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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那个时候心情非常差,原本几个交情还算不错的朋友,已经有意疏远我了。我一开始并没发觉,等知道也恶心到了。那是一个下午,常在一起吃喝玩乐的兄弟接到我电话之后,说家里来了亲戚,我随口问了句什么亲戚,倒把他问住了。而昨天的借口是送孩子到夜间的辅导班,前一天是公司加班。我还记得再前一天喝酒是我请的,他都答应下次做东了,也就没有下次了。
还有一个不能自己出去潇洒的原因是,我的钱不多了。
我掐了烟呆坐了会儿,打开文档,盯着电脑看了很久。室内尚闷热。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脑子里一片腾腾白气。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动。太阳快落山时,打算饿着肚子下楼去遛弯儿。临出门前,看见她在床上趴着。我看着她高高翘起的屁股,轻轻带上了门。
我是在农贸市场的大门前碰上老梁的,我跟着他到了我们小区紧挨着的养老院。在他的小房间,问我饿不饿。他偷偷围上比衣服干净不了多少的围裙,嘱咐我到走廊盯梢,连说好几次这边查得严,不让开小灶。我特淫荡的笑了一阵说,没事,谁敢管,我立马办她。养老院职工,多半是女的。我也确实有这样的冲动。
他切了两个西红柿,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又要炒韭菜鸡蛋。他炒菜不放盐,放方糖。
“你用热水烫烫西红柿,把皮剥了口感好。”我把窗户开了,散散屋里的油烟味儿。汗流浃背的站在窗台前,看着红彤彤的太阳。
“就没有肉吗?”我问他。
“哎哟,鸡蛋打在碗里,搅拌。哪有你这样的。”我两手插兜,不停地绕来绕去。
“你会做饭吗?”他把两个菜端上桌,开了瓶白酒。
“不会就闭上嘴。”他说。
我让老梁把桌椅给我擦干净了我才大模大样的坐下,风扇正对着我吹。我一口菜没吃,只顾着喝,汗水湿透的衣服这会儿早自己阴干了,仔细看是看得到白兮兮汗渍的。喝下半瓶后他碰碰我的手臂,叫我开心点儿,喝慢些。我唉声叹气,跟一个糟老头子喝酒,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冲我挤挤眼睛说,“要不,把隔壁李奶奶叫来陪你?”
“她对我有点儿意思。”他说。
“好一对……”我把后面形容作风不检点的男女的那四个字吃下去了。实际上我后面越喝越大,老梁的酒,劲儿大不说,也有些年头了。喝着又沉又劲儿。我想,我和女朋友那么多坎儿都熬过来了,马上就要订婚的人了,这点儿事情算什么。只要喝完这一瓶酒,把这个劲儿熬过去,就说明我和她还有可能。
这之后我哭了,我们已经渺茫到,把希望寄托在一瓶白酒上了。
她说你想和我在一起,就搞定我的家长吧。我听我爸妈的话。她说这个的时候,要我在沙发上铺了毛巾被、枕头,她独占了卧室。她说过完这个夏天,就让你见见我家长。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去,她说我发现家长的意见左右不了我,我好像突然才弄懂自己,我得对自己负责。
“你先不要回去。”老梁扶着我坐下。在一张近二十年的长沙发上,他挨着我坐下,沏着茶。
我又想站起来,泛着蜡黄光晕的屋顶在头顶转悠,我一脚深一脚浅。
“你听我的。”老梁说。
“晚点儿回去,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老梁说。
“她到底什么意思?”我浑身热气腾腾,我劈开嗓子嚷。
王艺璇
王艺璇和比他矮一点儿的男孩子是寒假的时候认识的,亲戚介绍的。男孩子人在外地,模样过得去,脾气好,好工作,又有上进心。俩人头一次见面就是西餐厅,男孩特别中式的点了一桌子菜。光牛排就要了四样。
男孩拉拉王艺璇的手,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
王艺璇过去没有谈过对象,没有什么经验要谈。只能摇摇头。
“你喜欢我吗?”男孩又问。
“只能说不讨厌。”
嘴里说的是不讨厌,可总是无精打采,连下一次约会的时间都是一推再推。已经二十六岁,青春到了抛物线顶端了。过去是没想过要谈一次恋爱的,人生中没有恋爱行不行呢?长得倒是挺漂亮,就身高来说,在女生中也是大个子了。家人催过,朋友介绍过,上大学时候也有人追过。总之统统没有答应。之所以坐进这个西餐厅,在落地窗前同一个没有她高的男孩子拉手,是因为她办公室里有一个妈宝男。
