋淋的,要怎么下手哇?特别是这位公子不但眉清目秀,还很羞涩,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模样,想想杀人取心都觉得是罪过。
所以,不用取夏天无的丹心,我也很高兴。
可此时此刻,夏公子和黄凌儿在如水的月光中琴瑟和鸣,翩翩起舞,我忽然觉得,或许把夏天无交到黄凌儿的手中,是另外一种罪过。
以前师傅说起黄凌儿的时候,立刻收敛神色,凝重地摇头,“她的杀伐太重,仙界几乎无法容忍,几位上仙本欲治她的罪,却很奇怪地,几乎找不到她杀戮的证据。”我想她一定是太过聪明,将之前杀戮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只是可怜了那些无极山中修行的小精怪们。
月光中,黄凌儿的身体柔软轻盈,婉转地扭动腰肢,舞步若惊鸿,其实是极为好看的。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坚硬的女子,她的眼是冷的,唇是凉的,就连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她,会留下夏天无吗?我希望她会,真的希望。
因为我看到夏天无睁开了眼,翠绿的笛子被抛在石桌上,他的整个人凝固了一般,呆呆地伫立着,他没有低着头,也没有羞涩地闪开眼,他单薄的身体,他的神情,他全部的渴望和爱恋,都和他一起呆呆地凝固了,凝成了一股暗自的强大的力量,就等着黄凌儿一声令下,他便会奔向她。
羞涩的夏公子,凝成了月光下的一株向日葵。
我不忍再看下去。我想不明白,为何世间总是有这么多孽缘?
次日清晨,吃罢早饭,黄凌儿喝过了琼花露,淡淡地说:“今日午后,我们去无极山。”夏公子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下去,面色和身上的长衫一样苍白。
有些话,他是不便问的,于是我说:“为何要去无极山?四方城不也是很好的么?你们……不成亲吗?”我的话问得突兀了,说完自己的脸先臊得通红。 黄凌儿的目光像把刀子,把我从头剜到脚,力气使得差不多了,才说:“不回无极山,你的雪莲丹心从哪儿来?”然后,她又转回头对夏公子柔声道:“无极山是我的故乡,你我从此……”夏公子脸上退去的红潮又涨了上来。
无极山位于大陆的最北端,从四方城到那里,就算乘黄凌儿的御风剑,至少也要半个月的路程。一路上,夏公子始终心事重重,我看得出他已经极力在掩饰了,可他真的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他的内心慌了,他在撕扯着自己,做一个艰难的选择。我知道的。跟踪他的这几个月,我知道他此行的终点也是无极山。
无极山无论对人间还是仙界来说,都是神秘莫测的,那里终年积雪,高耸的山峰插入云霄,传说峰顶有一条通往仙界的路,每隔一千年的七月十五天门打开一次,允许在人间修行的一只精怪越过山顶,飞升成仙。
修炼成仙的方式有许多种,可这一条路是最短的捷径,越过中间不可知的数千年,越过数不清的天劫。于是,每隔千年,便有无数的精怪赶往无极山。
这个过程是浩大的,也是惨烈的。许多草树的精怪,意志不坚,法力不够,承受不起千年积雪的寒冷,冻死在无极山的山路上。通往山顶的路,无需去找,沿着小精怪们的尸体,便能寻到那条便捷的升仙之路。
至于登顶飞升,传说中无极山的顶峰会爆裂出梦幻般绚丽的色彩,踏过这片云彩,那个幸运的小精怪便会褪去原形,踏入仙界。
虽然没有谁见过真正的飞升,无极山却始终是小精怪们心中的朝圣之地。
夏公子去无极山,也是为了飞升成仙。我是说,如果他没有在半途遇到黄凌儿,那么他此行的目的,会是飞升成仙。
他在人间的身份是一个乐师,但其实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种叫做“夏天无”的植物。他的修行很是辛苦,生的地方贫瘠,根脉虚弱,历次天劫都险些难以逃过,好在他天性良善,甚至不惜损伤自己,用自己的根须入药救助病人,上仙怜他,指引了这条升仙之路,若是此次不成,以他虚弱的身子,怕是很难再逃过下一次的天劫。
