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渍(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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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吉珍笑眯眯地等待钟丽的回应,钟丽好看的睫毛快速地闪动,显然是满身找词。她愣了几秒钟,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啊,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约了。”这是王吉珍第二次邀请钟丽了,如果王吉珍持续热情,钟丽真不知该如何拒绝。
  钟丽身边同学或女友大多是学中文或搞艺术的,不是在诗词曲赋里创作就是站在讲台上讲前沿流派之类,交流的内容多是艺术和精神层面。钟丽虽然不清楚王吉珍是做什么的,但凭她总是围绕着美食保健、旅行见闻且和馆里的其他人打成一片,就断定她不是政府机关的。钟丽倒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只觉得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天是钟丽自己无意间说出的,没想到王吉珍竟如此认真热情,现在各种视频平台各种美食视频什么没有呢?王吉珍神秘的样子莫非还有什么真传?仅凭在瑜伽馆如此短暂的交集就上门跟人家学烹饪根本不是钟丽的风格,一次次的邀请反倒弄得钟丽不好意思了。王吉珍笑眯眯地拢了下头发,钟丽扫了一眼她身上的YARINA瑜伽服,说真的,自以为很有经济实力的她都没舍得买那么贵的。
  “像你这美人有约太正常了……那好吧,改天你一定来我家坐坐。”
  钟丽不置可否地笑笑,责怪自己那天多嘴,看来真是更年期了,怎么变得这么话痨。
  走出瑜伽馆的钟丽有些气短,骤降的气温和到来的夜色并没有阻碍人流车流,钟丽后悔没戴变色镜。这几年她畏光。特别是到了晚上,路灯、车灯、各种广告牌闪烁变幻,她的眼球就会跳动地疼。她看过眼科,说是用眼过度,再加上缺叶黄素所致。她补充过,但并没改善。后来又看中医,说是流泪过多,肝经风热引起的眼疾。当时她惊讶地打量那个年轻的中医,像一个多年被拐卖的孩子内心苦苦的求救终于有人懂了。她在那一刻突然泪如雨下,反把医生吓了一跳。的确,她这两年流的泪太多了,每天像不期而至的雨。看到周围一家三口牵手相行她会流泪,看到有关情感的影视剧会不停地擦眼睛,逢年过节看到大小孩的喜色也会抽泣不止。这些普通场景都会放大她的孤单,扩张她的痛苦,自然又会准确地刺激她的泪腺。她承认,她的泪点已经低到无法控制的程度了。
  钟丽离婚了。确切地说,是被老公甩了。在她五十岁的时候,在彼此没有外遇、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老公那天说的时候,语气不重,像商量着下楼买袋米。她愣了会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甚至带着微笑和某种惯性反问了一句。
  “没有为什么!”老公的语气铿锵表情严肃,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何况他们之间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没有为什么是为什么?她这才感觉不对了,整个人像被什么重击了下,紧接着呼吸道像塞了块棉絮。
  老公在她的逼视下依然平静:“真的没有为什么。你真的很好,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钟丽语速湍急,即像一个久惑的人急于知晓答案又想知道后面的转折。他能说出离婚的话,“只是”的后面一定事项重大性命攸关。钟丽从小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家中只有她一个宝贝女儿。她天生丽质聪明绝顶,从上小学起就一直名列前茅。大学毕业分在一个体面的文化部门。当年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选择了和自己门当户对的、同等优秀的男人嫁了。新房当时就是这城中为数不多的楼上楼下,不久之后那台桑塔纳更是双方父母经济实力的集中体现,在私家车还没有普及的时代,他们已经自驾游遍了大江南北。钟丽在单位里是中层干部,工作没有指标压力,没有硬性考核,每月工资小一万。而他是一名检察官,朝八晚五的工作,没有不良嗜好,业余读些史书,养些花草,偶尔出趟差。他们可以说一个比一个循规蹈矩。钟丽做家务是个好手,干净,异常地干净,把他和儿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打理得舒舒服服。夫妻生活方面,她虽说极少主动,但两人也算和谐。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没有争吵,更没有动过手,偶尔生气红过脸也没超过两天。但他却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她。生生切断和她的日子,且如此突然。
  “咱家的水池里为什么有水?”