妈宝男天天坐飞机出去玩儿,又去欧洲旅游了,买的那钱包,那好几万的手表,重要的是还在本地有房。听说别的同事也买了房,就刨根问底一直到小区附近学校好不好孩子学习好不好。还给王艺璇简单规划过两次人生。一次是介意王艺璇没有入党,这样是没有办法干到校长的。另一次操作起来就比较繁琐了,得先找找人进省教育厅,之后是一步一个脚印登上权利的制高点——像他爸爸一样。他的刘海扫到眼角,时不时顺一顺刘海,抱着抱枕说话时一只鞋踩在椅子上,抖着腿,白得亮眼的袜子若隐若现。
中午休息时王艺璇抬头看着监控冷笑,然后开了窗户,把妈宝男十块钱包邮的油灰口水都包浆的抱枕扔了。
王艺璇是狮子座,有霸道和说一不二的一面。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张嘴就是“我妈我妈”的男孩,是真的看上王艺璇了。说那么多也只为了引起王艺璇注意。妈宝男有点儿像高三那年隔壁班的理科男,不同的是理科男一脸痘痕。
理科男骑着自行车满学校跟着她。她给人家放了气,后来扎了车胎。理科男扛着自行车,还是满学校跟着她。一眼看不到头的噩梦啊。这个妈宝男晚上不回家,进了王艺璇她们的教师宿舍。
宿舍的一个一脸雀斑的老师倒是喜欢他,要他下次去日本,捎点儿面膜回来。
妈宝男點点头,小姑娘家家一般矜持着。
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除了嫌弃供暖不足,玻璃不是双层,位置不好,噪声严重,卫生提不上去,就干坐着,跟另一个老师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不到学校关大门不走。
“你要没事就回家吧?”王艺璇换上了宽松的睡衣,刚洗完漱,前额、头发还有点儿湿。 “要睡觉了。”王艺璇说。
“我妈说女人不注意保养,很容易老的。”妈宝男掏出一块手绢,擦擦一张油油的白皙的面孔。
王艺璇一脚把脸盆踢到床底下。
老梁
我没有听老梁的话,晚点儿回去,当天晚上我同老梁睡在一起,干脆不回去了。半夜热起来,发现老梁睡着了跟死了一样,我一只手探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为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松了口气。下床尿尿,这之后算是睡不着了,盘腿坐着抽烟,看着屋子里光线一点点充实。床头柜上摆着空了的花瓶、烟灰缸和老梁年轻时候,戴着大框眼镜龇着牙的几张照片。老梁的身后是看上去比较温和的一个女人。但总体而言,氛围不和谐,我想来想去能形容这个堵在嘴边的感觉的词,就是拧巴。
我又想起我家那口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她说过,一个人就挺好,男女拧巴在一起,太没劲了。
我想拿起照片仔细看,老梁突然睁开眼睛。我问他,照片上女人是谁。
“看上去不是你老伴。”
“你又懂了。”老梁翻了个身,瘦骨嶙峋的脊梁骨对着我。
“你穿丁字裤了吗?”
我摸了摸他松松垮垮的屁股。
“感觉得到。”我说。
我看了看照片,又放回去。我确实感觉得到,就像一开始就感觉得到我和她不可能长久。
天大亮我回了家。她已经走了。我转了一圈,她的东西都拿走了。屋子显得格外空,格外寂静,格外冷。我在床上趴了会儿,枕头底下有一本小学语文,她上课之前都要看几遍这个,关于课文中心思想的赏析读本,我翻了翻,觉得重点都在上面了,孩子们背下来就可以应付一年中的考试。这是教育和她都不靠谱的地方。我很快睡着了。等醒了又是太阳下山,我无所事事的上了两遍厕所,其余时间都仰躺在地板上玩手机。之后肚子又饿了,我端正的坐在电脑前,敲打了个小说名字。就盯着名字发呆。
“咚咚咚”外面敲门,我一跃而起朝着门口跑,不小心撞翻了椅子。椅子把小茶几上的存钱罐子打翻在地,一地波光粼粼的钢镚,老梁进来我正好一只手按着小腹瞅着地面嘶嘶倒吸凉气。
“糟老头子,你是有什么毛病?”
说完我愣住了,我头一次见老梁哭。这个没什么人缘的孤僻老头子,下棋就知道悔棋,还偷棋子,还偷过小区超市的东西,被当众逮住过。喜欢好莱坞电影,喜欢奶茶和粤语歌,喜欢做饭搁糖,喜欢跳绳的干瘦干瘦的老头子。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摘了老花镜,哭得抬不起头。
照片上的女人姓夏,是老梁的姘头。今天早上死了。
王艺璇
再一次见那个比她矮一些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了一个小时。本来就是在外地,车子误了点也是能理解的。王艺璇在空旷的车站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这才到理发店洗了剪了头发,暖风吹干后出门。由于长时间不护肤,皮肤干燥着,一笑脸上起了一圈褶子,自己看不见罢了。
就是第二次见面,王艺璇同男孩说,以后不要再见了。
“为什么?”男孩子免不了要问。
“我讨厌人家迟到。”是这样说的,但假如今天不迟到,就会一直在一起吗?
