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选择的路

来源 :科幻世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aley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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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罗伯特·弗罗斯特
  2079年,我六十七岁,正站在人生的一个岔路口。
  那段时间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开始脱发、便秘、口舌生疮。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我九十六岁的老父亲病倒了。
  是感冒引起的肺炎,情况比较危险。于是我请假,飞去他生活的地方,北方的一座海滨小城。在一众护理机器人的簇拥中,我看到了父亲。
  ——瘦。白色的短发和白色的胡茬。眼睛虚张着。从那两道黯淡的窄缝中,他似乎看到了我。父亲哼了几声,我走上前去,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和母亲轮流陪伴父亲。老人家平日里身体还算硬朗,这次生病虽然来势汹汹,但好在有惊无险。最危险的那几天度过之后,我和母亲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因为有护理机器人在,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在病床边,我百无聊赖地浸入增强视域,打游戏、看电影、和妻子聊天,尽量不去想自己的事情……一次机器人为父亲做清洁时,我偶然间瞥见了父亲的身体——我别过头去,但父亲枯槁苍白的身体就此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我心里还是会感到难过,尽管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亲密。
  又过了几天,父亲有了一些精神,可以半躺着对我说话了。
  “多多。”他說,嗓音粗糙,有如裹着沙石。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父亲还在喊我的乳名。
  “……多多。”他又喊了一声。
  “哎。”我无奈应道。
  “你瘦了。”
  我摇摇头,喉咙里腾起一股热流——这感觉令我很不舒服。
  “爸,你想喝水吗?”我舞动手臂,在增强视域中召唤病房服务,“我去给你——”
  “你心里有事儿。”父亲说。
  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爸。”我说,“您老好好养病,不用操心我。”
  父亲瘪着嘴,不再说话,那神态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孩儿。我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用哄孩子的口吻对他说:“对,我心里是有事儿。”
  老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工作上的事儿。”我补充道。
  “怎么,单位不行了?”
  如果我是个漫画人物的话,额角此刻应该向下拉出了几条黑线。父亲的词汇还停留在遥远的旧时代——“单位”。在语言的演变中,它早已失去和工作或者某种经济实体相关的含义。
  我决定不去纠正他。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想换个工作。”
  “哦?”他双手用力,艰难地把身体向上撑了几寸,“换工作?”
  “可笑吧?”我自嘲道,“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折腾。”
  父亲努了努嘴,“六十多岁怎么了?你还是个中年人哪。”
  这话倒也不错。在人均预期寿命达到一百三十岁的今天,我的确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距离一百岁的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多多,你现在是那个什么高频什么师来着?”父亲问道。
  “高频交易算法架构师。”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
  “也不是。”我犹豫了一下,“只是……”
  “只是?”
  我摇了摇头,“我再想想吧。换工作是件大事儿,我得对自己的家庭负责。”
  父亲一定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他的眼神瞬间黯淡。半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多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可能会对你有所启发。”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硬生生拒绝他的冲动。我猜,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活在(自以为的)故事中了。当然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故事被一再重复,鸡零狗碎的、鸡毛蒜皮的、几十年光阴的流水账,缺乏起承转合,让你迷失在说教与聊天之间的模糊地带。
  我叹了口气。
  “是个没讲过的故事!”老爷子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急切地解释道,“是我在《科幻世界》创刊百年纪念大会上的见闻!”
  《科幻世界》?我不自觉挺直脊背。这四个字在我心底触发连锁反应:对父亲的怨怼、对童年时光的回忆、对前程的一丝疑虑……但更多的是惊讶:这家杂志竟然已经存在了一个世纪,这实在令人惊叹。当然几年前我也有所耳闻,和那些墨守成规直至被历史抛弃的纸媒不同,《科幻世界》一直在转型与发展:介入全产业链IP运营,包括从小说到电影和游戏的世界观架构、虚拟演员的建模与培育、故事算法与引擎的持续改进;营造开源式全感官浸入虚拟世界,将硬件、应用层面和用户终端全部纳入到科幻世界的品牌战略之中;打造十几个科幻主题公园,其酷炫的未来感和蓬勃的时代气息令人心醉神迷,是全国青少年们旅游打卡的圣地……在这个时代,科幻是一种生活方式,而《科幻世界》正是这一潮流的重要推手。大概是科幻精神使然,这家杂志社成了时代的弄潮儿,不知不觉中它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凤毛麟角的纸媒幸存者,一只新时代的媒体奇美拉,一枚融入社会语境的象征符号。
  “我想起来了。”我说,“前一阵你去成都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就是这个?”