  钟丽皱着眉像没听明白。男人像彩排了很久今天终于正式上镜,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些话像一把沙子扬到钟丽眼睛里,她有些蒙。她扶着墙稳住了要跌倒的自己,然后盯着他:“這是什么逻辑?水池里有水?哪家水池里没有水啊!就像地面有土,土里有草,草里有虫,水池里有水多么正常啊!”
  “是正常。在别人那里是正常,可在你这儿不正常。”
  老公平时总说她和别人不一样。在她听来,这里面带有褒扬的意思。可今天“不正常”三个字像把匕首,寒光四射。钟丽猛兽般地跳奔到厨房,她或许压根儿不知道水池有水会是什么样。她呆呆地盯着水池。那是两个一尺见方并排的不锈钢水槽,水龙头是个好看的鲤鱼嘴。光洁透亮的水池四周的确有水珠,因为她前一分钟洗过水果,再往前十分钟洗过碗,再往前半小时洗过菜……那些水珠大大方方肆无忌惮地趴在上面,完全不知道这个家破裂的缘由是因为自己。你看它们有扁平状的,有滴水状的,还有一些像地图或像儿子小时的尿渍。猛然醒悟的钟丽像身体某个部位不知不觉突然长了个恶心的黑痣,她恨不得连皮带肉撕开去。只见她拿起抹布狠命而焦急地擦拭着,带着忏悔、改过和决绝。
  老公眼里满是捉贼捉赃的得意,然后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告诉她,自己已经忍耐很久了,太久了。今天终于是忍无可忍了,忍无可忍了。
  钟丽猛然想到一件高贵的瓷器上面粘着一粒苍蝇屎,一幅精美的画布上滴落着一汪污泥,一个高傲的贵妇人牙齿上沾着菜叶……钟丽简直无法再比喻下去了。因为她要恶心了要呕吐了。是的,这么低级的错误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要知道,她是那么苛求完美的一个人,任何事都不允许有半点瑕疵,竟然能让水池里有水?
  钟丽的认真干净是出了名的,比如床单有个褶皱她会睡不着觉;比如雨伞用了一次要从里到外清洗;比如从书柜上拿出书看完后必须归位;比如他下班回家不管多累都不能立刻进门,她要用小刷子从头到脚给他打扫一遍;比如两人做爱前要用消毒液洗澡、洗那个部位,事毕后还要用消毒液洗,反复洗,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冲洗一番;比如不能随时亲吻,要洗过脸刷过牙才可以;比如用过的毛巾要整齐地叠好放好,并像豆腐块一样整齐;比如吃饭喝水放屁不能出声;比如不能随意委在沙发或床上……任何人都要承认,钟丽绝对是个好妻子,完全是出得厅堂进得厨房的那类。她只要下班或休息在家,永远戴着家用手套,永远拿着抹布,永远在擦洗。比如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会要他到那边去;他去了那边,紧接着她又要他到那边。弄得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缕空气。有时钟丽还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立马下床,原来是房间某个角落没擦,或她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反正她绝不能带着“灰尘”睡到天明。于是洗涮的声音就会持续在夜的深处。当然家里不允许有外人,不能看见鞋底的黑,不能在饭桌上谈论动物或血腥的话题,更不能开口大笑,暴露牙或小舌……否则,她会吐,哇哇地吐。她对自己也是严苛的,比如不能胖,她理想的体重是一百斤,超过半两都不允许。那样她会不吃不喝,不参加任何晚宴,自虐般地汗蒸、跑步,折腾数日,不把半两甩掉绝不罢休。当然更不允许有白发和皱纹,它们一旦冒头,美容院和化妆品店每天都会出现她的身影,不把它们斩断誓不罢休。这些是可以解决的,无法解决的是她的生理周期。尽管医生说这个年龄绝经太正常不过了,可有的女人六十岁还来红啊!她的反问带着那么的不甘不屈不服。于是她一定要做六十岁还要来红的那部分女人。保健品、中药、偏方甚至是江湖上的传说蜂拥而来,它们一包一包如一堵墙般地耸立起来,家里永远充满了浓烈的中药味。还有每天醒来的那句:你说我这个月能来红吧?   ……
