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条河流的故乡(十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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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床的伤口
  河水离河很远
  如游丝飘扬在两公里外的冬天
  河床的伤口,那些洞或坑
  堆满塑料、玻璃瓶、水泥渣、破砖、黑黄的渗水
  溃疡一样弥漫出恶心,沮丧
  多年以前,在此淘金的乡亲从水银的游动中
  看见沙粒都闪烁快乐的光芒
  现在,只有拖拉机的大轮子可以深入宽广的河滩
  它们踉跄、扭曲、奔突,似乎时刻就要倒下
  但就如堤内的乡亲一样,他们从未在堤坡或水渠
  上倒下
  从这里挖出的沙子已浇筑进高大的城市
  堤脚的村庄,新房落成的喜讯在空中炸响
  河水不淌。爬过一个个大坑和一座座土丘
  才能看见一线水。我梦想有什么溅起几朵浪花
  却只等来了傍晚的一阵冷风
  还有几只喜鹊,它们在寒潮中装作迎接春天
  蓼子草粉紫的花悄悄把坑洞的边缘盖上
  一河的黑夜,多么美好
  十五条河流的故乡
  兹有十五条看得见的河流
  汉水、襄河、涢水、汉北河、泵站河、南支河
  北支河、庙五河、军垦河……在你的家乡
  还有躲避人类,潜藏不露的义水、汊水
  河照亮白天,水淹没夜晚
  你前脚是河,后脚是水
  这些河流的每一条鱼,都如我故乡的昭君
  我在汉水、襄河、泵站河见过她们
  她们露出水面,就像神从云间莅临,纯洁、丰腴
  比我所见的人间美丽一万倍
  这些河流的水是毒药
  每一寸比我感受的情感深一千尺
  每当葎草、地锦草绊倒我,扑向这些河的一瞬
  我都克制不住,想要放弃此生
  兄弟,你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不是你在这些河流之间摆渡
  如此蛊惑人心的水,也就只是河
  我从未看清它的眸子
  只有白鹭可以做到眸子不运
  在牛背、石碓和草甸子上,它的眼睛一动不动
  三界六道与南河一同轮流,它眸子不运
  近处,锄头的挥舞、连枷的拍打、胃的空转
  声称头脑中有敌人的叫喊、天堂的呼唤
  都如河水,如河水上的云和天
  从它眼中流过,它眸子不运
  远处,抓住心无法找到真相的困惑
  暧昧灯光前徘徊的脚步
  朝一个厂门走进去又退出来的沮丧
  从一本书中抬起头,不想看见明天的绝望
  都如风,如寒潮和四十年前的身影
  从眼前闪过,它眸子不运
  我一直在离它不远的河边
  从未看清它的眸子
  我知道,凭凝视它就能占卜归属、幸福、未来
  我一直像它一样,注视从眼前流逝的人间
  却断不了任何事物,甚至肯定不了你
  他们终究唱出了实词
  鼓盆而歌的男人死后
  此地再无人会唱歌。每一代人的喉结
  都堵着一条河
  而南河未死。二伯与七个男人
  抬起石碾走向高台
  麦地上女人袒胸露背,高台的夜幕闪亮如鼓
  竖起的石碾就是一把粗壮的鼓槌
  抬起,男人才能张口
  落下,堵在喉管的才能喷泄
  耶扬耶吆嗬嗬呀
  我蜷缩在李家坝的牛栏上
  一盏马灯照着饥饿和年关的清冷
  石碾一次次撞击沙洲,块垒飞溅
  他们却喊不出一个实词
  南河人打夯只需要石碾、木杠和助词
  耶扬耶吆嗬嗬呀
  后来他们终究唱出了实词
  从稻场传来的合唱,洪亮、高亢、整齐、激越
  如南河决堤,洪水滚过,杨树、麦子、猪狗
  男人、女人、孩子,都一一弯腰、低头
  风从河面偷袭而来
  我看见风在河面上狂奔
  白色的灰尘罩住了返回的渡船
