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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有世界的时候，就有蔚汾镇了。蔚汾镇的人们，不能想象一个没有蔚汾镇的世界。
沿蔚汾镇南边，有河叫蔚汾河，一过河是山，望之蔚然深秀，故名蔚山，镇上的人们一般叫它南山。蔚汾河由东向西流过，弯弯曲曲流三十里汇入黄河。汇入口古称合河，沿着黄河上游可达西口古渡，下游可出孟门到壶口。县志记载，汾河从吕梁北面的管涔山流出时，是双胞胎，一条向东南流，淌出千里汾河平原，最后在河津流入黄河。另一条向西南流，也准备淌出一片汾河平原，结果刚起步发力，就淌进黄河去了，沿途只淌出个蔚汾镇和零星村落，这条汾河也就叫蔚汾河了。
站在南山上俯瞰，蔚汾镇依托在缓缓展开的北山下面，整体犹如收音机里拆卸下来的一块半导体主板，楼房平房整齐精巧密密麻麻。蔚汾镇只有一条主街，从西关大桥到城东金玉村，不过三里长。主街到金玉村分岔，像大腿一样分开。一条伸向沿河的水磨滩。水磨滩是蔚汾镇的后花园兼菜园，每到春夏之交，碧色涌地，花飞万点，尤难为怀。主街的另一条腿伸向乔家沟车家庄，恶虎滩，界河口，野鸡山，一直伸到太原。水磨滩是花园菜园，金玉村就是花花世界，因三岔口之便利，得不夜城之名声。镇汽车站就在这里，外面来的人，踏在这里的第一个脚印，只能在金玉村。去闯世界的，私奔的，流浪的，逃亡的，一去不回的，也从这里离开。金玉村的歌厅、舞台、夜总会，生意兴隆诗意浓烈，每天晚上歌声四起灯火闪烁人影来去，过了午夜，周围那些卖扁食冒汤的，卖羊杂碎的，卖金丝烙饼的都打着呵欠却不肯收摊。西关大桥是乡下人的集散地，节日里最热闹，卖菜的，卖瓜果的，全部论堆卖，早点卖完逛街去。各种小吃的风味混合弥漫着，碗托、粉汤、羊杂碎、扁食冒汤、葱油饼、千层饼、夹鸡蛋的烧饼，老板在汽油桶改制的烧饼炉子前叫它：“蛤蟆含蛋！”卖油糕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油糕——软——的！”那个软字拉得比油糕都软。卖牛卖羊的，都一边相看着牲口的相貌体型，一边把手伸在衣襟下讨价还价，秘密交易，仿佛是怕牛羊们知道了似的。桥上，河滩，站着乡下来的妇女，粉子抹得又白又厚又不均匀，口红涂得像刚吞过辣椒油，眉毛左高右低，忽粗忽细。
镇上沿河有一个操场，是我们学校的。每天早上跑操，从学校出发，穿步行街，过十字路，五分钟即到。操场有一个大舞台，正月唱戏，消夏晚会，七月十五大会，马戏团表演，大型彩票活动，全县人涌到镇上，操场就成了广场。步行街在镇中心，与主街里外流通，东起兴贸大楼，西到电影院大礼堂溜冰场。兴贸大楼建于改革开放之初，是当时镇上唯一的现代化大楼，里面灯火亮如白昼，一楼是手表、眼镜、录音机、收音机、电视机、磁带、唱片、鞋、包、化妆品。老板们个个容光焕发，言谈举止阔气雍容。二楼是最潮流的男装，最时尚的女装，还有童装，我们去买衣服，就爱看那些塑胶女模特，玲珑窈窕，立地生辉，以为再过几百年她们指定会修炼成人。三楼是婚纱、内衣、纱巾、袜子帽子、床上用品等等。步行街上，家家有音响，从早到晚播放著各种歌曲，来往的行人都能跟着哼上几句。港台什么流行歌一出来，第一时间就在蔚汾镇传唱。音乐缭绕的年代，人们习惯了在歌声里生活，如果哪天街上停电半小时，不声不响，会觉得世界哪里不对劲了。步行街有珠宝店、化妆品专卖店、服装专卖店、书店，这几家书店是我个人的思想启蒙的中心，不时在新到的杂志里，看到上面有我的文章。书店挨着邮局，邮局门口竖着绿色的邮筒，我常坐在邮局的长椅上誊稿子，给笔友写信，看玻璃外面斑斓的人流。邮局对面是一家家饭店，炒面、烩莜面、烩豆面、羊肉荞面，面面俱到，站街上闻闻，谁家炒的菜辣椒多了，干姜少了，清清楚楚，一鼻了然。饭馆的地下室，大都是台球厅、录像厅。看录像，是那个年代最令人如痴如醉、废寝忘食、浑然记不起女朋友丢了钱也顾不得心痛，做手术唯一可以代替麻醉药的娱乐活动了。录像厅门口喇叭里的枪炮声、刹车声、马蹄声、刀剑撞击声，笑骂喊杀，惊天动地，一刻不歇，一镇皆闻。收费也很便宜，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十二点结束，然后还可以睡到天亮，只要一块钱。我们会在早上就把午饭晚饭全吃了，进去一坐就是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有位同学旷课，进去一周后才出来，站在街头，愣是想不起眼下为公元何年何月。 《英雄本色》《龙门客栈》《东邪西毒》《大话西游》《黄飞鸿》《倩女幽魂》《旺角卡门》《阿郎的故事》《阿飞的故事》 《古惑仔》 《007》 《星球大战》《空军一号》《尖峰时刻》《第一滴血》《第二滴血》，年轻的血管里淌的是这样的滚滚热血，觉得这世界主要由电影构成。电影院也去，票价有点贵，而且每次进去只能看一部，不如录像厅过瘾。《泰坦尼克号》上映的时候，蔚汾镇的人们也在这里看到了大西洋的海浪和星空，露丝的裸体画以及海洋之心。大街上到处传来席琳迪翁哀伤欲绝的吟唱，连步行街西口卖葱的老头，抖着葱根上的泥土，听着歌声，都一脸凄然。不出几天，首饰店喇叭里就卖开了：“海洋之心项链，两块一条！”溜冰场也是常去的，溜不起的就站在场外，看那些城里孩子们溜，如花似玉水灵灵的姑娘三三两两拉着手，踏着凌波微步在五光十色的转角灯下飘来飘去，头发里的清香袭过来，不是海飞丝的味道，就是蒂花之秀和好迪的味道。十七岁那个年代，大家都以用这三款洗发水为荣。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像收音机主板似的小城里，度过我的十七岁。
二十年后的今天，孤独归来，现实魔幻，风景既殊，主街更加老迈，青砖斑驳，五金百货烟酒副食的店铺都在，一样昏暗，一样悄无声息。走在步行街上，当年的那些书店，邮局，小饭馆，照相馆，街边的绿树繁花，空中荡漾的歌声，都消失了。珠宝店开着，服装店开着，却一片萧条寂寥，奄奄无生意，取而代之是一家家大药房，手机店，奶茶什么的。想起刚去大城市的那些年，灯红酒绿，青春喧嚣，每逢岁末，穿过半个中国的冰天雪地，在回归的列车里，追忆夏日街头飘散着的桔子汽水的味道，炒面的味道，两岸三地绵绵悠长的情歌，全世界失恋的味道。穿裙子的姑娘，驴车，自行车，摩托车，忙碌的人群，蓝色遮阳伞下，汽水碧绿清澈，橙黄透明，在汽水机里循环流动，尖跟平跟的凉鞋，来来往往，俏俏地有节奏地敲打着街面，直到把炽热下午奏成温软黄昏。每个相似的夜晚，人群和歌声像潮水退去，把街道还给月光，走在小巷里，总能听到高高低低的窗户里传来笑声，骂声，哭泣声，床笫呻吟声，声声不绝，直到郊区失眠的公鸡不耐烦地叫起。 而今，我回来了，街不在了，时间把它和一代人带往越来越遥远的宇宙深处。
活着
步行街东口到兴贸大楼附近，是一排摆摊的手艺人。修自行车的、配钥匙的、钉鞋的，他们聚在一起，穿着耐脏的深色衣服，永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手艺活似乎是捎带。这些人大都是残疾人，先天的、后天的、畸形的，像是从庄子书里跑出来，偷偷溜到世上，混吃喝，晒太阳，凑热闹，聊天。因为常年待在一起，修自行车的都会钉鞋配钥匙，钉鞋的会补胎修锁子，修锁子自然也会钉鞋底换轴承，个个修成了全才，谁要哪天有事撂下摊子，生意是一桩都不会流失的。
在他们对面，坐的是一排高端斯文人士，修表的、刻章的、算命的。算命的戴个褪色黄草帽，草帽下一缕白胡子，白胡子下是一张红布八卦图，俨然一位老先知，旁若无人，无街，无世界，在小马扎上一坐就是一辈子。偶尔有愁眉苦脸的男子妇人，俯下身子卜问前程，他就活泛起来，表示并没睡着。旁边修表的桌子上装有玻璃罩，周围常站着一群孩子。修表师傅把一个瓶盖一样的显微镜嵌在眼睛上，拿镊子打开机械表，小心仔细转动着那些无比精密复杂的齿轮，让它们准确无误跟时间保持一致的步调。时间在他手里成了神秘又具体的东西。刻章师傅的桌子也装有玻璃罩，桌上摆着各种刻刀，比十八般兵器样式都多，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宽的窄的圆的尖的，刻刀的繁多代表了刻章的专业。桌面周围摆了各种颜色的刻章用的长方形小石头，小木块，一盒印泥。来刻章的多是有文化的人，一个泥瓦匠要章干什么。每当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头上，玉玺似的拿在手里翻看，那些白净的脸孔总会闪过一丝神圣而不朽的幻觉。
步行街西口的石阶上，常坐着一群乞丐。他们偶尔坐在东口兴贸大楼的台阶上，被老板们赶乌鸦似的轰走，就来到西口的台阶下，棍子布袋放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裙子，短裤，大腿，屁股，轮流感慨着来世的理想：“下辈子转一只虱子，也转个母的。”
那时候，校园里帮派林立，都是闹着玩的，有青龙帮、猛虎帮、斧头帮，女生也成立帮派，叫蝴蝶帮、百花帮什么的。这群乞丐自然而然就被叫成了丐帮。帮主是王俊奇，人长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光头，是个盲人，戴一副墨镜，被一个大胡子乞丐拿棍子拖着，在蔚汾镇跑来跑去。当时蔚汾镇的首富是煤老板赵俊奇，同名不同命，王俊奇由是知名。这个丐帮成员有大胡子、疯狗儿、地摊儿、交通局长、瞎韩信，偶尔会有乡下来的乞丐加入其中。我们村附近的二乃了也曾经是这支队伍的一员。这群无产者联合起来，走街串巷，不放过蔚汾镇上任何一家的婚丧嫁娶。
大胡子从小父母双亡，满脸浓密的胡须和蓬乱的头发连成一片，东结一团，西刺一尖，高鼻梁，深眼窝，看那落拓不羁的样子，冷峻的表情，好像他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义无反顾选择了乞讨一样。疯狗儿来历不明，也是光头、圆脸，一年四季穿着一件掉光了棉花的破棉袄套子。他看见漂亮姑娘就浑身发抖，抖到肉颤，笑嘻嘻地站着看，并不骚扰，只是看，女人们已经怕得够呛。地摊儿的父亲从军国民党，后来去了台湾。改革开放以后，父亲曾派人来接他，他不去，在哪儿不是讨吃。地摊儿豁达。交通局长是当年没考上大学，疯掉了，没人管，讨吃。他经常穿着一身不知哪里捡来的脏兮兮的破警服，戴一顶歪瘪瘪的儿童警帽，腰里别一根木棍，庄严整肃地站在蔚汾镇的十字路口吹着口哨，挥舞着伸直的手臂，像模像样地指挥交通，蔚汾宾馆楼上的窗子里便有女人探出头来，哈哈大笑。
瞎韩信能说会道，也是盲人。他说他要是不瞎，会是张良韩信一样的人物，人们因此叫他瞎韩信。瞎韩信活了七十岁，死的时候，把一辈子讨吃攒下的钞票，全部吃掉了，吃得肚子鼓鼓的，很像一个富人的肚子。他最会说喜，唱古老的要饭调，拄着棍子，打着快板，眼球在闭着的眼睛里转来转去，然后张开没牙的老嘴，声调铿锵地说起来：
左财神，右观音
神仙双双来敲门
我打头阵报一声
金滿堂，粮满囤
子孙多得像蝗虫
嗨——
子孙多得像蝗虫
文曲星，亮晶晶
一朝落到院当中
祖祖辈辈进朝廷
拜宰相，当将军
君子留下千古名
嗨——
君子留下千古名
蹦跶的指头
张健比我高一届，我们相识于蔚汾镇中学，一见如故，结为铁哥们。他帮我打架，给女朋友捎信，晚上常在一个被窝里聊天。他左手的小指短了一截，是菜刀剁掉的。
他父亲曾经是一名优秀军官，因为热爱赌博，被部队开除了，然后回家务农。种地也爱穿一身军服。农闲时节，依然赌博，去蔚汾镇赌。在蔚汾镇，赌博是一件智勇双全才能干的事情，是英雄的事业。敢赌，不怕输，需要魄力，能赌赢，更需要足智多谋。一夜暴富是常有的事。但是输的人多，有输了钱的，输了房子和老婆的。即便输的人多，赌博业依然辉煌，上赌场取富贵和命运斗智斗勇的人，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张健的父亲，一表人才，做的一手好饭，常一边炒菜，一边和孩子们说：“学一门手艺来教育自己。”农闲时节，他就读《道德经》《 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曾国藩家书》，凡是能弄到手的诸子百家，他都会研究一番，以提高赌博的技艺。他是把赌博当作修身齐家治国用兵之道来研究的。每有会意，晚上就悄悄出门，独自在月光下沿着树林和淙淙小溪阔步走十几里山路，去蔚汾镇金玉村赌博。想象三更月落之前，赢回半壁江山，一雪赌博毁掉前程之耻，他有时候会为此而高兴得唱起歌来。树上有鸟扑嗒嗒飞远了，叫出一串声音，空谷传响，三里可闻，几枝月光在地上晃了几下。他追着自己的影子在鹅卵石上跳过。往往是天亮以前，沮丧疲惫地回到门口，踌躇地看着地面，影子也不见了，伸手捅开几天前刚补好的一格窗纸，把顶门棍拿开，面朝墙壁和衣睡下，呼噜里夹杂着叹息。过段时间，卷点小钱重来，尽管屡赌屡输。那一格扑克牌大小的窗纸，也是补了又破，周围结了一层厚厚的糨糊。
他上初二的时候，他父亲赌博输大了，债主逼债，只好把大女儿嫁给债主儿子抵债。上初三的时候，他父亲又输大了，只好把二女儿也以同样的方式抵债了。 张健上高中后的夏天，周末回家，一进门，母亲一边哭，一边和白面，父亲照例坐在炕上发呆。知道他又去赌博了，张健拿起菜刀，手起刀落，刀起手落，剁下了自己的小指，指头在案板上蹦跶，蹦到地上，他捡起来，放到父亲面前：“你拿它去赌吧。”母亲抱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
张健的父亲从此沉默寡言，终于不赌了。
张健大学毕业后，父亲去世了。他才觉得当年他错了，他对不起父亲，他应该剁掉父亲的一个指头。
星光路
“你再说一遍？”
“一米短三尺！”
“你再说一遍！”
“一米短三尺！”
“来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一根指头越来越近。
“你就是长得一米短三尺！你要怎地？”
侯孩操起瓜刀就捅了过去。瓜贩倒在平车轮上，随手带落一颗西瓜。碎了的瓜瓤和肚子流出的鲜血染成一片，他惊恐地看着侯孩，后悔而不知所措地挣扎着。侯孩又补了两刀。街上的车都不响了，人群都不动了，风也好像不刮了。
侯孩把瓜贩扛起来扔在平车上，车上的西瓜被挤得又掉了两颗，一地红瓤。他拉起平车往金玉村的家里走。一路上，十分轻快。三十年来，因为个子矮而被人欺负，小看，找不下老婆的憋屈，一扫而空。这平车做得挺结实的。不过是因为一颗西瓜，一个说你的瓜缺斤短两，一个说你才缺斤短两的，长得一米短三尺，还说话没个把门的。侯孩想想事情的经过，甚至笑了起来，骂了一句。沿河这条路真好走。
平车杆头把两扇大门顶开。侯孩家里只有八十岁的爷爷，正坐在窗台下抽水烟。爷爷看见一车西瓜上躺着一个人，裸露的肚皮上流着血，血一滴一滴从车板中落下。爷爷瘫坐在地上，水烟袋子也扔了，哇哇哭着：“孩啊，你这是干的啥事啊？”
侯孩让他不要哭：“看你这点出息，一大把岁数了，没见过个世面。”他一边说，一边拿锹在院里挖了个坑，麻利地把人埋进去，踩瓷实，进家喝一瓢凉水，拿件外套，说：“爷爷，我走了，钱在柜子里，你重找个地方放起来。我要出远门了，可能再不回来了，给你磕个头吧。”刚磕完头，就被人压倒在地，手铐子在夕阳下明晃晃的。
侯孩坐牢第十天的晚上，刚吃过饭，像前几天一样，他静静坐着，看着头上昏黄的灯泡。他每天除了接受审讯，就是看这颗灯泡。这种黄色的亮光，让他想起小时候夜里看到的金星，特别大，特别亮，在西北的星空闪闪发光，宛如天上一盏不灭的路灯。他伤感地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样亮丽的金星了。他每天这样看着，想着，偶尔绝望地哭起来。深夜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坐起来呆呆地看着灯泡，把它想象成金星，金星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向他飘来。他一直看到天亮，再一直看到天黑。有时候闭上眼睛，睡着了，眼前都是一片金灿灿的黄光。
今晚吃得很饱。他想起上学时暗恋过的几个女孩，现在应该是几个孩子他妈了吧。爷爷以后只能自个儿做饭吃了。他长叹一口气，噌的一跃而起，把房顶的灯泡一把拽下来，吞进嘴里，大嚼并大叫着，满口流血。狱警走过来，惊慌中马上喊人来把他紧急押送医院。
深夜时分，医生把他口腔里的碎玻璃片悉数取出。侯孩呻吟声渐小，渐小，终于听不见了，护士进值班室打起盹来。半个小时后，侯孩不见了。全城响起警报车的声音。
侯孩抓着三楼的外沿跳到街上，来到蔚汾河边，拿石头拦了个路人，让对方把鞋子内衣外套全部脱下来，站河里去。他将衣服换上。裤腿好长，挽了一截，上衣跟袍子似的，倒是御寒。他把病号服丢给那人，病号服向下游漂去，那人缩着上身，深一脚浅一脚去追水里的白色影子。侯孩抬头看看幽暗的月光，南山与黑夜融为一体，只剩隐隐的轮廓，西关大桥也消失了，河水哗哗地流，带着腥味的水草潮气扑面袭来，金星又回到天上了，还是那么大，那么亮。星星们都闪着光，在天上，在水里。爷爷闪着光，初恋闪着光，刀闪着光，灯泡闪着光。一片警报声中，他朝上游跑去。
父亲的王国
太阳马上落山，小鹏过了蔚汾河大桥，手里拿着父亲的墨镜，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草气清新，蟋蟀蚱蜢不时跳着，蔚汾河里传来青蛙凉爽的叫声，好像是给他壮胆：“去哇，去哇！”
他这次一定要找到父亲。
父亲每天骑着摩托车去蔚汾河下游的蔚汾铁厂上班。他的工作是放铁水，堵炉口，每个月钻进那个几百米高的大烟囱里清扫一次煤灰。下班回来，就拿着书，给他念故事，小王子，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
他和妈妈曾经在铁厂大门外，见过父亲上班。高高的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把半个天空熏黑了。那个大铁炉周围热气滚滚，有工人拿铁杆朝铁炉里一捅，马上跑开，铁炉像怪兽一样，突然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吼声，火山爆发似的喷出鲜红而灼热的液体来，黏稠的铁水汹涌奔向铁皮檐下土灰堆出的龙门阵一样回环曲折的凹槽，工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站着看条条火龙四处蜿蜒。据说那火红的铁水有几千度高温呢。他和妈妈站在大门外，都热得受不了，喉咙干燥，呼吸困难，皮肤似要起火。这时候父亲出现了，他戴着墨镜，戴着草帽，手持长长的铁杆，在铁杆头上装一块泥捏的子弹头，轻轻挑起，对着火山口顺势一插，就把弹头塞进去了，世界平息了，安静了。父亲回过头来，摘下墨镜，举起铁杆，朝他和妈妈这边晃着，活像神话传说里拯救世界的英雄。
“爸爸，你能造飞机吗？就像南山上的那样一架飞机。”父亲坐在沙发上，给他看《小王子》的图画。一条蛇吃了一头大象，肚子撑成一顶礼帽。
“我们就是造飞机的，南山公园的那架飞机，飞机翅膀就是爸爸放出来的铁水造的。当然，它里面需要加入别的材料，让它变轻，不生锈，才能起飞的。”父亲点点头，“嗯，就是这样的，爸爸小时候就喜欢造飞机，长大果然就造了飛机。”
小鹏惊奇地看着父亲。
父亲第一次带小鹏来南山公园看飞机，也是傍晚，摩托车绕南山盘旋而上，像在一个螺丝里往上升一样，直接骑到山顶的小池塘跟前，才停下来。烽火台上有几个大孩子在朝山下的城里眺望。远处寺庙的塔楼上，风铃清脆响着，声音闪闪发光。绕过烽火台，他看到了父亲要带他来看的宝贝：两门高射大炮，一架飞机，炮口和机头都斜斜仰向天空。他高兴得跳起来，叫起来。他们绕着飞机大炮一圈一圈地观看。 “爸爸，这飞机在天上飞过吗？”
“当然飞过。现在它老了，飞不动了，人们就把它放在这里。”父亲抬手摸着机翼告诉他。小鹏摸着飞机轮子，轮子和他一样高，他想起了小王子。
“小王子的飞机是不是这样的？”
“让我仔细瞧瞧，”父亲仰头看飞机肚子下裸露的零件，又看舱门的型号，敲着机身，侧耳倾听发出来的声音：“我敢肯定，这架飞机跟小王子的一模一样，你看这零件、造型，简直没有一点不同，来，我们上去。”他們越过展台周围的栅栏，踏上展台。
父亲抱起小鹏，把他举过头顶，放在机翼上，小鹏慢慢站起，父亲双手攀住机翼，脚蹬在机翼下面的火箭筒上，一使劲就跃到机翼上面，他拉着小鹏，一步一步走上机身，走向驾驶舱，他把驾驶舱上的塑料玻璃罩打开，坐进去，伸出一只手：“来，宝贝，慢点，来，坐爸爸腿上，我们现在马上起飞。”
“小鹏同学，你的专机马上起飞，请问你要去哪里？”
“去找小王子！”
“好的，请系好安全带！——呜，呜，呜——起飞喽！”
父亲把他的墨镜给小鹏戴上，天变得更黑了，星星都在不远处闪着，山下蔚汾镇的灯也亮起来，他们是在星星中间飞行。
“不好意思，小王子今天不在家，要不我们去月亮？”
“OK.”
