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日记(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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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8月14日
  人们都上班了,楼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间仅十平方米的小屋里画着似乎没有尽头的画稿。窗外麻雀喳喳的叫声,更增添了几分静寂。
  从七月初,我就离开闹市和人们,在城郊的家中画着长卷画大稿的草图。不上街、不看电影、不会客……
  几个月的隔绝,使我苦恼。我唯一的安慰便是站在画前,看着刚刚画出来的人物、山峦、房屋、树木,她们都出自我的心中,犹如我的孩子。
  我没有朋友,没有探讨的人,感到异常孤独!我现在走的是一条苦闷的路、寂寞的路,然而它却是我自己选定的。它会引我走向成功的终点,还是会通向失败的苦海?我没有仔细想过,只因为着迷它,便要执着地走下去。
  但丁在《神曲》地狱口的大门上写着:“从我这里走进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痛苦之渊……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希望抛在后面吧!”
  我们,凡有志献身于艺术事业的人,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迈进艺术修炼的“地狱”,吃够苦、受够罪,方可升华到艺术的天堂。
  8月17日
  石壁上大佛像的修改,这已经是第九次了。纸快擦穿了,又黑又脏,这一次的刻画仍不满意。我失望地敲打着自己的头。在小稿上大佛原是露在外边的,可在大稿上我不想按小稿上画。从美学道理上来说,美与人要有一定距离,实不如虚,露不如藏。浚县大佛是修建在砖砌的楼房之中的,不同于乐山大佛,也不同于云岗、龙门等地的大佛,有着自己独有的特点,我想把这种特点表现出来。于是,把大佛改画在房内,但这样一来,房子一大,山石就是显得窄小了,一缩小楼房,大佛则失去宏浑的气势……改来改去,左右都不行,两天来,吃睡都不安稳,昨天晚上,四点钟又爬起来修改,望着修改得污黑、肮脏、乱七八糟的画面,我一筹莫展,懊丧极了。
  妻见我发愁的样子,也为我难过,虽然她不十分懂画,可她能从我的情绪上猜测到画面进展是否顺利,她能根据情况给予我鼓励和安慰。然而现在,她也无能为力。
  一种强烈的寂寞之感噬咬着我的心,我多么盼望有一个高明的智者能给我指引一条正确、顺利的路,多么盼望有知心的朋友和我磋商、交谈、探讨!然而,我心中又很明白,目前,就是最知心的朋友也不一定幫得了忙,即使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在艺术观上的看法也不一定一致,即使看法一致,而在处理手法上又各不相同……因此,依靠别人是不行的,唯一能救我出困境的,还是靠我自己,但是,我现在什么办法也想不出,真是江郎才尽!
  我不知道贝多芬在创作《命运交响乐》碰到困难时的心情,但他毕竟比我幸运:还有朋友敲门声的启示;门捷列夫在排列元素周期表时屡遭失败又该何等苦恼,可他还得到了梦的指引,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只像个蠢材似的在纸上乱涂乱画,空忙一阵,真恨自己无能!
  我多么渴望有一双神奇的手来理平我繁乱的思绪,给我带来启迪和灵感!多么盼望有一个人能给我安抚和鼓舞啊!多么需要全能的艺术之神给我指引和力量啊!阿芙罗蒂,你在哪里?
  8月19日
  改来改去,怎么都不行,毫无办法,只好又按小样的构图,把天佛画在外边了。将来如果有了好办法,再来修改吧。
  一天多来,画出了大佛右边的山石部分,自己感到很满意。——那坚硬、峻峭的石壁,看了真叫人高兴,竟像范宽、李成画中的效果,我又信心十足了,范宽、李成又怎么样呢?我要超过这些古人,叫人们吃一惊!……我边看边想,心里荡起一种满足和自信。
  三天没有睡好了,现在可以放心休息一下了。可是第二天清早起来一看,竟又大失所望,极不满意;原来昨天画的刻有大佛的山壁本来就不大,又画得沟壑太多,结构大碎,线条过于繁杂,这样一来使山头显得更小了,失去了应有的气势。看来必须调整或者重来,要使整个山石整体起来,但昨天画的这些山石已下了这么多工夫和精力,从局部来看,结构巧妙,排列严谨,穿插精奇……擦掉了,岂不可惜?然而不去掉,就会破坏整体,只好忍痛擦掉。罗丹为了塑造巴尔扎克的伟大精神而毫不迟疑地砍掉了那双令人惊叹的双手,我还有什么割舍不得的呢?