“吃一顿分手饭吧。”
寒冬腊月,男孩吞吐着一团团白气。男孩不走,死赖着她,引得街上行人无不歪头侧目,那些严严实实的围脖下面缠住的都是一张张怎样幸灾乐祸的嘴脸。同男孩子一前一后进了一家面馆,男孩子点了面条点了几样小菜。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王艺璇拆了筷子就吃。男孩子看着她吃完,把礼物交给她。
“拿着吧,我都买了。”
是一条金链子,她说什么也不要。
“不喜欢你自己去扔了。”男孩子指着角落的垃圾桶。
礼物收了,饭也吃过了,三楼是一家电影院,问王艺璇看电影吗。王艺璇脑子里回旋着上个周末回家,四仰八叉在床上,老爸冲进来夺零食的场面。老爸捏着她肚子上的一圈肉说,闺女,别吃了。
她低头看,自己摸摸,像是腰上套着个游泳圈。
记得那天她是穿着一双穿了好多天的花花袜子,老爸出门后,她还轻巧地抱着脚嗅了嗅。
电影看得是《前任》系列的第三部,看完电影她同男孩也就变成前任了。她悄悄瞅着男孩,自己笑笑,多么应景的电影。看到伤感处,为有情男女的遭遇,也抹了抹眼泪,这边一分神,男孩突然扳住她的面孔,在一片暗黑中亲了她。
男孩抽烟,嘴里是淡淡的烟草味。男孩骗她说不抽烟不喝酒。她起来就走,男孩追出来,人已经上了出租车。王艺璇在车上想,完了,初吻就这么没了。车子往前走了一个路口,又倒了回来。男孩还在原地等着,王艺璇开了车门,人没有下车,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重新带上车门,走了。
老梁
老梁说要参加夏奶奶的葬礼,可我没有车,也不想同他去外地。他劝我出门散散心。我嘴里说着心有什么好散的,还不是得花钱,兄弟说不去就不去。其实还是想和他见见老情人最后一面。倒是老梁犹豫了,觉得没脸面对夏奶奶。最后折中一下,老梁叫我打点儿钱给夏奶奶的家人,把他的银行卡和一个账户给了我。这个人精原来不懂得使用银行卡呀!我没有立刻去,下楼前我觉得他不对劲儿,我问他,第一次下棋,我稳赢的局,你是不是偷棋子了。
“娘的,你下不过我,想赖我。”他说。
“门儿都没有。”他说。
“你不说实话我不去。”
我摆上棋子同他杀。我后悔同他下棋,他的回光返照之态都是刻意为之的。我忽然感觉他迟缓了好多,走一步棋都要反应很长时间。搁平时几步出去他便要跟我耍賴的。我盯着他的手,催着他快点儿,他像进入某种冥想,半天才醒了一样看着我,他要悔棋,见我不让,就不走,说要考虑考虑。我抽着烟等着他考虑,两支烟对着头点上,抽完了,他还不走。他开始像个孩子一般抽泣起来。我说我知道他是个赖子,也看出了他的实际水平。我边看着他边穿上裤子鞋子,下楼替他转钱。 下了两层,我觉得不对。又返回去,看见老梁和我走时一样,规规矩矩坐着。我假装忘了拿手机,嘴里嘟囔着手机呢,一头进了卧室。
从我卧室出来又看他,他一只手扶着额头,很累的样子。
“不放心你。”我说。
“你会不会拿我家东西?”我说。
“你在超市偷过东西。”我说。
他老花镜上的泪点子早就干了,他重新戴上老花镜。他整张脸上全是纹路,漾开的涟漪一般。
“行吧,我家里现在空空的,也没什么值得你拿的。”我说着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他一动不动,我出了门。
转了一万块钱,我退回主页面,查询了下老梁的余额。
后面一堆零。
我数了数,起码过百万。
这糟老头子这么有钱,惊讶之余一想,不该是孩子孝顺他的,孩子有这么多钱,让他住在这样的地方。那就是他自己的。他哪来的?偷来的!
我回去之后把银行卡给他。
他没有接银行卡,任其掉到棋盘上,他的指尖在抖。
“你快收起来。”我是瞪着眼睛说的。“你的脏钱哪里来的?”
“你想害我?”我问他。
老梁不再跟我说话,就干坐着。天黑后,我开了灯,他又叫我关上了。我几次赶他走,等我送他回去,他又叫我陪着他。他问我,夏奶奶有个孙女,挺漂亮,在本地当老师,要不要约了见见?从夏奶奶的孙女说到夏奶奶,说他年轻时候感冒发烧,夏奶奶急得哭,束手无策。又说起刚认识夏奶奶时他在盐场做工人,他怎么当了官儿的。记住的就几件事,却在反复说。他成了话痨。他又问我,约不约?我说不,你不睡觉我可要睡了。我看着他躺下才走。
隔天我在老梁那里见了夏奶奶的孙女。孙女漂亮,個子又高,又有点儿文化,我一直坐着摆弄茶具,没好意思站起来,也没好意思同她攀谈。老梁想问夏奶奶的事,碍于我在场,没头没尾问了几句。我坐在这里并不好,想着先走。我真的感觉老梁怪怪的。又说不上是哪里怪怪的。我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
孙女走之前留下一幅毛笔字,说是夏奶奶写的——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不懂字,也无法仅凭着书法同老梁相框里的女人联系起来。这幅字算是给老梁一个交代吧。
王艺璇
家里又给王艺璇介绍个人,说是小伙子长得不错,就是还没有工作。不过家底子倒是殷实。希望王艺璇去见见。
“当老师的?”在茶楼包间,留着山羊胡子的小伙子问她。
“不然呢?”