“OK.喂，喂，小鹏同学的妈妈在吗？地面听到请讲话。小鹏正在去月亮的路上，很快回来，请放心！”
爸爸说，去了月亮，我们要建立一个国家，叫月亮国，他是国王，我就是小王子，在这个国里，人们没有房子，就自己盖，没有粮食蔬菜，自己种，没有衣服，自己做，没有钱，是的，月亮国，所有人都没有钱，他们不需要钱，他们吃饱喝足，就看星星，在太空飞来飞去。
父亲说着说着不说了，他看着天空。看了一会，他说他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记得爸爸上班那里的那个大烟囱吗？”
“记得。”
“那个大烟囱，是爸爸的秘密。爸爸每次扫烟囱，实际是在看星星。没有人知道，那个大烟囱是个单筒望远镜，天文望远镜，在里面，白天也能看见星星。爸爸每个月在里面看一次，看那些星星身体怎么样，学习成绩怎么样，有颗星星居然想去爸爸的铁厂当工人，爸爸差点笑死！”说完他大笑起来。
小鹏已经爬到山顶，浑身冒汗，山下的镇里灯火通明，沿河路上，一辆摩托车像一只流萤飞过。天上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圆圆的，公园里静静的，没有风，树也一动不动。他伸手拉了拉垂下来的柳枝，拉下几片叶子。问过母亲，今天是十五，这个月里月亮最圆的时候。
小鹏看见了飞机、大炮，就在那儿。他慢慢走过去。月亮照着飞机的左半身，银白色的反光，让地面显得更亮了。落在右边的影子，像是并排的另一架飞机，矫健、轻盈，一触即飞。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有点害怕，但是一想到父亲半年没回家了，他站着歇了歇，抹抹额头的汗水，深呼吸几次，就勇敢地爬上去，高处果然凉快，他顺着机身往前走，驾驶舱上的塑料玻璃罩已经被人弄坏了，缺了左边一角。他打开玻璃罩坐了进去。仪表盘也被什么人砸烂了，里面的指针不见了。月亮正好从寺庙塔楼的一层升到二层。
“爸爸，你是不是藏在月亮里？你出来，你不出来，我就开炮了！”小鹏戴上墨镜，看见地上大炮的炮口正对着东南方。
父亲没有回答。他心里再问一遍，父亲还是没有回答。他真的开炮了，一炮就打中月亮，月亮被打得摇摇晃晃，在天空转了几圈，掉下来了，像个巨大的白色气球，他仔细观察，父亲果然不在上面。月亮又慢慢飘上去了，越升越高，越飘越小。
爸爸到底去哪了？爷爷奶奶妈妈都说爸爸出远门去了。可是邻家的二黑子说爸爸死了，扫烟囱的时候从烟囱里掉下去了。我不信。爸爸有一个单筒天文望远镜。他可能顺着望远镜爬到星星中间去了，去找一个可以建立国家的星星，但是，他怎么不带我去呢？
小鹏曾经问过父亲，死是什么，父亲说，父亲结结巴巴半天，说：“死呢，就是好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有的人老了，死了，就是变了，变成他喜欢的东西，比如变成一条河，一座山，一棵树，一朵花，或者有的人，只要喜欢，他就可以变成任何东西，比如变成一只羊，一只鸡，或者一只蜗牛。死就是变个样子玩儿的。”
那爸爸变成什么了，他最喜欢星星，他会不会变成了一颗星星？可是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我要让他变回来，像孙悟空那样变回来。
于是，小鹏戴上墨镜，发动飞机，去天空寻找父亲，找出一颗长得像父亲的星星。
龙叔的摩托车
村里人都说，龙叔是跟得上时代的人。
龙叔是村里最早陆续买了电视、电饭锅、冰箱的人，尽管他并不比村里其他人富裕。每年秋天收完秋，粜了葵花蓖麻黄豆，他就会置办或大或小一两件家用电器。带灯的电子手表，有语音的计算器，可以充电的手电筒。龙叔是村里最渴望现代化的人。
龙叔小时十分淘气，爱捉蛇，有次去割草，捉了一条青蛇，被他耍死后，缠手上拿回来，从窑脑畔甩到院子里，吓他妈。他妈出来倒泔水，当场吓得尿了一裤子。跟他爸去放羊，把一条黑乌蛇惹恼了，那蛇居然像拐棍一样站起来，嘶嘶吐着芯子，和他没完。他爸看见赶紧跪下给蛇磕头说好话，蛇盯着他怒视半天，才一节一节按下身子，扬长而去。
龙叔成家了，很快有了拴拴，二拴，和电视机。我们常去他们家看电视，演的是济公。济公拿着扇子一扇，能使铜钱滚出去很远再原路滚回来。拴拴他妈不看电视也不说话，就默默坐在炕沿上。我们从未见过拴拴他妈说话超过三句的时候。好像她来世间，跟任何人没什么好说的。龙叔常戴着一副墨镜去西洼的井上担水，晚上也戴着墨镜去担水，我们怀疑他黑天半夜能不能找见井口。他居然没有一次掉进井里。
当蔚汾镇开始流行起摩托车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云云把牛卖了，买了一辆摩托车。到了年底，云云家要去镇上卖猪。云云就把猪绑在平车上，用摩托车拉着平车去镇上。蔚汾镇的人们从来没见过摩托车拉着牛车来卖猪的，全城争睹，以为这是传统事物和现代科技最完美的结合。龙叔很羡慕云云，没事就去云云家看摩托车，踩踩刹车，握握离合器，拧拧油门。龙叔也把牛卖了，但他没有买摩托车，而是买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才是摩托车和平车的完美结合。加油的三轮车太费钱，他就买了电动的。但是电动三轮车跑起来没劲，龙叔在车里拉了五十块砖头，上村里的那道长坡，到半坡上不去了，发动机只会哼哼，然后就退开来，差点翻到路边的粪坑里。 “他妈的，什么玩意。”龙叔去镇上的三轮摩托专卖店把三轮车换成了摩托车。他骑不了摩托，专卖店的伙计给他骑回村里来。他就自个每天在院子里练习骑摩托。羊也被他惊起了，狗也被他惊起了，好几次撞在墙上，所幸无大碍。那时候龙叔已经快五十岁了，村里人说，这把年纪了，你还是安分点吧，不要再学骑摩托了，危险，让拴拴骑吧。
“这有什么，给我个飞机，也开得了！慢慢学着骑，总能上路的！”村里人还是佩服龙叔，说他是跟得上时代的人。龙叔的确热衷一切现代化的机器。
龙叔的摩托车技术越来越熟练了，他开始出了院子去马路上骑。居然敢骑到村口再骑回来。但是有一回出事了，他在院子里练习，不知怎么把右脚夹进了后轮里，等拴拴出来，把倒在地上的摩托车推开，龙叔的脚面已经肿了老高，都走不了路了。以为是皮外伤，吃了些消炎药，在家休养。半月过去，脚似乎好了一些，继续吃药休养。再过半个月，这只脚还是不能着地，只好去蔚汾镇医院。医生说，是骨折，一个月了，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骨头错位愈合，没办法了。
“嘿，这么个小毛病，意思后半辈子我就是瘸了？”
“肯定是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再说你有轻微糖尿病，骨质已经疏松，如果不好好保养，脚部问题可能更严重。”医生说。
龙叔瘸了，每天拄着棍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他相信有一天他的脚会好起来。好起来，他还要继续骑摩托呢。二拴在太原学修车，冬天回来，看见父亲一瘸一拐在喂羊，把他骂了一顿：“摩托车卖了吧。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能玩了的东西，一辈子赶牛车的，自行车也骑不利索，怎么就想起买摩托来！你又不天天去蔚汾镇，骑摩托干什么？”
“摩托车方便，快。”
“别卖了，大大不能骑，我骑吧。”拴拴说。
“我的个亲老子呀，你要快干什么啊，去蔚汾镇不过三十里地，就是骑自行车去，能误了你锄地还是掏粪了？”
龙叔不说话了，看着自己的脚，他有点后悔了。
三年过去了，摩托车停在檐下，崭新崭新，拴拴偶尔会骑着去蔚汾镇打油打醋买白面。龙叔却瘸得连羊圈也去不了了。家里的地都是拴拴在种。拴拴他妈比二十年前更沉默了，她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好像也毫不关心似的。
又过了三年，拴拴他妈去世了。二拴在大城市成家了，他开了汽车修理店，很忙，过年都顾不上回来，只是隔段时间给龙叔寄一些药。拴拴还在种地，农闲时节，他就骑着摩托车去蔚汾镇，镇上好像不再流行骑摩托车了，开始流行小汽车。龙叔更加苍老了，糖尿病使他的脚坏得更厉害，大小便都只能在家里解决了。村里人已经不来看他了，说他家里臭气熏天。龙叔再也种不了地，赶不了牛车，眼睁睁看着闪光的摩托车，却再也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他后悔了，不再看电视，不再锻炼身体。麻雀飞来飞去，羊饿了咩咩叫着，猫卧他跟前。痛苦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哭嚎，打自己的腿，扇自己耳光。白发的老母亲给他端一杯水来，他一手打飞了，哭着说：“你怎还不死啊，你怎还不死啊？”说得老母亲泪如雨下。
“孩子，别打自己，娘看着心疼，娘看着你这样，死了也不放心啊！”
第二年春天，拴拴的奶奶去世了。龙叔不再听医生劝阻，已经不在乎他的糖尿病和瘸脚了，他开始吃猪肉，喝酒，夏天到了，家里特别热，他居然自制了一个电风扇挂在头顶。扇面是用三块灰布做成的，在龙叔头顶哗哗转着，活像传说里的飞碟，灶台下的葱皮蒜皮全被吹到旮旯里，破了的窗纸也朝外裂着，龙叔穿着褪色的红背心，两手放在膝头，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舞，惬意地坐在人生的风口上。如果风扇开到最大，就更像是给窑洞安装了螺旋桨，窑洞会载着龙叔，随时飞天上去。
龙叔死了，他被埋进一块自己种了一辈子的坡地里，坡地向阳。拴拴他妈跟生前一样沉默。拴拴在地的周围种了好多松树柏树。
没有人记得龙叔曾经是一个紧跟时代的人。
冻佛
老李这一生最得意最惬意的时刻，就是呆在醋坛子里的那二十分钟。
老李每天开着三轮车在蔚汾镇收破烂。身上的钱常常是加了油就没钱收破烂，收了破烂就没钱加油了。三轮车是个什么样的三轮车呢，上坡跑不起来，下坡老刹不住，幸亏镇上的路大都是平坦的。
老李住在蔚汾镇北面的紫沟。家里有两孔窑洞，一孔住人，一孔养猪，院子里破烂堆得跟垃圾站似的。老李還未成年，他的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去世，父亲疯掉了，每天就扫紫沟的马路。人问他为什么天天扫马路，他说，他娶媳妇的那一天，这条路是最干净的，现在路太脏了。父亲不久去世了，丢下老李和小他三岁的弟弟，两人只好去蔚汾镇的水泥厂打工。老李攒钱给弟弟取了个哑巴媳妇，他弟弟老大不愿意。
“孩子，你知足吧。就咱这条件，有人跟你就不错了。再说，哑巴怎么了，过了门，一辈子不会和你吵。”
弟弟成家后，他们就离开了水泥厂。弟弟在兴贸大楼给商场扛货包，老李也开始创业，收了破烂，日子倒也过得去。没成想，第二个娃娃还没过周岁，有天商场都下班了，弟弟往三楼扛最后一包货，刚把包放下，摸黑下楼梯一脚踩空，头朝地栽下去了。经周坊邻家的撮合，老李接手了弟弟简直是不负责任丢下的孤儿寡母。老李搬来弟弟家的头一天晚上，他流着泪在弟媳妇身上折腾了一夜。
老李现在总共是四个娃娃的父亲，两个都上学了，星期天还跟着老李在镇上收破烂，帮他摇拨浪鼓。老李收破烂无所不收。塑料片子、纸箱子、废铜烂铁、酒瓶、饮料筒、鞋底、旧书、辫子、各种机器零部件等等，能变卖钱的他都收。他卖的时候会把东西分类。比如能用的汽车零件，他就卖给修理铺，有用的书籍，就让媳妇拿到蔚汾镇上当二手书卖。特别有价值的书，他就收藏了，有空闲就翻翻，将来孩子也能看，省得买。一次他居然收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每天晚上给孩子们念，念得孩子们半夜都不睡觉。还收了一本佛经的书，里面有 《心经》 《金刚经》《坛经》。他学着那些有文化的人，把心经抄了一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天回来，天擦黑了，他刚把三轮车停下，纸箱子才卸了少一半，马路上传来小卖部老刘的声音：“老李！电话！老李，有人找你！”他赶紧跑出来。拿起听筒，原来是连襟。
“老李，有个事和你说。”
“你说，甚事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掏烟盒，晃几下，两根烟晃到了烟盒口，老刘抽了一根。老李衔了一根。
“我在外地了。前天我拉着一车煤过西关大桥的时候，把个老头给撞了，我把他送到了镇医院，在门诊部交了两千，给输上液，安顿好，我和医生说我身上没钱了，取钱去。然后我就到外地了。”
老李听得吓了一跳，嘴上的烟也掉了：“你撞了人怎么就跑了？”
“哪是跑了，这不也真是没钱么，我想办法弄钱。你今天呢，先去看看那老头伤得轻重了，如果没啥大问题，我过几天回去，尽快解决了，如果伤得重，再说吧。”
老李半天反应过来：“好的，那我明天一早去。那我怎么联系你了？”
“你联系不到我，我联系你。”连襟把病房几楼几号告诉了老李，就挂了。
老李捡起烟来，愣了半天。
第二天一早，他在小卖部买了些香蕉苹果，去了镇医院。他找见病房，在玻璃窗口朝里看，空无一人。走廊里过来一个护士。
“麻烦问一下，这个病房里住的那个老人呢？”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
“老人是我一个亲戚给撞的，我过来看看。”
护士打量着他，说：“这个病人由于伤势严重，昨晚去世了。已经在太平房。”
老李当场傻掉。一塑料袋水果不知该往哪放。随即医院联系了死者家属。七八个大汉马上扑到三楼来，老李还没搞明白是些什么人，拳头耳光脚板子就把他打下楼道里，苹果香蕉撒了一楼道。
“今天打死你！你还敢来啊！撞了人就跑，我让你跑，一命顶一命！”眼睛红肿的女人也扑在他身上，揪他头发，咬他胳膊，嚎啕大叫：“你把我大还给我！你把我大还给我！”
“人不是我撞的！”老李恐惧地大吼一声，躲到楼道的墙角里，重复叫道：“人不是我撞的！不行咱去公安局，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不是你撞的谁撞的！”老李实话实说，这群人才停住手脚，骂着。女人们都蹲地上哭。
公安局来了。“来，把他带走。”
审问了一上午，老李一五一十交代了。然后戴了手铐被关起来。他这才觉得脸疼，被女人抓破了几处。秃顶脑袋上也起了几个包。裤带也被人抽走了。怪不得今天走路也不利索。他们是防止他跑掉，把裤带抽了。
下午继续审问，审问完签字按手印。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老李出来公安局大门，看见上午打他的那些人居然就在路口等着他。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估计要带我去找连襟，世界这么大，谁知道他躲到哪去了。老李这么想着，不敢出去，又回到走廊里。家属闹事，也能理解。但是他们纠缠不清，闹到家里，老婆娃娃都要被吓坏了。老李想来想去，不能回家。他看了看走廊那边的墙头，隔壁是一个醋厂，他常在里面收纸箱子。
待到天快黑了，局里马上下班了。老李又抽了一根烟，来到院里，猛地冲开来，手脚并用就翻到墙头上，扑通跳到醋厂里。
“跑咧！跑咧！快追！”外面那群人发现了他。
老李火急溜进醋房里，一个醋坛一个醋坛揭过去。
“打醋吗？”黑暗里醋房的人没认出老李来，不解地问着。
“有人追我，我躲一躲，完了感谢你！”揭到第五个醋坛，终于空的，他哧溜跳进去，把盖子盖上。
很快，那群人进来了。“有没有见一个人进来？”
“没有，好像朝外面跑了。”醋厂的人说。
老李在酸酸的醋坛里，长长地喘了口气。坛子好大，起码有一米高。他把头和背和手臂全靠在坛壁上，真是舒坦。要不是急中生智躲进这里，今天死不了也得断半条腿。他突然想，他情愿一生都待在这里面，岂止这群人找不到他，贫穷，绝望，疲倦，无助，苦难都找不到他了。
他在里面待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才出来，给醋厂工人递了根烟，鬼一样探头探脑出了大门。
月亮像个硬币贴在天上。星如垂露，落到他头上成了汗珠。老李没有回家，而是双手搂着裤子，沿蔚汾河向东走三十里，去了一个小煤窑，他收破烂认识了小煤窑看门房的。他决定下矿坑干活，躲几个月，等该死的连襟回来处理了事情，他就平安無事了。
第一次下矿坑，头戴安全帽，坐着升降梯一直下，一直下，井口由盆子大，再变成碟子大，升降梯还在下，下到井口由碟子大变成乒乓球那么小，又变成星星那么小，轰隆停下了，再不停下估计都到地狱了。矿井里，多亮的灯都是黑的，灯都放着黑光。周围望去都是黑魆魆的煤炭，犹如汹涌的凝固了的黑色波涛，让人想起传说里的无边苦海。矿工们每人推着跟老李的三轮车大小差不多的平车往升降梯口送炭。炭出奇地大，最小的也差不多都跟家里的缝纫机一样大。他平时收破烂，哪里搬过这么重的物件。跟前也有一个新来的年轻瘦高个，搬不动，就大吼一声：“猪肉烩菜！”巨大的炭块居然被奇迹般的抱起来，装在了平车上。老李看着笑了，他也想跟着喊，还是算了，看看这地狱一样的矿坑，他想起曾经抄过的心经，只记得一句了：“度一切苦……”想想星星般的井口，那里就是人间，有阳光，有大路，有他的老婆孩子和三轮车，收破烂也是天堂。度一切苦吧。
第一天下来，吃饭的力气也没了。第二天呼吸的力气也没了。到第四天好像有点缓过劲来了。一周过后，他就适应了，矿坑危险，劳累，但是工资高。半月后他跟老板提前要了些工资，夜里偷偷送回家里去。知道连襟还没回来，天亮前又回到矿上。
回到矿上，就再没回去。