  《改画》
  描就枪支并蒂生,
  傍出有碍来年红。
  借得鲁班神仙斧,
  劈开寒山迎春风。
  不要满足,不要停滞,不舍去小的,就得不到大的,不舍弃局部,就保障不了整体,这是每个艺术家都必须知道的道理。
  8月22日
  大佛右边的沟壑、山涧、小桥、悬岩都画出来了,效果不错,我站起来,退到远处看着,只见近处的岩石把山涧推得远远的;而远处的山势一层又一层……整个画面气势磅礴,宏壮浑厚,纵横起伏……我越看越高兴,刹时激动万分、大声笑着,跳起来,丢掉了苦闷,忘记了周围一切存在,觉得自己是当今世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乐极生悲,心中的欢乐不久便被忧愁代替,变成一种深深的悲哀——我这样拼尽力量和心血地搞创作,是否将有成功的一天?又有谁会理解和赏识我呢?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出头的一天……我禁不住眼泪夺眶而下,哭起来。
  《画途有感》
  翘首东望四十秋,
  捷足后生笑白头。
  迟出蓓蕾怕霜打,
  晚发孤舟畏湍流。
  哭哭笑笑真疯癫,
  寻寻觅觅似何求。
  东君慈悲应可怜,
  不教贾生狂自休。
  8月15日
  我的痔疮近来又犯了,这几天老流血,痛得很厉害。昨晚上床以后,痛得睡不着,垫在两腿间的卫生纸换了好几次,实在没办法,只好穿上衣服起来,(站着似乎略为舒适一点)一看表,下午三点了。吃了几片止痛片,又站到画前。又发现昨晚画的人物、山石,均不理想。
  人物没有个性,也没有刻画出精神面貌;山石画得没有结构,又太软,欠缺质感,我连忙拿起画笔修改,可这时既不能直身站立,又不能坐椅子,只好分开两腿,弯着腰画起来。   当画面修改得差不多的时候,腰腿酸得直不起来,两腿间粘乎乎的,一看,原来血浸透了手纸,顺着两腿流下来。这样下去怎么行,画完画稿一定得去开刀。
  10月20日
  大佛下面画不画烧香叩头的?按理应该画,可剩下地方太窄小了,画上几个人,画面上的空白便会填死,干脆就不画吧,反正香炉前已有两个老太太在烧香,就让她们作代表吧。
  大佛寺门前的山道上,需要画些人,画些什么样的人呢?思索了半天还没有定下来,蓦然,我想起在新乡县小吉镇看到的青年农民报名参加县文化馆举办的美术学习班时的情况,他们报名踊跃,盼望学习的心情热切,情景十分感人。学习班中,有一个我认识的小伙子,叫张德奖,听说我来了,那个亲热劲就别提了,买西瓜送来,又前后张罗,端水送茶。我临走,他又抢先买好火车票,到我上车时,他又塞给我一提篮自己种的大米……
  他告诉我,光他们村,就有不少青年喜欢文艺的,除了画画的,还有爱搞音乐的,他们买了纸笔墨砚和画板,还有手风琴和吉他,只是都不会,都盼望有个老师教他们。这说明,农村富了,农民们已不只仅满足粮食等物质上的需要,他们的需要已上升为对文化、知识、文学、艺术等精神文明的渴求,我何不就画他们?于是,我在山道上安排了一组农村美术学习班的成员,其中就画了这个叫德奖的小伙子。
  11月23日
  终于画到山石的右边来了(简直是在爬行!),画完后的山石并不满意。没有章法,又太琐碎,且光秃之地,很不好看,等这一部分全画完再来修改、调整吧。
  在下山的石梯的拐弯处,我画了一些人,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个穿西服的中年汉子,脖子上系着领带,但手中却拿着一根竹根烟袋,不戴帽子,留着光头,他正凭栏眺望,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富起来的农民;另一个是个老头,也穿了一身西装,正端着望远镜观看风景。挺阔的西装,在他们身上皱巴、扭曲,而西服下面又露出了农民们特有的装束,使人感到激动而滑稽。
  多年以来,最忙、最辛苦的是农民,他们一年四季,从白到晚地干活,哪里还有心去游山玩水?可现在不同了,他们富裕了,不愁吃、不愁穿,也有钱用了,也想到外面去参观、旅游,开开眼界。记得去年我去浚縣参观庙会时,所住的旅馆是县里最贵的一家,我住的房间隔壁,就有几个来旅游的农民,他们穿着腊装、毛呢大衣,手上挂着照相机,比我派头得多,后来经过扯谈,才知道他们是洛阳郊区的,这次专门出来旅游,才去了天津、北京、石家庄,又赶来浚县看庙会。农民旅游,是一个新生事物,我的画中务要反映出来。
