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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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总是想起它来,总是很深情地跟别人讲述有关它生前的一些故事,然后就恍然地浸入绵绵的伤痛之中。我就问自己,为什么最近总是想起它来?仔细一想才发现并不是最近才这样,而是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它的怀念。比如说听见鸟鸣,会想起它,看见鸟飞会想起它,看见草地上踱步的八哥我就几乎忍不住要喊它的名字,我一直遗憾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给它取个名字,而是就叫它“八哥”。每当我这样呼喊它的时候,它都会歪着脑袋,睁着圆圆黑黑的眼睛猜度着我的心思。我知道,它虽然走了,但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呼喊,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从来没有停止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的呼喊。
  
  一
  
  我记得那是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暑假。我和表弟海军、海涛、狗娃、钱昆一起坐在高大的楸树下面仰着头望着揪树伸向蓝天里的枝桠。在枝桠的尖上有一个鸟巢,奶奶说那是八哥的家。我们可以看见八哥妈妈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因为小八哥马上就要出巢了,它们都长大了。当时我们没有细腻的情感去猜度一只鸟妈妈的心情,只是担心那些我们盼了一个月的鸟儿可能会飞了。
  计划是从八哥妈妈衔枝搭巢的时候开始的。后来我们逐渐可以听到小鸟的啾鸣声,便面红耳赤地争论小鸟的数目和如何瓜分它们。对于小鸟长大的盼望和期待成了我们这个暑假最主要的娱乐。
  我们谁都相信它们随时都有可能会飞走,因为我们经常看见它们从这个树枝飞往那个树枝做短程飞翔训练。而且,随着它们户外活动的增加,连读学前班的最小的表弟钱昆都数清了一共五只鸟。在他数清楚鸟的数目那天他很高兴,因为他也可以分得一只。
  海军说再不抓它们,它们就要飞走了。于是他把鞋子脱了,开始爬树。鸟巢里的那些幼鸟大概都玩累了,它们一起把脖子搁在巢沿上,一会望着海军,一会望着我们,又看了会儿彼此,随后就各自啾鸣或者梳理羽毛,它们看不到灾难。它们的妈妈不在家。
  当海军将要接近它们时,大鸟回来了。它在海军的头顶盘旋和哀鸣,在枝桠间扑打和翻飞,鸟的羽毛和细小的枝叶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飘落进我们的眼睛里,我们揉了揉眼睛,有泪水流了出来。
  当大鸟向海军扑来的时候海军死死地抱着树枝不松手。我们奇怪就算是大鸟其实也只比我们的拳头大些,它哪里获得的这么大的勇气来攻击海军?来攻击人类?
  然而,它终究敌不过海军,悲鸣着的大鸟在高大的楸树树冠上盘旋了几周之后飞走了。这个哀伤的母亲彻底绝望了。我看着它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从一个黑点变成一个金点,然后一点一点地融进夕阳里。
  夜幕一点一点地侵蚀了万物,就像时间渐渐模糊我的记忆一样,我忘记了海军当时拎着几只鸟儿是怎样下来的,我只是记得,后来我们五个表兄弟把鸟儿分了。在沉沉的暮色里我们都发誓要对自己的鸟儿负责,喂养好它们,并且我们都争着许愿,自己的鸟儿将来肯定会说话!