小煤窑安全性差，死人的事常有的。如果有人被砸成重伤，半死不活的，送医院治疗起来没完没了，家属闹事，天天来矿上要钱，有些小煤窑只好快刀斩乱麻，重伤也送到冷库间，直接以一次性赔偿了事。
据矿友说老李刚推起平车走开，身边的大炭塌下来，压在他腿上，他拉着矿友说，无论如何救他出去，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他死了，老婆孩子就讨吃了。 老李还是被送进了冷库。
最后，小煤窑联系了老李的堂兄弟们来处理赔偿的。他们接老李回家的时候，打开冷库，老李靠冷库后壁坐着，双目微闭，泪痕流成两道白霜。双腿盘着，腿周围是一圈斑斑血迹，鲜红如佛的莲台。
绿色邮筒
每当放了晚自习，李文就会坐在衣柜下面的小板凳上，洗着胳膊唱着歌。他有一双洁白健美大理石雕刻般的胳膊。毕星星穿着白背心在拉臂力器，对着墙上的也穿了白色背心的李小龙，吭哧吭哧，一头长发垂在脸上。他是学校的舞王，会走杰克逊的太空步。阿飞戴着耳机，手里转着圆珠笔，趴在床上做数学题。高君君打篮球回来，满头大汗跑到上铺，脱得只剩裤衩，又给我们讲他们村里的故事，讲了快一年了，他才讲到了六岁时的见闻。刘奎和康四爷去卫生间洗衣服了。整个宿舍楼，灯火通明，歌声笑声嘈杂，如停泊在夜里的巨型游轮。李文听一会，笑一会，唱一会，洗一会，大家陆陆续续都上床了，他还在洗，好像十分享受这午夜时光。第二天早上跑操铃响起，他依旧睡着，裤子直愣愣挂在床头。
他经常给杂志投稿，发表青春的哀愁和快乐。他收到很多笔友的来信。海南的，西藏的，内蒙古的。内蒙古笔友的来信，字都写得毛毛草草，像一片茂盛草原。去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筒投寄信件稿件，是仅次于收到刊物和笔友来信的开心事。他把邮筒想象成一个小小的青青码头，每一封信都是《送孟浩然之广陵》。
他交了一个东北的笔友，每周一封信，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情投意合。笔友是学画画的，字与文笔俱佳，纤秀空灵，是秉天地灵气而生的少年尤物。每次来信，信封上的邮票，都是精选的风景画，名山大川聚落方寸之中，令人心驰。她会在信封上画一朵百合，扫几笔兰叶。信封正面或者印有贝克汉姆垂着金色头发踢足球的图片，或者印有亚洲明星的各种耍帅表情。要么她会在信纸里夹一个自制的名片大小的精致迷你小信封，上面的邮戳都是手写的，却跟盖章的字体一模一样。再在信纸里夹一片文竹，一枚梧桐树叶，一朵寄信前才采摘的鲜艳君子兰，几根淡黄色头发，有时是一幅小画。他们聊屠格涅夫笔下的白净草原，黎明的露珠像钻石一样发着红光，被清晨凉气清洗过的钟声迎面传来。都德在普罗旺斯鄉间那个像只大蝴蝶一样停在山坡上的旧磨坊，薰衣草遍地开放。哈克费恩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漂流，船头打着灯火幽灵似的飘荡，乞力马扎罗的雪，雪山上谜一样的花豹，美国西部的公路，凯鲁亚克躺在老黑人的棉花地里，喘着热气，聊撒哈拉的故事，温柔的夜，三毛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很多个上午，或者阳光明媚，或者雪花纷飞，他都会在上午十点，第二堂课一下课，就从收发室收到来自东北的来信，揣在怀里，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礼物。如果宇宙是一个巨大的保险柜，能收藏每一个人的宝贵记忆，他希望被收藏的是类似于收到远方来信这样的快乐，影子一样尘埃一样精灵一样的微小快乐。
有一次他们在信里，谈论起北方的河流，各自足足写了近五千字。那时候，北方的河流都冻上了，冰雪覆盖，千里洁白，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辽河，黄河，无定河，黑水河，湟水，整个冬天都在他们的信里流淌。好多个夜晚，无论雨雪霏霏、晚风习习，还是明月如水、夜雾漫漫，他都给她写过信，静静长夜被装入信封，投进邮筒，飞往东北。
第二年春天，女孩来信想要他的一张照片。中午放学后，他去了照相馆，到门口了，又折了回来，坐到邮局的长椅上，看着玻璃外的绿色邮筒发呆。他鼻子英挺，脸部轮廓俊俏，中分的头型，清爽顺溜，眼神忧郁而聪明。但是他决定不回信了。
女孩继续来信。第四封信到来的时候，正好是端午节，女孩问蔚汾镇的大街上是不是到处飘着柳絮和雄黄酒的味道。蔚汾镇那会正在修路，街上只有沥青的味道。
第六封信很快寄来，李文再次去了照相馆。刚推开门，老板问：“照相吗？”
“哦，不，不，找个人，打扰了。”
他出来，坐在街道的台阶上，把一双拐杖狠狠扔在一旁。天蓝，云白。头上的树叶哗哗响着。
马甲
刚上初中的那年夏天，去蔚汾镇东边的姑姑家玩。姑姑家院子里，住着一家电厂上班的，小子和马甲一般大，姑娘刚初三毕业，娴静美丽，乳房高耸，每天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看书。马甲和这家小子天天穿过大马路到下面的蔚汾河里玩耍，他心不在焉地潜水，浮出青碧水面，只看见姑娘高耸的乳房在河上晃动。不几天的夜里，蔚汾河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下，能看到洪水和大马路院子齐平，山峰似的浪头上，漂着家具、牛羊、汽车、树木，浩浩荡荡冲向下游的蔚汾镇。蔚汾镇被淹了，冲走很多房屋，学校，睡梦中的男人女人，藏在柜子里的钱和首饰。从那以后，马甲再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和那么高耸的乳房。
马甲从乡下考到蔚汾镇高中以后，常常在课堂上回想过去的事情。比如某年正月，在村里戏台下看好一把金黄色的驳壳枪，他让妈妈买，妈妈没买，给他买了二斤桔子，简直是一桩包办婚姻。某年夏天，镇上来了打彩票的，和妈妈拿了五块钱，骑着父亲的大梁车子，跑三十里去镇上买了两张彩票，什么奖也没中。他身上还剩一块钱，够买两瓶汽水，可他没有买，咽一口苦水，冒着汗掉头往回走，烈日当头，内心十分惨烈。初恋考到外省的中专学校去了，一去再无消息，此时此刻可能正在和男朋友逛街呢。
马甲本名马佳，班里都叫他马甲，虎头虎脑，坐在最后一排。马甲擅长抄作业，和女同学轮流借作业来抄。
“给不给借，不给小心我亲你一口。”女同学笑红了脸，把作业本掼给他。
放了晚自习，已经是九点多，他夹着两本书，回金玉村的出租小屋，有时会在街边饭摊喝碗羊杂碎。一套小四合院，院里种着各种花，正房里住着房东一家，两个小孩还没上学，男人是跑煤车的，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东房空着，西房他租着。回到房里，开了灯，洗涮洗涮，换上一双拖鞋出来院子里，街上隐隐传来歌声、笑声、汽车过去的马达声。他蹑手蹑脚走到正房，推开虚掩的门。后半夜，月亮照过来，满庭清辉，他赤条条抱着一团衣服，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里，关灯，睡觉。 课堂上，就是点瞌睡，语文课点，数学课也点，整个人困得似乎能流成一摊。下午是历史地理课。历史课上，他能从张老师刚上讲台时讲的唐朝的建立，睡到安史之乱。地理课是班主任陈老师的课，陈老师在讲地中海气候，他在后面打呼噜，呼噜盖过了地中海的涛声。陈老师只好从地中海出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贴在他耳边轻轻说：“宝贝，起来小便。”全班哄堂大笑。他坐起来，书上淌着一汪口水，左脸压得红扑扑的，还有一片圆珠笔印子，长喘一口气，终于醒了。
上高二的时候，院子里的东房租出去了，他决定搬走，搬到了蔚汾镇北面的紫沟。开学了，他去办公室找陈老师。
“陈老师，我现在交不了学费，得等一段时间。”
“怎么，”陈老师翻着教科书，喝着茶，头也不抬问道。
“家里没钱。”
“家里没钱？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们家干啥去了？”
“那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怎没变成教授了？”说完他一扭头就摔门走了。
高二分科，这个班成了文科班，走了好多同学，也新进来不少其他班的学文科的。六班的刘芳坐在第三排，马甲一见钟“唇”。刘芳的嘴唇红嘟嘟的，那种性感，他觉得天下无敌。他给刘芳写情书，刘芳看了，不再理他。他继续写，锲而不舍。刘芳把情书交给了陈老师。陈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马甲看见他给刘芳的情书都摆在桌子上，无地自容。
“不许搞对象！再搞，让你爸来，带你回家娶媳妇去！”他低着头出来，在昏暗的走廊里，差点摔倒。从此再没正眼瞧过刘芳。
他心里始终过不去。“你破坏我的感情，我也破坏你的感情。”他去了收发室，从墙上的通讯录里，记下了陈老师家里的座机号码。趁某天下午放学，陈老师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他去邮局的公话亭里拨通了电话。
“喂，是陈老师家吗？”
“是的，你找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我找陈老师有点事。”
“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我们是金玉村一家夜总会，前段时间，陈老师来我们这里消费了几次，还欠我们点钱。”
“是吗？”女人吃了一惊。
“我们和陈老师挺熟的，这段时间没见他来。他回来你也别说了，一点小事。不着急的。”
“是吗？”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上午，陈老师来上课，阴沉着脸，脖子上有几道被手抓破的印痕。
高三的日子是紧张而沉闷的，功课落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哪个大学会收留自己。每天下了晚自习都十点多了，回来房里洗把脸，做题做到十二点，躺下睡不着，又热又烦，去楼顶上抽根烟，无意看到对面一楼人家的客厅里，一对男女躺在沙发上办事情，透过客厅玻璃窗，这么远还看得清清楚楚。女人哼哼唧唧，一条腿搁沙发上，一条腿搁茶几上。他坐下来一直看。街坊都睡去了，一片漆黑，世界像个电影院，只有这对男女在玻璃窗隔出来的宽荧幕里，给他专场表演做人的快乐，马甲抬头看看嵌满蓝宝石的影院穹顶，无声笑了。好久，他们才办完事，男人穿上衣服，出来院子，四处张望。马甲弯腰躲到黑暗里。男人快步出了大门，把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車推出巷子，拐入街道，过了小桥，才发动起来，打开前灯驶入黑夜。
每天晚上，他烦闷了，就去楼顶。那男人隔几天就来。今晚他一道题做了一小时，还是做错了，骂一声，再登高散散郁气。男人照例又在沙发上办事，女人哼哼唧唧。
“卑鄙无耻淫贱下流腌脏龌龊放荡发骚！”马甲下了楼顶，轻轻开门，来到这家大门口，把摩托车踩到空挡，推出街道，推到小桥上，看周围静悄悄的，一脚把摩托车踹下去。
他回到房里，灭了灯，气喘吁吁地躺下，背心湿透了，坐起身子，一把脱掉，浑身清爽，如释重负，仿佛刚参加完毕业典礼，从一场大雨中归来。
乾隆宝通
子玉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步行街的呻吟。
子玉年轻的时候，爱过很多很多姑娘，读过很多很多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他三十岁那年，待在省城朋友的出租房里，身无分文，跟家里拿了些钱，在华北服装城批发一些衣服，开始摆地摊，居然比打工强。他看到服装行业的利润大，随即回到蔚汾镇，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第一个服装店。不几年，凭着身手矫健胆大心细，陆续开起五个店来，成了步行街最大的时装店老板。他整日奔忙到处找货，为了拿到最便宜的一手货源，最新的款式，从北京大红门，到杭州四季青，广州白马大厦，一年不知跑多少趟。但他始终没有成家。女朋友是常常有，常常换，关系大多终止于对方提出结婚成家之时。最长的一位女友和他过了三年，为他的事业立下汗马功劳，因为家里催得厉害，而子玉始终不答应结婚，女友一气之下跟人闪婚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成家，因此跟父母关系也很僵。
最近几年，网购兴起，老龄化趋势，步行街生意急转直下，街上每年换一茬老板，房租一降再降，赔钱的人还是一批接着一批。破产的，离婚的，欠债跑路的，每天耗在店里赔钱束手无策的，压力山大彻夜不眠突然心肌梗塞去世的，步行街就像再也等不到雨季的非洲草原，所有动物都奄奄一息。店里新到的款式，顾客进来瞄一眼，问问价格，能打折不，一出门，手机上一搜，比店里便宜得多。子玉也在短短几年间由五个店关成了三个、两个，最后一个也扛不住了，用半年时间清理了多年陆续积压的库存，房租到期的最后三天，他把剩余的五百件，以每件十块彻底清零。把店关掉的第二天，他独自驾车驶往西部。
在西部的一个月里，他看到了大漠，草原，戈壁，白马，黄驼，石窟里上满壁风动的飞天。晚上回到酒店，他都会抄写古文，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即使在生意最繁忙的时候，也未间断过。今晚他抄的是《红楼梦》里的葬花词。白天开车经过沙漠旅游公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景点门口支了两张桌子卖奇石古玩。他停下车在跟前小卖部买了瓶水。奇石摊里摆着些铜钱，康熙宝通，雍正宝通，乾隆宝通，嘉庆宝通。一个人即使强大到坐拥万里江山，也活不过一枚铜钱。子玉一枚一枚翻着看过去，心里感叹。 “大爷，这枚乾隆宝通，是真的吗？”
“我就这么点东西还需要费力气造假吗？石头是山上河里捡的，铜钱呢，乡下收的。”
这枚铜钱比他之前见过的要大要厚，一面写着乾隆宝通，一面写着两个少数民族的文字，还刻了蝙蝠、鹿、芝草还是松梅、图案太小，不好分辨。他又挑了两块圆润而沧桑的椭圆小石头，掏出一百给老者。
“你能微信支付吗？我手里没现金，实在找不开。”老者歉意地看着他。
子玉笑了，掏出手机。他喜欢给人现金。他买这枚铜钱，一个原因，就是它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时代里，人们会拿出带着体温的铜板，去交换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回来酒店，在卫生间拆开一套牙具，用牙刷仔细清洗了铜钱刻纹里的污垢，坐下来，抽了根烟，泡一杯茶，开始抄写葬花词，不时看看铜钱，铜钱在台灯下闪着金光。他读《红楼梦》甚多，这么些年，偷空得闲，读了不下十遍。他买这枚乾隆宝通，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红楼夢》。曹雪芹会想象《红楼梦》的无数种命运和可能，却不会想到在几百年后遥远的西部，满目荒凉的世界里，有一个人会拿一枚乾隆宝通的铜钱想起他来。
“自从有了《红楼梦》，这个世界就是以一首诗的形式存在了，或者以一部小说的方式打开。”这是子玉仅有的一次和朋友聊他为什么喜欢《红楼梦》。他一边抄写，一边浮现出那些年的步行街，春夏之交，店里新款不断到货，粉色碎花连衣裙，豆绿色吊兜，黑色欧根纱半身裙，阳光黄短裤，配着红腰带白球鞋的牛仔裤，红色雪纺衬衫，黑T恤，墨镜，亮丽草帽，凉鞋，镇上的姑娘们会在周末大批涌进来，试了这款，再试那款，比挑男朋友还挑剔。试完了，只买一件，也要和店员搞半天价，店员老练周旋，她们就会看老板在不。
“老板，再给便宜点，便宜点，我就把这个裙子拿了。”子玉当然明白，异性之间是没有做不成的生意的。
“少是少不了了，最新款式，这个面料，已经是最低价了，可以送你一条丝袜，超薄的，质量很好的。”成交了。子玉常告诉店员，顾客喜欢占便宜，不喜欢买便宜。
很多姑娘试穿衣服，会让他来看，他的拿货眼力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记得很多姑娘穿衣服的喜好，和她们的工作，甚至生日。她们的音容笑貌，真是各有姿态。有个姑娘居然是镇上弹古筝的。
“有时间一定去看你弹古筝。”
“好啊，看了可不能白看，再来买衣服记得送我一个琥珀吊坠。”
“这次就送你吧。”
“嘿嘿，谢谢老板。”
这些姑娘现在都不知身在何方，跟《红楼梦》里那些姑娘一样，杳不可闻。
子玉坐了好久，方熄灯上床睡去。
他从西部回来，去了一趟苏州，随后回到蔚汾镇签下了步行街二楼五百平米的场地，他一直拖到房东给出了最低出租价格，而且一次签了三年合同。
他要在步行街建造一座大观园。他亲自设计了大观园生活馆的整体格局，把苏州之行和《红楼梦》里的场景进行融合，设计了一座类似江南园林的卖场。卖场分为服饰、首饰、饮品咖啡、字画，场用不到顶的墙隔成几片，由圆形拱门连通，拱门上题有“潇湘馆”“桃花坞”“碧玉轩”，有的墙上设计了波浪式灯槽，灯光一打，即是碧海潮生，墙上绿箩垂挂，墙角皆为盆景，流水的假山，连试衣间的外壁都装有扇形小窗，窗上贴着花鸟国画。墙壁大都留白，底部绘有碧荷红莲，鱼戏叶间，渔舟点点，粉色荷花箭高高竖起，感觉满墙是水。衣服全是时尚女装，子玉没有上男装。玻璃橱窗和货架周围，站了十二个模特，子玉当她们是金陵十二钗。过了拱门是首饰区，翡翠、玛瑙、水晶、南红、青海玉、俄罗斯碧玉、银镯子。饮品台上挂着小巧灯箱，写着各种饮品，橙汁、西瓜汁、苹果汁、芒果汁、柠檬茶、水晶葡萄，过了拱门，是字画区，都是蔚汾镇本地书画家的作品，一件衣服的价格就可买走。