“希望结婚后你辞了工作,在家带孩子。”山羊胡说。山羊胡两只手一直忙着,倒掉茶又沏上。
她抱着胳膊盯着黄橙橙的茶碗,不说是,也不说否。
“舍不得工作,学校一个月开多少钱?”山羊胡又问。
山羊胡见问不出什么,动手摸她的时候,她算是知道这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为什么要在包间见面了。
还有一个是在老家镇子上卖手机的,人也是个高大魁梧的帅哥,见面便喜欢上了王艺璇,说了好几次非她不娶。见了几次便要求牵着手走路,王艺璇说自己是慢热型的,愣是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这之后再吃饭看电影都改成消费平摊,而且每次吃饭都要打包。
帅哥用餐巾纸潦草的过下嘴,指挥着她撑起塑料袋,把小半碗西红柿汤倒进去打包时,她忽然觉得最初的外地男孩还是不错的,还是可以凑合的。
再见到男孩已经是过完年后的春天,王艺璇已是二十七岁了。最后一次相亲男方家里组团来了。叔叔、婶婶、姑姑、妈妈一同下了出租车,王艺璇直感到阵阵晕眩,围上来的咧开着的红唇黄牙,黑洞洞的大嘴不停开关,姑姑还上手摸了摸她头发密不密。声音又抽空了。这个二十六岁的老姑娘在几乎一个寒假里,都借着睡觉,驱散内心的阴霾。
直到冬去春来,第一批月季花肆无忌惮地沿着马路绿化带盛开,这才又见到了最早的男孩。男孩早辞了外地的工作,又在当地买了房。准备着踏踏实实同王艺璇过日子。
“你写稿子挣的钱养你自己可以。”王艺璇跟男孩说,她把后面的“养我就困难了”生生咽下去了。她在想,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自己的自私主义。面对男孩的种种不如意,也只好听之任之了。男孩买给她的东西,都照收着,但骨子里还是传统的,拒绝婚前性行为的。
即使这一年的夏天,为了远离家长的唠叨,王艺璇搬进了男孩的新房。每天吃住在一起,王艺璇还是觉得两个人没有感情。
“宋慧乔算是美女吧,和宋仲基般配吗?”王艺璇问。
聊起棒子,才知道男孩中学时候缺了这一课。宋仲基、李敏镐、池昌旭、朴灿烈都是路人茫茫。
男孩写了小说要她看,她觉得连共同话题都没了。
两个人只吵过一次嘴,为了冬天讲冷笑话,身体会不会更冷。
男孩觉得不会,女孩觉得会。
“为什么会呢?”男孩问。
女孩只是冷笑了一声。
“我们现在没有感觉,再谈下去就有感觉了吗?”她终于问。
我
老梁死了,这个传奇一世的男人离世的方式也颇为传奇。最早传出来是用脸盆溺死的。平时养老院里待他不薄的几个职工,边破口大骂老梁死了还坑她们,边往外传的。还有一种说法是服毒,或者让人暗害,这是看过几套央视大戏的老太太们说的,说是连脚趾头都成了青黑的。
我去见过他最后一面,脸面像是蔫吧了的苹果。我相信是自然死亡。再之后老梁的风光大葬我没有去。
我给夏奶奶的孙女打过一次电话,孙女接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聊完了老梁的事,她说最近真的是身心俱疲,想放松一下。我借着话题问她,喜不喜欢钓鱼。她说不会。我又沉默了。我想随便说点什么,然后挂断电话,她问我,听说你在家写作。我说瞎写呢。但是内心是喜悦的,像是拿了什么行业嘉奖,我说一句随便弄弄呢。
问她要不要出来看电影。好像在小县城除了吃饭看电影,俩人见面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 “那倒不用。”她说,“找个地方坐坐就可以了。”
我去见她之前,接到王艺璇电话,要我把书还给她。我到了王艺璇学校,打电话给她。估计还有课,没接。我躲在校门口的大树底下乘凉,闲着没事翻了会儿书。王艺璇下课后,人没出来见我,要我把书放在传达室老头子那里。
“我们不应该再拖下去了。”她说。
“希望你早日找到幸福。”她说。
我又看见了妈宝男和一脸雀斑的老师,他俩从一辆车里出来,挽着手臂进了教学楼。
王艺璇不会唱歌,但小县城里聚餐之后照例要唱个歌的,跟正餐后的甜品一样。王艺璇带着我唱过一次,没想到我更差劲。五音不全但是为了活跃气氛,我暂时充当了谐星。当着妈宝男和一脸雀斑的小老师,王艺璇一个字一个字的跟我说,人和人是有差别的。
我走之前又给王艺璇打电话,打不进去,我上了她的黑名单。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
中午,我和孙女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我点了些西式糕点,孙女劝我少要点儿,说不想吃甜食。她是从家里赶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她的浅色内衣已经湿到外面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没工作,除了写作就是遛弯儿。”我说。
“他也这样,就认识了。”我说。
老梁偷了我们小区超市东西,让保安当场扣住。我以为老梁是个偷面包充饥的流浪汉,替他把超市罚的钱垫上了。还跟保安理论了一番。我看了看玻璃窗上映现的五短身材,突然不想提我勇敢的事了。
“他是不是很有钱啊?”我问她。
“他给你奶奶转了一万块钱。”我说。
“他是我爷爷。”
我拉长下巴看着她。
咖啡和一杯柠檬水一同端上来,服务员一双纤细的手在我俩眼前晃来晃去,之后这双手离开了。