  他用力点了点头,像个正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
  “咳咳——”我搔了搔鼻子,“你先喝点儿水,再讲。”
  老爷子咧开嘴角。
  我是在三个月前收到《科幻世界》的邀请的。邀请信里说,杂志社百年庆典上会有很多德艺双馨的老作家出席:宝树阿缺灰狐,顾适段子期王诺诺……我也忝列其中。当然那几个糟老头子不见也罢,但杂志社和女士们的面子是要给的……再说,百年庆典啊,人生能碰上几个这样的时刻?   (我咳嗽一声,意思是希望父亲能够删减无关的陈述。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位小说家已经掉入叙事漩涡中,身不由己了。)
  于是在一个月前我坐上了去往成都的真空管传送轨道单元。和飞机高铁比起来,那玩意儿是真快真稳啊,但也很没有意思。半个小时的旅程里,你能看到的唯一风景就是光秃秃黑乎乎的真空管内壁。要是想说说话,你会发现根本没人理你:所有人都沉浸在增强视域里,他们目光空洞,时不时眉头紧蹙或者傻笑几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这样,更喜欢跟代码互动而不是跟眼前冒着热乎气儿的大活人。
  (我的脸有些发烧。)
  刚一下车,白色陶瓷外壳上印着《科幻世界》杂志社LOGO的万向轮机器人就迎了上来。“我叫小白,”它自我介绍道,“早就等着您来了。”话不多说,出了车站它就将我引进电动车。我有几年没来成都了,这座在碧蓝穹宇之下闪闪发光的摩登都市比我印象中要更加美丽,我一边贪婪地欣赏车窗外的景色,一边听小白介绍:这一栋楼是新盖起来的生命科学大厦,那一栋是云计算中心——看这边,这是赛凡大厦,您瞧见没,大厦中间悬空那部分是拉苏威西赤道发动机模型,如果您打开增强视域,您就会看到……这机器人原来是个话痨。
  (不知比起您如何。我心想。)
  很快我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科幻大会的主会场,国际会展中心。一进正门我就呆住了——好家伙!大人小孩儿各式机器人,Cosplay的超级英雄和外星人,兜售各类零食的自动贩售车和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铺子……这偌大的建筑里真是热闹非凡。而在这热闹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会展中心巨大穹顶下的四原色立体激光投影。此刻,在几百立方米的常温超导颗粒云幕中,硕大狰狞、有如天神之眼的木星在徐徐转动,而在距木星不远的地方,一颗小小的、拖着白色尾巴的蓝色星球正向它坠落……我猛然想起,这是经典科幻电影《流浪地球》的片段,想来这部中国电影的里程碑之作也整整上映了六十个年头。岁月如梭啊……机器人很有礼貌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我合拢大张的嘴巴,它才轻声提醒:“杨老,大家都在等着呢。”我这才回过神来,“哎呀,不好意思。”
  它把我领到了二楼的宴会厅——嗬!好多老面孔在那儿等着呢!
  (“让我猜猜,”我说,“你没少喝酒吧?”)
  是没少喝。毕竟大家难得一见,高兴嘛。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后,我喝得有些醺醺然,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傻笑: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人少年时期的爱好竟然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一条荆棘丛生但也曲径通幽、风景如画的道路,一条有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伴的道路……我正美滋滋地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您是杨老吧?”
  一张年轻的脸对我说。这张脸上有一对茶色的眼睛,一线薄薄的嘴唇——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间深深的“川”字形皱纹。
  我点了点轻飘飘的脑袋,“是我。”
  “杨老,能见到您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可是看着您的小说长大的……”年轻人一开始弓着腰跟我说话,说着说着索性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我喜欢您写的所有小说:《盗火》《神之子》《归来之人》……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篇《啁啾》。不瞒您说,这篇小说我看完就懵了,真的懵了,您不知道它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我欣慰地笑了笑。感谢这个时代还在读小说的人,感谢这些心灵DNA的传承者。
  “……杨老,”年轻人顿了顿,“冒昧地向您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陈思博,是个资深幻迷,也是中科院物理所的研究员,专门研究极短时间里的能量编码技术。”
  “啊?”