大观园生活馆开业那天，蔚汾镇的人都来了，步行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辉煌。大观园里播放着那些年的流行歌曲，整条街可闻。他们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江南园林一样的生活馆，居然来自《红楼梦》。
当天晚上，子玉和庆祝开业的朋友们喝了点酒，微醉，往回走，月光如水，人影阑珊。他坐在打烊后的大观园，像坐在梦里，铜钱在腰间闪着金光。
新婚别
“唱家歇着，让老三给咱唱一阵吧。”
“老三跟剧团这么久了，给咱唱一段《打金枝》吧！”
“ 《打金枝》我唱不好。”
“老婆婆老汉汉才爱听那些东西，唱个流行的，或者山曲曲。”
鼓手把茶壶搁在火塔子上，“吱吱”两声，试了试唢呐里的篾片。“叫二毛他大出来，亲家来了！”两面红旗在山墙上耷拉着，没有一丝风。
老三看了一下院子，拜天地的桌子已经摆好，盖着红布，窑腿子上的喜字贴得有点歪，“丢丢过去重贴一下。”帆布搭成的厨房棚里热气腾腾，飘散着鸡鱼红烧肉的味道。圪塄上站了一群婆姨。唱家是个圆脸女人，粉子搽得亮白，她刚唱了一阵，挨着鼓手汉们喝茶。
“羞了还是怕了，让你吼两嗓子嘛，怎的没动静，不行让咱这唱家给你伴上。”
老三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接过话筒：“喂喂，喂，喂，那就唱个山曲曲吧。”
“全全他爹了，再下去拉两桶水，怎么老大个人坐那看鼓手了，蹭蹭的！”六大是事务总管，呼来喝去，指手画脚。
孔家老大正在帆布棚里帮着切菜。桌上是中午要用的葱头，蒜薹，尖椒，西葫芦，绿豆芽。几个嫂子在地上洗碗碟。俊了在蒸笼上热着几笼屉馒头，他嘴里吃着一口，手里拿着一个，热好馒头，他一会还要放羊去。“啊呀，二乃了来了，这个神仙，你怎还活着了，哟，瞎韩信也来了！”二乃了拖着瞎韩信，笑嘻嘻地从坡上走来，后面三三两两的人往孔家的小路上走，都是来搭礼的。
鼓手响起来了。“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来看妹妹，半个月我跑了个十五回呀十五回，为了看妹妹哥哥跑成罗圈圈腿——” “红烧肉行了吧？煮了两个钟头了，煮得命种子也没了！”“吕梁山的石头蔚汾河的水，一路风尘我来看妹妹——”“看咱这老三，给老二结婚了，比给他结婚也心红。”六大在窗台下跟二毛他爹笑着说。二毛他爹笑了笑：“他早着呢，老大还光棍着呢，多会给老大结了，再考虑他吧。赶紧，这是关家崖姑夫的来了！”“三十里的明沙二十的里水，五十里路上我来看妹妹——”
老大在厨房里一边切菜，一边听着老三在吼。这瘦猴样的人，嗓子倒是亮哇哇的。这次本不想回来，老二结婚了，自己还光棍，前年在蔚汾镇把辛苦养殖了三年的五千只兔子死了个一干二净，欠了一屁股债，两年没回家了。明天忙下来就走。“过了一回黄河没喝那一口水，交了一回女朋友我没亲过妹妹的嘴——”老大也跟着哼起来。“来，先把葱花切了，马上用。”厨子拿毛巾擦一擦汗，尝了尝锅里的炖羊肉。
“海泉三百，山泉三百，小泉捎礼二百。”负责记礼的乐乐他爸，打开烫金喜字的大红礼单，一笔一笔记着。喜字下面写着：执子之手，與子偕老。窑洞顶挂着五彩拉花，炕上八铺八盖，铺盖上绣着百合牡丹。
“羊上千，牛上万，女子要上十几万。这礼钱也跟着涨，哈哈。”“一对对那个鸳鸯水哪上漂，人家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
“呵呵，就是，可不能跟咱们那会比了，我娶我老婆，就给了老丈人五百块钱，自行车上就她捎回来了。”两个白头发亲家坐在炕上，抽着烟，喝着茶，聊天。搭礼的一个个从窑洞外走进来，翻着礼单。“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你没那心思呀就呀么就拉倒——”
“这现在是搭礼也吃劲呢，呵呵，我去年十来个礼，小三千块钱。”
“一样的，你搭出去，人也给你搭回来，就这个乡俗嘛。”
“人家能娶得起媳妇，咱就搭不起个礼？哈哈！”窑洞里烟雾缭绕，七嘴八舌。“谁有那良心咱一辈辈好，谁没那良心就叫鸦鹊鹊掏——”
“我也记三百。你可说呢，我家小子结婚那会，礼钱都是五十一百，现在哪有。哈哈。”
“今天人来得不少了，礼钱估计收个四五万。”“林林，你招呼你拜老子们回去坐下了嘛，说一句，动一下！忙成这么个，自个儿找营生做！婆姨们这个碗碟是还没洗完了，就在那嚼舌头！”“花生里放了调料了吧？”“放了！”“能捞了！”“你对我好来我知道，就像那老羊疼那羊羔，墙头上跑那马呀还嫌低，我忘了个娘老子忘不了个你——”
“二毛他妈了，一早上不见，赶快给老汉把衣服换了，一阵拜天地了吧！”
“新房里了，给媳妇包包裹呢！”二毛他爹把水接到瓮满了，看看破鞋上的泥巴，准备回去换衣服。“老哥，赶紧吧，受了半辈子了，就红火这一下，把这鞋子脱了，换个皮鞋，皮鞋有没？”
“有呢，有呢，二毛穿下来的，不穿了，正好我穿，应付一下。”抬头纹笑得挤成几道小壕沟，他抹抹汗：“实在好天气了，晒成这么个。”“山了在水了在呀人常在，咱二人甚时候把天地那个拜嗨——”圪塄上，老三唱得满头大汗，一群孩子围着二乃了瞎韩信，看他们喝酒。六大给二乃了的葫芦里倒了一壶酒，已经喝光了。二乃了又过来要。“好好喝，老二，喝了给咱说一排子喜。”
“不会说嘛。”二乃了接过酒葫芦，抿一口，笑着说。裤腿挽到小腿上，一排脚趾头从鞋子里露出来。鼓手们继续敲打着，忽然有几个年轻人从坡上上来找老三，老三把话筒给了唱家。
“你哥在吗？我们找孔大毛。”
“在呢，他在厨房里，大哥！”老三带他们进来厨房。
老大抬头：“啊呀，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你兄弟结婚，来看看你回来没。”光头是黑虎，几个都是孔家老大在蔚汾镇的朋友。一一接过纸烟抽着。
“中午吃饭啊，哥几个今天好好喝喝。”
“那个钱，甚时候能给了？两年没见个人影子了，够意思了。”
“咱们到外面说去。”老大放下菜刀，擦擦手。“三月里桃花花开，妹妹你走过来，蓝袄袄那个红鞋鞋，站到哥哥跟前前来——”
“这女人唱得不错！”他们几个穿过人群，到了山墙外。老三在厨房看着他们走出去，他拿起菜刀：“拜老子，还有啥菜要切？”
“哎，我昨天才回来，你们换个日子来要钱，今天家里这么忙，这样吧，我明天去镇上找你们。”
“不用了，就今天吧，你一刮子跑了，往哪找你去。”“想你呀真想你，实实地想死个你，睡到半夜我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搭里——”
“好吧，你们等一下。”老大把烟头扔了，来厨房找老三。
“我以为他们是来搭礼的。”
“悄悄地说。你去跟妈妈说一下，礼钱上给我拿上三千，我过段时间给大大。”
“嗯。”
母亲出来了。熬了好几夜的眼睛红红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人家来要就给了，今儿这种日子，咱要好好的。”老三看着母亲，父亲也正好换了一身中山蓝的外套走出来，脚上两只干巴巴的旧皮鞋。他吧咂一下嘴巴，又回到厨房，看有啥活。“对面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啦妹妹——”
几辆摩托车吐噜噜下坡走了。
“新媳妇回来了！”
山坡那头的村口，几辆插着彩旗贴着红花的轿车出现了。鼓手们分成两班，一班继续在院子里唱，一班下去迎亲。“走，咱到下面去看，看人家二毛的新媳妇好赖了。”一群婆姨娃娃跟着鼓手汉们往坡下走去。窑洞里窑脑畔上的亲戚朋友也都往圪塄上走。
老二的一群朋友们早就等不急了，把放在地上的礼炮一齐点着，炮声惊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娃娃们捂着耳朵跑。婚车徐徐开到坡下的路口停住了，鼓手们吹吹打打十分起劲，咚咚嚓，咚咚嚓，伴着礼炮声，整个村子也被膨大了好几倍，吹唢呐的红脸后生把腮帮子鼓得像嘴里含着两颗桃。
车门打开了，送亲的娘家人和新媳妇带的朋友被亲戚们簇拥着往家走，二毛从后面车上下来抱媳妇，媳妇不下车，等着要下轿钱。一千块给递在手里，嫌少，唢呐锣鼓响得听不清她还要多少，又给了一沓子新钞票。二毛抱起一身红的新媳妇，首次演出似的臊眉耷眼喘着气从坡上快走上来，到院子把媳妇放下，朋友们要开始热闹了。 “拜大拜妈坐好了，新媳妇要改口了！”老两口被二毛的朋友们拉过来，坐在板凳上，新娘在唢呐声和起哄声中，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就是不开口。
“喊一声大，喊一声妈，喊了进洞房，接下来项目多着呢。”
“大，妈。”
“大伙听见没？”
“没听见！”
“没听见就重喊！”
“又不是给你们听。”新娘在盖头下说话了。
“孩子们，耍耍就好了，喊了，我也听见了。”二毛他爸不习惯地笑着，坐不住了。
“不行，重喊，大伙都没听见！”
二毛傻笑着：“我替她喊了行不？”
“不行，那娃娃你也替她生吧，什么话？”众人又笑了。
新媳妇自顾往洞房跑。被他们一把拉住，看来是非喊不可，又喊了一声，进了洞房。
揭了红盖头，小鼻子小眼，倒也端庄。炕沿的碟子里一大块红烧肉，红烧肉上插着一根葱，葱两旁搁两个剥皮熟鸡蛋。还有一碗红汪汪的酸辣拌汤。
“来，咱让新媳妇认识认识，这是个什么东西。”红烧肉被端过来。新房里黑压压一堆人头，都张嘴笑着。
“来，安排的让亲戚朋友们往下坐，马上开饭，谁们是端盘子的，到我这里取酒来！”六大又在院子里吆喝，唢呐响着，墙头上一只公鸡走来走去，二乃了热得把上衣也脱下来，系在腰间，在墙荫下，和一群孩子打闹。瞎韩信把馒头掰成几小块，填进没牙的嘴里囫囵咽下，脖子伸了几伸，又喝一口水，抿一口酒，脸上才舒坦起来。
“不知道，不知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新媳妇把身子一扭，脸别过去。
“不知道？不知道你进洞房干吗呢？”
“二毛，来，让媳妇认识认识，这是什么菜？不说出个一二三，今晚宵夜没得吃！”屋子里一阵笑声。
老大，老三，都在厨房帮忙，抓肉，切菜，给厨子递碟子。
“大哥，喝一个。”老三从桌子下拿了一瓶酒，喉结一缩一缩，连喝几口。老大擦把汗，栽起瓶子，咕咕几声。
“大哥，开心点，老二成家了，你也快了，万一你打了光棍，我跟你过！”说完哥儿俩呵呵笑起来。
洞房里还在闹着，亲戚朋友们陆续坐在院子里，菜已经出锅，分装到排得整整齐齐的碟子里。
“不行，新媳妇闹得凶，要彩礼钱了。”一个朋友出来和老大说。
“十八万，已经给了十三万了，说好慢慢给，怎么今天坐炕上了，还在闹？”老大不高兴了。
“她不是知道礼钱刚收了几万嘛，想要。”
“礼钱？这酒席上的肉菜烟酒全是赊回来的，礼钱正好收了给人还的。老三，去跟大大说，看怎么办。”
“不能给，不用跟大大说了，十三万，已经把他的骨髓油也榨干了！我看今天不给她这个钱，她是跑呀还是跳呀！好像嫁了一家骗子似的，节骨眼上唱这一出。”老三边把装了豆芽肉丝的碟子放进柳木盘子，等着人来端，一边提起酒瓶又喝了几口。
几位本家嫂子，进去劝，没用。婶婶姨姨们进去劝，一会也出来了。“可把这三万礼钱给了她吧。酒席钱咱再想办法。”二毛他爹圪蹴在窗台下抽着烟说。二毛他妈进去了。几道菜陆续上齐，老大老三坐在厨房歇着，鼓手们也停下来，撑开太阳伞喝茶。
老三已经喝得有点高了，他看见墙荫下的二乃了，醉醺醺的脸上黑里透红，上衣系在腰间，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提着棍子，耳朵上别着一根纸烟。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电视，孙悟空大闹天宫，吃了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把金箍棒别在耳朵里。孙悟空要是活在这黄土高坡，打了光棍，就是二乃了这个样子吧。
二毛他妈出来了，让老汉去和老六商量，这钱还不够，新媳妇一次性都要，五万。
“这媳妇可是精了，看着家里还有两个小子没成家，將来哪有钱给她，今天是非要不可。”
“哎。”桌子上婶娘们聊着，吃着。
老三出来墙外的玉米地里，尿了一道。玉米刚露出一拃高的苗苗来，左右各撇着一枚死蔫叶子，好像拼命挣扎出地皮，却遇了这么干旱的天气，不甘又无奈地绿着。黄土高坡疲软地卧在天底下，唢呐声里显得越发苍凉。
老三回到厨房喝了口酒，大步流星闯进洞房。
“我能骗你了还是我大我妈能骗你了？说下给肯定给你。”老二在开导新娘。
“与你没关系，钱是他们答应给我的。”
唢呐又开始吹起。女唱家又唱起来：“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哪哒儿想哥哥哪哒儿哭——”
老二和新媳妇还在磨叽，朋友们都陆续出去吃饭了。老三不知哪来的勇气，一闪身跳到炕头的牡丹花上，把新新的二嫂子啪啪两个耳光。新媳妇愣了一下，哇哇大哭，跑出去了。
二毛把老三按倒在炕上，两人打成一团。老三的头被压在铺盖里，无力地嚎着：“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院子里人们还吃着，喝着，唢呐也响着，女唱家唱着：“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来看妹妹，半个月我看了妹妹十五回呀十五回，为了看妹妹，哥哥跑成了罗圈圈腿——”
新娘再没有回来。
一九七七的高考和来信
班长把信打开，一字一句念起来。
同学们：
你们好。
我来南京快两个月了，刚开学，比较忙，一直没顾得给你们写信。先介绍一些我的情况吧。我所在的班级是天体物理系一班，班里有四十五个同学，大部分是男生，来自全国各地。山西的两个，我，还有平鲁的一个。我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三十二岁，比最小的同学大出十岁，大家推举我当了班长。天体物理学你们可能没听说过，就是研究星星的学问。
你们也是我的星星。我在南京，你们在吕梁，虽然隔着长江与黄河的距离，但是我常常想起你们。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我们在一起种玉米，种葵花，放羊，念古文，解方程，跑步，做游戏，多么阳光灿烂的日子。贫穷没有压倒我们，反而把我们锻炼得更健康，更优秀。
沿蔚汾镇南边，有河叫蔚汾河，一过河是山，望之蔚然深秀，故名蔚山，镇上的人们一般叫它南山。蔚汾河由东向西流过，弯弯曲曲流三十里汇入黄河。汇入口古称合河，沿着黄河上游可达西口古渡，下游可出孟门到壶口。县志记载，汾河从吕梁北面的管涔山流出时，是双胞胎，一条向东南流，淌出千里汾河平原，最后在河津流入黄河。另一条向西南流，也准备淌出一片汾河平原，结果刚起步发力，就淌进黄河去了，沿途只淌出个蔚汾镇和零星村落，这条汾河也就叫蔚汾河了。
站在南山上俯瞰，蔚汾镇依托在缓缓展开的北山下面，整体犹如收音机里拆卸下来的一块半导体主板，楼房平房整齐精巧密密麻麻。蔚汾镇只有一条主街，从西关大桥到城东金玉村，不过三里长。主街到金玉村分岔，像大腿一样分开。一条伸向沿河的水磨滩。水磨滩是蔚汾镇的后花园兼菜园，每到春夏之交，碧色涌地，花飞万点，尤难为怀。主街的另一条腿伸向乔家沟车家庄，恶虎滩，界河口，野鸡山，一直伸到太原。水磨滩是花园菜园，金玉村就是花花世界，因三岔口之便利，得不夜城之名声。镇汽车站就在这里，外面来的人，踏在这里的第一个脚印，只能在金玉村。去闯世界的，私奔的，流浪的，逃亡的，一去不回的，也从这里离开。金玉村的歌厅、舞台、夜总会，生意兴隆诗意浓烈，每天晚上歌声四起灯火闪烁人影来去，过了午夜，周围那些卖扁食冒汤的，卖羊杂碎的，卖金丝烙饼的都打着呵欠却不肯收摊。西关大桥是乡下人的集散地，节日里最热闹，卖菜的，卖瓜果的，全部论堆卖，早点卖完逛街去。各种小吃的风味混合弥漫着，碗托、粉汤、羊杂碎、扁食冒汤、葱油饼、千层饼、夹鸡蛋的烧饼，老板在汽油桶改制的烧饼炉子前叫它：“蛤蟆含蛋！”卖油糕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油糕——软——的！”那个软字拉得比油糕都软。卖牛卖羊的，都一边相看着牲口的相貌体型，一边把手伸在衣襟下讨价还价，秘密交易，仿佛是怕牛羊们知道了似的。桥上，河滩，站着乡下来的妇女，粉子抹得又白又厚又不均匀，口红涂得像刚吞过辣椒油，眉毛左高右低，忽粗忽细。