这些是我在他的命格中看到,我没有告诉他,更不会告诉黄凌儿。他的仙缘那么深,我想,他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是现在,夏公子犹豫了,他的脚步、他的神情,都是挣扎。
一路向北,空气变得越来越冷,我也越来越搞不懂黄凌儿。师傅不是说,她是个女魔头么,可是她却越来越和煦,就连对我说话,也不再平静冷漠得像要杀人。周围的冷空气,似乎吸走了她身上的无情和冷漠。
那天,我们已经能远远地看到无极山的轮廓,像天地之间一颗洁白的棋子。御风剑在云端破风而行,凛冽的空气几乎要把我冻僵了。黄凌儿转过头,看到我嘴唇发青,神色中竟闪过一丝忧心,“我们下去吧,穿些厚实的衣物,否则你们会冻坏的……”
云端的下面是一座繁华的城。城是冷的,城中人穿着极为臃肿,每个人的身上都披着一件兽皮。我和夏公子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打扮,惊得呆掉了。
“兽皮最是御寒,样子虽然难看,但却可以抵御无极山的寒冷。”黄凌儿耐心地解释,她的语调是温柔的,神情是恬静的。我的惊讶却是显而易见的,我也不是十分懂得掩饰的人。
黄凌儿见我如此,笑了笑说:“我去取些衣物来,你和……夏公子在客栈等我。”那一瞬,当她不知道如何在我这个外人面前称呼夏天无的时候,我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只有夏天无才有的那种羞涩,纯净的、善良的羞涩。
我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他们怕是一直错怪了黄凌儿吧?几乎就在同时,客栈外面传来黄凌儿的声音,“立刻给我备两匹好马。”
“客官,这几日突降大雪,雪窝得深哪,马儿不好出行的。”这应该店小二的声音。
“嗖”的一声,是兵器划破空气的轻响,在凄冷的雪夜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接着店小二的声音立刻变得殷勤周到,“好,好,好,我这就给您备马。”
我端起热腾腾的茶杯,暗自笑了,黄凌儿还是那个冷漠面对他人生死的无情的女人,只不过对相知的人,才会温柔。
也不知道,这对夏公子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放下茶杯,我探究地瞅了瞅夏天无。他失神地坐在桌边,梦游似的,刚才的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梦境之外。
“喂,你怎么啦?病了?”我把手在他眼前划了划。
“你说,她为什么需要两匹马?”夏天无答非所问,抬起通红的眼睛盯着我想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这确实是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不过是寻些保暖的衣物,为什么需要两匹马呢?“呃,或许……她……要出城……”
夏天无的身子蔫了,神情也不似方才那样急切,悲伤像他脸上经常涨起又退下的潮红,瞬间弥散开来,就连目光都是疼痛的。他心中似乎有了一个答案,是一个让人绝望的答案。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小心地问:“夏公子?”
他抬起头,目光有些散乱,“凌儿她……自从我们再次重逢,她……每隔三天都要偷偷出去一次,”他艰难地蠕动一下喉咙,“昨天,我在她的背囊里发现了一块龙腾玉佩。
“你是说——”我惊叫了起来,“你是说……她心中另有所爱?”这些日子,黄凌儿在夏天无身旁不经意流露的娇羞、温柔,她看他的目光中的爱恋和缠绵,我一个旁观者看得真真切切,这些情谊,是装不得假的吧?
