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建国初期，我读到出版不久的《原动力》时，还不知草明何许人。后来，我看到一本当年少有的封面有外文、印制考究的精装本《原动力》，扉页上还印着作者的照片。她，黑亮的波浪短发，时尚西服翻着白领，面呈甜甜微笑，两眼炯炯有神，颇有风采。这时，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解放区里第一本文学杂志《东北文艺》的创始人，受过鲁迅关照、指导的抗战老干部——草明。
　　1953年，我进入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深秋，第二届全国文代会在北京怀仁堂召开，东北代表团团长就是草明，丁玲的秘书张凤珠通知我们说，东北作协草明主席要见见东北同学。晚间，我同几个东北同学前往。眼前的草明不同于照片，矮小、瘦弱，身着普通蓝制服，很是一般。那时我们列席文代会开幕式时，见名演员常香玉身着墨绿色毛料连衣裙，女作家关露披着苏式花色鲜艳的大披肩，相比之下草明有些土气了。但是，她极热情、爽朗、洒脱，细致地询问了我们的学习、生活情况，又诚恳表示欢迎我们毕业后到东北作协工作。两年后我们毕业，真将我调到东北作协任编辑。
　　当晚我被安排住到草明屋。作协领导师田手说，让我暂代一女同志执行看守任务。我一惊，堂堂作协主席何须看守？他慢慢说：反胡风运动，草明同志和胡风有些关系……不必多问了，我们文研所二期原定学制三年，就是因为来了反胡风运动，提前一年毕业的。我被人送到草明屋里，她热情相迎，我想同她握手，她没有回应。寒暄后，她端来一盆热水洗脚。洗后，倒水回来，又端回一盆热水让我洗脚，我很不好意思。
　　这一晚我睡不着，拿着一些稿件翻看，发现有篇小说《生活第一课》很有生活气息。我兴奋了，下意识抬头一看，草明的床上没人，我一惊，悄悄望去，原来她瘦小的身躯已陷进钢丝床的床窝里，大白床单从头到脚平平地遮盖着全身，不熄灯，还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草明笑说：“小鬼，后半夜你睡觉蛮好哇，我两次上厕所，在你床边来回走，还帮你盖上毛巾被你都没醒，还是年轻人好哇！”我也笑了，心想：她的潜台词一定是，你还能看守我？
　　隔日上班后，我同主编谈了对稿件的看法，他很欣赏，问我能不能去鞍山找作者李云德研究把稿改好。我刚到作协，办公室还没坐就出差，又想：也好，马上走，再不用看守草明了。工人李云德的处女作《生活第一课》改好、刊发于国庆特号头题。从此，大连、鞍山联系作者的任务就交给了我。转年后，草明回到了鞍山，我和她交往多了起来。
　　我亲眼看见草明穿着肥肥大大的蓝布劳动服，手提安全帽在坑洼不平的工地上奔走，在火焰灼面的高炉旁举镜观察；多次在她家里同前来做客的男女工人相遇，劳模孟泰、王崇伦等都是她的好朋友；我也多次同她和作家于敏一起去他们举办的工人作者业余学习班里座谈；我听她谈过长篇《乘风破浪》的构思；她应我之约写出了短篇《姑娘心事》，以后被《人民文学》转载。当时她任鞍钢一炼钢厂党委副书记，上下班五、六里路全是步行。她的举止言谈、文品人品都给予我及文学小组作者极大启迪。她宽仁大度，厚人律己。对给她的错误批判只字不提，而且还庆幸“因祸得福”，自己主动辞去作协主席职务，减去领导压力，解除一些会议，全身心地和工人们打成一片，轻松愉快，生活充实。
　　草明原名吴绚文，生于广东省养蚕缫丝发达的顺德桂洲乡、一个破落的清末官宦人家；少年丧父母，到广州读师范后开始偷偷写作，其中《缫丝女工失身记》及其它写缫丝女工的作品受到了文学青年欧阳山青睐。
　　欧阳山刚从上海的“左联”归来，创办了《广州文艺》，他称草明的作品为普罗文学。当时年轻的草明还不懂“普罗”是什么意思。欧阳山悉心开导，栽培，率其秘密组织“普罗文学同盟”，两人读书、研讨、多方活动，并肩征程中进入爱河。
　　为躲避搜捕，二人逃至上海，结识了鲁迅先生。1934年，文化名人聂绀弩请鲁迅先生于上海豫园吃饭，有胡风及他们夫妇作陪，鲁迅请这位“左联”小妹妹坐其身旁。饭毕，“小妹妹”草明忙向鲁迅递上牙签，鲁迅摆手“勿用”，因是假牙，幽默地说：“这让敌人晓得了会高兴啊，鲁迅老掉牙了。不过，他们莫高兴太早了……”这句幽默、尖刻的话语，草明深记一生。
　　后来，草明又交给茅盾一新作《老怪物》，茅盾同她细谈后说：“哦，你才20岁，写得挺老练呀！”又说“你对下层人生活熟悉，这是好事，以后要多写，语言不要欧化，多用劳工的生活语言，我们是中国人么！”这使草明明确了多写劳工、走中国的“普罗”文学道路，将“萌发共产主义思想”的萌字拆开，以草明为笔名。
　　在宝塔山下、延河岸边，草明遵循“讲话”精神，默吟着“信天游”音律，满腔热情跟随西北文工团深入到陕北乡村去，宣传、采访，同婆姨、老汉交朋友、唠家常，写文章。待她满载收获回延安，却得知欧阳山陷入了另爱的漩涡。草明坚决离婚。
　　她咬牙、含泪拼命去参加大生产运动，以瘦小身躯抢干重活，终于病倒，住进医院。欧阳山去看望，她曾说“好像自己身上挖去一块肉似的不自在”，再吐不出往日的语言了。恰值日寇投降、胜利战鼓敲响，草明不顾院方阻拦，执意出院，随欢腾的大部队到遥远陌生的东北去，走得越远越好。
　　1947年初，草明独自走进北满镜泊湖发电厂，成为同工人结合的第一位作家。1948年，写出了第一部反映工人生活的中篇小说《原动力》，很快被苏联汉学家——曾任驻华大使的罗高寿的父亲罗加乔夫翻成俄文，后被波兰等13个国家翻译出版。1948年沈阳解放的第三天，她又以军代表身份到沈阳机车车辆厂，后任该厂的工会副主席，全身心投入工人生活中。以后写出了长篇小说《火车头》。国庆10周年前夕，她又奉献出了反映钢铁工人生活的长篇《乘风破浪》，被称为“十年献礼佳作”。粉碎“四人帮”后，草明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神州儿女》。同时还有近百篇短篇和两三百篇散文及《名家自述丛书——世纪风云中跋涉》相继出版，被誉为“新中国工业文学开拓者”。1987年，草明荣获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草明，一位南国单身女人，经世纪风云洗礼，已有着如她酷爱的钢铁事业一样的钢铁意志，心中燃烧着钢铁熔炉里升腾的烈火。莎士比亚说过：“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勇大智的人才能处之泰然。”草明正是如此，她处之泰然，勇踏暗礁，实现了人生价值，打出一片女强人的新天地。
　　（赵郁秀，女，满族，编审。1933年10月生于丹东。1955年秋任辽宁省作协编辑。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亚洲儿童文学学会副会长、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