  年轻人咧嘴一笑,“您可以把这项研究理解为啁啾技术的升级版。”
  “哦。”我一边装出若有所悟的样子,一边在心里搜索“啁啾”二字……哦对,我想起来了,我是写过这么一篇小说:科学家在极短的时間间隔里编码能量,其结构化特征引起了生存在另一个宇宙维度的外星人的注意,之后在两个文明之间发生了一场关于时间的、形而上学的探讨……大概是这个意思。
  年轻人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您,这项研究有成果了。”
  我猛然向后一仰,双手在空气中上下扑腾——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住了我,我就躺到地上了。
  “你联系上外星人了!?”
  他扑哧一笑,“那倒没有。”
  我失望地撇了撇嘴。
  他做了个鬼脸,“比联系上外星人还棒!”
  我愣住了,从头皮麻到指尖。
  (“我都能想象你两眼放光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在科幻作家的世界里,就没有不可能的事儿。”老爷子耸了耸肩。)
  原来这个名叫苏陈思博的年轻人是专程来找我的。这次科幻大会中科院有一个展室,专门结合经典科幻小说做科普,苏陈思博是工作人员之一。餐后的休息时间,他偷偷把我领到还在布置中的主会场。
  “我说小苏啊,你带我来——”
  “嘘——”他贼头贼脑地说,“杨老,走这边。”
  进了展室他便把门带上,一片漆黑。我急忙把一只手撑在墙上,才克服了突如其来的失重感。
  “杨老,”苏陈思博的声音弥漫在黑暗中,“接下来您将要看到的是我们还没有公布的研究成果,注意保密哦。”
  我咽下一口唾沫。
  墙壁亮了起来。
  一个大概有四五十平米的房间,那种没有全息壁纸也没有互动模块的房间,有四面白墙和几扇大窗。时间应该是午后吧,阳光亮澄澄的,把房间里的每一样物什都抹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黄色:几张长桌、十几把椅子,一排带玻璃门、约莫一人高的书柜。这是个前智能时代的场景,我想,距今大概有八九十年了吧……这时几个穿白T恤蓝运动裤的少男少女走入画面,他们没有信息涂层的服饰进一步验证了我的判断。
  “2000年左右。”我低声说。
  “您老的观察能力真强。”年轻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马上就到好玩儿的部分了,看仔细喽。”   少年们走到书柜前,挑了书和杂志,陆续坐到桌子旁,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想。这时,有个少年走进了图书阅览室,镜头推进,给了他一个特写:大脑袋卷头发窄肩膀,一脸的雀斑,鼻尖上有晶莹的汗珠。少年走向书柜,镜头也随之移动。他的手指从一排书脊上掠过,如掠过黑白相间的琴键。停顿。下一排琴键。
  “这个男孩儿是我。”我说。
  “对。您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这样的场景在科幻小说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了。”
  苏陈思博轻笑几声,“也是。您要是感到奇怪,那才是真的奇怪。请继续看吧。”
  少年走过书柜,停在一个陈列架前。陈列架上一本本杂志肚腹朝上斜躺着,用花花绿绿的封面招徕读者。少年双手拄膝,俯下身去,目光游移。
  那至关重要的一刻在我的记忆中复活。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啊,为了书与人的相遇……”
  苏陈思博不语。
  少年伸出手去,抓起一本杂志。镜头快速推进,我想它会向我展示少年手中攥着的未来:1997年第一期《科幻世界》,其中有一篇小说叫《拉格朗日坟场》,是王晋康先生的作品——正是这一期《科幻世界》,正是这一篇小说,带我走进了科幻的宇宙,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仿佛知道有镜头的存在,少年仰起头,晃了晃手中的杂志,然后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把头埋在书页间。
  “他看的不是——”我转向苏陈思博,黑暗中他的脸像发着微光的灯塔。
  “不是。”他说。
  “平行宇宙?”
  他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的是一个分叉点。”
  “差不多吧。”
  我想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你们证明了休·艾弗雷特是正确的。”
  他摇了摇头,“倒不如说,我们证明了何夕是正确的。”
  “何夕?”
  苏陈思博看向我,“我想您一定看过《六道众生》吧?”
