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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转过两条巷子再回头望的时候，她还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那时，我确信，我被跟踪了。
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是我从月台上下来，回头望父亲的时候，看到了她。当我出了火车站，目光从刚修好的“汉口站”三个大字，还有那个大钟上滑落下来的时候，又看见了她，当她发现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慌乱地背过身子从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掏出了一盒白色的烟盒，然后弹出一支来，假装镇定地抽烟，她抽烟的姿势还不太熟练，我笑了笑，心里判断她是一个不良少女。对付这样的不良少女我很有经验，我们班上的向妮不是也打耳洞也抽烟吗？见了我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拐过第一条巷子的时候，回过头来，她竟然还跟在我身后，她发现我看她后，扭过头去理了理额角上的头发，仰起头来看建筑工地上那个高高扬起的大吊车。
拐过第二条巷子的时候，我决定，不走了，再走就回家了，这片我太熟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衔在嘴边上，也不点燃，侧了身，等着她摊牌，我有些好奇，想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仿佛也下了极大的决心，走近了我。
“我能请你共进下午茶吗？”
“就这？”
“行吗？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我还以为……不过，我马上警觉起来，想起最近的报纸上报道有不少美女在网上交网友，然后约网友到某酒吧喝酒什么的，往往那些赴约的网友都得花费三五千，她们被叫做“酒托”。
果然，我听见她说：“我听说武汉有个酒吧很出名，叫‘红色恋人’，在湖边，你带我去好吗？”
没想到还真遇见酒托了，我在内心里轻蔑地一笑，说：“你不是说喝茶吗？那里可没有茶，再说了，‘红色恋人’晚上热闹，白天……”
“好了，”没等我说完那女孩嘟囔了起来，“跟我妈一样啰嗦，不去就不去了！”
“嗨，有没有搞错啊，是你找的我，你要有情绪我走了，等会儿我还要接孩子呢……”女儿可妮在学轮滑，得两个多小时呢，说实话，要不是没有什么事情，要不是心里有那么大的好奇，我才懒得和这个不良少女纠缠呢。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做了十几年的老师，对于那些特别点的孩子，我都很喜欢，我不喜欢在目前的教育体制下所有的孩子都被教育成差不多的样子，只会学习考试，仿佛是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我喜欢和这些特别点的孩子们斗智斗勇，越是调皮捣蛋的孩子，我越是希望看见他们在我面前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他们骄傲的头。是不是老师做久了，内心也会有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阴暗？我不知道，也不想来解剖自己，也许，这也是我对现行教育体制的另外一种抗争。
果然，那个女孩就要拂袖而去了，不过，她马上背对着我深呼吸，这样呼了两口气之后，妥协了，说：“好吧，随便什么地方——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这小姑娘忽然眼珠子瞪得很圆，逼视着我问道。
“你一看就是不良少女，卖给谁都是麻烦，谁要啊？——读初几啊？”
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读初中？”
“这都看不出来，我不白教了十几年的书？”
“啊？你是老师？我还以为从此再也不会和中国的老师打交道了，没想到，跑了几百里，又遇见了一位老师——老师好！”那女孩厌恶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
2
在“潇湘听雨”的茶楼坐下来之后，我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女生有些紧张，有些局促不安，最明显的证明就是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扭捏着身子，她从那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掏已经被坐瘪了的白色烟盒，然后，弹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来，夹在涂了缤纷的指甲油的指头间，却找不到打火机了，窘得不行。
我替她点燃香烟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抽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笑得更凶了。
她再次怒目圆睁，瞪着我一边咳嗽一边说：“不许笑……”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们班上一个女生，和你有点像，不过，你比她更漂亮一点。”我也从她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这种细长的摩尔烟带着一股甜甜的薄荷味儿，我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儿，她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些不断变幻扩散的烟圈儿，我没有理她，继续说，“那天，我的那个学生向妮躲在读报栏后面偷偷地抽烟，和你一样，找不到打火机，我闪了过去，帮她点燃香烟，然后，跟她要了一支，然后什么话都不说，和她一起躲在读报栏后面抽烟……”
“啊……”面前的这个女生觉得不可思议，香烟也忘记抽了，说，“你如果在我们学校肯定会被校长开除的……”
“没关系，我们躲在读报栏后面，校长看不到……”我和面前的这个女生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她不再紧张了，我接着说，“她和你一样，傻得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咳得比你还厉害……”
“后来呢？”
“后来我跟她道了歉，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抽烟了——那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过我做到了……”
“屁话，你根本没有做到，我刚才明明还看到你掏了一支烟……”
“嘘——小声点，我真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学校里抽过烟，实在忍不住了，我会偷偷地跑到男厕所抽一支，她是绝对不会进男厕所的……”对面的女生笑得不行了，我很严肃，没有笑，继续说，“再后来，我也不到厕所里抽烟了，只是偶尔，在家里备课的时候太累了，抽一支提神……”
“啊？这样啊，那她呢？”
“谁？”
“你的那个学生？”