  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竟然让水池里有水。她从男人颇为得意嘲讽的表情里,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低级的错误发生在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连她自己都不能容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握着抹布的手一刻也没停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看水池又看看他。此刻他岿然不动地站在厨房门口,像在计时一个精神病人发作的具体时间,那目光还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令钟丽整个人都掉了进去。她觉得四周一片漆黑,漆黑得令她有些窒息。看来他已经够客气的了,没说什么难听的。剩下的时间里,她除了羞怒还是羞怒,她还有一股恨从胆边生,恨不能把日子倒回去,不用倒回二十年,哪怕两个月,二十天,不不,甚至两天都行……可是,她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为什么不提醒呢?这些年她都不清楚自己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为什么连暗示都不给?突然以这样的方式揪住她的小辫子,未免太歹毒了,看来他压根不想给她机会了。二十多年了,竟然还没看出他下手如此之狠。此刻的钟丽已经完全败下阵来。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她想说点什么,她的嘴是在动,可四周却是阵阵轰鸣,让她的声音直接趴在喉咙里。
  两人像往常一样双双出门,到了民政局离婚处,竟然有那么多人在排队。怪不得现在离婚的比结婚人的多。钟丽最讨厌排队了,可这时,她真希望队排得长些再长些,长到今晚、今年,甚至一辈子。她多么希望能突发一场地震或海啸,哪怕自己和他就此“嘎”了,那么她到死也是体面的黄家大儿媳,体面的检察官的妻子。从昨晚到现在,钟丽还一个劲儿地自我检查:是不是因为他衬衣上的消毒液太浓?是不是菜太淡?是不是他在房事上有要求时,她的呻吟不够放荡?这么长时间完全可以提醒她水池里有水,哪怕稍稍示意下她也会及时纠正。为什么要突然袭击打得她措手不及呢?看来他要离婚是准备好久了,那么他在日常中,一定像个隐藏着的杀手,早就知道你的致命之处,只是在等,等,某天逮住时机突然出手,让你猝不及防又无对策。对了,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然后迫不及待……在钟丽不着边际的遐想中不知不觉轮到她了,她希望办公人员能有句劝,或友好地说:“你们多般配啊,过这些年多不容易啊!”可是,那個女的头没抬,看完身份证结婚证,问房子归谁?财产归谁?孩子归谁?钟丽对答如流。这些都是昨天谈好的,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一切都归钟丽。钟丽很感动,有多少夫妻为财产房产打得狼烟四起。而他竟然什么都不要,看来还是念她这些年的好,到什么时候也不为难她。
  她甚至认为,他还是爱她的。
  女办事员把盖完章的结婚证交给她,然后要她到隔壁去拍照。她看到那个红条的章盖在结婚证上,前面的字模糊不清,后面失效两字却那么醒目。