  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我把那只属于我的鸟儿安放在何处,只记得在清晨的时候,睡梦中忽然记起自己有了一只八哥所以乍然醒来,之后就捏着塑料袋到田野里去抓蚂蚱。
  茂盛的青草和棉花苗有我的腰这么高,露水打湿了我的裤子,在旭日东升的时候我带回了大半袋蚂蚱。
  我的八哥被奶奶装进了一个铁丝做成的笼子里,笼子挂在院子中央晾衣服的铁丝上,地上一片黑白相间的羽毛,它由于恐惧而紧闭双眼。
  我发脾气埋怨奶奶不该剪掉八哥那已经丰满的羽毛。但是奶奶说,不剪掉羽毛的话,它就会有机会飞离你。我觉得奶奶的话有道理,所以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八哥从笼子里捧出来,喂它那些刚抓来的蚂蚱。
  八哥缩在我的手心里,它双目紧闭,任凭我威逼劝诱,始终不肯张开嘴巴吃我逮回来的蚂蚱。
  奶奶过来把八哥放在自己的膝盖头上,用她那龟裂的手掌抚摩着八哥的羽毛,跟它说一些安慰的话,就像她平时对鸡呀、猫呀讲话那样。然后就用拇指和食指很轻巧地捏开了八哥的嘴巴,我就顺势把细长的蚂蚱塞进了它的口里。这样喂了近半个小时,奶奶用中指指肚轻轻抚了抚它的肚子说,吃饱了,给它点水喝。我便把盛在盒子里给小鸡准备的水给它端来,八哥喝了两口就不喝了,我怕它没喝够就把它的头按了下去,把它的嘴巴埋在水里,可是它根本不再喝了,而是有些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我和奶奶都笑了。
  喂完八哥之后我就去放牛了。放牛的间隙,玩的那些游戏依然和往常一样,但我玩着玩着就走了神,我不知道我的八哥现在怎么样,它独个儿呆在笼子里是闭眼美美地睡觉,还是悲痛地怀念它的妈妈和它的那些兄弟姐妹?太阳会晒着它吗?风会吹着它吗?小猫的爪子能伸进笼子里吗?想到这里我的心“咯咚”一下注满了忧虑,小猫的一个跳跃,双爪是否就可以抱紧八哥的笼子呢?而这个时候奶奶刚好去了菜园子里……自我劝解和伙伴们的安慰都丝毫说服不了自己,我从山上飞快地跑了下来。
  小猫伏在奶奶的脚边,奶奶掐着新鲜的豆角,笼子挂在树阴下,八哥眯缝着眼睛,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
  奶奶抬头说,怎么,惦念着你的八哥了吧?这孩子,我看着呢,飞不了,看你爱的。
  我一梗脖子说,我渴着呢,要喝水。于是跑到厨房拿起瓢来一阵咕咚咕咚,像是愉快地歌唱。心里想着,我要永远地爱它,永远!
  我每天都咬着牙从睡梦中挣扎着起床,捏着塑料袋,蹚着露水,为八哥抓蚂蚱。我的手指经常被蚂蚱的嘴巴咬伤,双刀砍伤,双腿蹬伤。奶奶总是很心疼,让我用热的盐水洗手。
  奶奶说,其实八哥什么都吃的。奶奶每天都让八哥跟小猫、小鸡一起吃饭,吃那些浇了汤汁的饭,有时还让八哥吃一些没有剥壳的稻谷,八哥偶尔也吃一些。
  有一天,我挣扎着起床的时候却发现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把妈妈的雨衣穿上,戴上斗笠,准备出去,却被奶奶拦住了。那天一直很担心地把八哥捧在手里,焦急地看着窗外,但雨就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奶奶把八哥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把小鸡也放了出来,然后就在地上撒了一些稻谷、芝麻。没想到我的八哥也跑去和小鸡一起啄米。我很是惊喜,但很快又很担忧,我问奶奶,这样下去八哥会不会也跟小鸡一样啊?奶奶哈哈大笑说小猫还和小鸡一起吃呢,怎么没见小猫也变成小鸡啊?
  我果然看见小鸡群中竖着一根左右摇摆的猫尾巴。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八哥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并且越来越像一个家禽,它什么都吃,吃饭、吃米、吃青菜叶、吃虫、吃蚂蚱,还爱吃肉。
  有一天我们家里的那头小猪死了,因为猪很小,人没法吃,奶奶就煮了给八哥吃。我端着碗把切好的一片一片的小猪肉喂给八哥,它一片接一片地吃,不肯休息片刻。往常的时候我喂它几口,它总要停下来抬起头扬起脖子叫几声,声调曲折婉转,叫完之后就歪着脑袋睁着圆圆黑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于是我就用手轻轻地拍拍它的身子,抚抚它的脑袋说唱得真好。可那天它却没有抬起头扬起脖子唱歌,而是像饿极了似的一口接一口地扬脖子吞咽。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它就那样衔着,也不舍得吐出来。我用手指肚抚了抚它的肚子,它的胃肿胀得像颗小球。我吓得赶紧去叫奶奶,奶奶见它仍然衔着肉也有些乐,但却不无忧虑地说,傻孩子,好吃也不能撑死啊,你看你胀得啊……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摩着八哥,另一只手从八哥的口里扯出了它衔着的那片肉。
  那天我很担心,总是每隔一会儿就去看看八哥,奶奶说只能给它水喝,再不要喂食了。后来它一直目光呆滞羽毛蓬乱地呆在笼子里,一动不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都在极度的担忧中度过。第二天仍然什么都不吃,除了喝一点水以外。第三天它才开始吃食,剩下的肉全给了猫吃了,奶奶再也不许我喂它肉了。