镇上沿河有一个操场，是我们学校的。每天早上跑操，从学校出发，穿步行街，过十字路，五分钟即到。操场有一个大舞台，正月唱戏，消夏晚会，七月十五大会，马戏团表演，大型彩票活动，全县人涌到镇上，操场就成了广场。步行街在镇中心，与主街里外流通，东起兴贸大楼，西到电影院大礼堂溜冰场。兴贸大楼建于改革开放之初，是当时镇上唯一的现代化大楼，里面灯火亮如白昼，一楼是手表、眼镜、录音机、收音机、电视机、磁带、唱片、鞋、包、化妆品。老板们个个容光焕发，言谈举止阔气雍容。二楼是最潮流的男装，最时尚的女装，还有童装，我们去买衣服，就爱看那些塑胶女模特，玲珑窈窕，立地生辉，以为再过几百年她们指定会修炼成人。三楼是婚纱、内衣、纱巾、袜子帽子、床上用品等等。步行街上，家家有音响，从早到晚播放著各种歌曲，来往的行人都能跟着哼上几句。港台什么流行歌一出来，第一时间就在蔚汾镇传唱。音乐缭绕的年代，人们习惯了在歌声里生活，如果哪天街上停电半小时，不声不响，会觉得世界哪里不对劲了。步行街有珠宝店、化妆品专卖店、服装专卖店、书店，这几家书店是我个人的思想启蒙的中心，不时在新到的杂志里，看到上面有我的文章。书店挨着邮局，邮局门口竖着绿色的邮筒，我常坐在邮局的长椅上誊稿子，给笔友写信，看玻璃外面斑斓的人流。邮局对面是一家家饭店，炒面、烩莜面、烩豆面、羊肉荞面，面面俱到，站街上闻闻，谁家炒的菜辣椒多了，干姜少了，清清楚楚，一鼻了然。饭馆的地下室，大都是台球厅、录像厅。看录像，是那个年代最令人如痴如醉、废寝忘食、浑然记不起女朋友丢了钱也顾不得心痛，做手术唯一可以代替麻醉药的娱乐活动了。录像厅门口喇叭里的枪炮声、刹车声、马蹄声、刀剑撞击声，笑骂喊杀，惊天动地，一刻不歇，一镇皆闻。收费也很便宜，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十二点结束，然后还可以睡到天亮，只要一块钱。我们会在早上就把午饭晚饭全吃了，进去一坐就是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有位同学旷课，进去一周后才出来，站在街头，愣是想不起眼下为公元何年何月。 《英雄本色》《龙门客栈》《东邪西毒》《大话西游》《黄飞鸿》《倩女幽魂》《旺角卡门》《阿郎的故事》《阿飞的故事》 《古惑仔》 《007》 《星球大战》《空军一号》《尖峰时刻》《第一滴血》《第二滴血》，年轻的血管里淌的是这样的滚滚热血，觉得这世界主要由电影构成。电影院也去，票价有点贵，而且每次进去只能看一部，不如录像厅过瘾。《泰坦尼克号》上映的时候，蔚汾镇的人们也在这里看到了大西洋的海浪和星空，露丝的裸体画以及海洋之心。大街上到处传来席琳迪翁哀伤欲绝的吟唱，连步行街西口卖葱的老头，抖着葱根上的泥土，听着歌声，都一脸凄然。不出几天，首饰店喇叭里就卖开了：“海洋之心项链，两块一条！”溜冰场也是常去的，溜不起的就站在场外，看那些城里孩子们溜，如花似玉水灵灵的姑娘三三两两拉着手，踏着凌波微步在五光十色的转角灯下飘来飘去，头发里的清香袭过来，不是海飞丝的味道，就是蒂花之秀和好迪的味道。十七岁那个年代，大家都以用这三款洗发水为荣。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像收音机主板似的小城里，度过我的十七岁。
二十年后的今天，孤独归来，现实魔幻，风景既殊，主街更加老迈，青砖斑驳，五金百货烟酒副食的店铺都在，一样昏暗，一样悄无声息。走在步行街上，当年的那些书店，邮局，小饭馆，照相馆，街边的绿树繁花，空中荡漾的歌声，都消失了。珠宝店开着，服装店开着，却一片萧条寂寥，奄奄无生意，取而代之是一家家大药房，手机店，奶茶什么的。想起刚去大城市的那些年，灯红酒绿，青春喧嚣，每逢岁末，穿过半个中国的冰天雪地，在回归的列车里，追忆夏日街头飘散着的桔子汽水的味道，炒面的味道，两岸三地绵绵悠长的情歌，全世界失恋的味道。穿裙子的姑娘，驴车，自行车，摩托车，忙碌的人群，蓝色遮阳伞下，汽水碧绿清澈，橙黄透明，在汽水机里循环流动，尖跟平跟的凉鞋，来来往往，俏俏地有节奏地敲打着街面，直到把炽热下午奏成温软黄昏。每个相似的夜晚，人群和歌声像潮水退去，把街道还给月光，走在小巷里，总能听到高高低低的窗户里传来笑声，骂声，哭泣声，床笫呻吟声，声声不绝，直到郊区失眠的公鸡不耐烦地叫起。 而今，我回来了，街不在了，时间把它和一代人带往越来越遥远的宇宙深处。
活着
步行街东口到兴贸大楼附近，是一排摆摊的手艺人。修自行车的、配钥匙的、钉鞋的，他们聚在一起，穿着耐脏的深色衣服，永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手艺活似乎是捎带。这些人大都是残疾人，先天的、后天的、畸形的，像是从庄子书里跑出来，偷偷溜到世上，混吃喝，晒太阳，凑热闹，聊天。因为常年待在一起，修自行车的都会钉鞋配钥匙，钉鞋的会补胎修锁子，修锁子自然也会钉鞋底换轴承，个个修成了全才，谁要哪天有事撂下摊子，生意是一桩都不会流失的。
在他们对面，坐的是一排高端斯文人士，修表的、刻章的、算命的。算命的戴个褪色黄草帽，草帽下一缕白胡子，白胡子下是一张红布八卦图，俨然一位老先知，旁若无人，无街，无世界，在小马扎上一坐就是一辈子。偶尔有愁眉苦脸的男子妇人，俯下身子卜问前程，他就活泛起来，表示并没睡着。旁边修表的桌子上装有玻璃罩，周围常站着一群孩子。修表师傅把一个瓶盖一样的显微镜嵌在眼睛上，拿镊子打开机械表，小心仔细转动着那些无比精密复杂的齿轮，让它们准确无误跟时间保持一致的步调。时间在他手里成了神秘又具体的东西。刻章师傅的桌子也装有玻璃罩，桌上摆着各种刻刀，比十八般兵器样式都多，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宽的窄的圆的尖的，刻刀的繁多代表了刻章的专业。桌面周围摆了各种颜色的刻章用的长方形小石头，小木块，一盒印泥。来刻章的多是有文化的人，一个泥瓦匠要章干什么。每当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头上，玉玺似的拿在手里翻看，那些白净的脸孔总会闪过一丝神圣而不朽的幻觉。
步行街西口的石阶上，常坐着一群乞丐。他们偶尔坐在东口兴贸大楼的台阶上，被老板们赶乌鸦似的轰走，就来到西口的台阶下，棍子布袋放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裙子，短裤，大腿，屁股，轮流感慨着来世的理想：“下辈子转一只虱子，也转个母的。”
那时候，校园里帮派林立，都是闹着玩的，有青龙帮、猛虎帮、斧头帮，女生也成立帮派，叫蝴蝶帮、百花帮什么的。这群乞丐自然而然就被叫成了丐帮。帮主是王俊奇，人长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光头，是个盲人，戴一副墨镜，被一个大胡子乞丐拿棍子拖着，在蔚汾镇跑来跑去。当时蔚汾镇的首富是煤老板赵俊奇，同名不同命，王俊奇由是知名。这个丐帮成员有大胡子、疯狗儿、地摊儿、交通局长、瞎韩信，偶尔会有乡下来的乞丐加入其中。我们村附近的二乃了也曾经是这支队伍的一员。这群无产者联合起来，走街串巷，不放过蔚汾镇上任何一家的婚丧嫁娶。
大胡子从小父母双亡，满脸浓密的胡须和蓬乱的头发连成一片，东结一团，西刺一尖，高鼻梁，深眼窝，看那落拓不羁的样子，冷峻的表情，好像他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义无反顾选择了乞讨一样。疯狗儿来历不明，也是光头、圆脸，一年四季穿着一件掉光了棉花的破棉袄套子。他看见漂亮姑娘就浑身发抖，抖到肉颤，笑嘻嘻地站着看，并不骚扰，只是看，女人们已经怕得够呛。地摊儿的父亲从军国民党，后来去了台湾。改革开放以后，父亲曾派人来接他，他不去，在哪儿不是讨吃。地摊儿豁达。交通局长是当年没考上大学，疯掉了，没人管，讨吃。他经常穿着一身不知哪里捡来的脏兮兮的破警服，戴一顶歪瘪瘪的儿童警帽，腰里别一根木棍，庄严整肃地站在蔚汾镇的十字路口吹着口哨，挥舞着伸直的手臂，像模像样地指挥交通，蔚汾宾馆楼上的窗子里便有女人探出头来，哈哈大笑。
瞎韩信能说会道，也是盲人。他说他要是不瞎，会是张良韩信一样的人物，人们因此叫他瞎韩信。瞎韩信活了七十岁，死的时候，把一辈子讨吃攒下的钞票，全部吃掉了，吃得肚子鼓鼓的，很像一个富人的肚子。他最会说喜，唱古老的要饭调，拄着棍子，打着快板，眼球在闭着的眼睛里转来转去，然后张开没牙的老嘴，声调铿锵地说起来：
左财神，右观音
神仙双双来敲门
我打头阵报一声
金滿堂，粮满囤
子孙多得像蝗虫
嗨——
子孙多得像蝗虫
文曲星，亮晶晶
一朝落到院当中
祖祖辈辈进朝廷
拜宰相，当将军
君子留下千古名
嗨——
君子留下千古名
蹦跶的指头
张健比我高一届，我们相识于蔚汾镇中学，一见如故，结为铁哥们。他帮我打架，给女朋友捎信，晚上常在一个被窝里聊天。他左手的小指短了一截，是菜刀剁掉的。
他父亲曾经是一名优秀军官，因为热爱赌博，被部队开除了，然后回家务农。种地也爱穿一身军服。农闲时节，依然赌博，去蔚汾镇赌。在蔚汾镇，赌博是一件智勇双全才能干的事情，是英雄的事业。敢赌，不怕输，需要魄力，能赌赢，更需要足智多谋。一夜暴富是常有的事。但是输的人多，有输了钱的，输了房子和老婆的。即便输的人多，赌博业依然辉煌，上赌场取富贵和命运斗智斗勇的人，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张健的父亲，一表人才，做的一手好饭，常一边炒菜，一边和孩子们说：“学一门手艺来教育自己。”农闲时节，他就读《道德经》《 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曾国藩家书》，凡是能弄到手的诸子百家，他都会研究一番，以提高赌博的技艺。他是把赌博当作修身齐家治国用兵之道来研究的。每有会意，晚上就悄悄出门，独自在月光下沿着树林和淙淙小溪阔步走十几里山路，去蔚汾镇金玉村赌博。想象三更月落之前，赢回半壁江山，一雪赌博毁掉前程之耻，他有时候会为此而高兴得唱起歌来。树上有鸟扑嗒嗒飞远了，叫出一串声音，空谷传响，三里可闻，几枝月光在地上晃了几下。他追着自己的影子在鹅卵石上跳过。往往是天亮以前，沮丧疲惫地回到门口，踌躇地看着地面，影子也不见了，伸手捅开几天前刚补好的一格窗纸，把顶门棍拿开，面朝墙壁和衣睡下，呼噜里夹杂着叹息。过段时间，卷点小钱重来，尽管屡赌屡输。那一格扑克牌大小的窗纸，也是补了又破，周围结了一层厚厚的糨糊。
他上初二的时候，他父亲赌博输大了，债主逼债，只好把大女儿嫁给债主儿子抵债。上初三的时候，他父亲又输大了，只好把二女儿也以同样的方式抵债了。 张健上高中后的夏天，周末回家，一进门，母亲一边哭，一边和白面，父亲照例坐在炕上发呆。知道他又去赌博了，张健拿起菜刀，手起刀落，刀起手落，剁下了自己的小指，指头在案板上蹦跶，蹦到地上，他捡起来，放到父亲面前：“你拿它去赌吧。”母亲抱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
张健的父亲从此沉默寡言，终于不赌了。
张健大学毕业后，父亲去世了。他才觉得当年他错了，他对不起父亲，他应该剁掉父亲的一个指头。
星光路
“你再说一遍？”
“一米短三尺！”
“你再说一遍！”
“一米短三尺！”
“来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一根指头越来越近。
“你就是长得一米短三尺！你要怎地？”
侯孩操起瓜刀就捅了过去。瓜贩倒在平车轮上，随手带落一颗西瓜。碎了的瓜瓤和肚子流出的鲜血染成一片，他惊恐地看着侯孩，后悔而不知所措地挣扎着。侯孩又补了两刀。街上的车都不响了，人群都不动了，风也好像不刮了。
侯孩把瓜贩扛起来扔在平车上，车上的西瓜被挤得又掉了两颗，一地红瓤。他拉起平车往金玉村的家里走。一路上，十分轻快。三十年来，因为个子矮而被人欺负，小看，找不下老婆的憋屈，一扫而空。这平车做得挺结实的。不过是因为一颗西瓜，一个说你的瓜缺斤短两，一个说你才缺斤短两的，长得一米短三尺，还说话没个把门的。侯孩想想事情的经过，甚至笑了起来，骂了一句。沿河这条路真好走。
平车杆头把两扇大门顶开。侯孩家里只有八十岁的爷爷，正坐在窗台下抽水烟。爷爷看见一车西瓜上躺着一个人，裸露的肚皮上流着血，血一滴一滴从车板中落下。爷爷瘫坐在地上，水烟袋子也扔了，哇哇哭着：“孩啊，你这是干的啥事啊？”
侯孩让他不要哭：“看你这点出息，一大把岁数了，没见过个世面。”他一边说，一边拿锹在院里挖了个坑，麻利地把人埋进去，踩瓷实，进家喝一瓢凉水，拿件外套，说：“爷爷，我走了，钱在柜子里，你重找个地方放起来。我要出远门了，可能再不回来了，给你磕个头吧。”刚磕完头，就被人压倒在地，手铐子在夕阳下明晃晃的。
侯孩坐牢第十天的晚上，刚吃过饭，像前几天一样，他静静坐着，看着头上昏黄的灯泡。他每天除了接受审讯，就是看这颗灯泡。这种黄色的亮光，让他想起小时候夜里看到的金星，特别大，特别亮，在西北的星空闪闪发光，宛如天上一盏不灭的路灯。他伤感地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样亮丽的金星了。他每天这样看着，想着，偶尔绝望地哭起来。深夜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坐起来呆呆地看着灯泡，把它想象成金星，金星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向他飘来。他一直看到天亮，再一直看到天黑。有时候闭上眼睛，睡着了，眼前都是一片金灿灿的黄光。
今晚吃得很饱。他想起上学时暗恋过的几个女孩，现在应该是几个孩子他妈了吧。爷爷以后只能自个儿做饭吃了。他长叹一口气，噌的一跃而起，把房顶的灯泡一把拽下来，吞进嘴里，大嚼并大叫着，满口流血。狱警走过来，惊慌中马上喊人来把他紧急押送医院。
深夜时分，医生把他口腔里的碎玻璃片悉数取出。侯孩呻吟声渐小，渐小，终于听不见了，护士进值班室打起盹来。半个小时后，侯孩不见了。全城响起警报车的声音。
侯孩抓着三楼的外沿跳到街上，来到蔚汾河边，拿石头拦了个路人，让对方把鞋子内衣外套全部脱下来，站河里去。他将衣服换上。裤腿好长，挽了一截，上衣跟袍子似的，倒是御寒。他把病号服丢给那人，病号服向下游漂去，那人缩着上身，深一脚浅一脚去追水里的白色影子。侯孩抬头看看幽暗的月光，南山与黑夜融为一体，只剩隐隐的轮廓，西关大桥也消失了，河水哗哗地流，带着腥味的水草潮气扑面袭来，金星又回到天上了，还是那么大，那么亮。星星们都闪着光，在天上，在水里。爷爷闪着光，初恋闪着光，刀闪着光，灯泡闪着光。一片警报声中，他朝上游跑去。
父亲的王国
太阳马上落山，小鹏过了蔚汾河大桥，手里拿着父亲的墨镜，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草气清新，蟋蟀蚱蜢不时跳着，蔚汾河里传来青蛙凉爽的叫声，好像是给他壮胆：“去哇，去哇！”
他这次一定要找到父亲。
父亲每天骑着摩托车去蔚汾河下游的蔚汾铁厂上班。他的工作是放铁水，堵炉口，每个月钻进那个几百米高的大烟囱里清扫一次煤灰。下班回来，就拿着书，给他念故事，小王子，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
他和妈妈曾经在铁厂大门外，见过父亲上班。高高的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把半个天空熏黑了。那个大铁炉周围热气滚滚，有工人拿铁杆朝铁炉里一捅，马上跑开，铁炉像怪兽一样，突然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吼声，火山爆发似的喷出鲜红而灼热的液体来，黏稠的铁水汹涌奔向铁皮檐下土灰堆出的龙门阵一样回环曲折的凹槽，工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站着看条条火龙四处蜿蜒。据说那火红的铁水有几千度高温呢。他和妈妈站在大门外，都热得受不了，喉咙干燥，呼吸困难，皮肤似要起火。这时候父亲出现了，他戴着墨镜，戴着草帽，手持长长的铁杆，在铁杆头上装一块泥捏的子弹头，轻轻挑起，对着火山口顺势一插，就把弹头塞进去了，世界平息了，安静了。父亲回过头来，摘下墨镜，举起铁杆，朝他和妈妈这边晃着，活像神话传说里拯救世界的英雄。
“爸爸，你能造飞机吗？就像南山上的那样一架飞机。”父亲坐在沙发上，给他看《小王子》的图画。一条蛇吃了一头大象，肚子撑成一顶礼帽。
“我们就是造飞机的，南山公园的那架飞机，飞机翅膀就是爸爸放出来的铁水造的。当然，它里面需要加入别的材料，让它变轻，不生锈，才能起飞的。”父亲点点头，“嗯，就是这样的，爸爸小时候就喜欢造飞机，长大果然就造了飛机。”
小鹏惊奇地看着父亲。
父亲第一次带小鹏来南山公园看飞机，也是傍晚，摩托车绕南山盘旋而上，像在一个螺丝里往上升一样，直接骑到山顶的小池塘跟前，才停下来。烽火台上有几个大孩子在朝山下的城里眺望。远处寺庙的塔楼上，风铃清脆响着，声音闪闪发光。绕过烽火台，他看到了父亲要带他来看的宝贝：两门高射大炮，一架飞机，炮口和机头都斜斜仰向天空。他高兴得跳起来，叫起来。他们绕着飞机大炮一圈一圈地观看。 “爸爸，这飞机在天上飞过吗？”
“当然飞过。现在它老了，飞不动了，人们就把它放在这里。”父亲抬手摸着机翼告诉他。小鹏摸着飞机轮子，轮子和他一样高，他想起了小王子。
“小王子的飞机是不是这样的？”
“让我仔细瞧瞧，”父亲仰头看飞机肚子下裸露的零件，又看舱门的型号，敲着机身，侧耳倾听发出来的声音：“我敢肯定，这架飞机跟小王子的一模一样，你看这零件、造型，简直没有一点不同，来，我们上去。”他們越过展台周围的栅栏，踏上展台。
父亲抱起小鹏，把他举过头顶，放在机翼上，小鹏慢慢站起，父亲双手攀住机翼，脚蹬在机翼下面的火箭筒上，一使劲就跃到机翼上面，他拉着小鹏，一步一步走上机身，走向驾驶舱，他把驾驶舱上的塑料玻璃罩打开，坐进去，伸出一只手：“来，宝贝，慢点，来，坐爸爸腿上，我们现在马上起飞。”
“小鹏同学，你的专机马上起飞，请问你要去哪里？”
“去找小王子！”
“好的，请系好安全带！——呜，呜，呜——起飞喽！”
父亲把他的墨镜给小鹏戴上，天变得更黑了，星星都在不远处闪着，山下蔚汾镇的灯也亮起来，他们是在星星中间飞行。
“不好意思，小王子今天不在家，要不我们去月亮？”
“OK.”