“他有的可不光是钱,他还有情呢,耽误我奶奶一世。”她说。
“他有兩家保险公司,老了都留给他的孩子了。”她说。
她端起柠檬水喝完。
“他过去是官员,因为和我奶奶——总之因为作风问题辞了。”
“一辈子只是给了我奶奶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承诺。”
“我爸爸是私生子,过继到姨妈家长大的。”
“我奶奶一世没嫁。”
“留给我奶奶的只有一万块钱。还是人死了给的。”
“我觉得你奶奶不恨他。”
我伸手过去拉拉她的手。
我看着她,她的手柔弱无骨。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比如你爷爷的银行卡还在我那里放着。最后想起来的是那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又想起老梁教我的,不要回去,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王艺璇那个语文读本上正好有这首诗,李白的。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我又想起老梁教我的,不要回去,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那个时候心情非常差,原本几个交情还算不错的朋友,已经有意疏远我了。我一开始并没发觉,等知道也恶心到了。那是一个下午,常在一起吃喝玩乐的兄弟接到我电话之后,说家里来了亲戚,我随口问了句什么亲戚,倒把他问住了。而昨天的借口是送孩子到夜间的辅导班,前一天是公司加班。我还记得再前一天喝酒是我请的,他都答应下次做东了,也就没有下次了。
还有一个不能自己出去潇洒的原因是,我的钱不多了。
我掐了烟呆坐了会儿,打开文档,盯着电脑看了很久。室内尚闷热。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脑子里一片腾腾白气。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动。太阳快落山时,打算饿着肚子下楼去遛弯儿。临出门前,看见她在床上趴着。我看着她高高翘起的屁股,轻轻带上了门。
我是在农贸市场的大门前碰上老梁的,我跟着他到了我们小区紧挨着的养老院。在他的小房间,问我饿不饿。他偷偷围上比衣服干净不了多少的围裙,嘱咐我到走廊盯梢,连说好几次这边查得严,不让开小灶。我特淫荡的笑了一阵说,没事,谁敢管,我立马办她。养老院职工,多半是女的。我也确实有这样的冲动。
他切了两个西红柿,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又要炒韭菜鸡蛋。他炒菜不放盐,放方糖。
“你用热水烫烫西红柿,把皮剥了口感好。”我把窗户开了,散散屋里的油烟味儿。汗流浃背的站在窗台前,看着红彤彤的太阳。
“就没有肉吗?”我问他。
“哎哟,鸡蛋打在碗里,搅拌。哪有你这样的。”我两手插兜,不停地绕来绕去。
“你会做饭吗?”他把两个菜端上桌,开了瓶白酒。
“不会就闭上嘴。”他说。
我让老梁把桌椅给我擦干净了我才大模大样的坐下,风扇正对着我吹。我一口菜没吃,只顾着喝,汗水湿透的衣服这会儿早自己阴干了,仔细看是看得到白兮兮汗渍的。喝下半瓶后他碰碰我的手臂,叫我开心点儿,喝慢些。我唉声叹气,跟一个糟老头子喝酒,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冲我挤挤眼睛说,“要不,把隔壁李奶奶叫来陪你?”
“她对我有点儿意思。”他说。
“好一对……”我把后面形容作风不检点的男女的那四个字吃下去了。实际上我后面越喝越大,老梁的酒,劲儿大不说,也有些年头了。喝着又沉又劲儿。我想,我和女朋友那么多坎儿都熬过来了,马上就要订婚的人了,这点儿事情算什么。只要喝完这一瓶酒,把这个劲儿熬过去,就说明我和她还有可能。
这之后我哭了,我们已经渺茫到,把希望寄托在一瓶白酒上了。
她说你想和我在一起,就搞定我的家长吧。我听我爸妈的话。她说这个的时候,要我在沙发上铺了毛巾被、枕头,她独占了卧室。她说过完这个夏天,就让你见见我家长。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去,她说我发现家长的意见左右不了我,我好像突然才弄懂自己,我得对自己负责。
“你先不要回去。”老梁扶着我坐下。在一张近二十年的长沙发上,他挨着我坐下,沏着茶。
我又想站起来,泛着蜡黄光晕的屋顶在头顶转悠,我一脚深一脚浅。
“你听我的。”老梁说。
“晚点儿回去,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老梁说。
“她到底什么意思?”我浑身热气腾腾,我劈开嗓子嚷。
王艺璇
王艺璇和比他矮一点儿的男孩子是寒假的时候认识的,亲戚介绍的。男孩子人在外地,模样过得去,脾气好,好工作,又有上进心。俩人头一次见面就是西餐厅,男孩特别中式的点了一桌子菜。光牛排就要了四样。
男孩拉拉王艺璇的手,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
王艺璇过去没有谈过对象,没有什么经验要谈。只能摇摇头。
“你喜欢我吗?”男孩又问。
“只能说不讨厌。”