“我当她是朋友，她当然也得当我是朋友，对吧？不然太不尊重人了……她后来果然就没有抽烟……”我把烟直接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挑衅地望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愣了一会儿，也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了。
“这种烟，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十块钱，对吧？我刚好要买烟了……”我递给了她十块钱，伸过手，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那盒已经被坐瘪了的白色烟盒抓走了。
“你跑了几百里？一个人吗？”
那个女生望着烟灰缸里飘渺的烟，想了一会儿说：“是的，那天，我站在中国地图前面，离地图有五步，我闭着眼睛走向地图，然后把手伸向地图，后来我发现我的手指落在武汉的旁边，于是，我就决定来武汉……” “这是一个很酷的决定！”我这么说是很真心的，我真的觉得她很酷，至少，在决定去一个地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么，来武汉做什么？”
“找一个陌生人共进下午茶！”
“啊？”这次目瞪口呆的人是我，“就为这个跑几百里路？”
“不光为这个，我还想在和这个陌生人喝茶的时候，听他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有关亲情的，或者是有关爱情的，要讲他内心里最深刻的愧疚……”
我思考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掏香烟，但刚想到才教育这个女生不到一分钟，自己又来抽烟，那成什么样子。于是，用伸向香烟的手捂住了嘴巴。
“你这么跑几百里，真的就只为听一个故事？”
女生坚定地点了点头。
“酷！”我竖起了大拇指，对面的这个女生可真比我的学生向妮有想法，向妮仅仅因为自己喜欢的隔壁班的男生躲在读报栏后面抽烟，就自己也跑去买了烟，也躲在那个男生抽烟的地方抽烟，这样浪漫吗？我不觉得……
于是，我就跟她讲了我的学生向妮，为什么抽烟，她笑着说：“这很容易理解，如果我在你们班上，或许，我会和她成为朋友……可是，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那么，你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也买烟抽？——不要说你一直抽烟，我可以断定，你以前没有抽过烟……”
“这个……你说得对！”女生转移话题说，“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的学生，还有她喜欢的那个隔壁班男生？”
“我告诉向妮，你要真喜欢他，就去告诉他，别一个人傻了吧唧地躲着抽烟……”
“酷！”女生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后来呢？”
“后来，真的接触了那个男生，向妮又觉得，那个男生很浅薄……距离产生美，真的了解了，就会理性一些……”我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女生的初恋讲完了，对面的女生觉得不过瘾，我不想再讲了。教了十几年书，看过多少这些少男少女的初恋啊，也不过如此，但是，三言两语讲完一个也许让那些恋爱着的孩子们怀念一生的初恋，的确有点残酷，但是，又能怎样？
女生从她的双肩包里掏出了一个小记事本，翻到某一页，只见上面写着“9、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陌生人（最好是异性），和他共进下午茶，听他讲一个关于亲情或爱情的故事，这个故事让他愧疚，或者，让他心碎……”
“这是你要做的第九件事情？”
“是的。”
“真的要讲？”
“是的。”
“那好。”其实我已经想好要讲什么了，那就开始吧。
3
我读书晚，像你这样读完初三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那年夏天，当父母开始闹离婚的时候我就认定父亲肯定有问题，更何况父亲一年前刚被提升了官职，而这正是一个男人开始变坏的诱因之一，十六岁的我深信这样的观念，那就是男人升官和发财都会改变自己的本质，最集中的表现就是换掉自己以前的老婆。
妈妈在这个事件中彻底地显示了自己的无助，她没有任何主见而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并且多次地提到了自杀。这些愈让我感到父亲罪不可赦。当妈妈在我面前多次地哭诉之后我便赫然地站了起来，要为妈妈说话。
自从父母开始闹离婚之后爸爸就搬到他的单位宿舍里了，但当我怒气冲冲地跑到爸爸宿舍里却并没有发现他。别人告诉我他正在开会。
我就一路冲到了爸爸单位的会议室，爸爸单位里的人都认识我，所以很客气地把我让了进去。我看见爸爸正坐在主席台前讲话，谈笑风生。还笑！这更加让我恼火，我愈加地觉得他不可饶恕。我就冲了上去抽了爸爸一耳光，我狠狠地说，我叫你笑，妈妈都哭了你还在这里快活……
“啊？”对面的女生喝了一口茶，说，“你还真叛逆呢……”
“不许打断我！”我瞪了她一眼，咕咚，大大地喝了一口茶，接着讲。
事情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自己怎么就冲了上去并打了爸爸。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大家都愣在了那里。爸爸被打蒙了，用手捂着脸吃惊地看着我。
大概我也意识到了事情有些大，也有点怕，不知如何收场，就哭着跑了……
我忽然不想讲了，就埋着头喝茶，心里想着今天中邪了，凭什么要听一个小丫头的摆布，真的就坐在这儿和她来共进下午茶，来讲一个故事？我忽然觉得很荒谬，情绪低落极了……
那个女生也不追问什么，涂了红太狼一样紫色眼影的眼睛里窝着一些泪水，眸子里有着雾一样的哀伤。我想，现在的孩子，肯为别人的故事落泪的不多，她肯定是想到了她自己。
我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你爸爸妈妈肯定还是分了……”我愣了一下，不置可否，想起那个时候自己的感受，现在，心里还是会疼，她接着说，“我的父母，也分开了……”
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女生，所以，还是平静一下心情，既然都已经坐在这里，就当是学雷锋吧，继续讲故事吧。而且，我还真想搞清楚，这个女生，为什么大老远跑过来要听一个故事。
慢慢地长大后也开始接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我又多了一个妈妈和一个爸爸。事实证明妈妈离了爸爸也还是可以很好地生活，她并没有自杀。虽然我和爸爸始终有隔膜，但他也渐渐地老了，开始关心起我的状况来，前几年，爸爸的一个同事来到了武汉。
爸爸的同事跟我说了这样一个事情，他说那天他和爸爸一起主持会议，他又说那天晚上我爸爸哭了。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我爸爸哭过，他是一个很有魄力的领导。爸爸的同事最后补充说，他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击倒爸爸，但那次来自于他儿子的耳光却让他哭了……
我摊了摊手，说：“讲完了……我现在也做父亲了，自己的女儿也够呛……父母失败的婚姻的确会带给孩子一些伤害，但千万不要以为孩子就不会伤了父母……”