“OK.喂，喂，小鹏同学的妈妈在吗？地面听到请讲话。小鹏正在去月亮的路上，很快回来，请放心！”
爸爸说，去了月亮，我们要建立一个国家，叫月亮国，他是国王，我就是小王子，在这个国里，人们没有房子，就自己盖，没有粮食蔬菜，自己种，没有衣服，自己做，没有钱，是的，月亮国，所有人都没有钱，他们不需要钱，他们吃饱喝足，就看星星，在太空飞来飞去。
父亲说着说着不说了，他看着天空。看了一会，他说他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记得爸爸上班那里的那个大烟囱吗？”
“记得。”
“那个大烟囱，是爸爸的秘密。爸爸每次扫烟囱，实际是在看星星。没有人知道，那个大烟囱是个单筒望远镜，天文望远镜，在里面，白天也能看见星星。爸爸每个月在里面看一次，看那些星星身体怎么样，学习成绩怎么样，有颗星星居然想去爸爸的铁厂当工人，爸爸差点笑死！”说完他大笑起来。
小鹏已经爬到山顶，浑身冒汗，山下的镇里灯火通明，沿河路上，一辆摩托车像一只流萤飞过。天上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圆圆的，公园里静静的，没有风，树也一动不动。他伸手拉了拉垂下来的柳枝，拉下几片叶子。问过母亲，今天是十五，这个月里月亮最圆的时候。
小鹏看见了飞机、大炮，就在那儿。他慢慢走过去。月亮照着飞机的左半身，银白色的反光，让地面显得更亮了。落在右边的影子，像是并排的另一架飞机，矫健、轻盈，一触即飞。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有点害怕，但是一想到父亲半年没回家了，他站着歇了歇，抹抹额头的汗水，深呼吸几次，就勇敢地爬上去，高处果然凉快，他顺着机身往前走，驾驶舱上的塑料玻璃罩已经被人弄坏了，缺了左边一角。他打开玻璃罩坐了进去。仪表盘也被什么人砸烂了，里面的指针不见了。月亮正好从寺庙塔楼的一层升到二层。
“爸爸，你是不是藏在月亮里？你出来，你不出来，我就开炮了！”小鹏戴上墨镜，看见地上大炮的炮口正对着东南方。
父亲没有回答。他心里再问一遍，父亲还是没有回答。他真的开炮了，一炮就打中月亮，月亮被打得摇摇晃晃，在天空转了几圈，掉下来了，像个巨大的白色气球，他仔细观察，父亲果然不在上面。月亮又慢慢飘上去了，越升越高，越飘越小。
爸爸到底去哪了？爷爷奶奶妈妈都说爸爸出远门去了。可是邻家的二黑子说爸爸死了，扫烟囱的时候从烟囱里掉下去了。我不信。爸爸有一个单筒天文望远镜。他可能顺着望远镜爬到星星中间去了，去找一个可以建立国家的星星，但是，他怎么不带我去呢？
小鹏曾经问过父亲，死是什么，父亲说，父亲结结巴巴半天，说：“死呢，就是好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有的人老了，死了，就是变了，变成他喜欢的东西，比如变成一条河，一座山，一棵树，一朵花，或者有的人，只要喜欢，他就可以变成任何东西，比如变成一只羊，一只鸡，或者一只蜗牛。死就是变个样子玩儿的。”
那爸爸变成什么了，他最喜欢星星，他会不会变成了一颗星星？可是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我要让他变回来，像孙悟空那样变回来。
于是，小鹏戴上墨镜，发动飞机，去天空寻找父亲，找出一颗长得像父亲的星星。
龙叔的摩托车
村里人都说，龙叔是跟得上时代的人。
龙叔是村里最早陆续买了电视、电饭锅、冰箱的人，尽管他并不比村里其他人富裕。每年秋天收完秋，粜了葵花蓖麻黄豆，他就会置办或大或小一两件家用电器。带灯的电子手表，有语音的计算器，可以充电的手电筒。龙叔是村里最渴望现代化的人。
龙叔小时十分淘气，爱捉蛇，有次去割草，捉了一条青蛇，被他耍死后，缠手上拿回来，从窑脑畔甩到院子里，吓他妈。他妈出来倒泔水，当场吓得尿了一裤子。跟他爸去放羊，把一条黑乌蛇惹恼了，那蛇居然像拐棍一样站起来，嘶嘶吐着芯子，和他没完。他爸看见赶紧跪下给蛇磕头说好话，蛇盯着他怒视半天，才一节一节按下身子，扬长而去。
龙叔成家了，很快有了拴拴，二拴，和电视机。我们常去他们家看电视，演的是济公。济公拿着扇子一扇，能使铜钱滚出去很远再原路滚回来。拴拴他妈不看电视也不说话，就默默坐在炕沿上。我们从未见过拴拴他妈说话超过三句的时候。好像她来世间，跟任何人没什么好说的。龙叔常戴着一副墨镜去西洼的井上担水，晚上也戴着墨镜去担水，我们怀疑他黑天半夜能不能找见井口。他居然没有一次掉进井里。
当蔚汾镇开始流行起摩托车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云云把牛卖了，买了一辆摩托车。到了年底，云云家要去镇上卖猪。云云就把猪绑在平车上，用摩托车拉着平车去镇上。蔚汾镇的人们从来没见过摩托车拉着牛车来卖猪的，全城争睹，以为这是传统事物和现代科技最完美的结合。龙叔很羡慕云云，没事就去云云家看摩托车，踩踩刹车，握握离合器，拧拧油门。龙叔也把牛卖了，但他没有买摩托车，而是买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才是摩托车和平车的完美结合。加油的三轮车太费钱，他就买了电动的。但是电动三轮车跑起来没劲，龙叔在车里拉了五十块砖头，上村里的那道长坡，到半坡上不去了，发动机只会哼哼，然后就退开来，差点翻到路边的粪坑里。 “他妈的，什么玩意。”龙叔去镇上的三轮摩托专卖店把三轮车换成了摩托车。他骑不了摩托，专卖店的伙计给他骑回村里来。他就自个每天在院子里练习骑摩托。羊也被他惊起了，狗也被他惊起了，好几次撞在墙上，所幸无大碍。那时候龙叔已经快五十岁了，村里人说，这把年纪了，你还是安分点吧，不要再学骑摩托了，危险，让拴拴骑吧。
“这有什么，给我个飞机，也开得了！慢慢学着骑，总能上路的！”村里人还是佩服龙叔，说他是跟得上时代的人。龙叔的确热衷一切现代化的机器。
龙叔的摩托车技术越来越熟练了，他开始出了院子去马路上骑。居然敢骑到村口再骑回来。但是有一回出事了，他在院子里练习，不知怎么把右脚夹进了后轮里，等拴拴出来，把倒在地上的摩托车推开，龙叔的脚面已经肿了老高，都走不了路了。以为是皮外伤，吃了些消炎药，在家休养。半月过去，脚似乎好了一些，继续吃药休养。再过半个月，这只脚还是不能着地，只好去蔚汾镇医院。医生说，是骨折，一个月了，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骨头错位愈合，没办法了。
“嘿，这么个小毛病，意思后半辈子我就是瘸了？”
“肯定是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再说你有轻微糖尿病，骨质已经疏松，如果不好好保养，脚部问题可能更严重。”医生说。
龙叔瘸了，每天拄着棍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他相信有一天他的脚会好起来。好起来，他还要继续骑摩托呢。二拴在太原学修车，冬天回来，看见父亲一瘸一拐在喂羊，把他骂了一顿：“摩托车卖了吧。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能玩了的东西，一辈子赶牛车的，自行车也骑不利索，怎么就想起买摩托来！你又不天天去蔚汾镇，骑摩托干什么？”
“摩托车方便，快。”
“别卖了，大大不能骑，我骑吧。”拴拴说。
“我的个亲老子呀，你要快干什么啊，去蔚汾镇不过三十里地，就是骑自行车去，能误了你锄地还是掏粪了？”
龙叔不说话了，看着自己的脚，他有点后悔了。
三年过去了，摩托车停在檐下，崭新崭新，拴拴偶尔会骑着去蔚汾镇打油打醋买白面。龙叔却瘸得连羊圈也去不了了。家里的地都是拴拴在种。拴拴他妈比二十年前更沉默了，她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好像也毫不关心似的。
又过了三年，拴拴他妈去世了。二拴在大城市成家了，他开了汽车修理店，很忙，过年都顾不上回来，只是隔段时间给龙叔寄一些药。拴拴还在种地，农闲时节，他就骑着摩托车去蔚汾镇，镇上好像不再流行骑摩托车了，开始流行小汽车。龙叔更加苍老了，糖尿病使他的脚坏得更厉害，大小便都只能在家里解决了。村里人已经不来看他了，说他家里臭气熏天。龙叔再也种不了地，赶不了牛车，眼睁睁看着闪光的摩托车，却再也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他后悔了，不再看电视，不再锻炼身体。麻雀飞来飞去，羊饿了咩咩叫着，猫卧他跟前。痛苦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哭嚎，打自己的腿，扇自己耳光。白发的老母亲给他端一杯水来，他一手打飞了，哭着说：“你怎还不死啊，你怎还不死啊？”说得老母亲泪如雨下。
“孩子，别打自己，娘看着心疼，娘看着你这样，死了也不放心啊！”
第二年春天，拴拴的奶奶去世了。龙叔不再听医生劝阻，已经不在乎他的糖尿病和瘸脚了，他开始吃猪肉，喝酒，夏天到了，家里特别热，他居然自制了一个电风扇挂在头顶。扇面是用三块灰布做成的，在龙叔头顶哗哗转着，活像传说里的飞碟，灶台下的葱皮蒜皮全被吹到旮旯里，破了的窗纸也朝外裂着，龙叔穿着褪色的红背心，两手放在膝头，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舞，惬意地坐在人生的风口上。如果风扇开到最大，就更像是给窑洞安装了螺旋桨，窑洞会载着龙叔，随时飞天上去。
龙叔死了，他被埋进一块自己种了一辈子的坡地里，坡地向阳。拴拴他妈跟生前一样沉默。拴拴在地的周围种了好多松树柏树。
没有人记得龙叔曾经是一个紧跟时代的人。
冻佛
老李这一生最得意最惬意的时刻，就是呆在醋坛子里的那二十分钟。
老李每天开着三轮车在蔚汾镇收破烂。身上的钱常常是加了油就没钱收破烂，收了破烂就没钱加油了。三轮车是个什么样的三轮车呢，上坡跑不起来，下坡老刹不住，幸亏镇上的路大都是平坦的。
老李住在蔚汾镇北面的紫沟。家里有两孔窑洞，一孔住人，一孔养猪，院子里破烂堆得跟垃圾站似的。老李還未成年，他的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去世，父亲疯掉了，每天就扫紫沟的马路。人问他为什么天天扫马路，他说，他娶媳妇的那一天，这条路是最干净的，现在路太脏了。父亲不久去世了，丢下老李和小他三岁的弟弟，两人只好去蔚汾镇的水泥厂打工。老李攒钱给弟弟取了个哑巴媳妇，他弟弟老大不愿意。
“孩子，你知足吧。就咱这条件，有人跟你就不错了。再说，哑巴怎么了，过了门，一辈子不会和你吵。”
弟弟成家后，他们就离开了水泥厂。弟弟在兴贸大楼给商场扛货包，老李也开始创业，收了破烂，日子倒也过得去。没成想，第二个娃娃还没过周岁，有天商场都下班了，弟弟往三楼扛最后一包货，刚把包放下，摸黑下楼梯一脚踩空，头朝地栽下去了。经周坊邻家的撮合，老李接手了弟弟简直是不负责任丢下的孤儿寡母。老李搬来弟弟家的头一天晚上，他流着泪在弟媳妇身上折腾了一夜。
老李现在总共是四个娃娃的父亲，两个都上学了，星期天还跟着老李在镇上收破烂，帮他摇拨浪鼓。老李收破烂无所不收。塑料片子、纸箱子、废铜烂铁、酒瓶、饮料筒、鞋底、旧书、辫子、各种机器零部件等等，能变卖钱的他都收。他卖的时候会把东西分类。比如能用的汽车零件，他就卖给修理铺，有用的书籍，就让媳妇拿到蔚汾镇上当二手书卖。特别有价值的书，他就收藏了，有空闲就翻翻，将来孩子也能看，省得买。一次他居然收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每天晚上给孩子们念，念得孩子们半夜都不睡觉。还收了一本佛经的书，里面有 《心经》 《金刚经》《坛经》。他学着那些有文化的人，把心经抄了一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天回来，天擦黑了，他刚把三轮车停下，纸箱子才卸了少一半，马路上传来小卖部老刘的声音：“老李！电话！老李，有人找你！”他赶紧跑出来。拿起听筒，原来是连襟。
“老李，有个事和你说。”
“你说，甚事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掏烟盒，晃几下，两根烟晃到了烟盒口，老刘抽了一根。老李衔了一根。
“我在外地了。前天我拉着一车煤过西关大桥的时候，把个老头给撞了，我把他送到了镇医院，在门诊部交了两千，给输上液，安顿好，我和医生说我身上没钱了，取钱去。然后我就到外地了。”
老李听得吓了一跳，嘴上的烟也掉了：“你撞了人怎么就跑了？”
“哪是跑了，这不也真是没钱么，我想办法弄钱。你今天呢，先去看看那老头伤得轻重了，如果没啥大问题，我过几天回去，尽快解决了，如果伤得重，再说吧。”
老李半天反应过来：“好的，那我明天一早去。那我怎么联系你了？”
“你联系不到我，我联系你。”连襟把病房几楼几号告诉了老李，就挂了。
老李捡起烟来，愣了半天。
第二天一早，他在小卖部买了些香蕉苹果，去了镇医院。他找见病房，在玻璃窗口朝里看，空无一人。走廊里过来一个护士。
“麻烦问一下，这个病房里住的那个老人呢？”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
“老人是我一个亲戚给撞的，我过来看看。”
护士打量着他，说：“这个病人由于伤势严重，昨晚去世了。已经在太平房。”
老李当场傻掉。一塑料袋水果不知该往哪放。随即医院联系了死者家属。七八个大汉马上扑到三楼来，老李还没搞明白是些什么人，拳头耳光脚板子就把他打下楼道里，苹果香蕉撒了一楼道。
“今天打死你！你还敢来啊！撞了人就跑，我让你跑，一命顶一命！”眼睛红肿的女人也扑在他身上，揪他头发，咬他胳膊，嚎啕大叫：“你把我大还给我！你把我大还给我！”
“人不是我撞的！”老李恐惧地大吼一声，躲到楼道的墙角里，重复叫道：“人不是我撞的！不行咱去公安局，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不是你撞的谁撞的！”老李实话实说，这群人才停住手脚，骂着。女人们都蹲地上哭。
公安局来了。“来，把他带走。”
审问了一上午，老李一五一十交代了。然后戴了手铐被关起来。他这才觉得脸疼，被女人抓破了几处。秃顶脑袋上也起了几个包。裤带也被人抽走了。怪不得今天走路也不利索。他们是防止他跑掉，把裤带抽了。
下午继续审问，审问完签字按手印。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老李出来公安局大门，看见上午打他的那些人居然就在路口等着他。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理智，估计要带我去找连襟，世界这么大，谁知道他躲到哪去了。老李这么想着，不敢出去，又回到走廊里。家属闹事，也能理解。但是他们纠缠不清，闹到家里，老婆娃娃都要被吓坏了。老李想来想去，不能回家。他看了看走廊那边的墙头，隔壁是一个醋厂，他常在里面收纸箱子。
待到天快黑了，局里马上下班了。老李又抽了一根烟，来到院里，猛地冲开来，手脚并用就翻到墙头上，扑通跳到醋厂里。
“跑咧！跑咧！快追！”外面那群人发现了他。
老李火急溜进醋房里，一个醋坛一个醋坛揭过去。
“打醋吗？”黑暗里醋房的人没认出老李来，不解地问着。
“有人追我，我躲一躲，完了感谢你！”揭到第五个醋坛，终于空的，他哧溜跳进去，把盖子盖上。
很快，那群人进来了。“有没有见一个人进来？”
“没有，好像朝外面跑了。”醋厂的人说。
老李在酸酸的醋坛里，长长地喘了口气。坛子好大，起码有一米高。他把头和背和手臂全靠在坛壁上，真是舒坦。要不是急中生智躲进这里，今天死不了也得断半条腿。他突然想，他情愿一生都待在这里面，岂止这群人找不到他，贫穷，绝望，疲倦，无助，苦难都找不到他了。
他在里面待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才出来，给醋厂工人递了根烟，鬼一样探头探脑出了大门。
月亮像个硬币贴在天上。星如垂露，落到他头上成了汗珠。老李没有回家，而是双手搂着裤子，沿蔚汾河向东走三十里，去了一个小煤窑，他收破烂认识了小煤窑看门房的。他决定下矿坑干活，躲几个月，等该死的连襟回来处理了事情，他就平安無事了。