  (“《六道众生》我看过,”我插话道,“小说基于普朗克常量的可能解,提出了一种对平行宇宙的设想,和休·艾弗雷特的量子多重宇宙确实有所不同……”父亲用赞许的目光看我,而我立刻把脸撇了过去。父亲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影片在这时戛然而止,灯光亮了起来。我眯起眼睛。
  “我记得那篇小说:不同的普朗克常量产生了不同的宇宙,而那个永远都叫“何夕”的主人公则能在这些宇宙间穿梭……”我以尽可能平缓的语调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找到了那些平行宇宙?”
  “呃……稍微有些不同。”苏陈思博双手比划着,把什么东西推入了我俩之间的公共增强视域。我用视线将推送点开,是一个公式:
  “这是?”
  “普朗克时間的计算公式。”他解释道,“普朗克时间是宇宙中最小的时间单位,从公式中可以看到,它是由普朗克常量、万有引力常数和光速共同决定的。”
  “所以?”
  “我们如何夕先生所设想的那样,求出了普朗克常量的几个可能解,接着又向前走了一步:我们计算出了不同的普朗克常数所对应的普朗克时间并称其为‘时间颗粒’。”年轻人在我面前来回踱步,“有一天我的团队突发奇想,想知道如果将啁啾脉冲连续编入到某种特定的时间颗粒中会得到什么结果——您猜猜?”
  我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刘慈欣曾经说过,大自然本身就是最离奇最壮丽的故事——是的,我曾经以啁啾技术为主题写过一篇小说,但那不过是个俗套的“第三类接触”,我几乎可以肯定,大自然的想象力永远都胜我一筹。
  “我们在无意间创造出了一个‘透镜’!”苏陈思博站定,兴奋地搓了搓手,“一个可以看到平行宇宙的时间透镜!”
  我张大了嘴巴。
  他的嘴角浮出笑意,“想象一条时间的河流:它由大小不同的水滴构成,不断奔流向前。曾经人类只能感知自己身处的这个宇宙的水滴。而现在,我的团队搭建出了一个能量框架,透过这个框架我们可以感知到别的水滴,再用某种算法将那些水滴的运动连贯起来,便‘看到’了平行宇宙中的景象——更妙的是,由于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站在那条时间流之外,具有更高的视角,因此甚至可以看到另一个宇宙里并不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时间的平行宇宙……”我喃喃道。
  他使劲点了点头,“时间的平行宇宙——您总结得很好!”
  (讲到这里,老爷子停了一下,似乎在等着我发表评论。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有种感觉,编了一辈子故事的父亲很可能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想象了。我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不可思议。”过了半晌我才开口说道。
  苏陈思博的眼珠转了转,藏不住的得意。
  “这么伟大的发明,你们打算用它来做什么呢?”我问道,“不会只用来偷窥别人的生活吧?”
  他愣了一下,“当、当然不是,这只是作为一个崇拜者——”
  “一个玩笑。”我打断道,“其实我并不介意——相反,作为这项技术的早期应用对象,我还感到非常荣幸哩!”
  年轻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但是小苏,你有没有想过,”我话锋一转,“如果这项技术被应用于宏观层面,比如说观察人类社会,它会产生什么后果?我有一个担忧……不知道你看过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镜子》没有?”
  “《镜子》……我好像看过……”他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眉间的“川”字愈加深邃。片刻之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愧是杨老,一下子想得这么远。您担心的是,如果用这项技术来观察和我们极为相似的平行宇宙的未来,并且把观察结果作为行动指引的话,会扼杀社会的创造力和生命力,就像大刘在《镜子》设想的那样——我说得没错吧?”
  我点了点头。
  “您多虑了。”年轻人露齿一笑,“用时间透镜来研究历史还勉勉强强,用它预测未来可是完全不靠谱。”   “哦?”
  “您可不要忘了,我们身处的不是休·艾弗雷特那个随时分叉、极端庞大、极端不经济的宇宙系统。在我们的宇宙系统里,只有对应普朗克常量可能解的平行世界是被允许存在的,它们的个数是有限的。”他顿了顿,“而到目前为止,在可能存在的世界里,我们只找到一个与我们有相似历史的——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个。”
  我略一沉吟:“而它在我没有选择《科幻世界》的时候就与我们的这个宇宙分道扬镳了?”