“那玉佩分明是男子的贴身之物,更何况,更何况……”夏天无的羞涩突然袭来,他把眼瞥向一旁,艰难地说:“我听见夜里她唤过一个男子的名字。”
黄凌儿漏夜归来,两匹马只剩了一匹,想必是跑了很远的路。我怒气冲冲地推开了她的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黄凌儿正在解下身上的银色狐裘。
我想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似乎听见自己刚刚说了,“夏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找别的男子?” 黄凌儿是个会掩饰的人,不动声色并不代表不惊讶,难得的是她肯与我周旋。她微微浅笑,根本不理我已经怒火攻心,从包袱里拿出几件棉衣和一件淡紫色的貂衣,说:“我找了几间铺子,心里觉着淡紫色很适合你,小丫头。”
她温柔地对我笑了一下,又说:“拿回去穿上吧,外面冷得很。”
我“啪”地打掉她递过来的衣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夏公子?他为你,为你……你根本配不上他!”为了给夏天无出头,我已经口不择言了。
果然黄凌儿的神色变得难看了。她垂下眼帘,稳稳地坐了下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八仙桌上,脸却是极冷的,“我跟你说过,不要多说话,也不要多管闲事,这么快你就忘了吗?”她瞟了我一眼,语调里波澜不惊,“出去。”
有些人的威慑与生俱来,他们不需要舞刀弄棒,就能让人臣服,黄凌儿就是这样的人。我的心里是害怕的,甚至手也有些抖,但我还是很凶狠地说出了这句话,“你这样伤夏天无的心,不如我就把他的丹心取走,免得他再伤心难过。”
“你敢!”黄凌儿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青瓷茶杯跳了起来。
“你看我敢不敢?”我挑起眉,尽量让目光狠戾。
黄凌儿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乎看得出怒气在她的身体里面汹涌澎湃,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把背靠住椅子,闭上了眼,说:“青姑姑,你坐吧。”
她的声音虚弱而疲惫,我知道我赢了。
我赢了,只是因为她太在乎夏天无。如果她有半点儿的理智,就会想明白,以我的法力,几个月都伤不了夏天无,怎么可能打得过她?她是太害怕夏天无会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才会向我妥协。否则,她的怒气足以让我粉身碎骨。
那时,已是子夜时分,窗外寂静无声,只有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室内一灯如豆,我和黄凌儿虚弱地坐在八仙桌的两侧,各怀心事。
忽然,黄凌儿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近前。昏黄的烛火中,她小小的鼻子更加挺翘,密密地排满了汗珠儿,把她本就好看的鼻子装点得晶莹剔透,好像她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光。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的目光,那里面弥漫着我从未见过的悲伤,浓雾一般。
她抬起眼,看着我说:“青姑姑,你喜欢着夏公子吧?”然后她轻轻揭开绸带,褪去身上的罗裙,一层又一层,只剩了贴身的小褂包裹着她白皙的身体。
黄凌儿把手臂伸到我的面前,在她凝白如玉的臂上隐约闪现着一瓣瓣剔透的黄色花瓣,层层叠叠一直没入肩膀,铺遍全身。
“你……你是花精?”简直难以置信,叱咤风云的无极山雪女只是一个小小的花精?
“不,不是。”黄凌儿垂下眼,背对着我说:“你看我的脊背。”
她的脊背上有一朵银亮的花儿,花枝挺拔,花形似一弯倒垂的弦月,花瓣层叠交错,既娇嫩又冷傲。我曾在百花仙子的园子中侍弄过花草,世间百花我都是见过的,唯独没有见过这一种。
黄凌儿穿上衣裙,告诉我,这花儿叫凌月花,白天是冰凌花的样子,晚上的时候,冰凌花谢掉,才会开出里面的凌月花。凌月花只开在王母寝宫的玉池中。
一池的凌月花,却是黄凌儿这朵开得最为漂亮,王母甚是喜爱,常看着她看得出神,有时还会宠溺地说:“瞧你,一池子花儿你最爱出风头,偏要比别个高出那么几分,要是在人间,也是个跋扈的主儿。”
说得多了,黄凌儿便对那云端下的凡尘起了好奇,央了几次,王母都没有应允。她果然是任性惯了,趁着仙官不备,一头栽下仙界,落入了凡尘。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是偷跑出来的仙子?”
黄凌儿虚弱地笑了一下,“我还算不上仙子,只不过仗着王母的宠爱在玉池里修出了人形,并未列入仙籍。下凡之后,没有了王母的束缚,我在无极山曾肆虐一时,这个你应该知道了……”黄凌儿的脸上又显出了纯净的羞涩,“王母到底是怜惜我,在我遭天谴之前,为我向玉帝求了情,过往不咎,重新修行。”
“重新修行?”我满腹狐疑,可瞧着黄凌儿谈性正高,也不便打断她。
“我躲进了无极山的山洞,终日修炼法力,目之所及皆是皑皑白雪,那个时候我突然发觉,在凡间我不过是一缕孤魂,得到的只有世间精灵的‘惧怕’。我开始无比思念天界的玉池,思念玉池中曾与我摩肩擦踵的凌月花儿,那儿才应该是我魂之所系的地方……”
忽然,我脑中灵光一现,同时浑身一个激灵,“难道,难道你也要登顶飞升?”