第一次下矿坑，头戴安全帽，坐着升降梯一直下，一直下，井口由盆子大，再变成碟子大，升降梯还在下，下到井口由碟子大变成乒乓球那么小，又变成星星那么小，轰隆停下了，再不停下估计都到地狱了。矿井里，多亮的灯都是黑的，灯都放着黑光。周围望去都是黑魆魆的煤炭，犹如汹涌的凝固了的黑色波涛，让人想起传说里的无边苦海。矿工们每人推着跟老李的三轮车大小差不多的平车往升降梯口送炭。炭出奇地大，最小的也差不多都跟家里的缝纫机一样大。他平时收破烂，哪里搬过这么重的物件。跟前也有一个新来的年轻瘦高个，搬不动，就大吼一声：“猪肉烩菜！”巨大的炭块居然被奇迹般的抱起来，装在了平车上。老李看着笑了，他也想跟着喊，还是算了，看看这地狱一样的矿坑，他想起曾经抄过的心经，只记得一句了：“度一切苦……”想想星星般的井口，那里就是人间，有阳光，有大路，有他的老婆孩子和三轮车，收破烂也是天堂。度一切苦吧。
第一天下来，吃饭的力气也没了。第二天呼吸的力气也没了。到第四天好像有点缓过劲来了。一周过后，他就适应了，矿坑危险，劳累，但是工资高。半月后他跟老板提前要了些工资，夜里偷偷送回家里去。知道连襟还没回来，天亮前又回到矿上。
回到矿上，就再没回去。
小煤窑安全性差，死人的事常有的。如果有人被砸成重伤，半死不活的，送医院治疗起来没完没了，家属闹事，天天来矿上要钱，有些小煤窑只好快刀斩乱麻，重伤也送到冷库间，直接以一次性赔偿了事。
据矿友说老李刚推起平车走开，身边的大炭塌下来，压在他腿上，他拉着矿友说，无论如何救他出去，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他死了，老婆孩子就讨吃了。 老李还是被送进了冷库。
最后，小煤窑联系了老李的堂兄弟们来处理赔偿的。他们接老李回家的时候，打开冷库，老李靠冷库后壁坐着，双目微闭，泪痕流成两道白霜。双腿盘着，腿周围是一圈斑斑血迹，鲜红如佛的莲台。
绿色邮筒
每当放了晚自习，李文就会坐在衣柜下面的小板凳上，洗着胳膊唱着歌。他有一双洁白健美大理石雕刻般的胳膊。毕星星穿着白背心在拉臂力器，对着墙上的也穿了白色背心的李小龙，吭哧吭哧，一头长发垂在脸上。他是学校的舞王，会走杰克逊的太空步。阿飞戴着耳机，手里转着圆珠笔，趴在床上做数学题。高君君打篮球回来，满头大汗跑到上铺，脱得只剩裤衩，又给我们讲他们村里的故事，讲了快一年了，他才讲到了六岁时的见闻。刘奎和康四爷去卫生间洗衣服了。整个宿舍楼，灯火通明，歌声笑声嘈杂，如停泊在夜里的巨型游轮。李文听一会，笑一会，唱一会，洗一会，大家陆陆续续都上床了，他还在洗，好像十分享受这午夜时光。第二天早上跑操铃响起，他依旧睡着，裤子直愣愣挂在床头。
他经常给杂志投稿，发表青春的哀愁和快乐。他收到很多笔友的来信。海南的，西藏的，内蒙古的。内蒙古笔友的来信，字都写得毛毛草草，像一片茂盛草原。去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筒投寄信件稿件，是仅次于收到刊物和笔友来信的开心事。他把邮筒想象成一个小小的青青码头，每一封信都是《送孟浩然之广陵》。
他交了一个东北的笔友，每周一封信，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情投意合。笔友是学画画的，字与文笔俱佳，纤秀空灵，是秉天地灵气而生的少年尤物。每次来信，信封上的邮票，都是精选的风景画，名山大川聚落方寸之中，令人心驰。她会在信封上画一朵百合，扫几笔兰叶。信封正面或者印有贝克汉姆垂着金色头发踢足球的图片，或者印有亚洲明星的各种耍帅表情。要么她会在信纸里夹一个自制的名片大小的精致迷你小信封，上面的邮戳都是手写的，却跟盖章的字体一模一样。再在信纸里夹一片文竹，一枚梧桐树叶，一朵寄信前才采摘的鲜艳君子兰，几根淡黄色头发，有时是一幅小画。他们聊屠格涅夫笔下的白净草原，黎明的露珠像钻石一样发着红光，被清晨凉气清洗过的钟声迎面传来。都德在普罗旺斯鄉间那个像只大蝴蝶一样停在山坡上的旧磨坊，薰衣草遍地开放。哈克费恩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漂流，船头打着灯火幽灵似的飘荡，乞力马扎罗的雪，雪山上谜一样的花豹，美国西部的公路，凯鲁亚克躺在老黑人的棉花地里，喘着热气，聊撒哈拉的故事，温柔的夜，三毛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很多个上午，或者阳光明媚，或者雪花纷飞，他都会在上午十点，第二堂课一下课，就从收发室收到来自东北的来信，揣在怀里，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礼物。如果宇宙是一个巨大的保险柜，能收藏每一个人的宝贵记忆，他希望被收藏的是类似于收到远方来信这样的快乐，影子一样尘埃一样精灵一样的微小快乐。
有一次他们在信里，谈论起北方的河流，各自足足写了近五千字。那时候，北方的河流都冻上了，冰雪覆盖，千里洁白，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辽河，黄河，无定河，黑水河，湟水，整个冬天都在他们的信里流淌。好多个夜晚，无论雨雪霏霏、晚风习习，还是明月如水、夜雾漫漫，他都给她写过信，静静长夜被装入信封，投进邮筒，飞往东北。
第二年春天，女孩来信想要他的一张照片。中午放学后，他去了照相馆，到门口了，又折了回来，坐到邮局的长椅上，看着玻璃外的绿色邮筒发呆。他鼻子英挺，脸部轮廓俊俏，中分的头型，清爽顺溜，眼神忧郁而聪明。但是他决定不回信了。
女孩继续来信。第四封信到来的时候，正好是端午节，女孩问蔚汾镇的大街上是不是到处飘着柳絮和雄黄酒的味道。蔚汾镇那会正在修路，街上只有沥青的味道。
第六封信很快寄来，李文再次去了照相馆。刚推开门，老板问：“照相吗？”
“哦，不，不，找个人，打扰了。”
他出来，坐在街道的台阶上，把一双拐杖狠狠扔在一旁。天蓝，云白。头上的树叶哗哗响着。
马甲
刚上初中的那年夏天，去蔚汾镇东边的姑姑家玩。姑姑家院子里，住着一家电厂上班的，小子和马甲一般大，姑娘刚初三毕业，娴静美丽，乳房高耸，每天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看书。马甲和这家小子天天穿过大马路到下面的蔚汾河里玩耍，他心不在焉地潜水，浮出青碧水面，只看见姑娘高耸的乳房在河上晃动。不几天的夜里，蔚汾河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下，能看到洪水和大马路院子齐平，山峰似的浪头上，漂着家具、牛羊、汽车、树木，浩浩荡荡冲向下游的蔚汾镇。蔚汾镇被淹了，冲走很多房屋，学校，睡梦中的男人女人，藏在柜子里的钱和首饰。从那以后，马甲再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和那么高耸的乳房。
马甲从乡下考到蔚汾镇高中以后，常常在课堂上回想过去的事情。比如某年正月，在村里戏台下看好一把金黄色的驳壳枪，他让妈妈买，妈妈没买，给他买了二斤桔子，简直是一桩包办婚姻。某年夏天，镇上来了打彩票的，和妈妈拿了五块钱，骑着父亲的大梁车子，跑三十里去镇上买了两张彩票，什么奖也没中。他身上还剩一块钱，够买两瓶汽水，可他没有买，咽一口苦水，冒着汗掉头往回走，烈日当头，内心十分惨烈。初恋考到外省的中专学校去了，一去再无消息，此时此刻可能正在和男朋友逛街呢。
马甲本名马佳，班里都叫他马甲，虎头虎脑，坐在最后一排。马甲擅长抄作业，和女同学轮流借作业来抄。
“给不给借，不给小心我亲你一口。”女同学笑红了脸，把作业本掼给他。
放了晚自习，已经是九点多，他夹着两本书，回金玉村的出租小屋，有时会在街边饭摊喝碗羊杂碎。一套小四合院，院里种着各种花，正房里住着房东一家，两个小孩还没上学，男人是跑煤车的，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东房空着，西房他租着。回到房里，开了灯，洗涮洗涮，换上一双拖鞋出来院子里，街上隐隐传来歌声、笑声、汽车过去的马达声。他蹑手蹑脚走到正房，推开虚掩的门。后半夜，月亮照过来，满庭清辉，他赤条条抱着一团衣服，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里，关灯，睡觉。 课堂上，就是点瞌睡，语文课点，数学课也点，整个人困得似乎能流成一摊。下午是历史地理课。历史课上，他能从张老师刚上讲台时讲的唐朝的建立，睡到安史之乱。地理课是班主任陈老师的课，陈老师在讲地中海气候，他在后面打呼噜，呼噜盖过了地中海的涛声。陈老师只好从地中海出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贴在他耳边轻轻说：“宝贝，起来小便。”全班哄堂大笑。他坐起来，书上淌着一汪口水，左脸压得红扑扑的，还有一片圆珠笔印子，长喘一口气，终于醒了。
上高二的时候，院子里的东房租出去了，他决定搬走，搬到了蔚汾镇北面的紫沟。开学了，他去办公室找陈老师。
“陈老师，我现在交不了学费，得等一段时间。”
“怎么，”陈老师翻着教科书，喝着茶，头也不抬问道。
“家里没钱。”
“家里没钱？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们家干啥去了？”
“那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怎没变成教授了？”说完他一扭头就摔门走了。
高二分科，这个班成了文科班，走了好多同学，也新进来不少其他班的学文科的。六班的刘芳坐在第三排，马甲一见钟“唇”。刘芳的嘴唇红嘟嘟的，那种性感，他觉得天下无敌。他给刘芳写情书，刘芳看了，不再理他。他继续写，锲而不舍。刘芳把情书交给了陈老师。陈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马甲看见他给刘芳的情书都摆在桌子上，无地自容。
“不许搞对象！再搞，让你爸来，带你回家娶媳妇去！”他低着头出来，在昏暗的走廊里，差点摔倒。从此再没正眼瞧过刘芳。
他心里始终过不去。“你破坏我的感情，我也破坏你的感情。”他去了收发室，从墙上的通讯录里，记下了陈老师家里的座机号码。趁某天下午放学，陈老师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他去邮局的公话亭里拨通了电话。
“喂，是陈老师家吗？”
“是的，你找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我找陈老师有点事。”
“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我们是金玉村一家夜总会，前段时间，陈老师来我们这里消费了几次，还欠我们点钱。”
“是吗？”女人吃了一惊。
“我们和陈老师挺熟的，这段时间没见他来。他回来你也别说了，一点小事。不着急的。”
“是吗？”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上午，陈老师来上课，阴沉着脸，脖子上有几道被手抓破的印痕。
高三的日子是紧张而沉闷的，功课落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哪个大学会收留自己。每天下了晚自习都十点多了，回来房里洗把脸，做题做到十二点，躺下睡不着，又热又烦，去楼顶上抽根烟，无意看到对面一楼人家的客厅里，一对男女躺在沙发上办事情，透过客厅玻璃窗，这么远还看得清清楚楚。女人哼哼唧唧，一条腿搁沙发上，一条腿搁茶几上。他坐下来一直看。街坊都睡去了，一片漆黑，世界像个电影院，只有这对男女在玻璃窗隔出来的宽荧幕里，给他专场表演做人的快乐，马甲抬头看看嵌满蓝宝石的影院穹顶，无声笑了。好久，他们才办完事，男人穿上衣服，出来院子，四处张望。马甲弯腰躲到黑暗里。男人快步出了大门，把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車推出巷子，拐入街道，过了小桥，才发动起来，打开前灯驶入黑夜。
每天晚上，他烦闷了，就去楼顶。那男人隔几天就来。今晚他一道题做了一小时，还是做错了，骂一声，再登高散散郁气。男人照例又在沙发上办事，女人哼哼唧唧。
“卑鄙无耻淫贱下流腌脏龌龊放荡发骚！”马甲下了楼顶，轻轻开门，来到这家大门口，把摩托车踩到空挡，推出街道，推到小桥上，看周围静悄悄的，一脚把摩托车踹下去。
他回到房里，灭了灯，气喘吁吁地躺下，背心湿透了，坐起身子，一把脱掉，浑身清爽，如释重负，仿佛刚参加完毕业典礼，从一场大雨中归来。
乾隆宝通
子玉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步行街的呻吟。
子玉年轻的时候，爱过很多很多姑娘，读过很多很多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他三十岁那年，待在省城朋友的出租房里，身无分文，跟家里拿了些钱，在华北服装城批发一些衣服，开始摆地摊，居然比打工强。他看到服装行业的利润大，随即回到蔚汾镇，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第一个服装店。不几年，凭着身手矫健胆大心细，陆续开起五个店来，成了步行街最大的时装店老板。他整日奔忙到处找货，为了拿到最便宜的一手货源，最新的款式，从北京大红门，到杭州四季青，广州白马大厦，一年不知跑多少趟。但他始终没有成家。女朋友是常常有，常常换，关系大多终止于对方提出结婚成家之时。最长的一位女友和他过了三年，为他的事业立下汗马功劳，因为家里催得厉害，而子玉始终不答应结婚，女友一气之下跟人闪婚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成家，因此跟父母关系也很僵。
最近几年，网购兴起，老龄化趋势，步行街生意急转直下，街上每年换一茬老板，房租一降再降，赔钱的人还是一批接着一批。破产的，离婚的，欠债跑路的，每天耗在店里赔钱束手无策的，压力山大彻夜不眠突然心肌梗塞去世的，步行街就像再也等不到雨季的非洲草原，所有动物都奄奄一息。店里新到的款式，顾客进来瞄一眼，问问价格，能打折不，一出门，手机上一搜，比店里便宜得多。子玉也在短短几年间由五个店关成了三个、两个，最后一个也扛不住了，用半年时间清理了多年陆续积压的库存，房租到期的最后三天，他把剩余的五百件，以每件十块彻底清零。把店关掉的第二天，他独自驾车驶往西部。
在西部的一个月里，他看到了大漠，草原，戈壁，白马，黄驼，石窟里上满壁风动的飞天。晚上回到酒店，他都会抄写古文，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即使在生意最繁忙的时候，也未间断过。今晚他抄的是《红楼梦》里的葬花词。白天开车经过沙漠旅游公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景点门口支了两张桌子卖奇石古玩。他停下车在跟前小卖部买了瓶水。奇石摊里摆着些铜钱，康熙宝通，雍正宝通，乾隆宝通，嘉庆宝通。一个人即使强大到坐拥万里江山，也活不过一枚铜钱。子玉一枚一枚翻着看过去，心里感叹。 “大爷，这枚乾隆宝通，是真的吗？”
“我就这么点东西还需要费力气造假吗？石头是山上河里捡的，铜钱呢，乡下收的。”
这枚铜钱比他之前见过的要大要厚，一面写着乾隆宝通，一面写着两个少数民族的文字，还刻了蝙蝠、鹿、芝草还是松梅、图案太小，不好分辨。他又挑了两块圆润而沧桑的椭圆小石头，掏出一百给老者。
“你能微信支付吗？我手里没现金，实在找不开。”老者歉意地看着他。
子玉笑了，掏出手机。他喜欢给人现金。他买这枚铜钱，一个原因，就是它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时代里，人们会拿出带着体温的铜板，去交换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回来酒店，在卫生间拆开一套牙具，用牙刷仔细清洗了铜钱刻纹里的污垢，坐下来，抽了根烟，泡一杯茶，开始抄写葬花词，不时看看铜钱，铜钱在台灯下闪着金光。他读《红楼梦》甚多，这么些年，偷空得闲，读了不下十遍。他买这枚乾隆宝通，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红楼夢》。曹雪芹会想象《红楼梦》的无数种命运和可能，却不会想到在几百年后遥远的西部，满目荒凉的世界里，有一个人会拿一枚乾隆宝通的铜钱想起他来。
“自从有了《红楼梦》，这个世界就是以一首诗的形式存在了，或者以一部小说的方式打开。”这是子玉仅有的一次和朋友聊他为什么喜欢《红楼梦》。他一边抄写，一边浮现出那些年的步行街，春夏之交，店里新款不断到货，粉色碎花连衣裙，豆绿色吊兜，黑色欧根纱半身裙，阳光黄短裤，配着红腰带白球鞋的牛仔裤，红色雪纺衬衫，黑T恤，墨镜，亮丽草帽，凉鞋，镇上的姑娘们会在周末大批涌进来，试了这款，再试那款，比挑男朋友还挑剔。试完了，只买一件，也要和店员搞半天价，店员老练周旋，她们就会看老板在不。