女生愣了好久，低着头，若有所思，忽然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吹了一声口哨，说：“配合你现在忧伤的心情，要不，我陪你抽一支烟？”说完，就伸手去抓那盒放在我手边的摩尔烟。
我眼疾手快，抓起烟盒，瞪了她一眼。
她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欠了欠身，从她手边抓过那个小记事本，翻了一下，然后合上了问她：“你一个人跑到泰山看日出了？” “嗯！”
“酷！你还给你爸爸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这么说，你是跟着你爸爸？”
她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好不容易不笑了，说：“所有的菜都忘记放盐了……最精彩的是，盛饭的时候才发现，电饭煲的按钮我忘记按下去了，一锅水，泡着米……”
“我也这么干过，”我笑着说，“但是，如果，我是你爸爸，我一样会很香地吃掉所有的菜……”
对面的女生神色很快地黯淡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说：“我等到快十二点，菜热了三次，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最可恨的是，我醒过来给他盛饭，他却吐了我一身……他醉酒了……”
这个话题最好到此为止，所以，我赶紧说：“那么，为什么要找一个陌生人共进下午茶……”
“这样的，9月份我就到巴黎读书了，这是我的签证……”她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掏出了好几个红红绿绿的小本子递给我，接着说，“签证6月份就好了，这三个月我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有一天看了一个电影，那个女的得了癌症，她决定，要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做十件最美好的事情……”
“这哪儿跟哪儿啊？——所以，你就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列了十件你认为是最美好的事情？”
“那倒不是，”女生撅了撅嘴巴，说，“至少，跑了这么老远来和你喝茶不算……”
我哈哈地大笑起来。
“真的不算，”她很认真地说道，“你想想，到了巴黎，我谁都不认识，多么可怕啊，我就想，我该怎样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开始自己的生活呢？对，有了，倒不如，我选择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自己敢不敢找一个陌生人，然后和他像一个朋友一样喝下午茶——我想学美术，那几天刚好在读一本书《和雷诺阿共进下午茶》……”
“巧了，我也有那本书，其实是讲茶文化的书，只是里面配了好多雷诺阿的画儿……”
“是的，是的，难怪我找到了你啊！”小姑娘像是遇见知己了。
其实，那本书是我没收来的是，向妮的，那天，我正在上语文课，她却躲在下面看课外书，就被我没收了。我随便翻了几页，也没有细看……难道，向妮也喜欢美术？要不，开学了跟她谈谈……
“其实，那十件事情并不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我只是害怕，如果自己不去做这些事情，到了巴黎，我会很后悔，很牵挂中国……”
“你不想回来了？”
“我觉得，这些年，我都很不快乐……哦，对了，其实，我在火车站徘徊了一个上午，总害怕自己找到了一个坏人……”
“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是一个坏人？”
“你戴着眼镜儿，比较斯文，哦，对了，你忽然抱着一堆橘子跑过月台，装进一个老人的书包里，然后，扶着老人一直送到站台上……我想起了课文里朱自清写的那篇《背影》……”
“他就是那个我抽了他耳光的人，我的父亲……”
“那个老人是你父亲？——他不是在当官吗？”
“退休好多年了，而且，他后来的妻子也去世了……”我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就容易睡觉，我害怕他在车上睡着了，错过了下车的时间，就给他买一些橘子，酸酸的，醒瞌睡……”
4
“看来第十件事情你还没有决定好？” 我翻着她的小记事本问道，“去找小学二年级的男朋友说一声‘谢谢’？哈哈哈，你真厉害，小学二年级就有男朋友了，我女儿五年级才收到男生的字条……”
“啊？你女儿收到男生字条，你不教训她？”
“嗨！她的几个好朋友都收到了，就她没有，郁闷得要死……那天，她收到纸条都高兴得要疯掉了……我怎么忍心教训她啊，再说了……”我说不下去了，笑了起来。
“怎么了？”
“嘘！不许告诉别人啊——那张字条还是我贿赂了他们班上的一个男生，我大学同学的儿子，我说‘求你给我女儿写张字条吧’……”
我还没有说完，对面的那个女生的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竟然在茶桌下面踢了我一脚，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天啦，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爸爸——不过，这样的爸爸好过瘾！”
“那个男生也够笨的，给女生写字条都不会，还是我写好他抄了一遍……”
“写的什么？”
“写的是‘你长得又好看，学习又好，我很喜欢你’……”说完，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好些茶客朝我们这边看。
“你不怕你女儿早恋？”
“嗨，开始也有点担心呢，不过，当我接过女儿递给我的字条，我假装皱眉的时候，她就说话啦，她说‘唉，假如这纸条是林国栋写的就好了，可惜是个喜欢吃零食还喜欢流鼻涕的胖子……’。我当时，差点说‘那天我请他吃麦当劳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流鼻涕啊’……”
对面的女生又笑疯了：“我要去说‘谢谢’的这个小男朋友也是个胖子，爱吃零食……”
我发现这个女生有个特异功能，就是能瞬间收回笑容，这不，她不笑了，很真诚地说：“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小孩，因为爸爸妈妈闹离婚，还经常打架。每天上学的时候我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因为，我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丢掉，不要我了……后来，我发现，每天，我的文具盒里都不知道被谁放了一颗巧克力……我当时以为是上帝可怜我，懂得我的痛苦，就安慰我，给我糖吃……”
“是那个男生放的？”
“对，我的同桌，那个爱吃零食的小胖子。我后来知道了是他放的巧克力，但是，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谢谢’,还有……”
“哦……”
“跟她说声‘对不起’。”
“‘她’是谁？”
女生扭转了脸，望着窗外，说：“妈妈。”
“哦。”
“那你决定好了么？这最后一件事情，到底选择哪一个？”
“嗯，想好了，这个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就是听你的故事，才做出的决定……妈妈和我的小男朋友在同一个小城，我想，这应该合并为一件事情……”