黄凌儿凄然地点了点头。我的心中更是凄楚,一千年只有一个幸运的精怪能够飞升成仙,怎么偏偏他会遇见她?
“他知道吗?”我问。
“他,应该不知道。”黄凌儿眼神游移,躲过我的目光,我的心突然空了、塌了一块儿,是为夏天无,傻瓜夏天无。
“你知道,他,要,飞,升,吗?”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黄凌儿静默不语,根本没有勇气说出“我知道”这三个字,但她却那样做了。
我几乎是咆哮着地吼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待他?他视你若珍宝,甚至打算为你放弃飞升,你知道吗?!”
心底有一个地方,撕开了一样地疼,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却浑然不知。黄凌儿就那样凄然地看着我发疯,然后她伸出手指,划开我脸上的泪,说:“我就知道,你喜欢着他的,你也希望他能飞升成仙,对吧。”
她说,对吧。她胸有成竹。
然后,一串闪闪的水光落在了我的手上,冰凉冰凉的。我抬起眼,看到了她通红的眼圈。
他们最初的相识,是在她停止杀戮之后的岁月吧,那时对玉池的思念几乎撑破了在凡间的身体。她不舍昼夜地修炼法力,终于把自己累倒在了冰雪覆盖的山路上。
而他第一次去无极山,他刚刚得到上仙的神谕,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将来飞升的山峰。他在山路上遇到了一身黄衫的她,彼时她的肉身已是气若游丝,他将自己的根须熬了药,将自己的精血灌入她的口中,救了她在凡尘的一命。 缘起于此,却不知情从何起,待发觉时,已是一往而深。凡心已动,他一直在挣扎,而她始终笃定,仙界才是她思念的故乡。
黄凌儿对我说,她不想看到夏公子因为她而放弃飞升成仙,她说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挺拔、倔强的,我似乎看到了一池凌月花中高挑迎风的那一枝。她事事都不肯服输,就连飞升也不会接受情人的拱手相让。
雪,下了一夜,此刻新鲜的阳光从碧蓝的天投射下来,特别地干净,特别地炫目。披着银白狐裘的黄凌儿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仰望着天,像是在数积雪的树枝上唧唧喳喳的麻雀。她的外表远没有内心那么强大,看上去还是个十几岁娇俏的女孩子,狐裘太过厚重,毛茸茸地将她的脸围了起来,露出冻得通红的翘鼻子。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强自按住猛烈的心跳,理了理淡紫色的貂衣,又拿上了几件棉衣,敲开了夏天无房间的门。
过了片刻,夏天无冲了出去,他疯了似的满院子找寻黄凌儿。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早已没了黄凌儿的踪影,只有雪地里一双小小的脚印。
在房间里,我骗夏天无说,神樱大仙遍布三界的神鸦使者传来了消息,他的怀疑都是真的。他瞪着猩红的眼睛告诉我,他,不相信。一切都在黄凌儿的预料之中,我拿出了鹅黄色的香囊,他看到香囊便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房间,而我的手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药苦味。
香囊的里面是夏天无的真身,一味很苦的药材。她把香囊还给他,他就知道了,从此恩断情绝。原来,那日她没有说完的话,竟然是,无极山是我的故乡,从此我们……恩断情绝。
他单薄的身子狠狠地跪进了雪地里,他的羞涩、多情,他的爱慕、迷恋,他想为爱牺牲的梦幻,统统随着坚硬的膝盖跪进了雪地里。
我的夏公子,抱着头,在无垠的雪地里,无声地恸哭。
无极山的山路比想象中还要陡峭、滑脚,路边开始有精怪们的尸身了。我跟在黄凌儿的身后,步步艰辛。寒冷一点一点深入骨髓,即使披着貂衣似乎也不能更温暖一些。
我不再跟她说话。她伤害了我的夏公子。我恨她。更恨我自己。