  失效?就是说,他们不再受法律保护了?不再合作过日子了?她的那些昂贵体面的衣裙再没有机会和他出席哪个场合了?那个红色的长条章宣告她命运的分水岭,那边是光鲜优越的钟丽,这边是遭遇抛弃单身的钟丽。钟丽一贯鄙视身边离婚的女人,认为她们太没脑子,甚至在内心里还会涌起轻蔑的嘲笑。怎么会让他离开家离开自己呢?怎么能让他有外心呢?连一个男人都抓不住,未免太失败了吧!其实男人多么好哄啊!他们要看好看的,那就打扮给他看;要吃好吃的,那就给他做好吃的。怎么也不至于让男人下定决心离开你,生生把家弄丢了,那才是女人最大的耻辱啊!万没料到,她自信她用二十多年时间经营的婚姻大厦坚不可摧,且最具标榜力和说服力,却在这个秋天轰然倒塌……她站在断壁残垣中,烟尘四起。她有点眩晕。她看着手里巴掌大的离婚书,她觉得那是块沉重的板砖,把她生命的出口堵住了,她想把它抛出去,可是她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
  钟丽平生第一次遭遇失败,而且败得这么惨烈。
  从小到大她拿过好多好多的本本,每个本本都记载着她光辉的过往,记得在大院里,她先是举给父母看,然后给周围邻居看。本本再转回来时,难免会有痕,比如一粒面包屑、一点点手印。她狠命地擦拭着,发誓下回谁也不给看了。可到“三好学生”“学习标兵”等字样的证书在她手里时,还没焐热,又飞入寻常百姓家。而此刻这个小本本,她要连皮带瓤地捂严实了,连风扫它一眼都不行。
  她匆匆地把它丢进包里,匆匆地走出门。男人说:“以后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没听见,真的没听见。她的耳边有刺耳的“吱——”类似没放好的麦克发出来的。她下意识用肩头蹭了下耳,想把那声音抹掉,但没用,她只得加快脚步,想快点离开这地方。
  打开车门,钟丽刚刚坐好,便四下里找他。男人已经走远了,她只看到个模糊的背影。钟丽觉得太奇怪了,他这人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今天竟然像只兔子。
  钟丽一人回到家的时候,依然懵懂。她想给他打个电话,问他晚上吃什么,突然觉得不妥。他留给钟丽一个坚定执着的背影的同时,还有一道她怎么也无法破解的难题。好长时间,钟丽还像做梦似的。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时而失声痛哭,时而自言自语。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在同事亲人朋友面前兜售她的幸福和如意了,配角没了,她这个主角也谢幕了。
  当然,一定要做到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天下太平,一切大吉。连儿子亲人都不要知道。
  借口,一定是有了别的女人。否则他不会用这个不是借口的借口来达到净身出户的目的。于是她找了私人侦探,调查跟踪一个月后,别说女人,就连和别人吃饭的次数都极少,甚至手机除了工作上的,几乎没外线。她要弄个明白,她是高才生,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她怎么允许自己解不了这道题?何况她也不是轻易就能被打败的。她像一头忠实的驴子,一心一意地围着那盘磨。最终她累得吐血,也依然没走出那个圈。
  之后,钟丽就格外关注水池了。单位的宾馆的饭店的……只要有水池出现的地方,一定长久地黏着她呆滞的眼神。回到家里,她明明要洗水果要做饭,可是每逢要打开水龙头,她就会停止动作,然后长久地发呆。她还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那样子像一个烫伤的人再无法坦然面对火源。有时她宁可去卫生间用水也不敢打开厨房的水龙头。她怕打开它们之后,水珠依然那么大方地趴在那儿,像一个累急了的赶都赶不走的无赖。   钟丽的生活拉开了新的一幕,她既要当场记又要当演员,她两头忙着,唯恐哪点疏忽把自己暴露了,一旦暴露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她必须远离亲人朋友。于是她的周末一定要忙,忙得不可开交。瑜伽馆,书店,书法室。其实她在哪里都只是应付着,一副充实幸福的样子。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只要把时间送走了,她就是今天的胜利者。