  “您没有选择《科幻世界》只是两个宇宙早期分叉的后果之一。”苏陈思博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事实上,在那个宇宙里您是不可能选择《科幻世界》的——在您做出选择的那个时刻,这个杂志已经不存在了。”
  我怔住了。
  “您一定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那一场全国性批判吧?”他的笑容敛了起来,“当时除了《科幻世界》,国内所有的科幻发表阵地都失守了——即使是《科幻世界》,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那些如今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比如杨潇社长蹬三轮车卖书,比如杂志社一行坐八天八夜火车从中国到荷兰海牙,硬生生争取到世界科幻大会的主办权等等,其中甘苦大概也只有当事人自知。不过我想您一定会同意,在当时的情况下,放弃要比坚持容易得多。”
  “……这么说,”我忽而感到一阵痛心,“在那个宇宙里,他们没有坚持下来。”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在失去了《科幻世界》的那个平行宇宙中,中国科幻用了更长的时间才慢慢复苏,但有些损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许多本应闪耀的名字淹没在历史中,许多伟大的作品从不曾出现——《水星播种》《流浪地球》《伤心者》《宇宙墓碑》《六道众生》……当然也包括《啁啾》。”
  我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嵌入掌心。我揪心于另一个宇宙的命运如揪心于失散的孪生子,这种感觉痛苦而又奇妙。
  “受影响的还不仅仅是科幻,还有许多人的生命史。”他继续说道,“举个例子:没有读过《啁啾》的我选择了金融业而不是科学研究,其直接的后果是,那个宇宙中时间透镜的发明要比我们晚了整整三十年。”
  “蝴蝶效应。”我轻声说。
  “对,蝴蝶效应。以我们所能观察到的时间长度来看,平行宇宙中人类社会的发展路径与我们的殊为不同。”
  “他们走上另一条道路。”
  “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年轻人用指尖搔了搔鼻翼,“所以说,您的担心是多余的。”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为自己生活在现在这个宇宙中感到庆幸……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人真的不能不服老,我吭哧吭哧想了很久,才捡起刚才想问的另外一个问题:
  “话说回来,那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啊,”苏陈思博把手抬到半空,“您继续往下看不就知道了?”
  “所以你看到了?”我问。
  “看到了,”父亲说,“多多,我这就跟你——”
  父亲的话被一声警报截断。病房的信息壁纸同时亮起了提示信息:
  病人的身體已进入疲劳状态,请注意休息!病人的身体已进入疲劳状态,请……
  “什么疲劳状态,我还没——”
  “爸,”我如逢大赦地起身,“您大病初愈,要多休息。故事等我明天来的时候再讲,我先走了啊。”
  父亲向我伸手,而我后退了一步,他的指尖擦过我的衣角,沿一道抛物线坠了下去。我草草道别,匆匆离开——这些年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地拉长我们父子俩独处的时间,就好像我们真的能用那么多的情绪和回忆来填满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这个故事他一定酝酿了很久,它从真实的事件中脱胎而出,带着怀旧的气息和层层嵌套的结构,拖延时间的用心昭然若揭。
  而我对他真的没有多少耐心。
  ……我对父亲撒了谎。第二天一早我就坐轨道车回了北京。我一面用工作需要来搪塞自己和母亲,一面又深深知道,促使我不辞而别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
  对于父亲,我心中有一个疙瘩。
  父亲是在我七岁那年辞职的。
  当时我们一家刚参加完《科幻世界》创刊四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从成都回到了威海。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我想那次旅行留给我的记忆是非常美好的:美丽的城市、热烈的庆祝场面、天马行空的讨论、混淆了现实与幻想的一场又一场主题活动——这一切都向一个七岁男孩儿许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将他带入斑斓的幻梦……
  幻梦在不久后便被父亲的一句宣言戳破:“我辞职了。”
  母亲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父亲。而我则懵懂地观赏着眼前这一幕哑剧。
  “为什么?”半晌,母亲才问道。
  “我要对自己的心灵真诚。”父亲回答。
  “上班儿就不真诚了吗?”