  11月27日
  又是通宵几乎未睡,痔疮钻心地痛,仰、俯和侧身都不能减轻疼痛,三点半钟又爬起来画画了。
  费了不少劲,终于画完了石台阶,可停笔一看,太缺少变化,笔直下来,很不理想,只好擦掉重来。
  寺门及石梯的一半都处在视平线以上,比整个画面的视平线低,怎么办?肯定会有人提出透视不对的意见,还有中间的大牌坊与画尾的大庙,透视都与整幅不统一,真是矛盾重重。然而,从小稿的大效果来看,还较舒服,不知放大稿完成以后的效果怎么样,先这样画下去吧。
  由于站立久了,右腿上的静脉曲张使腿部疲乏无力,导致全身不舒服,画到上午九点多钟,实在难受,加上又困又累,竟支持不了了。还是睡一下吧。脱掉袜子,右腿已肿起很高了,用手一按,便出现一个深坑,真乃苦不单行!
  惨读困患苦经营,
  分山寸水共呻吟。
  人人只道丹青好,
  谁识笔笔血泪凝。
  11月29日
  长卷画的人物,搞不搞变形?又怎么变?学袁运生、肖惠祥?还是学毕加索?马蒂斯?看来都不行,学人家只是一种手段,而绝对不能作为目的。齐白石说得好:“学我则生,似我则死。”学老师,只能学他的精神气质,而绝对不能死啃他的方法和形式,既要服拜恩师,又要背叛恩师,发展和创造自己的风格和创作上的表现形式才算有出息。
  梵·高、毕加索、康定斯基、伊贡·贝尔、达利、蒙德里安、彼洛克等人都是有出息的,因为他们的作品都有着自己鲜明强烈的个性和特点,排除任何人的影响,保留自己独特的面目。
  要想达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但并非完全不行。然而在当今中国为什么出不了令人绝倒的大师呢?就是因为中国画家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路,国画界被成套的“传统”“呈式”把持着,使人不敢擅自越“雷池”半步;油画界又早有西方艺术家搞过的老套子,不研究,不认清形势,不摸西方诸流派的底,随便怎么搞,一画,不是“表现主义”就是“超现实”“抽象派”,或者是“构成主义”“照相机主义”……尤其是国画界,代复一代,年复一年,因袭守旧,因步自封地走着同一条路子,繁演出千百个小范宽、李成、小吴昌硕、小齐白石、小李可染……其作品都大同小异,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这不能适应时代的要求,又无法表现现代电子、信息时代的特点。我们必须敢于打破这种保守僵死的局面,大胆创新、改革,在人类艺术之林中闯出一条生存的路子,成功的路子。
  毕加索最最值得学习的,是他不满足已取得的成就,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自己的风格和形式,一生都在探索着,他有着永恒的青春,他是我的星宿、灯塔和旗帜!
  11月28日
  正值月底,家中没钱了。在买烟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头在街边向人讨钱,穿得破破烂烂的,手里抱着一堆从垃圾箱中捡来的纸箱、烂纸、塑料布……那是他唯一的财产。他满脸污秽,花白胡子中留着泪珠,一双手黑得犹如兽爪。我极可怜他,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忍再看,快步疾走躲开了去。
  想到自己的处境,心情很沉重,我比那个乞丐强的是每月能领到工资,可五个人每人平均才三十多元,在物价飞涨的现在,是大不够用的,经济状况低于社会生活水平线以下,可算是清贫人家了。然而最主要的要算精神上的贫乏与空虚了——在学问上还有许多书没有看;许多人生哲理不明白;许多人与人的关系处理不好……   另外,还有一种最缺乏的东西,那就是感情和爱。
  从小,我就读寄宿学院,不在父母身边,只有每年两次假期和父母团聚,一直到我所谓“大专”毕业。那年父亲病逝,自己又被分配到河南工作,不能照顾母亲,后来母亲也去世。虽有四个姐姐,可都是从小就分开了,情感上未必密切。关系最好的是哥哥,可是现在也是遥距千里!