“嗯，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我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女儿的培训课还没有结束。
“怎么，要接你女儿了吧？”
“人家暑假不是学英语，就是学奥数，她非要去学街舞、学轮滑，这样的培训课，她总是要玩儿好久……” “做你的女儿还真不错啊……”女生仿佛真的很羡慕，她说，“那好，说说我的妈妈吧。这些年，我跟谁也没有说过，憋在心里，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不好受。”
5
当我真的准备好了，去聆听的时候，女生却有些泄气了，说：“算了，还是不讲吧……”
“随便你……”
“唉，其实，也没什么。”女生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二年级的下学期，爸爸妈妈就分开了，我被判给了妈妈……”
“哦，这样啊……”
“那天，妈妈搂着我哭，说，我们俩要永远在一起，相依为命……”女生一直望着窗外，厚厚的落地窗子外面车流如织，偶尔有汽车的喇叭声传过来，显得很不真实，我在女生的叙述中看见一个灰暗的空屋子，和空屋子里相拥而泣的母女俩，我想到了十六岁的夏天，那个夏天，我一直扭过头望着窗外，窗外的一角是一片灰色的天空，连鸟儿都不从那里飞过……
“记得那些天，总是下雨，妈妈坐在那里，仿佛忘记了一切，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天光暗了，也不开灯，我一边写作业，一边扭过头去看妈妈，妈妈不开灯，我也不敢开灯，就一直咬铅笔，后来，我发现，一支铅笔都被我咬得只剩下一个铅笔头了……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好害怕，我想，如果再不开灯，我就会尖叫，那样会吓着妈妈的，于是，我就轻轻地打开灯，妈妈还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妈妈才知道，天黑了……
“后来，妈妈发现我咬铅笔，就骂我，我不敢咬铅笔了，就咬自己的指甲，十个指头的指甲都被我啃光了，可是，在妈妈沉默的时候，我还是管不住自己要去咬指甲，像是中了邪，不这么做，仿佛就会疯掉，后来，指头就被我咬出了血，终于有一天，妈妈叹了一口气，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仰起脸来看她的时候，她发现我满嘴巴的血，惊慌地哭了起来，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把手指咬破了……
“后来，妈妈再也不敢整天沉默了，我放学回来，她总是说这说那，忙东忙西，我发现，她还是心不在焉，故意做样子给我看……她炒菜的时候，总是神经兮兮地从厨房跑过来看写作业的我，有时，不是提着一柄锅铲，就是提着一把菜刀，我吓得要命，以为她要杀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害怕我咬指头……”
女生不说话了，一直扭着头看窗外，我以为她已经泪流满面了，谁知道，她回过头的时候，还是那样灿烂地笑着，举着自己做得十分精美的彩甲问我：“怎么样，漂亮吧？中考一考完，我就去做了指甲……”
我们班上也有女生做彩甲，对于她那么精致的彩甲，我不置可否。她撇撇嘴，继续说：
“后来妈妈生活的重心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每天都过问我的情况，每个周末都带我去各个培训机构培优。她说，我是她的全部，但是，我却完全要窒息……我想，只要妈妈觉得快乐，培优就培优吧。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恨英语，恨数学，恨我所学的所有科目，尽管，有时，也能考很好的成绩……
“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妈妈终于有了笑容，有时，偶尔，家里也会来一两个妈妈的朋友，那个时候，我很开心。可是，后来，我偶然翻开妈妈的手机短信息才知道，那些来家里吃饭的叔叔，都没有安什么好心，他们都想从我的身边夺走我的妈妈……现在想来很可笑，可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这很正常，我也这么想过……”
“后来，只要妈妈出去约会，我就不吃饭，考试故意考零分……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自己以为是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每晚趁妈妈睡着的时候或者趁她炒菜的时候，偷偷地翻看她的短信息，然后回过去，提出分手……”
“啊？”
“是的。我想，至少有五个这样的叔叔，因为我的短信，离开了妈妈……”
“难道妈妈一点都不怀疑？”
“后来，遇见了一个特别顽固的家伙，我回了两三次‘分手’的短信，但是，他还是给妈妈送花儿，后来，就穿帮了……”
女生的脸，又扭向了窗外，不看我了，但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讲：
“那天，妈妈很生气，质问我，我骂妈妈是流氓，不要自己的女儿，反正，把当时自己认为最难听的话，都讲了……妈妈抽了我一个耳光……”
女生不讲了，一直望着窗外，后来，慢慢地低了头，轻轻地端起茶来，一口气把茶喝干了。
“现在想来，当初那个男人应该是很爱我的妈妈，妈妈应该对那个男人也很有感情……”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跑了，离家出走，去了我爸爸那儿……”
“就这？”
“爸爸其实一直都希望我能跟着他，唉。”女生叹了一口气，说，“当然不止这些，还有……算了，不说了，就像我的身上有了一个口子，贴着创口贴，虽然里面还在流血，但是，有创可贴遮着，谁也看不到，如果，我揭开了，别人都能看见我流着血的创口……”
女生这么说，我很震惊。也许，她说得有些夸张，但是，我相信，那种成长的创痛是真实的，就像当初，我和别人讲话，从来都不会出现“爸爸”两个字，我们都在奔突，害怕疼痛追上……
“要接你女儿了，时间到了……”女生招了招手，要结账，她真诚地说，“谢谢你和我共进下午茶，这让我很有信心，起码，一个人真的到了陌生的地方，不会那样害怕……”
外面还是很热，好在黄昏的时候，已经有了凉风。
“五六年了，你都没有想过，要回到妈妈的身边？”
“想过，好多次梦见妈妈，有时，是哭着醒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十分厌学，我恨学校、恨老师……爸爸从来不管我的学习，而且，也承诺我初中毕业送我去国外留学……”
五分钟就到了女儿的培训机构了，女儿已经在那儿里等我了。
“去看妈妈的时候，记得给他买一份礼物——那样的话，你妈妈会很开心……”
“他，他是谁？”
“就是那个很喜欢你妈妈的那个男人……”
“我也是才知道的，妈妈一直都是一个人……”女生终于没有了那种一直挂在脸上的骄傲，蹲下身来，捧着脸，哭了。
我心里也咯噔了一声，这些年来，她的妈妈一直一个人过，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的这个女儿，大概，她的妈妈一直希望，女儿早点回到她的身边……
哭了好久，女生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笑了，从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掏出了一张火车票，说：“今天晚上的火车，我去看妈妈……”
女生转身走了，头也不回，我一直看着她走向汉口火车站，直到女儿过来拉我的手，我才回过头来。
“爸爸，那个姐姐是谁？”
“她是爸爸的一个学生……”