尽管她在这些场所是煎熬的,如同一个并不饿的人硬要长久地呆坐在饭店里,那种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相比来说,她还是喜欢在瑜伽馆。在这群有钱有闲的女人当中,钟丽时时带着鹤立鸡群的姿态。的确,这个年龄了,再加上自身的气质和身材,比起其他女人来说,她当然有资本昂首挺胸的。连教练都说她完全可以做本馆的形象代言人。这样的话对于钟丽是很受用的,她像一直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连她自己都不允许有半点松懈。她不仅在这里找到单身的失落和寂寞,还让时间有了去向。钟丽平日里就是高冷一族,她的沉默孤傲在哪里都随身携带,它们像两扇结实的大铁门,即便在是在女人聚集的瑜伽馆,钟丽也显得格格不入,像一片稻田里突然长出的一棵树,突兀而孤独。
  王吉珍和她正相反,非常有人缘,只要她一到馆里就是焦点。她虽说没钟丽的容颜及身材,却妆容得体,落落大方。脸上总带着笑,有身好厨艺,动不动就把面包蛋挞拿来和大家分享。还会幽默地传授一些生活常识,时常引得周围嘎嘎叫笑,整个瑜伽馆顿时像聚集了五百只鸭子。钟丽也想那么嘎嘎地叫一下,或笑一下。上次那个医生还说,让她尽量放松自己,时不时地大笑或大叫一下对她的失眠有益。可她不想跟她们一样,那样的话她就不是她了。包括在她们的群,她永远潜着。王吉珍每天除了晒营养学和美食,还要晒自己和老公的早餐、晚餐和服装什么的。看得出,她是个情商很高很会经营家庭和爱情的幸福女人。教练调侃说她天天在和自己唱反调,来这里就是瘦身塑形的,她倒好,分享完美食一个小时课等于白上。她哈哈地回应,不吃饱哪有力气劈腿啊!当然她上课也不像其他人那么用心,时常被教练单独拉拽出来,她也无所谓,依然哈哈哈地,像昨天中了彩今天又要中的样子。别看王吉珍大大咧咧的,却十分细心,课前准备课后收拾她都不厌其烦地为大家忙活,时间久了,哪一天她不来,大家都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么漂亮的丝巾在哪个店里淘的?真适合你!你看你的肤色真好,用的什么牌子的化妆品?”两年来脸色一直发青的钟丽让熟悉她的人不清楚她遭遇了什么,听到王吉珍这样的搭讪,钟丽还是很受用,这样的话无疑给钟丽这棵孤独的树附加了美妙的藤蔓,这时的钟丽很热情了,并用了分外的耐心。她虚报的那些价格是她加了两倍或是五倍之后的,她想从价格上告诉她:不是哪个女人都能消费得起的。原以为会吓着王吉珍,谁想她根本不在乎,还说老公就让她买好的、贵的,还让她跟上时尚,不允许她掉队落伍。她的话看似无意,但在钟丽听来,却有点跟自己叫板的意思。有时回到家里,王吉珍的话就萦绕在她耳边,萦着绕着就成一根锋利的刺,稳准狠地稳扎在钟丽心头,令钟丽越想越觉得她仿佛是故意对着几日粒米未进的人夸耀排骨肉太多。钟丽的愠怒不时流露,而王吉珍根本没觉出来,依然和颜悦色。
  “我的衣服化妆品什么的,不能低于我老公给我定的标准……这家伙说了,每月不消费到一定的数额就不把工资交给我了。只要我高兴只要我喜欢,钱不是问题……其实我真舍不得,可他就是鼓励我买,还说女人生来就是消费的……”这样的话在钟丽听来是那么矫情,哪个男人希望女人败家,也不瞧瞧自己,还真把自己当宝了?她在心里不时狠狠地回击,方才觉得透了口气。
  那天课间休息时,王吉珍又靠近了钟丽。钟丽自然要优雅地辅导,像当年在班里辅导听不懂课的差生。这时候钟丽的笑容含有更多的附加值。比如虚荣的含苞待放,比如关注度的波涛汹涌,比如找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正因为如此,她极少落课,更不能少了王吉珍,少了王吉珍,又累又漫长的瑜伽课又怎么打发呢?还没做上几个动作,王吉珍腰间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小声地说:“宝贝儿,排骨买了,我一会儿早点回去给你做。”听得出来,是跟儿子说话。她挂断手机的时候,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又小声说:“哎呀,不行啊,你血糖高,吃糖醋排骨不行,老宝贝儿,这样吧,我给换个清汤排骨?”