  父亲庄重地点了点头,“不真诚。”
  那时父亲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科幻作家。任谁也不会想到,平日里性情温顺、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他,就这么自作主张地辞了职。一开始母亲倒也想得开:就让他写呗,写得好了皆大欢喜,写得不好就乖乖回去工作。但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父亲有了大把大把的写作时间,却反倒写不出东西了。他开始把自己长时间地关进书房,整夜整夜地抽烟喝咖啡,虚张声势地敲打键盘——现在想来,父亲一定是陷入焦虑的反馈环:因为需要将写作变现,所以急于写出点儿什么,而越是想写出点儿什么,就越是焦虑,结果越是焦虑,就越写不出什么。
  这样的状态整整持续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父亲和母亲之间战事频仍,尽管他们总是压低嗓子,以一种辩论的腔调争吵,但敌意和埋怨还是以低频声波的形式渗进了我的耳朵,使我平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家庭有倾覆的危险。对我来说这不啻于一次启蒙,关于我的世界有可能随时分崩离析的启蒙——但这还不是最大的打击。
  在那段时间里,我发现父亲变了。在从前,他会陪我玩儿游戏,给我讲睡前故事,他会时不时对我开玩笑,戏称我为“王子殿下”。可在辞职之后,他就戒断了以上行为。他变得沉默、阴郁、喜怒无常。他会在写作顺利时冲出书房搂抱我,使劲儿揉我的头发,也会在不顺利时为不起眼的小事凶狠地呵斥我。有时候我会怀抱一丝重回旧日的渴望溜进他乌烟瘴气的书房,我会看到他被电脑屏幕映得惨白的脸,看到他时而用手指在乱发中翻搅,时而在键盘上捶击几下,也会听到他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   我凑到他身边,把脖子伸向屏幕,“爸爸,你在写什么呀?”
  他用手肘将我屏开,“小说。”
  “让我看看嘛。”
  “看什么看,你又看不懂。”说完他会起身将我推出书房,接着关门,接着“咔哒”一声。
  正是这个人,在不久前,还把我抱在他的大腿上,指着屏幕上的字,一个一个读给我听。
  这种感觉真是没齿难忘,这种父亲天天在身边却如同被遗弃的感觉。
  三年后,父亲的写作事业走上了正轨,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话,我们也终于重新拥有了汽车,可以在城市里四处游荡,或者跑几十公里去朝拜美食。父亲想用更多的时间和物质来补偿我,但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下面的故事乏善可陈:青春期的叛逆,职业选择上的一意孤行,远远地逃离,结婚,生子,育儿,努力做一个更好的父亲……
  可笑的是,我所有的努力现在看来都是徒劳。在父亲成为全职科幻作家整整一个甲子后,我也被一种对“心灵真诚”的强烈渴望所缠绕。它逼迫我做出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会决定我是继续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丈夫和父亲,还是走上一条我一直在逃避的道路。
  ——一条通往那个深爱着父亲的,憧憬着世界的,七岁男孩儿的道路。
  那段时间我继续焦头烂额,而父亲的那个讲了一半的故事则被我丢到了脑后。直到一个月后他发起实景对话,我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事儿。
  “多多,秋天的大海很美!”老爷子的白发在风中耸动,他身后是翻涌不息的灰蓝。
  “您别着凉了啊!”
  他摆了摆手,“换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了?”
  “还没想好呢。”
  “听完我的故事你肯定就能想好了!”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孩子气,“我要讲了啊,这一次你可别想跑!”
  我挤了一个鬼脸。
  “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接下来的人生,它与科幻无关。”他没有理会我的表情,“另一个宇宙里的杨文远……”
  另一个宇宙里的杨文远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院系,选择了同样的专业,但他却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儿——我想科幻也会影响一个人爱情观吧,这事儿可千万别让你妈知道,她要是知道我在另一个宇宙里胡来,非跟我离婚不可——他按部就班地读书、找工作、结婚、生子,当然你肯定能理解,那个有幸来到世界上的孩子不是你。他在一家企业里从办事员干起,然后是部门经理、业务主管,在四十五岁那年他坐上了副总的位置,大概算得上事业有成了。他给了妻儿优渥的物质生活和长时间的陪伴,他的家庭和美,父慈子孝……我想,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那都是一种更好的人生。
  (“你真的这么想?”我问道。)
  多多,当我细数对你的种种亏欠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本应做一个更好的父亲,像他一样……