在我转过两条巷子再回头望的时候，她还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那时，我确信，我被跟踪了。
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是我从月台上下来，回头望父亲的时候，看到了她。当我出了火车站，目光从刚修好的“汉口站”三个大字，还有那个大钟上滑落下来的时候，又看见了她，当她发现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慌乱地背过身子从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掏出了一盒白色的烟盒，然后弹出一支来，假装镇定地抽烟，她抽烟的姿势还不太熟练，我笑了笑，心里判断她是一个不良少女。对付这样的不良少女我很有经验，我们班上的向妮不是也打耳洞也抽烟吗？见了我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拐过第一条巷子的时候，回过头来，她竟然还跟在我身后，她发现我看她后，扭过头去理了理额角上的头发，仰起头来看建筑工地上那个高高扬起的大吊车。
拐过第二条巷子的时候，我决定，不走了，再走就回家了，这片我太熟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衔在嘴边上，也不点燃，侧了身，等着她摊牌，我有些好奇，想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仿佛也下了极大的决心，走近了我。
“我能请你共进下午茶吗？”
“就这？”
“行吗？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我还以为……不过，我马上警觉起来，想起最近的报纸上报道有不少美女在网上交网友，然后约网友到某酒吧喝酒什么的，往往那些赴约的网友都得花费三五千，她们被叫做“酒托”。
果然，我听见她说：“我听说武汉有个酒吧很出名，叫‘红色恋人’，在湖边，你带我去好吗？”
没想到还真遇见酒托了，我在内心里轻蔑地一笑，说：“你不是说喝茶吗？那里可没有茶，再说了，‘红色恋人’晚上热闹，白天……”
“好了，”没等我说完那女孩嘟囔了起来，“跟我妈一样啰嗦，不去就不去了！”
“嗨，有没有搞错啊，是你找的我，你要有情绪我走了，等会儿我还要接孩子呢……”女儿可妮在学轮滑，得两个多小时呢，说实话，要不是没有什么事情，要不是心里有那么大的好奇，我才懒得和这个不良少女纠缠呢。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做了十几年的老师，对于那些特别点的孩子，我都很喜欢，我不喜欢在目前的教育体制下所有的孩子都被教育成差不多的样子，只会学习考试，仿佛是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我喜欢和这些特别点的孩子们斗智斗勇，越是调皮捣蛋的孩子，我越是希望看见他们在我面前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他们骄傲的头。是不是老师做久了，内心也会有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阴暗？我不知道，也不想来解剖自己，也许，这也是我对现行教育体制的另外一种抗争。
果然，那个女孩就要拂袖而去了，不过，她马上背对着我深呼吸，这样呼了两口气之后，妥协了，说：“好吧，随便什么地方——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这小姑娘忽然眼珠子瞪得很圆，逼视着我问道。
“你一看就是不良少女，卖给谁都是麻烦，谁要啊？——读初几啊？”
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读初中？”
“这都看不出来，我不白教了十几年的书？”
“啊？你是老师？我还以为从此再也不会和中国的老师打交道了，没想到，跑了几百里，又遇见了一位老师——老师好！”那女孩厌恶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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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潇湘听雨”的茶楼坐下来之后，我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女生有些紧张，有些局促不安，最明显的证明就是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扭捏着身子，她从那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掏已经被坐瘪了的白色烟盒，然后，弹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来，夹在涂了缤纷的指甲油的指头间，却找不到打火机了，窘得不行。
我替她点燃香烟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抽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笑得更凶了。
她再次怒目圆睁，瞪着我一边咳嗽一边说：“不许笑……”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们班上一个女生，和你有点像，不过，你比她更漂亮一点。”我也从她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这种细长的摩尔烟带着一股甜甜的薄荷味儿，我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儿，她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些不断变幻扩散的烟圈儿，我没有理她，继续说，“那天，我的那个学生向妮躲在读报栏后面偷偷地抽烟，和你一样，找不到打火机，我闪了过去，帮她点燃香烟，然后，跟她要了一支，然后什么话都不说，和她一起躲在读报栏后面抽烟……”
“啊……”面前的这个女生觉得不可思议，香烟也忘记抽了，说，“你如果在我们学校肯定会被校长开除的……”
“没关系，我们躲在读报栏后面，校长看不到……”我和面前的这个女生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她不再紧张了，我接着说，“她和你一样，傻得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咳得比你还厉害……”
“后来呢？”
“后来我跟她道了歉，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抽烟了——那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过我做到了……”
“屁话，你根本没有做到，我刚才明明还看到你掏了一支烟……”
“嘘——小声点，我真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学校里抽过烟，实在忍不住了，我会偷偷地跑到男厕所抽一支，她是绝对不会进男厕所的……”对面的女生笑得不行了，我很严肃，没有笑，继续说，“再后来，我也不到厕所里抽烟了，只是偶尔，在家里备课的时候太累了，抽一支提神……”
“啊？这样啊，那她呢？”
“谁？”
“你的那个学生？”