嘴里说的是不讨厌,可总是无精打采,连下一次约会的时间都是一推再推。已经二十六岁,青春到了抛物线顶端了。过去是没想过要谈一次恋爱的,人生中没有恋爱行不行呢?长得倒是挺漂亮,就身高来说,在女生中也是大个子了。家人催过,朋友介绍过,上大学时候也有人追过。总之统统没有答应。之所以坐进这个西餐厅,在落地窗前同一个没有她高的男孩子拉手,是因为她办公室里有一个妈宝男。
妈宝男天天坐飞机出去玩儿,又去欧洲旅游了,买的那钱包,那好几万的手表,重要的是还在本地有房。听说别的同事也买了房,就刨根问底一直到小区附近学校好不好孩子学习好不好。还给王艺璇简单规划过两次人生。一次是介意王艺璇没有入党,这样是没有办法干到校长的。另一次操作起来就比较繁琐了,得先找找人进省教育厅,之后是一步一个脚印登上权利的制高点——像他爸爸一样。他的刘海扫到眼角,时不时顺一顺刘海,抱着抱枕说话时一只鞋踩在椅子上,抖着腿,白得亮眼的袜子若隐若现。
中午休息时王艺璇抬头看着监控冷笑,然后开了窗户,把妈宝男十块钱包邮的油灰口水都包浆的抱枕扔了。
王艺璇是狮子座,有霸道和说一不二的一面。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张嘴就是“我妈我妈”的男孩,是真的看上王艺璇了。说那么多也只为了引起王艺璇注意。妈宝男有点儿像高三那年隔壁班的理科男,不同的是理科男一脸痘痕。
理科男骑着自行车满学校跟着她。她给人家放了气,后来扎了车胎。理科男扛着自行车,还是满学校跟着她。一眼看不到头的噩梦啊。这个妈宝男晚上不回家,进了王艺璇她们的教师宿舍。
宿舍的一个一脸雀斑的老师倒是喜欢他,要他下次去日本,捎点儿面膜回来。
妈宝男點点头,小姑娘家家一般矜持着。
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除了嫌弃供暖不足,玻璃不是双层,位置不好,噪声严重,卫生提不上去,就干坐着,跟另一个老师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不到学校关大门不走。
“你要没事就回家吧?”王艺璇换上了宽松的睡衣,刚洗完漱,前额、头发还有点儿湿。 “要睡觉了。”王艺璇说。
“我妈说女人不注意保养,很容易老的。”妈宝男掏出一块手绢,擦擦一张油油的白皙的面孔。
王艺璇一脚把脸盆踢到床底下。
老梁
我没有听老梁的话,晚点儿回去,当天晚上我同老梁睡在一起,干脆不回去了。半夜热起来,发现老梁睡着了跟死了一样,我一只手探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为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松了口气。下床尿尿,这之后算是睡不着了,盘腿坐着抽烟,看着屋子里光线一点点充实。床头柜上摆着空了的花瓶、烟灰缸和老梁年轻时候,戴着大框眼镜龇着牙的几张照片。老梁的身后是看上去比较温和的一个女人。但总体而言,氛围不和谐,我想来想去能形容这个堵在嘴边的感觉的词,就是拧巴。
我又想起我家那口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她说过,一个人就挺好,男女拧巴在一起,太没劲了。
我想拿起照片仔细看,老梁突然睁开眼睛。我问他,照片上女人是谁。
“看上去不是你老伴。”
“你又懂了。”老梁翻了个身,瘦骨嶙峋的脊梁骨对着我。
“你穿丁字裤了吗?”
我摸了摸他松松垮垮的屁股。
“感觉得到。”我说。
我看了看照片,又放回去。我确实感觉得到,就像一开始就感觉得到我和她不可能长久。
天大亮我回了家。她已经走了。我转了一圈,她的东西都拿走了。屋子显得格外空,格外寂静,格外冷。我在床上趴了会儿,枕头底下有一本小学语文,她上课之前都要看几遍这个,关于课文中心思想的赏析读本,我翻了翻,觉得重点都在上面了,孩子们背下来就可以应付一年中的考试。这是教育和她都不靠谱的地方。我很快睡着了。等醒了又是太阳下山,我无所事事的上了两遍厕所,其余时间都仰躺在地板上玩手机。之后肚子又饿了,我端正的坐在电脑前,敲打了个小说名字。就盯着名字发呆。
“咚咚咚”外面敲门,我一跃而起朝着门口跑,不小心撞翻了椅子。椅子把小茶几上的存钱罐子打翻在地,一地波光粼粼的钢镚,老梁进来我正好一只手按着小腹瞅着地面嘶嘶倒吸凉气。
“糟老头子,你是有什么毛病?”
说完我愣住了,我头一次见老梁哭。这个没什么人缘的孤僻老头子,下棋就知道悔棋,还偷棋子,还偷过小区超市的东西,被当众逮住过。喜欢好莱坞电影,喜欢奶茶和粤语歌,喜欢做饭搁糖,喜欢跳绳的干瘦干瘦的老头子。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摘了老花镜,哭得抬不起头。
照片上的女人姓夏,是老梁的姘头。今天早上死了。
王艺璇
再一次见那个比她矮一些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了一个小时。本来就是在外地,车子误了点也是能理解的。王艺璇在空旷的车站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这才到理发店洗了剪了头发,暖风吹干后出门。由于长时间不护肤,皮肤干燥着,一笑脸上起了一圈褶子,自己看不见罢了。
就是第二次见面,王艺璇同男孩说,以后不要再见了。
“为什么?”男孩子免不了要问。
“我讨厌人家迟到。”是这样说的,但假如今天不迟到,就会一直在一起吗?