  一艘大鐵驳犹豫中撞开了它
  风紧随尖叫把不幸刮进
  等待渡船靠岸的人家
  我听见风在拆房子
  芦苇与芦苇的缝隙越来越大
  穿壁而入的除了麻绳、脏报纸、细黄沙
  还有无孔不入的浪声
  后来,风钻进很多人的心里
  铿锵的锣鼓中,他们争辩、高呼、倒下
  即使夜晚,风不安息,载着声嘶力竭
  沿河道一路顺风向下
  即使夜晚,一只坐在河边的鹭鸶
  也能感觉踌躇满志的风,正从河面偷袭而来
  掀翻过很多船,折断过很多腰杆
  也吹白中年的壮志,还将刮走年轻的歌声
  但我还是一次次顶风抱紧毛石
  背靠荆江,命不泡在水里就裸露在风中
  坐见江豚眷属具足
  我在大堤上看江豚打滚
  短而阔的吻吐出瓦灰色的微笑
  它们眯缝的小眼睛
  一定看见了我的瓦屋、补丁和咸菜
  我追着它们光滑的背影,直到南河拐弯
  直到一只江豚侧转身体
  露出一侧的鳍肢,揽住幼豚喂奶
  二千万年中,这个姿势丝毫没有改变
  与美人沱的花岗岩同等顽固
  它们古老的态度吹浪而立,从祖父到我
  坐见江豚眷属具足,各各欢悦
  只有人在不断进修   他们精于厌魅蛊道,互伤其身
  掏空江底的沙石,让船误入邪道
  削株掘根,南河不见一根高过大堤的树
  把宝月寺的菩萨推进河里
  水底浮上来的诵经声像浪淹没沙洲的麦田
  很多年,江豚经过沙洲不再现身
  它们羞于看见南河两岸
  都隔着一河缓慢的水
  有人在高高的河岸种菜
  不见他弯腰、挥锄,也不见他的脸
  草帽以下的都与黑色的河滩混为了一体
  多像我的父亲,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空气中握着他的草帽
  让它一生晃动不停
  隆冬要来,河水越流越慢
  越来越多的石头露出敏锐的面目
  它们不是我认得和熟悉的石头
  硬冷的外表令我的惶恐无法立足
  一头黄尾鲴突然翻身
  银白色的腹部闪电一样
  照亮阴郁的平原
  它与我隔着凤眼蓝和沉重的河水
  满目暗淡的河岸只有白色的草帽移动
  脱下草帽,他暗淡的眼睛
  与我踮起脚尖的目光隔着缓慢的河水
  就如我与父亲,就如我与明天
  都隔着一河又沉又缓的水
  缆绳
  我看见过一些绳子
  躺在城陵矶的荒滩上腐烂、长毛
  当年它们粗壮、结实
  锁住过三江的风雨
  它们的业绩
  再深的港口,再长的河装不下
  如今一只渔船它们都已无能为力
  太阳底下,尽管是冬天的太阳
  它们也必须低头、谦卑
  一个海员就地明白,再凶狠的世界
  也有一扯就断的时刻
  江湖的锁链
  兄弟,你看
  城陵山下一座座浮吊
  抓起来的都是江湖的烧烟
  很多人并不认识芦苇
  却说爱芦花
  很多人没见过一条大河
  与千里海湖擦肩而过
  却说情宽无际
  是吗?问问这条锁链
  它的每一环都拷住过自由的水
  而后,每一扣都是麻木和锈
  如今躺在江湖干涸的晚年
  连空虚都锁不住
  兄弟,你看呐
  治水
  一根棍子
  立在河流未醒的梦里
  比梦更纠缠的是芦苇,葎草,以及
  远处高亢的打桩声
  用手安抚它,告诉它
  已经没有值得气势汹汹的事物
  一路无妖,即使有,比如郝穴的洪水汹涌
  河王庙前所未有的恶浪
  都无法以棍降伏
  大禹用过吗?没有
  過去不说了。制伏不可一世的
  必然也是不可一世的
  比如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
  而不是昙花一现的雄心
  河多深湖多宽
  我知道一条河流
  从哪里潜入平原的地底
  从什么地方浮出湖面
  河多深,湖多宽,我不说
  郝穴口埋伏在黑瓦屋下
  尺八口按耐不住,露出螺山以上
  过集家嘴才兴风作浪
  我都不说
  但此江此河的蜿蜒比荆江妖冶?