“我当她是朋友，她当然也得当我是朋友，对吧？不然太不尊重人了……她后来果然就没有抽烟……”我把烟直接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挑衅地望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愣了一会儿，也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了。
“这种烟，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十块钱，对吧？我刚好要买烟了……”我递给了她十块钱，伸过手，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那盒已经被坐瘪了的白色烟盒抓走了。
“你跑了几百里？一个人吗？”
那个女生望着烟灰缸里飘渺的烟，想了一会儿说：“是的，那天，我站在中国地图前面，离地图有五步，我闭着眼睛走向地图，然后把手伸向地图，后来我发现我的手指落在武汉的旁边，于是，我就决定来武汉……” “这是一个很酷的决定！”我这么说是很真心的，我真的觉得她很酷，至少，在决定去一个地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么，来武汉做什么？”
“找一个陌生人共进下午茶！”
“啊？”这次目瞪口呆的人是我，“就为这个跑几百里路？”
“不光为这个，我还想在和这个陌生人喝茶的时候，听他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有关亲情的，或者是有关爱情的，要讲他内心里最深刻的愧疚……”
我思考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掏香烟，但刚想到才教育这个女生不到一分钟，自己又来抽烟，那成什么样子。于是，用伸向香烟的手捂住了嘴巴。
“你这么跑几百里，真的就只为听一个故事？”
女生坚定地点了点头。
“酷！”我竖起了大拇指，对面的这个女生可真比我的学生向妮有想法，向妮仅仅因为自己喜欢的隔壁班的男生躲在读报栏后面抽烟，就自己也跑去买了烟，也躲在那个男生抽烟的地方抽烟，这样浪漫吗？我不觉得……
于是，我就跟她讲了我的学生向妮，为什么抽烟，她笑着说：“这很容易理解，如果我在你们班上，或许，我会和她成为朋友……可是，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那么，你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也买烟抽？——不要说你一直抽烟，我可以断定，你以前没有抽过烟……”
“这个……你说得对！”女生转移话题说，“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的学生，还有她喜欢的那个隔壁班男生？”
“我告诉向妮，你要真喜欢他，就去告诉他，别一个人傻了吧唧地躲着抽烟……”
“酷！”女生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后来呢？”
“后来，真的接触了那个男生，向妮又觉得，那个男生很浅薄……距离产生美，真的了解了，就会理性一些……”我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女生的初恋讲完了，对面的女生觉得不过瘾，我不想再讲了。教了十几年书，看过多少这些少男少女的初恋啊，也不过如此，但是，三言两语讲完一个也许让那些恋爱着的孩子们怀念一生的初恋，的确有点残酷，但是，又能怎样？
女生从她的双肩包里掏出了一个小记事本，翻到某一页，只见上面写着“9、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陌生人（最好是异性），和他共进下午茶，听他讲一个关于亲情或爱情的故事，这个故事让他愧疚，或者，让他心碎……”
“这是你要做的第九件事情？”
“是的。”
“真的要讲？”
“是的。”
“那好。”其实我已经想好要讲什么了，那就开始吧。
3
我读书晚，像你这样读完初三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那年夏天，当父母开始闹离婚的时候我就认定父亲肯定有问题，更何况父亲一年前刚被提升了官职，而这正是一个男人开始变坏的诱因之一，十六岁的我深信这样的观念，那就是男人升官和发财都会改变自己的本质，最集中的表现就是换掉自己以前的老婆。
妈妈在这个事件中彻底地显示了自己的无助，她没有任何主见而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并且多次地提到了自杀。这些愈让我感到父亲罪不可赦。当妈妈在我面前多次地哭诉之后我便赫然地站了起来，要为妈妈说话。
自从父母开始闹离婚之后爸爸就搬到他的单位宿舍里了，但当我怒气冲冲地跑到爸爸宿舍里却并没有发现他。别人告诉我他正在开会。
我就一路冲到了爸爸单位的会议室，爸爸单位里的人都认识我，所以很客气地把我让了进去。我看见爸爸正坐在主席台前讲话，谈笑风生。还笑！这更加让我恼火，我愈加地觉得他不可饶恕。我就冲了上去抽了爸爸一耳光，我狠狠地说，我叫你笑，妈妈都哭了你还在这里快活……
“啊？”对面的女生喝了一口茶，说，“你还真叛逆呢……”
“不许打断我！”我瞪了她一眼，咕咚，大大地喝了一口茶，接着讲。
事情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自己怎么就冲了上去并打了爸爸。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大家都愣在了那里。爸爸被打蒙了，用手捂着脸吃惊地看着我。
大概我也意识到了事情有些大，也有点怕，不知如何收场，就哭着跑了……
我忽然不想讲了，就埋着头喝茶，心里想着今天中邪了，凭什么要听一个小丫头的摆布，真的就坐在这儿和她来共进下午茶，来讲一个故事？我忽然觉得很荒谬，情绪低落极了……
那个女生也不追问什么，涂了红太狼一样紫色眼影的眼睛里窝着一些泪水，眸子里有着雾一样的哀伤。我想，现在的孩子，肯为别人的故事落泪的不多，她肯定是想到了她自己。
我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你爸爸妈妈肯定还是分了……”我愣了一下，不置可否，想起那个时候自己的感受，现在，心里还是会疼，她接着说，“我的父母，也分开了……”
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女生，所以，还是平静一下心情，既然都已经坐在这里，就当是学雷锋吧，继续讲故事吧。而且，我还真想搞清楚，这个女生，为什么大老远跑过来要听一个故事。
慢慢地长大后也开始接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我又多了一个妈妈和一个爸爸。事实证明妈妈离了爸爸也还是可以很好地生活，她并没有自杀。虽然我和爸爸始终有隔膜，但他也渐渐地老了，开始关心起我的状况来，前几年，爸爸的一个同事来到了武汉。
爸爸的同事跟我说了这样一个事情，他说那天他和爸爸一起主持会议，他又说那天晚上我爸爸哭了。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我爸爸哭过，他是一个很有魄力的领导。爸爸的同事最后补充说，他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击倒爸爸，但那次来自于他儿子的耳光却让他哭了……
我摊了摊手，说：“讲完了……我现在也做父亲了，自己的女儿也够呛……父母失败的婚姻的确会带给孩子一些伤害，但千万不要以为孩子就不会伤了父母……”
