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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归有光的大名,我翻开了《震川先生集》,眼前豁然一亮。归有光研读司马迁《史记》终生不辍,先后留下数十本圈点本及《〈史记〉例意》一书。他对司马迁的道德文章钦佩不已,并手追心摩。《明史·归有光传》记载“有光为古文,原本经术,好《太史公书》,得其神理”。可见,他本人是深谙司马迁作文之法的,并在写作中付诸实践。
司马迁写《史记》有一种独创之法——互见法。顾名思义,即在一个人物的传记中着重表现他的某些特征,而其他方面的特征则放到别的传记中予以补充,形成互为表里、互相发明之势。而当读者将散落于各个篇目的碎片化信息拼接起来时,一个较为完整的历史真相就会呈现出来。《项脊轩志》短短千把字的篇幅,是如何感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的?笔者认为这与归氏巧妙运用“互见法”是分不开的。以下笔者就从“互见法”的角度来解读这篇不朽之作。
漫漫科举几多悲
应该说《项脊轩志》开篇给人的感觉是“哀而不傷”、苦中涵乐。尽管这间屋子破旧、逼仄,却可以“心远地自偏”。因为彼时的归有光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际。他自幼苦读诗书,八九岁已文采斐然,十三岁即应童子试,十九岁以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相当于苏州高考状元)。“前辟四窗,垣墙周庭,……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作者以抑扬顿挫、散韵结合的优美文字极写内心的恬淡、洒脱与自信。特别是“偃仰啸歌,冥然兀坐”,八个字就刻画出少年才俊那种无拘无束、春风得意的满足感与自信心!其实,原文还有一段归有光对自己当时心境的议论: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这里归有光以“蜀清”“诸葛亮”自况,抒发了自己逆境中逆袭的豪情壮志,但现在通行的教材大都把它给删掉了。非常可惜!
之后发生的事,由于与“项脊轩”没有直接关系,作者没有写出。然而,恰恰是之后的一系列科举厄运才使归有光真正认识了自己。他曾无奈地说:“少有四方之志,既年长,无用于世。”(归有光《晋其大六十寿序》)漫长而惨淡的科举之路使他变得自卑而消沉,甚至怀疑自己“科名有命文无功”。因此,当他若干年后补记该文时,心情当是无比感慨与悲凉的。对照阅读《归公墓志铭》《先君述》《家谱记》等材料,可以感受到他从翩翩才子的轻狂,到“场屋困顿”荒江野老的落寞,这才是真实的归有光形象。这些文字将《项脊轩志》中“显”的部分与“隐”在其他文章中的部分,共同呈现出来,形成了互补,一方面扩充了文本含量,同时也增强了文字的厚度,使我们再读那段优美文辞时,才会理解什么叫“含着眼泪的微笑”。
百年望族令人悲
“项脊”之名,取自归有光远祖归道隆居住地太仓项脊泾。作者以“项脊轩”命名书斋,且写文章来记述,慎终追远、钦慕先人之意甚明。归氏先祖自唐朝已降“工部尚书而下,累叶荣贵,迄于唐亡。吴中相传谓之著姓”。(归有光《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县城东南,列第相望。宾客过从饮酒无虚日,而归氏世世为县人所服。”“高祖与诸弟出,常乘马,行者为之避道。”(归有光《归氏世谱》)宾客盈门,势力很大,盛极一时。“弘治、正德间,从高祖以富侠雄一时。宾朋杂沓,觞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环溪之间,弦歌相应也。”(归有光《卅有堂记》)所以称归氏为百年望族,绝非虚誉!