  对于肉,我也跟八哥一样馋,然而当时吃肉的机会并不多。但是运气好的时候在瓠子和黄瓜中偶尔也会发现一些肉块,那是去年的腊肉。我往往会在饭里面埋两块,等到吃完饭之后赶紧把肉塞在嘴里,然后跑到八哥的笼子旁边,把嘴里含着的肉撕成小块来喂八哥。
  看见八哥吃得那样开心,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呵呵地傻笑。我想奶奶肯定知道我偷偷地喂八哥吃肉,但是她从来没有说破,只是后来她再把肉夹到我碗里后,看着我吃完才肯收回视线。
  现在想来,我就是奶奶的八哥。
  过了些日子八哥就不需要喂食了,只需要把它的食物准备好,它自己便会吃。而且它很喜欢和小鸡、小猫一起争食,所以总看见它和小鸡混在一起,有时又跳上灶台啄食猫碗里的饭菜或者用爪子把猫碗掀翻,奶奶批评它,可是它总叽叽喳喳为自己争辩,从不悔改。
  我的八哥活了下来,而且很健康,它被剪的翅膀也渐渐地长齐全了。我其他的表弟们养的八哥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都先后死去了。
  
  二
  
  有段日子我的八哥总是很沉默,那时它刚被我带回家,被塞进一个铁丝编成的笼子里,还被剪了翅膀,尽管在笼子里它可以吃饱并且喝到水,甚至还可以抬头望天,低头看地,但是它却一直沉默,从不开口唱歌。我总守在笼子边吹口哨逗弄它,它却微闭双眼,慢慢地扭转身子,背对着我,让我无可奈何。
  抬头望天,却无法在天上飞翔,低头看地,却无法在地下栖息,这是一只鸟的悲哀,何况还被剪了翅膀,一只被剪了翅膀的鸟犹如一个断了手臂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它当时沉默的原因,我表兄弟的那几只八哥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悲伤中默默地死掉的。
  八哥虽然从来不理我的逗弄,但如果有其他的鸟儿飞到院子里来啄食,它却很激动,总在笼子里上下地跳跃着,并且“喳喳”地叫着。这让我很担心,它有一天会从这笼子里飞离我,所以我总把笼子的门用铁丝拧得很紧,而且我从来不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就算偶尔放出来也会双手紧紧地把它捧住。但是有一次我放牛回来却发现八哥被奶奶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吓得我赶紧满地追赶八哥,八哥则慌忙地逃窜。
  我现在仍然记得它一边摇摆着奔跑一边回过头来看我时的情形,它圆圆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由于它的翅膀刚被剪掉,所以踉踉跄跄地没跑多远就被我捉住了,由于挣扎和奔跑,它又掉了几片羽毛。当它瑟缩颤抖在我的双手里时,心疼得我泪水都要流出来了,于是冲着奶奶发脾气,说她不该把八哥放出来。
  奶奶说,你问问它,看它乐意呆在笼子里吗?我一时哑然,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那八哥的感受,而只是怕失去它。奶奶说,如果它在笼子里闷死了,你还爱谁?我愣了愣梗着脖子说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八哥放出来。
  但是奶奶仍然在我放牛的时候把它放出来,让它在院子里自由地踱步。八哥在这样有限的自由里渐渐地恢复了活力。我也不再和奶奶争执了。
  奶奶说只要你对它真心地好,它总能感受得到,不管它是一只猫还是一只鸟,哪怕它是一棵菜苗,只要你对它好,它也可以感觉得到。难怪奶奶总对着猫啊、狗啊,甚至对着朵花儿讲话呢,尽管如此,我对奶奶的话仍然将信将疑。但是我聪明的八哥似乎的确感受到了我和奶奶的宠爱,因为它总在小鸡、小猫面前趾高气扬,并且总是无故地欺负它们。也许是因为许多次它做了坏事我们都笑着宽容了它,甚至很多时候都偏袒着它。总之,八哥从笼子里面走了出来,它有时一整天都在院子里和小鸡、小猫玩在一起。
  有一天,我正在用手指肚轻轻地抚摩着八哥光滑的羽毛,八哥很享受地微闭着双眼,这时奶奶喊我到屋后面的菜园子里锄草。我犹豫着问,把八哥也带去?奶奶说菜园子里有好多蚂蚱和青虫的,带着当然好——你不怕它飞离了你?八哥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像知道我们在议论它,歪着脑袋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奶奶。
  奶奶扑哧一笑说,没关系,它舍不得你的,我们走吧。
  八哥从黄瓜地跳到韭菜地,欢腾地叽叽喳喳地乱叫,偶尔还扑棱着翅膀飞上飞下……我们的心情都像早上初升的太阳,那样敞亮,奶奶脸上盛开着花儿,她笑眯着眼睛说,多新鲜的豆角啊,我们今天中午就吃豆角吧,看看,多深的草,我们把这些草锄了秋天好种萝卜。
  一边锄草一边听奶奶讲“古话”。那是很多又离奇又美丽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奶奶多得数不清,我都快十二岁了,她的故事还没有听到重复的。
  “糟糕,八哥呢?”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猛然一抬头,眼睛寻找不到八哥。我开始从菜地跑进红薯地,高高的玉米秆伸着宽阔的剑一样的叶片,把我的胳膊割了好几个口子都顾不上了,我带着哭腔喊着:“八哥!八哥——”
  奶奶仍然低着头锄草,一点都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说,孩子,它跑不了的,别着急。
  还不急呢,都怪你给我讲什么鬼故事!