  12月6日
  今天,去单位取工资,碰上杜赤色来找我。在去他家的路上,谈起我的长卷,他说:“我看你的画会成功的,因为目前正提倡走民族化的道路,你只要好好画,就会有希望。”
  在单位,碰到陆建和爱云,他们很关心我创作的情况,给了许多安慰、鼓励,爱云说:“厨川白村说得好,文艺是苦闷的象征,你的确有许多烦恼和痛苦,但你也有许多真正的朋友,有艺术才能,有顽强的自信,还怕拿不出好东西来吗?”
  12月12日
  昨天,又收到明兴托人带来的口信,说是又联系了一批活,叫我去画东西。我去信婉言回绝了。
  我不是富翁,家中也很缺钱花,可是现在根本不能丢开长卷去赚钱。我四十来岁了,最富有创造力、最大精力的年华就是现在,过一天就少一天,应该百倍珍惜它,因为这样的黄金时光已经不多了。为此我推辞了在新乡的三千元的玻璃画订货,也准备今后不再接任何赚钱的定货。
  12月13日
  新的一部分在开始之时,心情总是很激动的。但一经画起来时总是心手不照應,进展不顺利,而且慢极了,加上天气很冷,画画停停……有时候厌烦透了,真想丢开不画了,但是严酷的现实却叫我不能不画,别无选择!既然只能画,就必须画好它!
  另外,还有一种压抑在迫使我去画,那就是多年来的藏在胸中的一口气。
  记得当初在艺术学院时,我们那批学生被迫学习舞台美术,我是不甘驯服的一个“坏学生”,抵制学舞美,上设计课我躲到图书室看《约翰·克利斯朵夫》,上绘景课,就跑到游泳池背宋词、元曲,上表演课就到宿舍里搞人物画创作……我们的主管教师黄甦却极为忠于他的舞美事业和教学,他苦口婆心地向大家灌输舞美专业的优越性,而我却始终不被他感动,他认为我是个有花岗岩头脑的坏学生,他嘲笑我画得不成熟的人物画创作,并且狠狠地说:“你王群将来真能画好人物画,我就不姓黄了。”由于一直顽固不化,他在班上当众宣布,给我一个开除学籍,留校半年察看的警告处罚。
  也忘不了在××文化馆时那个副馆长徐胖子,别人拍他的马屁,我偏不拍,他不懂画偏要评价画,他说哪幅画好哪张画坏,大家都齐声附和他才高兴。偏我不附和他,指出他说得不对,这可惹恼了他。
  忘不了,我曾请教某一名流之时所碰到的软钉子甚至拿我虔诚的要求冷嘲热讽,写信给某名家的求教信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到目前,我的境遇竟如此糟糕,被这里甩,那里抛,连一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要做到画不惊人死不休!
  12月13日
  道观部分的大效果画出来了,很有点深院古刹的意味,小稿上一时糊涂,把院中的大树画得枝繁叶密,结果在大稿上不得不重新改树种。这次画成一株柏树,倒没费多少气力,效果还可以。
  院内小亭兀立,大殿的石栏杆,栏杆下的大树,以及带回廊的房子,屋檐和琉璃瓦不禁使我想到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梧桐深院、寂寞锁清秋”“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塞砧断续风”等等凄美的句子,可能是作画时联想起当地的实景,那么壮观、美丽的古建筑竟然房倒屋塌,处在断井颓垣、一片瓦砾之中,使人顿起忧稷之悲,兴亡之愁。
  在大殿中我画了一组正在烧香叩头的人,一个老太太要拉着孙女或女儿去叩头,可姑娘不愿去,还用一只手勾着栏杆,姑娘的男朋友——一个戴摩托车面罩的小伙子忍不住笑……其实,这样的情节在许多庙会上都有,不注意观察是难发现的。
  资料写作者:王群,画家,现居郑州。
  资料提供者:郑雄,编辑,现居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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