然而现实情形却是:项脊轩这座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一派破败不堪的景状。而更令作者痛心的还有“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归家已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了。在《项脊轩志》里,作者并没有对家族的衰败发任何议论,只是如实状写。那么,当时“归氏”情况又如何呢?这部分内容可以通过《归氏世谱》《归氏世谱后》《家谱记》等文章来了解,我们从中可以窥见《项脊轩志》里平淡文字下的自责与砥砺。
归有光在《家谱记》中就痛斥道:“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他为此“太息流涕”“深自伤悼”。这天崩地坼般的家族变故,对于饱读诗书、崇尚孝悌、重视家族敦睦的归有光来说,是沉重的打击。他无法接受,也绝不甘心。《项脊轩志》里“归氏分家”的描写,特别是其祖母给他“象笏”的细节无不流露出归有光渴望通过考取功名来重振家声的愿望。他曾发誓说:“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归有光《家谱记》)归有光身上肩负的担子可谓重矣!
事关天属别样悲
清人方苞在《书归震川文集后》中有一段议论:“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这里方苞对“事关天属”一类的文字推崇备至。所谓“天属”就是指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这一类文字构成了归有光散文中最耀眼的一束光芒。
限于《项脊轩志》中有关其母亲、妻子的描述非常简练,读者很难从其有限的文字中感受到归有光对她们的深沉眷恋。我们借助其他相关“事关天属”的文章,如《先妣事略》《寒花葬志》《请敕命事略》《世美堂后记》《祭外姑文》《思子亭记》等,可以加深对归氏笔下人物的了解,从而更好地理解《项脊轩志》中的精炼与深意。
如归有光母亲的形象,《项脊轩志》中仅有一句“儿寒乎?欲食乎?”人物形象很是单薄。但通过《先妣事略》的描述,其母亲形象会立刻丰满起来。归有光的母亲宽厚慈爱:“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又任劳任怨,治家有方:“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更重要的是,她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格,毫不马虎:“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描写,使得读者感同身受,对归氏母亲充满崇敬与赞叹;也因此更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作者要“瞻顾遗迹”“长号不禁”,以及为什么会“语未毕,余泣”。这里虽然只有简单的一个“泣”字,但如果不了解《先妣事略》,读者很难对归有光念母、思母之情有深刻的体会。
同样,《项脊轩志》中妻子的形象也非常简略,仅有的形象也只是好学深思而已:“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或是回娘家后向弟妹们念叨“项脊轩”的事。其实归有光的妻子,包括他的续弦,都在归氏生命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是他重要的生命支柱。如果不了解他的妻子,读者很难对最后那段文字产生共鸣。
通读《请敕命事略》《寒花葬志》《祭外姑文》等文章,我们可知归有光的“妻党”非同寻常。妻子魏氏的父亲为光禄寺典簿,伯父是“当世名儒”庄渠先生。魏氏一族在当地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魏孺人“少长富贵家”,嫁到归家后却并没有抱怨生活清贫,而是“甘淡薄,亲自操作”,就连回娘家看望父母时,也从不向娘家提起自己的困难,直到生了病,娘家派人来探视,才惊讶地发现归家“其贫如此也”。更为难得的是,魏氏非常敬重归有光,与他感情甚笃。当别人奚落、嘲笑归有光时,她却劝慰归有光:“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归有光《请敕命事略》)鼓励他不要为眼前的处境所困扰,应该立志干出一番事业来。正是有了这位志同道合、毫无怨言的“贤内助”的默默支持,归有光才“屡败屡战”,不断坚持考下去。妻子是归有光人生道路上的巨大动力与精神慰藉。琴瑟相谐的岁月是归氏最甜蜜与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天道不公、好景不长:“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矢殁……天道竟不可知矣!”婚后仅六年,妻子就突然病逝,这对归有光的打击是可以想象的。当他回忆起那段美好时光时,恍同隔世,痛何如哉!
此刻读者再阅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一句时,感触就会深刻得多: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寥寥语句,虽无一“悲”字,却字字含泪,句句泣血。睹物思人,天人永隔,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啊!
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知其人、晓其世,对《项脊轩志》中所蕴含的巨大沧桑感与沉痛感,理解起来自然水到渠成。(作者单位: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国际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