“吃一顿分手饭吧。”
寒冬腊月,男孩吞吐着一团团白气。男孩不走,死赖着她,引得街上行人无不歪头侧目,那些严严实实的围脖下面缠住的都是一张张怎样幸灾乐祸的嘴脸。同男孩子一前一后进了一家面馆,男孩子点了面条点了几样小菜。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王艺璇拆了筷子就吃。男孩子看着她吃完,把礼物交给她。
“拿着吧,我都买了。”
是一条金链子,她说什么也不要。
“不喜欢你自己去扔了。”男孩子指着角落的垃圾桶。
礼物收了,饭也吃过了,三楼是一家电影院,问王艺璇看电影吗。王艺璇脑子里回旋着上个周末回家,四仰八叉在床上,老爸冲进来夺零食的场面。老爸捏着她肚子上的一圈肉说,闺女,别吃了。
她低头看,自己摸摸,像是腰上套着个游泳圈。
记得那天她是穿着一双穿了好多天的花花袜子,老爸出门后,她还轻巧地抱着脚嗅了嗅。
电影看得是《前任》系列的第三部,看完电影她同男孩也就变成前任了。她悄悄瞅着男孩,自己笑笑,多么应景的电影。看到伤感处,为有情男女的遭遇,也抹了抹眼泪,这边一分神,男孩突然扳住她的面孔,在一片暗黑中亲了她。
男孩抽烟,嘴里是淡淡的烟草味。男孩骗她说不抽烟不喝酒。她起来就走,男孩追出来,人已经上了出租车。王艺璇在车上想,完了,初吻就这么没了。车子往前走了一个路口,又倒了回来。男孩还在原地等着,王艺璇开了车门,人没有下车,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重新带上车门,走了。
老梁
老梁说要参加夏奶奶的葬礼,可我没有车,也不想同他去外地。他劝我出门散散心。我嘴里说着心有什么好散的,还不是得花钱,兄弟说不去就不去。其实还是想和他见见老情人最后一面。倒是老梁犹豫了,觉得没脸面对夏奶奶。最后折中一下,老梁叫我打点儿钱给夏奶奶的家人,把他的银行卡和一个账户给了我。这个人精原来不懂得使用银行卡呀!我没有立刻去,下楼前我觉得他不对劲儿,我问他,第一次下棋,我稳赢的局,你是不是偷棋子了。
“娘的,你下不过我,想赖我。”他说。
“门儿都没有。”他说。
“你不说实话我不去。”
我摆上棋子同他杀。我后悔同他下棋,他的回光返照之态都是刻意为之的。我忽然感觉他迟缓了好多,走一步棋都要反应很长时间。搁平时几步出去他便要跟我耍賴的。我盯着他的手,催着他快点儿,他像进入某种冥想,半天才醒了一样看着我,他要悔棋,见我不让,就不走,说要考虑考虑。我抽着烟等着他考虑,两支烟对着头点上,抽完了,他还不走。他开始像个孩子一般抽泣起来。我说我知道他是个赖子,也看出了他的实际水平。我边看着他边穿上裤子鞋子,下楼替他转钱。 下了两层,我觉得不对。又返回去,看见老梁和我走时一样,规规矩矩坐着。我假装忘了拿手机,嘴里嘟囔着手机呢,一头进了卧室。
从我卧室出来又看他,他一只手扶着额头,很累的样子。
“不放心你。”我说。
“你会不会拿我家东西?”我说。
“你在超市偷过东西。”我说。
他老花镜上的泪点子早就干了,他重新戴上老花镜。他整张脸上全是纹路,漾开的涟漪一般。
“行吧,我家里现在空空的,也没什么值得你拿的。”我说着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他一动不动,我出了门。
转了一万块钱,我退回主页面,查询了下老梁的余额。
后面一堆零。
我数了数,起码过百万。
这糟老头子这么有钱,惊讶之余一想,不该是孩子孝顺他的,孩子有这么多钱,让他住在这样的地方。那就是他自己的。他哪来的?偷来的!
我回去之后把银行卡给他。
他没有接银行卡,任其掉到棋盘上,他的指尖在抖。
“你快收起来。”我是瞪着眼睛说的。“你的脏钱哪里来的?”
“你想害我?”我问他。
老梁不再跟我说话,就干坐着。天黑后,我开了灯,他又叫我关上了。我几次赶他走,等我送他回去,他又叫我陪着他。他问我,夏奶奶有个孙女,挺漂亮,在本地当老师,要不要约了见见?从夏奶奶的孙女说到夏奶奶,说他年轻时候感冒发烧,夏奶奶急得哭,束手无策。又说起刚认识夏奶奶时他在盐场做工人,他怎么当了官儿的。记住的就几件事,却在反复说。他成了话痨。他又问我,约不约?我说不,你不睡觉我可要睡了。我看着他躺下才走。
隔天我在老梁那里见了夏奶奶的孙女。孙女漂亮,個子又高,又有点儿文化,我一直坐着摆弄茶具,没好意思站起来,也没好意思同她攀谈。老梁想问夏奶奶的事,碍于我在场,没头没尾问了几句。我坐在这里并不好,想着先走。我真的感觉老梁怪怪的。又说不上是哪里怪怪的。我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
孙女走之前留下一幅毛笔字,说是夏奶奶写的——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不懂字,也无法仅凭着书法同老梁相框里的女人联系起来。这幅字算是给老梁一个交代吧。
王艺璇
家里又给王艺璇介绍个人,说是小伙子长得不错,就是还没有工作。不过家底子倒是殷实。希望王艺璇去见见。
“当老师的?”在茶楼包间,留着山羊胡子的小伙子问她。
“不然呢?”