  (我咳嗽几声。)
  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认为自己比他幸运。……这是一种感觉:在他取得一个又一个职业成就时,在他被夸奖与赞扬时,在他一边啜饮鸡尾酒一边把脚趾探进太平洋时,在他儿孙环绕高朋满座时,我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一个空洞。在看过视频后的许多天我都在尝试用语言去捕捉那种感觉,而一直到出院我才勉强找到了一个不怎么熨帖的形容:终其一生,他都在寻找——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而你认为自己找到了。”我说。父亲点了点头。)
  我找到了,或者不如说我幸运地遇到了。正是阅览室里的惊鸿一瞥,决定了我与科幻的缘分。这一生科幻给了我太多难以言说的美——那种可以把人从生活那无处不在的污浊与琐碎中解救出来的美,那种可以把人的思想和浩瀚的时空融为一体的美。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不曾被启蒙,故而不懂得欣赏这种美,这其中就包括我那个平行宇宙里的孪生子。所以到底哪一条人生之路更好呢?富裕平缓的那一条,还是贫穷曲折的那一条?……或许“更好的人生”本来就是个错误的预设。道路千万条,选择只一条。也许在这条路上你会迷失、会跌倒、会后悔、会陷入绝望,但只要你相信自己的选择发乎于心灵的真诚,那么你就应该继续走下去,或者等到柳暗花明雾散云开,或者壮烈地拥抱失败。
  ……人总是喜欢假设那条未选择的路才是更好的道路,但平行宇宙会告诉你,只要你选择了做自己,就根本没有“更好”这回事。
  “所以你选择了做自己。”我说。
  “对,”父亲点头,“尽管我也曾后悔过。”
  我没有说话。
  “多多,我知道自己开始招人烦了。”父亲垂下眼睑,“人一上年纪,有些回忆就会如同鬼魂般纠缠。在梦中我总是看到七八岁时的你,奇怪的是这些久远的回忆竟拥有如此高的分辨率,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你眼中光芒熄灭的那一瞬,可以听到你因为强忍哭泣而发出的饱含水分的喘息……多多,如果我能回去,我愿意做一个更加疼惜儿子的父亲。我想,这和做我自己并不冲突——但六十年前的我不懂。”
  我用指尖刮了刮眼角,“讲完了?”
  父亲涨红了脸,“讲完了。”
  “那等我过几天回来,咱们还有什么可聊的?”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我收回刚才的话!我还没讲完!”
  我无声地笑了笑。
  我们都喝多了。
  孙子、孙女、曾孙、曾孙女,这一大家难得地齐聚一堂。酒席上父亲双颊酡红口若悬河,兴奋得像个孩子。最后所有人都陆续离席了,唯有我还在对抗着他的絮叨。
  “多多,哈哈!你说那个事儿,你说——”
  “爸,我辞职了。”
  老爷子睡眼惺忪地瞪我,“啊?”
  “我换了个工作。”
  “所、所以你、你不再干那个什么高频什么师了?”
  我挺起胸膛,“我现在是《科幻世界》的虚拟世界架构师。”
  他半张着嘴巴。
  “我想我终究是杨文远老先生的儿子,”我打趣道,“他老人家喜欢做白日梦,而我则真诚地渴望把白日梦变为虚拟现实。”
  他嘿嘿地笑。
  我想,父亲现在一定理解了我为何曾如此纠结。他也一定明白,是什么促使我做出了选择。
  我举起酒杯,“爸,谢谢你编的那个故事,它帮我下定了决心。”
  他皱起眉头,“什么编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是是真的!”
  嗬,这老爷子还来劲儿了!
  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半夜。我们聊父亲的小说,聊我的新工作,聊家族中那些有趣的、深刻的、躁动的灵魂,直到眼皮发黏才偃旗息鼓。把老爺子扶上床后他立刻鼾声如雷,熏人的酒气迅速弥散在卧室的每个角落。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我看到了那张明信片——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头柜的台灯之下,勾连着旧时光的纸质载体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将它拿了起来,无声诵读深红色纸面上的蓝色钢笔字: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To:杨老
  From:苏陈思博
  增强视域在虚空中投出罗伯特·弗罗斯特和一大堆的释义以及背景信息,同时提示我,明信片激活了一个隐私视频,是否观看?
  我瞥了一眼酣睡的父亲,迟疑了一下,接着用视点框选“是”。
  视频开始:白墙和几扇大窗。亮澄澄的阳光。长桌、椅子、书柜。穿白T恤蓝运动裤的少男少女……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大脑袋卷头发窄肩膀,一脸雀斑。他走向陈列架,抓起一本杂志。仿佛知道有镜头的存在,少年仰起头,晃了晃手中的杂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个洞悉一切的微笑。
  父亲的微笑。
  【责任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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