  旁边的钟丽听得真切,原来是跟老公说话。这回她终于转过头来仔细看她了。其貌不扬,气质不佳,放在人堆里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大妈,但她柔情蜜意的样子,分明是在热恋。
  “你要吃玉米面馒头,回头我到超市买,保准是你小时候的味道……对了,你今天是不是穿少了,秋凉,可要注意啊……”王吉珍像叮嘱孩子似的,脸上还带着某种焦急。钟丽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声音是那样柔美。直到音乐再响起的时候,王吉珍才放下手机,她知足幸福的样子是从里到外的,就连皮肤都透着淡淡的粉红。中医说,有心事的人脸色是灰的,只有从内而外快乐的人,气色才是健康的粉。钟丽要不是听了她的电话,才不会这么打量她。在钟丽眼里,王吉珍是没多少品位、小市民习气很浓的一个女人,甚至一度把她列为烧火丫头。今天,这烧火丫头再一次令钟丽大跌眼镜。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才是命运生活的最大赢家。你看她有钱有闲,有情有爱,一天天的有滋有味。钟丽知道她的日子可以说是相当结实的,结实得百毒不侵,洪荒不惧。她完全可以安心入眠,可以嘎嘎大笑,可以小女人般地撒娇卖萌,即使到了风烛残年,即使卧病在床,也有一双大手托着她看遍世界。女人拼到最后拼的不就是这种安逸、如意。你自以为拥有美貌财富高雅,可到头来却落得个孤家寡人,说不好听的,就是晚上突然死了第二天都没有人知道。钟丽的心掠过一丝酸楚,她的泪点本来就低,加上对王吉珍的羡慕嫉妒恨,她脸上的泪水里掺杂着更多成分。
  她机智地边擦泪水边做动作,她绝不会让外人看到自己的异常。这时她突然想知道王吉珍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老公?机关事业里:经商生意?不会是个市井小民?她家水池会不会也有水?她有点后悔那天没如约前往,那样至少会探個究竟。   时间轰隆隆地过着,转眼钟丽做了两年单身女人,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世界,读书听音乐,再关注下时事新闻,一天天的日子竟然紧张忙碌了。那天,一个大学同学辗转找到她,问她给不能给福利院的孩子们辅导辅导作文,纯公益性的,没报酬。钟丽一点也没犹豫,立即答应了。
  第一天,钟丽的心就被刺痛了,她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清澈的目光迎接自己。在她的印象中,福利院的孩子一定存在着智力或肢体方面的问题,没想到,他们如此健康。特别是他们齐声叫她钟妈妈时,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不久,她看见了孩子们的心声,那些文字无不表达了孩子们对家的向往与渴望,后来她主动每周给孩子们讲国学课、历史课。备课讲课,她的时间排得满满的。钟丽激动地告诉儿子:自己突然有了十一个孩子,你是十一个小孩的哥哥。她把视频发给儿子,儿子给她一连串的赞。
  班里有个叫启明的孩子,聪明漂亮。她的父母因为车祸双双离世,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她每每叫钟丽妈妈时,钟丽的心里和眼里都停留着一汪泪水。她决定把现在的房子卖掉,在福利院附近买个双室。这样她会随时随地地来照顾启明。她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儿子同意,她准备收养启明。
  她已经很久没去瑜伽馆了,直到那天教练给她打电话说那张卡要过期了。她眼前瞬间闪出了瑜伽馆、群女人,然后她嘲笑了下曾经的自己:无聊的心态必定产生无聊的状态。她果断地告诉教练,作废就作废吧。
  “钟丽你变了。”
  同事说出这样的话,钟丽愣了。
  她不由得打量了下自己,一身没有牌子的休闲服,一双普通的平跟鞋。没什么啊!
  “我是说你内心,你不觉得你流溢着一股活力,还有一种中年女性的和婉宽柔吗?”
  和婉宽柔。
  钟丽在心里重复了这四个字,接着王吉珍闪在眼前,那个永远都笑眯眯的胖女人。这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啊!
  钟丽很快搬家了,简单清雅的房间没有多余的东西。那天是周末,她早早起来了,今天她要把启明领回来一起过。她还要把收养的事跟母亲说下。母亲一定会支持她的决定。去超市、上楼、洗菜、淘米……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那首《别亦难》,那是专为他设置的特殊响铃。这首歌好久好久没有响起。在过去的时光里,她曾无数次地期盼它会唱起。可是并没有。没有。此刻,那旋律久久不息,像个执拗的人不依不饶。钟丽愣了下,没有接,而是从容地忙碌着。至于水池,四周水珠点点,特别是被早上的阳光折射后,更显得刺目耀眼。不过,钟丽早就不再盯着它了。她像任何一个女人一樣,哼着歌,做着饭,等着孩子回家来。
        【本辑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冯璇,女,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北方文学》《朔方》《安徽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广州文艺》《短篇小说》《鸭绿江》《长城》《岁月》《芒种》《鹿鸣》等刊物,共百余万字。有个别作品入选年选本。其中抗战体裁的长篇小说《索伦杆下的女人》被列为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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