“希望结婚后你辞了工作,在家带孩子。”山羊胡说。山羊胡两只手一直忙着,倒掉茶又沏上。
她抱着胳膊盯着黄橙橙的茶碗,不说是,也不说否。
“舍不得工作,学校一个月开多少钱?”山羊胡又问。
山羊胡见问不出什么,动手摸她的时候,她算是知道这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为什么要在包间见面了。
还有一个是在老家镇子上卖手机的,人也是个高大魁梧的帅哥,见面便喜欢上了王艺璇,说了好几次非她不娶。见了几次便要求牵着手走路,王艺璇说自己是慢热型的,愣是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这之后再吃饭看电影都改成消费平摊,而且每次吃饭都要打包。
帅哥用餐巾纸潦草的过下嘴,指挥着她撑起塑料袋,把小半碗西红柿汤倒进去打包时,她忽然觉得最初的外地男孩还是不错的,还是可以凑合的。
再见到男孩已经是过完年后的春天,王艺璇已是二十七岁了。最后一次相亲男方家里组团来了。叔叔、婶婶、姑姑、妈妈一同下了出租车,王艺璇直感到阵阵晕眩,围上来的咧开着的红唇黄牙,黑洞洞的大嘴不停开关,姑姑还上手摸了摸她头发密不密。声音又抽空了。这个二十六岁的老姑娘在几乎一个寒假里,都借着睡觉,驱散内心的阴霾。
直到冬去春来,第一批月季花肆无忌惮地沿着马路绿化带盛开,这才又见到了最早的男孩。男孩早辞了外地的工作,又在当地买了房。准备着踏踏实实同王艺璇过日子。
“你写稿子挣的钱养你自己可以。”王艺璇跟男孩说,她把后面的“养我就困难了”生生咽下去了。她在想,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自己的自私主义。面对男孩的种种不如意,也只好听之任之了。男孩买给她的东西,都照收着,但骨子里还是传统的,拒绝婚前性行为的。
即使这一年的夏天,为了远离家长的唠叨,王艺璇搬进了男孩的新房。每天吃住在一起,王艺璇还是觉得两个人没有感情。
“宋慧乔算是美女吧,和宋仲基般配吗?”王艺璇问。
聊起棒子,才知道男孩中学时候缺了这一课。宋仲基、李敏镐、池昌旭、朴灿烈都是路人茫茫。
男孩写了小说要她看,她觉得连共同话题都没了。
两个人只吵过一次嘴,为了冬天讲冷笑话,身体会不会更冷。
男孩觉得不会,女孩觉得会。
“为什么会呢?”男孩问。
女孩只是冷笑了一声。
“我们现在没有感觉,再谈下去就有感觉了吗?”她终于问。
我
老梁死了,这个传奇一世的男人离世的方式也颇为传奇。最早传出来是用脸盆溺死的。平时养老院里待他不薄的几个职工,边破口大骂老梁死了还坑她们,边往外传的。还有一种说法是服毒,或者让人暗害,这是看过几套央视大戏的老太太们说的,说是连脚趾头都成了青黑的。
我去见过他最后一面,脸面像是蔫吧了的苹果。我相信是自然死亡。再之后老梁的风光大葬我没有去。
我给夏奶奶的孙女打过一次电话,孙女接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聊完了老梁的事,她说最近真的是身心俱疲,想放松一下。我借着话题问她,喜不喜欢钓鱼。她说不会。我又沉默了。我想随便说点什么,然后挂断电话,她问我,听说你在家写作。我说瞎写呢。但是内心是喜悦的,像是拿了什么行业嘉奖,我说一句随便弄弄呢。
问她要不要出来看电影。好像在小县城除了吃饭看电影,俩人见面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 “那倒不用。”她说,“找个地方坐坐就可以了。”
我去见她之前,接到王艺璇电话,要我把书还给她。我到了王艺璇学校,打电话给她。估计还有课,没接。我躲在校门口的大树底下乘凉,闲着没事翻了会儿书。王艺璇下课后,人没出来见我,要我把书放在传达室老头子那里。
“我们不应该再拖下去了。”她说。
“希望你早日找到幸福。”她说。
我又看见了妈宝男和一脸雀斑的老师,他俩从一辆车里出来,挽着手臂进了教学楼。
王艺璇不会唱歌,但小县城里聚餐之后照例要唱个歌的,跟正餐后的甜品一样。王艺璇带着我唱过一次,没想到我更差劲。五音不全但是为了活跃气氛,我暂时充当了谐星。当着妈宝男和一脸雀斑的小老师,王艺璇一个字一个字的跟我说,人和人是有差别的。
我走之前又给王艺璇打电话,打不进去,我上了她的黑名单。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
中午,我和孙女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我点了些西式糕点,孙女劝我少要点儿,说不想吃甜食。她是从家里赶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她的浅色内衣已经湿到外面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没工作,除了写作就是遛弯儿。”我说。
“他也这样,就认识了。”我说。
老梁偷了我们小区超市东西,让保安当场扣住。我以为老梁是个偷面包充饥的流浪汉,替他把超市罚的钱垫上了。还跟保安理论了一番。我看了看玻璃窗上映现的五短身材,突然不想提我勇敢的事了。
“他是不是很有钱啊?”我问她。
“他给你奶奶转了一万块钱。”我说。
“他是我爷爷。”
我拉长下巴看着她。
咖啡和一杯柠檬水一同端上来,服务员一双纤细的手在我俩眼前晃来晃去,之后这双手离开了。
“他有的可不光是钱,他还有情呢,耽误我奶奶一世。”她说。
“他有兩家保险公司,老了都留给他的孩子了。”她说。
她端起柠檬水喝完。
“他过去是官员,因为和我奶奶——总之因为作风问题辞了。”
“一辈子只是给了我奶奶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承诺。”
“我爸爸是私生子,过继到姨妈家长大的。”
“我奶奶一世没嫁。”
“留给我奶奶的只有一万块钱。还是人死了给的。”
“我觉得你奶奶不恨他。”
我伸手过去拉拉她的手。
我看着她,她的手柔弱无骨。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比如你爷爷的银行卡还在我那里放着。最后想起来的是那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又想起老梁教我的,不要回去,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王艺璇那个语文读本上正好有这首诗,李白的。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我又想起老梁教我的,不要回去,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