山路上精怪们的尸体越来越多,路也愈发地难走。走了三天,才走到黄凌儿的山洞。我站在洞口不肯进去,她也没有让我,径自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她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一个剔透的白玉盒,里面隐隐发出微弱的红光,“这是雪莲花的丹心,给你。”几日来,我们未曾说过半句,她一开口声音却已是嘶哑的了。
我正要拔下发髻上的菱花簪,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不要。”
她神色凄幽,垂下了眼帘,“再过五日,便是登顶飞升的日子了,若是我成功飞升,或许我们还有缘再见,若是我不能功成,便会坠入山涧神识俱裂、粉身碎骨,你我再无相见之日。这只菱花簪当是个纪念吧,我黄凌儿来凡尘走过一回也算留下一点念想。”
她说得哀怨凄楚,我心中亦是一阵难过,便随她去了。
七月十五那日,无极山突然飘起了手掌大的雪片,风声呼啸,把天地都吹成了白茫茫的一色。可登顶的精怪们却不见少,浩浩荡荡,有数万之多。
幸亏我有仙气护体,才没有被风雪吹走,可身子也是踉踉跄跄,勉强登上了无极山的顶峰落霞顶。原本落霞顶被云端遮住,上来才发觉,这里根本不是无极山的最高峰。与此处数丈之隔,有一座刀锋一样狭窄陡峭的崖壁,直通天际。
那才是飞升的通天之路。
场面是极惨烈的,数万个精怪从落霞顶向上飞起,可是很多从中间就落了下来,“扑拉、扑拉”像飞落的雪粒子,落入深不见底的山涧,连声音都被飓风卷走了。
猛然一声巨响,落霞顶忽然爆起连片的飞雪,一黑一黄两个人影急促跃出,向上飞了出去。他们跃过了所有的精怪,几乎并肩飞向了突然出现在通天之路尽头的那道彩虹。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我几乎不能呼吸,死死地盯住天边夏公子和黄凌儿两人的身影。他们的头同时冲破了彩虹上的第一道色彩,突然,黄色的身影在空中剧烈地晃动起来,她的身子一挺,猛然向后仰去,嫩黄的色泽在苍白的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同时,我发髻上的菱花簪突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不——”
她分明就是故意。我大叫一声,追着那抹嫩黄的身影飞身跃入山涧之中。那一瞬,天空中绽开绚丽斑斓的光,耳畔传来喧闹的惊叫——飞升了,有人飞升了!
有泪从我的眼中滑落,黄凌儿,是你说的,若是飞不过顶峰,就会坠落山涧粉身碎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你早就想好了的,对不对,你把自己的元神放进了菱花簪,你早就想好了今天要粉身碎骨,对不对?
我追着疾速的风,坠落再坠落,可是却找不到那抹嫩黄的身影。风声呼啸,掩盖了顶峰的热闹喧嚣。
后来,我把那枚菱花簪交给了王母。其实好像已经不是黄凌儿给我的那枚了,那日我把它从发髻上拔下来的时候,嫩黄的簪子变成了银色的倒挂的弦月。
王母轻轻抚着那簪子说:“傻丫头,知道疼了吧?”然后,她把它轻轻地放在了一朵睡荷之中,送进了玉池。
黄凌儿,你终于回到了在凡间日思夜想的故乡,你的故乡很美,池水很清甜澄澈。若是千百年后,你再修出神识,不知你还会不会记得,此番在凡间的种种?你还会不会记得,一个叫夏天无的羞涩公子?
我在仙界曾找过夏天无,可是却没有找到。我不是能够随意出入仙界的仙子,要找一个无名的新任神仙,也还是很难的事。
有的时候,我也怀疑,那个黑色的飞升了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夏天无呢?我问过师傅,他从不回答我这个问题,他说,我已经动了凡心,若是再纠缠于此,就要将我逐出师门。
凡间游历的这一遭,让我觉得无量山的岁月不像以前那样难捱了,而且,我懂得了什么是“希望”,师傅曾教了我数百年,我也没弄懂什么是“希望”。
但这一次,我一下就懂了,希望就是,有一天,我还会和黄凌儿,和夏公子,重逢在一起。 [小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