  跑到河塘的时候我慢下了脚步,轻轻地站住了,因为我看见了我的八哥,它正背对着我站着,只见它先是把嘴巴伸到河水里含了水,然后依次啄着自己的羽毛,再试探着把翅膀也伸进了水里,后来它干脆跳进了浅浅的河水里,用翅膀扑棱着,阳光下水花儿四处溅开,每朵水花儿都带着太阳的光芒,它们欢腾着盛开又跌落……它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随后开始用嘴巴一点一点地理顺羽毛。
  我看得入神了,忽然听见奶奶压低了嗓门说,它在洗澡呢,啧啧,多爱干净啊!
  我这才发现奶奶站在我身旁好久了,我竟然都没有发觉!
  这时八哥发现了我们,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通,好像挺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就蓬松着羽毛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肩上,啄着我的头发。
  奶奶哈哈大笑,说,说不定我们八哥是个女孩子呢,你还偷看人家洗澡……我羞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把豆角,直嚷奶奶你瞎说。奶奶掩着嘴巴说,奶奶瞎说,奶奶没大没小的,看把你窘的!
  八哥在我的肩上一会儿扭头看我,一会儿扭头看奶奶,圆圆黑黑的眼睛一片茫然,但它似乎也可以感受到快乐,所以很快便叽叽喳喳地叫着,从我的肩上跃起,飞到玉米秆上,玉米棒子垂下红紫色的胡须,在微风中一摇一摇的。
  “奶奶,八哥的翅膀又长了起来,它都快会飞了。”
  奶奶说,是啊,可是它并没有飞离了你啊。
  尽管如此,我仍然担心有一天它会飞离了我。那时我最着急的就是如何让八哥开口说话,因为我想问它,它会不会有一天飞离了我?
  我们很早就听说过八哥是会说话的,我曾经仔细地观察过我的八哥,如果它一个儿独处的时候它总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问题一样,然后就开始伸了脖子唱出一些婉转的调子。这些调子和野生的八哥很像。但是一看见我,它就叽叽喳喳不肯唱那些婉转的调子。那么这可见它会至少两种语言,我那时就这样坚信。
  它既然会两种语言,再多一种怎会不可以呢?
  有一天,奶奶在屋顶上晒煮熟了的红薯片,大概是红薯的香味引来了几只野生的八哥,它们偷偷啄食红薯片,这时我的八哥看见了它们。它似乎很激动想努力地飞上树去,然后再跳到屋顶上,但是它没有成功,于是它唱出了和野生八哥一样婉转的调子,那些八哥停止了啄食,歪着脑袋看着我的八哥,随后便像一阵风一样刮了下来,停在了我的八哥的周围。它们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躲在门后面,用手指一点一点抠着门板。我想,完了,我的八哥就此要飞离我了。
  喧闹了一阵之后,那群八哥又一阵风一样地刮走了,我的八哥一个儿孤零零地一动也不动, 它沉默了好久才钻进小鸡群里一下蹬翻了给小鸡喂水的盒子,然后又跳过去啄正在晒太阳的小猫的尾巴。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又满是担忧地望着小鸡群里趾高气扬的八哥。我喊了声八哥,它便从鸡群里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在我的脚下。我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它的羽毛,它微闭着双眼。
  你会飞离了我吗?八哥像睡着了一样,蹲在我的掌下一动不动。我知道,你的翅膀还没有完全长齐,等你的翅膀长齐全了你是不是就要飞离了我?你们刚才是不是已经约定好了,等到那个时候它们再来接你?