女生愣了好久，低着头，若有所思，忽然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吹了一声口哨，说：“配合你现在忧伤的心情，要不，我陪你抽一支烟？”说完，就伸手去抓那盒放在我手边的摩尔烟。
我眼疾手快，抓起烟盒，瞪了她一眼。
她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欠了欠身，从她手边抓过那个小记事本，翻了一下，然后合上了问她：“你一个人跑到泰山看日出了？” “嗯！”
“酷！你还给你爸爸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这么说，你是跟着你爸爸？”
她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好不容易不笑了，说：“所有的菜都忘记放盐了……最精彩的是，盛饭的时候才发现，电饭煲的按钮我忘记按下去了，一锅水，泡着米……”
“我也这么干过，”我笑着说，“但是，如果，我是你爸爸，我一样会很香地吃掉所有的菜……”
对面的女生神色很快地黯淡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说：“我等到快十二点，菜热了三次，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最可恨的是，我醒过来给他盛饭，他却吐了我一身……他醉酒了……”
这个话题最好到此为止，所以，我赶紧说：“那么，为什么要找一个陌生人共进下午茶……”
“这样的，9月份我就到巴黎读书了，这是我的签证……”她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掏出了好几个红红绿绿的小本子递给我，接着说，“签证6月份就好了，这三个月我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有一天看了一个电影，那个女的得了癌症，她决定，要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做十件最美好的事情……”
“这哪儿跟哪儿啊？——所以，你就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列了十件你认为是最美好的事情？”
“那倒不是，”女生撅了撅嘴巴，说，“至少，跑了这么老远来和你喝茶不算……”
我哈哈地大笑起来。
“真的不算，”她很认真地说道，“你想想，到了巴黎，我谁都不认识，多么可怕啊，我就想，我该怎样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开始自己的生活呢？对，有了，倒不如，我选择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自己敢不敢找一个陌生人，然后和他像一个朋友一样喝下午茶——我想学美术，那几天刚好在读一本书《和雷诺阿共进下午茶》……”
“巧了，我也有那本书，其实是讲茶文化的书，只是里面配了好多雷诺阿的画儿……”
“是的，是的，难怪我找到了你啊！”小姑娘像是遇见知己了。
其实，那本书是我没收来的是，向妮的，那天，我正在上语文课，她却躲在下面看课外书，就被我没收了。我随便翻了几页，也没有细看……难道，向妮也喜欢美术？要不，开学了跟她谈谈……
“其实，那十件事情并不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我只是害怕，如果自己不去做这些事情，到了巴黎，我会很后悔，很牵挂中国……”
“你不想回来了？”
“我觉得，这些年，我都很不快乐……哦，对了，其实，我在火车站徘徊了一个上午，总害怕自己找到了一个坏人……”
“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是一个坏人？”
“你戴着眼镜儿，比较斯文，哦，对了，你忽然抱着一堆橘子跑过月台，装进一个老人的书包里，然后，扶着老人一直送到站台上……我想起了课文里朱自清写的那篇《背影》……”
“他就是那个我抽了他耳光的人，我的父亲……”
“那个老人是你父亲？——他不是在当官吗？”
“退休好多年了，而且，他后来的妻子也去世了……”我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就容易睡觉，我害怕他在车上睡着了，错过了下车的时间，就给他买一些橘子，酸酸的，醒瞌睡……”
4
“看来第十件事情你还没有决定好？” 我翻着她的小记事本问道，“去找小学二年级的男朋友说一声‘谢谢’？哈哈哈，你真厉害，小学二年级就有男朋友了，我女儿五年级才收到男生的字条……”
“啊？你女儿收到男生字条，你不教训她？”
“嗨！她的几个好朋友都收到了，就她没有，郁闷得要死……那天，她收到纸条都高兴得要疯掉了……我怎么忍心教训她啊，再说了……”我说不下去了，笑了起来。
“怎么了？”
“嘘！不许告诉别人啊——那张字条还是我贿赂了他们班上的一个男生，我大学同学的儿子，我说‘求你给我女儿写张字条吧’……”
我还没有说完，对面的那个女生的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竟然在茶桌下面踢了我一脚，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天啦，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爸爸——不过，这样的爸爸好过瘾！”
“那个男生也够笨的，给女生写字条都不会，还是我写好他抄了一遍……”
“写的什么？”
“写的是‘你长得又好看，学习又好，我很喜欢你’……”说完，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好些茶客朝我们这边看。
“你不怕你女儿早恋？”
“嗨，开始也有点担心呢，不过，当我接过女儿递给我的字条，我假装皱眉的时候，她就说话啦，她说‘唉，假如这纸条是林国栋写的就好了，可惜是个喜欢吃零食还喜欢流鼻涕的胖子……’。我当时，差点说‘那天我请他吃麦当劳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流鼻涕啊’……”
对面的女生又笑疯了：“我要去说‘谢谢’的这个小男朋友也是个胖子，爱吃零食……”
我发现这个女生有个特异功能，就是能瞬间收回笑容，这不，她不笑了，很真诚地说：“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小孩，因为爸爸妈妈闹离婚，还经常打架。每天上学的时候我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因为，我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丢掉，不要我了……后来，我发现，每天，我的文具盒里都不知道被谁放了一颗巧克力……我当时以为是上帝可怜我，懂得我的痛苦，就安慰我，给我糖吃……”
“是那个男生放的？”
“对，我的同桌，那个爱吃零食的小胖子。我后来知道了是他放的巧克力，但是，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谢谢’,还有……”
“哦……”
“跟她说声‘对不起’。”
“‘她’是谁？”
女生扭转了脸，望着窗外，说：“妈妈。”
“哦。”
“那你决定好了么？这最后一件事情，到底选择哪一个？”
“嗯，想好了，这个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就是听你的故事，才做出的决定……妈妈和我的小男朋友在同一个小城，我想，这应该合并为一件事情……”
“嗯，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我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女儿的培训课还没有结束。