  无非朵朵浪花吹牛,处处激流讲狠
  但河流的左右、南北与风吹无关
  看看你的船票,有无“验讫”二字
  摸摸心跳,有无情义起伏
  如果都没有,还是等河水翻过铁牛矶
  送你回家
  你必须占据一块高出水面的土地
  水再深,泥土也有出头之日
  一百年前姓丁的爬上了一块露出水面的土地
  就此他不再随波逐流
  今天北支渠的破旧墙上
  还生活着与他一同扎根的井边茜
  这地方至今还叫丁家洲
  与狮子在领地留下气味不同
  与牧民用颜色、动物、植物命名土地不同
  湖乡的弟兄,像沿河飞行的白鹭
  寻找水中裸露的每一寸实在
  第一个发现高地的人
  抛锚就把自己的姓氏也啮入了泥土
  他的姓就是一块土地的姓
  虾三线的龚家台、周家台、鄢家台、邵家咀
  黄家咀、周大咀、邹家垸、徐家垸、但家湾、傅家湾……
  每一个村子的命名,都是一个男人的改弦更张
  谋生江汉之间
  必须占据一块高出水面的土地
  否则麦子等不到灌浆
  鸡、鸭、牛、羊、猪、狗
  不可能听到秋天灰雁的叫声
  过北支渠
  我在八百条河渠交织的湖泽寻找方家村
  汉水以北,汉北河、北支河并肩走到新沟
  汉北河往南是北支渠、南支渠
  西干渠、东干渠与它们垂直
  它们分割荷叶一样密集的村庄
  方家村住在北支渠与西干渠交汇的平地
  穿过收割之后的麦茬,一位大娘请我吃西瓜
  她羞涩的微笑如湖风吹过军堤的老墙
  八十多年前的标语,大字模糊,梦想依然灿烂
  船已拖到岸边,倒扣在丛生的白茅上
  村民或者守着一个小卖部,不赚钱
  或者把房前屋后打扫干净
  他们的姿态比水低,享受低保,心就不安宁
  他们把善书说给风,说给荷花
  直到每一方水绽开吉祥
  一只船从财神庙背后悄悄远去
  飞廉、黑麦草、野胡萝卜、鹅肠菜开始低垂
  一天最热的正午,只有北支渠的意杨挺拔
  为方家村高举着阴凉
  冬天,河岸说话
  有谁听见过坍塌的声音吗
  不是牛筋草茂盛的春天
  不是蚱蜢横飞的夏天
  也不是秋水浩荡的秋天
  而是在洪水远去后的冬天
  我沿着大河朝城市走去
  一艘艘高大的货轮穿梭在零星的雪花中
  它们满载的心事封闭在钢铁的货柜里
  每一寸河岸张开弯曲、深浅、宽广不一的裂缝
  仿佛一张张痛楚的嘴,扭曲、无声
  我走过之后,一声声闷响从后背穿透到前胸
  我听见过坍塌的声音
  大河上下,阴阳相错,一块块善良的土地
  连同土地上的柳树、苍耳、香蒲
  与平原决裂,坍塌在寒流中
  但它们一直没有停止说话
  初春所见
  河从北走来,向东流去
  凤眼蓝缠着死鱼在河岸堆积成丘
  从闸口蜿蜒到河口
  从凤眼蓝走过的人不留下任何半个脚印
  一条河仿佛荒无人迹
  只有鳊鱼、鲤鱼的拍打还在响彻
  与我一样,它们吃麦子、黄豆、油菜
  吃地沟油、化肥、重金属
  它们是一条河的主人
  与我不同,它们从比水更冷的底层跳起
  再砸下去,打开一朵一朵水花
  如庆祝节日,新生的小鱼像雨丝妆点寒水
  只有它们相信春天必然会来
  谁说春天不会远了
  厚重的车轴草洗净双脚的淤泥
  抬头所见还是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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