“老板，再给便宜点，便宜点，我就把这个裙子拿了。”子玉当然明白，异性之间是没有做不成的生意的。
“少是少不了了，最新款式，这个面料，已经是最低价了，可以送你一条丝袜，超薄的，质量很好的。”成交了。子玉常告诉店员，顾客喜欢占便宜，不喜欢买便宜。
很多姑娘试穿衣服，会让他来看，他的拿货眼力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记得很多姑娘穿衣服的喜好，和她们的工作，甚至生日。她们的音容笑貌，真是各有姿态。有个姑娘居然是镇上弹古筝的。
“有时间一定去看你弹古筝。”
“好啊，看了可不能白看，再来买衣服记得送我一个琥珀吊坠。”
“这次就送你吧。”
“嘿嘿，谢谢老板。”
这些姑娘现在都不知身在何方，跟《红楼梦》里那些姑娘一样，杳不可闻。
子玉坐了好久，方熄灯上床睡去。
他从西部回来，去了一趟苏州，随后回到蔚汾镇签下了步行街二楼五百平米的场地，他一直拖到房东给出了最低出租价格，而且一次签了三年合同。
他要在步行街建造一座大观园。他亲自设计了大观园生活馆的整体格局，把苏州之行和《红楼梦》里的场景进行融合，设计了一座类似江南园林的卖场。卖场分为服饰、首饰、饮品咖啡、字画，场用不到顶的墙隔成几片，由圆形拱门连通，拱门上题有“潇湘馆”“桃花坞”“碧玉轩”，有的墙上设计了波浪式灯槽，灯光一打，即是碧海潮生，墙上绿箩垂挂，墙角皆为盆景，流水的假山，连试衣间的外壁都装有扇形小窗，窗上贴着花鸟国画。墙壁大都留白，底部绘有碧荷红莲，鱼戏叶间，渔舟点点，粉色荷花箭高高竖起，感觉满墙是水。衣服全是时尚女装，子玉没有上男装。玻璃橱窗和货架周围，站了十二个模特，子玉当她们是金陵十二钗。过了拱门是首饰区，翡翠、玛瑙、水晶、南红、青海玉、俄罗斯碧玉、银镯子。饮品台上挂着小巧灯箱，写着各种饮品，橙汁、西瓜汁、苹果汁、芒果汁、柠檬茶、水晶葡萄，过了拱门，是字画区，都是蔚汾镇本地书画家的作品，一件衣服的价格就可买走。
大观园生活馆开业那天，蔚汾镇的人都来了，步行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辉煌。大观园里播放着那些年的流行歌曲，整条街可闻。他们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江南园林一样的生活馆，居然来自《红楼梦》。
当天晚上，子玉和庆祝开业的朋友们喝了点酒，微醉，往回走，月光如水，人影阑珊。他坐在打烊后的大观园，像坐在梦里，铜钱在腰间闪着金光。
新婚别
“唱家歇着，让老三给咱唱一阵吧。”
“老三跟剧团这么久了，给咱唱一段《打金枝》吧！”
“ 《打金枝》我唱不好。”
“老婆婆老汉汉才爱听那些东西，唱个流行的，或者山曲曲。”
鼓手把茶壶搁在火塔子上，“吱吱”两声，试了试唢呐里的篾片。“叫二毛他大出来，亲家来了！”两面红旗在山墙上耷拉着，没有一丝风。
老三看了一下院子，拜天地的桌子已经摆好，盖着红布，窑腿子上的喜字贴得有点歪，“丢丢过去重贴一下。”帆布搭成的厨房棚里热气腾腾，飘散着鸡鱼红烧肉的味道。圪塄上站了一群婆姨。唱家是个圆脸女人，粉子搽得亮白，她刚唱了一阵，挨着鼓手汉们喝茶。
“羞了还是怕了，让你吼两嗓子嘛，怎的没动静，不行让咱这唱家给你伴上。”
老三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接过话筒：“喂喂，喂，喂，那就唱个山曲曲吧。”
“全全他爹了，再下去拉两桶水，怎么老大个人坐那看鼓手了，蹭蹭的！”六大是事务总管，呼来喝去，指手画脚。
孔家老大正在帆布棚里帮着切菜。桌上是中午要用的葱头，蒜薹，尖椒，西葫芦，绿豆芽。几个嫂子在地上洗碗碟。俊了在蒸笼上热着几笼屉馒头，他嘴里吃着一口，手里拿着一个，热好馒头，他一会还要放羊去。“啊呀，二乃了来了，这个神仙，你怎还活着了，哟，瞎韩信也来了！”二乃了拖着瞎韩信，笑嘻嘻地从坡上走来，后面三三两两的人往孔家的小路上走，都是来搭礼的。
鼓手响起来了。“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来看妹妹，半个月我跑了个十五回呀十五回，为了看妹妹哥哥跑成罗圈圈腿——” “红烧肉行了吧？煮了两个钟头了，煮得命种子也没了！”“吕梁山的石头蔚汾河的水，一路风尘我来看妹妹——”“看咱这老三，给老二结婚了，比给他结婚也心红。”六大在窗台下跟二毛他爹笑着说。二毛他爹笑了笑：“他早着呢，老大还光棍着呢，多会给老大结了，再考虑他吧。赶紧，这是关家崖姑夫的来了！”“三十里的明沙二十的里水，五十里路上我来看妹妹——”
老大在厨房里一边切菜，一边听着老三在吼。这瘦猴样的人，嗓子倒是亮哇哇的。这次本不想回来，老二结婚了，自己还光棍，前年在蔚汾镇把辛苦养殖了三年的五千只兔子死了个一干二净，欠了一屁股债，两年没回家了。明天忙下来就走。“过了一回黄河没喝那一口水，交了一回女朋友我没亲过妹妹的嘴——”老大也跟着哼起来。“来，先把葱花切了，马上用。”厨子拿毛巾擦一擦汗，尝了尝锅里的炖羊肉。
“海泉三百，山泉三百，小泉捎礼二百。”负责记礼的乐乐他爸，打开烫金喜字的大红礼单，一笔一笔记着。喜字下面写着：执子之手，與子偕老。窑洞顶挂着五彩拉花，炕上八铺八盖，铺盖上绣着百合牡丹。
“羊上千，牛上万，女子要上十几万。这礼钱也跟着涨，哈哈。”“一对对那个鸳鸯水哪上漂，人家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
“呵呵，就是，可不能跟咱们那会比了，我娶我老婆，就给了老丈人五百块钱，自行车上就她捎回来了。”两个白头发亲家坐在炕上，抽着烟，喝着茶，聊天。搭礼的一个个从窑洞外走进来，翻着礼单。“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你没那心思呀就呀么就拉倒——”
“这现在是搭礼也吃劲呢，呵呵，我去年十来个礼，小三千块钱。”
“一样的，你搭出去，人也给你搭回来，就这个乡俗嘛。”
“人家能娶得起媳妇，咱就搭不起个礼？哈哈！”窑洞里烟雾缭绕，七嘴八舌。“谁有那良心咱一辈辈好，谁没那良心就叫鸦鹊鹊掏——”
“我也记三百。你可说呢，我家小子结婚那会，礼钱都是五十一百，现在哪有。哈哈。”
“今天人来得不少了，礼钱估计收个四五万。”“林林，你招呼你拜老子们回去坐下了嘛，说一句，动一下！忙成这么个，自个儿找营生做！婆姨们这个碗碟是还没洗完了，就在那嚼舌头！”“花生里放了调料了吧？”“放了！”“能捞了！”“你对我好来我知道，就像那老羊疼那羊羔，墙头上跑那马呀还嫌低，我忘了个娘老子忘不了个你——”
“二毛他妈了，一早上不见，赶快给老汉把衣服换了，一阵拜天地了吧！”
“新房里了，给媳妇包包裹呢！”二毛他爹把水接到瓮满了，看看破鞋上的泥巴，准备回去换衣服。“老哥，赶紧吧，受了半辈子了，就红火这一下，把这鞋子脱了，换个皮鞋，皮鞋有没？”
“有呢，有呢，二毛穿下来的，不穿了，正好我穿，应付一下。”抬头纹笑得挤成几道小壕沟，他抹抹汗：“实在好天气了，晒成这么个。”“山了在水了在呀人常在，咱二人甚时候把天地那个拜嗨——”圪塄上，老三唱得满头大汗，一群孩子围着二乃了瞎韩信，看他们喝酒。六大给二乃了的葫芦里倒了一壶酒，已经喝光了。二乃了又过来要。“好好喝，老二，喝了给咱说一排子喜。”
“不会说嘛。”二乃了接过酒葫芦，抿一口，笑着说。裤腿挽到小腿上，一排脚趾头从鞋子里露出来。鼓手们继续敲打着，忽然有几个年轻人从坡上上来找老三，老三把话筒给了唱家。
“你哥在吗？我们找孔大毛。”
“在呢，他在厨房里，大哥！”老三带他们进来厨房。
老大抬头：“啊呀，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你兄弟结婚，来看看你回来没。”光头是黑虎，几个都是孔家老大在蔚汾镇的朋友。一一接过纸烟抽着。
“中午吃饭啊，哥几个今天好好喝喝。”
“那个钱，甚时候能给了？两年没见个人影子了，够意思了。”
“咱们到外面说去。”老大放下菜刀，擦擦手。“三月里桃花花开，妹妹你走过来，蓝袄袄那个红鞋鞋，站到哥哥跟前前来——”
“这女人唱得不错！”他们几个穿过人群，到了山墙外。老三在厨房看着他们走出去，他拿起菜刀：“拜老子，还有啥菜要切？”
“哎，我昨天才回来，你们换个日子来要钱，今天家里这么忙，这样吧，我明天去镇上找你们。”
“不用了，就今天吧，你一刮子跑了，往哪找你去。”“想你呀真想你，实实地想死个你，睡到半夜我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搭里——”
“好吧，你们等一下。”老大把烟头扔了，来厨房找老三。
“我以为他们是来搭礼的。”
“悄悄地说。你去跟妈妈说一下，礼钱上给我拿上三千，我过段时间给大大。”
“嗯。”
母亲出来了。熬了好几夜的眼睛红红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人家来要就给了，今儿这种日子，咱要好好的。”老三看着母亲，父亲也正好换了一身中山蓝的外套走出来，脚上两只干巴巴的旧皮鞋。他吧咂一下嘴巴，又回到厨房，看有啥活。“对面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啦妹妹——”
几辆摩托车吐噜噜下坡走了。
“新媳妇回来了！”
山坡那头的村口，几辆插着彩旗贴着红花的轿车出现了。鼓手们分成两班，一班继续在院子里唱，一班下去迎亲。“走，咱到下面去看，看人家二毛的新媳妇好赖了。”一群婆姨娃娃跟着鼓手汉们往坡下走去。窑洞里窑脑畔上的亲戚朋友也都往圪塄上走。
老二的一群朋友们早就等不急了，把放在地上的礼炮一齐点着，炮声惊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娃娃们捂着耳朵跑。婚车徐徐开到坡下的路口停住了，鼓手们吹吹打打十分起劲，咚咚嚓，咚咚嚓，伴着礼炮声，整个村子也被膨大了好几倍，吹唢呐的红脸后生把腮帮子鼓得像嘴里含着两颗桃。
车门打开了，送亲的娘家人和新媳妇带的朋友被亲戚们簇拥着往家走，二毛从后面车上下来抱媳妇，媳妇不下车，等着要下轿钱。一千块给递在手里，嫌少，唢呐锣鼓响得听不清她还要多少，又给了一沓子新钞票。二毛抱起一身红的新媳妇，首次演出似的臊眉耷眼喘着气从坡上快走上来，到院子把媳妇放下，朋友们要开始热闹了。 “拜大拜妈坐好了，新媳妇要改口了！”老两口被二毛的朋友们拉过来，坐在板凳上，新娘在唢呐声和起哄声中，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就是不开口。
“喊一声大，喊一声妈，喊了进洞房，接下来项目多着呢。”
“大，妈。”
“大伙听见没？”
“没听见！”
“没听见就重喊！”
“又不是给你们听。”新娘在盖头下说话了。
“孩子们，耍耍就好了，喊了，我也听见了。”二毛他爸不习惯地笑着，坐不住了。
“不行，重喊，大伙都没听见！”
二毛傻笑着：“我替她喊了行不？”
“不行，那娃娃你也替她生吧，什么话？”众人又笑了。
新媳妇自顾往洞房跑。被他们一把拉住，看来是非喊不可，又喊了一声，进了洞房。
揭了红盖头，小鼻子小眼，倒也端庄。炕沿的碟子里一大块红烧肉，红烧肉上插着一根葱，葱两旁搁两个剥皮熟鸡蛋。还有一碗红汪汪的酸辣拌汤。
“来，咱让新媳妇认识认识，这是个什么东西。”红烧肉被端过来。新房里黑压压一堆人头，都张嘴笑着。
“来，安排的让亲戚朋友们往下坐，马上开饭，谁们是端盘子的，到我这里取酒来！”六大又在院子里吆喝，唢呐响着，墙头上一只公鸡走来走去，二乃了热得把上衣也脱下来，系在腰间，在墙荫下，和一群孩子打闹。瞎韩信把馒头掰成几小块，填进没牙的嘴里囫囵咽下，脖子伸了几伸，又喝一口水，抿一口酒，脸上才舒坦起来。
“不知道，不知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新媳妇把身子一扭，脸别过去。
“不知道？不知道你进洞房干吗呢？”
“二毛，来，让媳妇认识认识，这是什么菜？不说出个一二三，今晚宵夜没得吃！”屋子里一阵笑声。
老大，老三，都在厨房帮忙，抓肉，切菜，给厨子递碟子。
“大哥，喝一个。”老三从桌子下拿了一瓶酒，喉结一缩一缩，连喝几口。老大擦把汗，栽起瓶子，咕咕几声。
“大哥，开心点，老二成家了，你也快了，万一你打了光棍，我跟你过！”说完哥儿俩呵呵笑起来。
洞房里还在闹着，亲戚朋友们陆续坐在院子里，菜已经出锅，分装到排得整整齐齐的碟子里。
“不行，新媳妇闹得凶，要彩礼钱了。”一个朋友出来和老大说。
“十八万，已经给了十三万了，说好慢慢给，怎么今天坐炕上了，还在闹？”老大不高兴了。
“她不是知道礼钱刚收了几万嘛，想要。”
“礼钱？这酒席上的肉菜烟酒全是赊回来的，礼钱正好收了给人还的。老三，去跟大大说，看怎么办。”
“不能给，不用跟大大说了，十三万，已经把他的骨髓油也榨干了！我看今天不给她这个钱，她是跑呀还是跳呀！好像嫁了一家骗子似的，节骨眼上唱这一出。”老三边把装了豆芽肉丝的碟子放进柳木盘子，等着人来端，一边提起酒瓶又喝了几口。
几位本家嫂子，进去劝，没用。婶婶姨姨们进去劝，一会也出来了。“可把这三万礼钱给了她吧。酒席钱咱再想办法。”二毛他爹圪蹴在窗台下抽着烟说。二毛他妈进去了。几道菜陆续上齐，老大老三坐在厨房歇着，鼓手们也停下来，撑开太阳伞喝茶。
老三已经喝得有点高了，他看见墙荫下的二乃了，醉醺醺的脸上黑里透红，上衣系在腰间，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提着棍子，耳朵上别着一根纸烟。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电视，孙悟空大闹天宫，吃了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把金箍棒别在耳朵里。孙悟空要是活在这黄土高坡，打了光棍，就是二乃了这个样子吧。
二毛他妈出来了，让老汉去和老六商量，这钱还不够，新媳妇一次性都要，五万。
“这媳妇可是精了，看着家里还有两个小子没成家，將来哪有钱给她，今天是非要不可。”
“哎。”桌子上婶娘们聊着，吃着。
老三出来墙外的玉米地里，尿了一道。玉米刚露出一拃高的苗苗来，左右各撇着一枚死蔫叶子，好像拼命挣扎出地皮，却遇了这么干旱的天气，不甘又无奈地绿着。黄土高坡疲软地卧在天底下，唢呐声里显得越发苍凉。
老三回到厨房喝了口酒，大步流星闯进洞房。
“我能骗你了还是我大我妈能骗你了？说下给肯定给你。”老二在开导新娘。
“与你没关系，钱是他们答应给我的。”
唢呐又开始吹起。女唱家又唱起来：“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哪哒儿想哥哥哪哒儿哭——”
老二和新媳妇还在磨叽，朋友们都陆续出去吃饭了。老三不知哪来的勇气，一闪身跳到炕头的牡丹花上，把新新的二嫂子啪啪两个耳光。新媳妇愣了一下，哇哇大哭，跑出去了。
二毛把老三按倒在炕上，两人打成一团。老三的头被压在铺盖里，无力地嚎着：“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院子里人们还吃着，喝着，唢呐也响着，女唱家唱着：“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来看妹妹，半个月我看了妹妹十五回呀十五回，为了看妹妹，哥哥跑成了罗圈圈腿——”
新娘再没有回来。
一九七七的高考和来信
班长把信打开，一字一句念起来。
同学们：
你们好。
我来南京快两个月了，刚开学，比较忙，一直没顾得给你们写信。先介绍一些我的情况吧。我所在的班级是天体物理系一班，班里有四十五个同学，大部分是男生，来自全国各地。山西的两个，我，还有平鲁的一个。我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三十二岁，比最小的同学大出十岁，大家推举我当了班长。天体物理学你们可能没听说过，就是研究星星的学问。
你们也是我的星星。我在南京，你们在吕梁，虽然隔着长江与黄河的距离，但是我常常想起你们。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我们在一起种玉米，种葵花，放羊，念古文，解方程，跑步，做游戏，多么阳光灿烂的日子。贫穷没有压倒我们，反而把我们锻炼得更健康，更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