“怎么，要接你女儿了吧？”
“人家暑假不是学英语，就是学奥数，她非要去学街舞、学轮滑，这样的培训课，她总是要玩儿好久……” “做你的女儿还真不错啊……”女生仿佛真的很羡慕，她说，“那好，说说我的妈妈吧。这些年，我跟谁也没有说过，憋在心里，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不好受。”
5
当我真的准备好了，去聆听的时候，女生却有些泄气了，说：“算了，还是不讲吧……”
“随便你……”
“唉，其实，也没什么。”女生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二年级的下学期，爸爸妈妈就分开了，我被判给了妈妈……”
“哦，这样啊……”
“那天，妈妈搂着我哭，说，我们俩要永远在一起，相依为命……”女生一直望着窗外，厚厚的落地窗子外面车流如织，偶尔有汽车的喇叭声传过来，显得很不真实，我在女生的叙述中看见一个灰暗的空屋子，和空屋子里相拥而泣的母女俩，我想到了十六岁的夏天，那个夏天，我一直扭过头望着窗外，窗外的一角是一片灰色的天空，连鸟儿都不从那里飞过……
“记得那些天，总是下雨，妈妈坐在那里，仿佛忘记了一切，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天光暗了，也不开灯，我一边写作业，一边扭过头去看妈妈，妈妈不开灯，我也不敢开灯，就一直咬铅笔，后来，我发现，一支铅笔都被我咬得只剩下一个铅笔头了……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好害怕，我想，如果再不开灯，我就会尖叫，那样会吓着妈妈的，于是，我就轻轻地打开灯，妈妈还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妈妈才知道，天黑了……
“后来，妈妈发现我咬铅笔，就骂我，我不敢咬铅笔了，就咬自己的指甲，十个指头的指甲都被我啃光了，可是，在妈妈沉默的时候，我还是管不住自己要去咬指甲，像是中了邪，不这么做，仿佛就会疯掉，后来，指头就被我咬出了血，终于有一天，妈妈叹了一口气，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仰起脸来看她的时候，她发现我满嘴巴的血，惊慌地哭了起来，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把手指咬破了……
“后来，妈妈再也不敢整天沉默了，我放学回来，她总是说这说那，忙东忙西，我发现，她还是心不在焉，故意做样子给我看……她炒菜的时候，总是神经兮兮地从厨房跑过来看写作业的我，有时，不是提着一柄锅铲，就是提着一把菜刀，我吓得要命，以为她要杀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害怕我咬指头……”
女生不说话了，一直扭着头看窗外，我以为她已经泪流满面了，谁知道，她回过头的时候，还是那样灿烂地笑着，举着自己做得十分精美的彩甲问我：“怎么样，漂亮吧？中考一考完，我就去做了指甲……”
我们班上也有女生做彩甲，对于她那么精致的彩甲，我不置可否。她撇撇嘴，继续说：
“后来妈妈生活的重心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每天都过问我的情况，每个周末都带我去各个培训机构培优。她说，我是她的全部，但是，我却完全要窒息……我想，只要妈妈觉得快乐，培优就培优吧。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恨英语，恨数学，恨我所学的所有科目，尽管，有时，也能考很好的成绩……
“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妈妈终于有了笑容，有时，偶尔，家里也会来一两个妈妈的朋友，那个时候，我很开心。可是，后来，我偶然翻开妈妈的手机短信息才知道，那些来家里吃饭的叔叔，都没有安什么好心，他们都想从我的身边夺走我的妈妈……现在想来很可笑，可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这很正常，我也这么想过……”
“后来，只要妈妈出去约会，我就不吃饭，考试故意考零分……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自己以为是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每晚趁妈妈睡着的时候或者趁她炒菜的时候，偷偷地翻看她的短信息，然后回过去，提出分手……”
“啊？”
“是的。我想，至少有五个这样的叔叔，因为我的短信，离开了妈妈……”
“难道妈妈一点都不怀疑？”
“后来，遇见了一个特别顽固的家伙，我回了两三次‘分手’的短信，但是，他还是给妈妈送花儿，后来，就穿帮了……”
女生的脸，又扭向了窗外，不看我了，但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讲：
“那天，妈妈很生气，质问我，我骂妈妈是流氓，不要自己的女儿，反正，把当时自己认为最难听的话，都讲了……妈妈抽了我一个耳光……”
女生不讲了，一直望着窗外，后来，慢慢地低了头，轻轻地端起茶来，一口气把茶喝干了。
“现在想来，当初那个男人应该是很爱我的妈妈，妈妈应该对那个男人也很有感情……”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跑了，离家出走，去了我爸爸那儿……”
“就这？”
“爸爸其实一直都希望我能跟着他，唉。”女生叹了一口气，说，“当然不止这些，还有……算了，不说了，就像我的身上有了一个口子，贴着创口贴，虽然里面还在流血，但是，有创可贴遮着，谁也看不到，如果，我揭开了，别人都能看见我流着血的创口……”
女生这么说，我很震惊。也许，她说得有些夸张，但是，我相信，那种成长的创痛是真实的，就像当初，我和别人讲话，从来都不会出现“爸爸”两个字，我们都在奔突，害怕疼痛追上……
“要接你女儿了，时间到了……”女生招了招手，要结账，她真诚地说，“谢谢你和我共进下午茶，这让我很有信心，起码，一个人真的到了陌生的地方，不会那样害怕……”
外面还是很热，好在黄昏的时候，已经有了凉风。
“五六年了，你都没有想过，要回到妈妈的身边？”
“想过，好多次梦见妈妈，有时，是哭着醒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十分厌学，我恨学校、恨老师……爸爸从来不管我的学习，而且，也承诺我初中毕业送我去国外留学……”
五分钟就到了女儿的培训机构了，女儿已经在那儿里等我了。
“去看妈妈的时候，记得给他买一份礼物——那样的话，你妈妈会很开心……”
“他，他是谁？”
“就是那个很喜欢你妈妈的那个男人……”
“我也是才知道的，妈妈一直都是一个人……”女生终于没有了那种一直挂在脸上的骄傲，蹲下身来，捧着脸，哭了。
我心里也咯噔了一声，这些年来，她的妈妈一直一个人过，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的这个女儿，大概，她的妈妈一直希望，女儿早点回到她的身边……
哭了好久，女生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笑了，从牛仔短裤的裤兜里掏出了一张火车票，说：“今天晚上的火车，我去看妈妈……”
女生转身走了，头也不回，我一直看着她走向汉口火车站，直到女儿过来拉我的手，我才回过头来。
“爸爸，那个姐姐是谁？”
“她是爸爸的一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