  八哥真的睡着了,我轻轻地挪开了手掌,它仍然伏在地上,闭着双眼。我站起身来,心想,我一定要让你开口说话。
  八哥忽然惊醒,它仰着小脑袋疑惑地望着我。
  我跟村子里好多人打听,怎样才能让八哥开口说话?
  海军说他的表叔告诉他,每天喂它人的唾液,它就能说话了。我问村里的大人,他们有的也这么说。于是我每天都嘴对嘴地喂它唾液,可是好几个星期,它仍然不会说话。
  有一天城里的小舅爷来了,奶奶说他可是知道怎样才能让鸟开口说话,因为他养过八哥的。我心中一阵狂喜,小舅爷的糖果含在嘴里竟然不知道滋味。我抱着小舅爷的胳膊央求他一定要让我的八哥开口讲话。小舅爷绕着我的八哥转了两圈说,你的这只八哥养得不错,羽毛油光水滑,姐,他对我的奶奶说,去拿把小剪刀。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要小剪刀做什么,不许剪羽毛!
  小舅爷没有搭理我,而是伸手捏开八哥的嘴巴,并把八哥抬起来迎着光看它的舌头。还说,让我试试,没准还真能让它说话呢。
  八哥在小舅爷的手里挣扎着,有几片羽毛慢慢地飘落了下来。小舅爷说,想让八哥讲话啊,必须得修剪它的舌头,他从奶奶手里接过小剪刀,说,拿火来烧一烧。
  我终于明白了!小舅爷要拿剪刀修剪八哥的舌头,我突然大哭起来,于是小舅爷什么也没剪成。我紧紧地抱着我的八哥,谁都不许再动它一片羽毛。
  奶奶说,比剪他舌头还要严重呢。
  就是,我宁可剪我的舌头我都不许你剪它的舌头!
  忽然,我豁然开朗,为什么我不学八哥的语言呢?如果我学会了八哥的语言不是也可以问它了吗?
  我问小舅爷,你会把人的舌头剪成八哥的舌头吗?
  奶奶和小舅爷一起笑了,说,不会。
  有一天我真的就像八哥那样,一开口就唱出了婉转的调子,我问八哥,你会飞离了我吗?它说会。我问为什么?它说天空太美了。那我怎么办?你也飞啊!于是我和我的八哥一起飞了起来,可是飞着飞着我扭头一看,我的背上光光的,根本没有翅膀,所以一下子惊醒了。
  除了在梦里,我从来都没有学会讲八哥的语言,因为根本无从学起,大概我的八哥和我一样,它也许未尝不想学人语,但是同样地无从学起。
  很多时候它都飞到外面,也许它已经结识了许多鸟儿,但是我不知道,也许它跟我说起过它的那些朋友,但是我没有听懂。总之,它经常地飞到野外,自己啄食蚂蚱或者其他它认为可以吃的东西。但是每天我们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喊过它,它都能准时地飞回家来,从大门口滑进来,再掠过我们的头顶钻进厨房,直接落在了奶奶的灶台上,那上面有它的碗,碗里盛着和我们一样的饭菜。但它往往啄食几口就跳到旁边的猫碗里,然后啄几口之后用脚把碗蹬翻,再叽叽喳喳叫几声就落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忽然就低下头来在我的碗里猛啄一阵。奶奶说这多不卫生,便伸手去打它,它一下就跃上屋梁上,站在那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在为自己分辩。它说完之后往往还会俯冲下来叼走桌子上一两片菜,或者蹬翻一两碗菜。这时大家都会一起伸手打它,但从来没有谁得手过。大家就这样哈哈大笑地吃饭。
  它可以感觉到我们的心情,如果我们很开心,它就会很放纵,如果爹妈吵过架或者很累,它就很收敛,很少不合时宜地闹,它甚至能分辨出我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很多时候它跟你闹腾只是想要你用手抚摩它。
  它的翅膀已经长齐全了,伸展开来有我的两个手掌那么大,我经常看见它在清晨的阳光下掠过我家的屋脊,向深邃的蓝天飞去,我始终无法问它,它是否会飞离了我,它也从来没有回答过我。但它总会回来,无论它离开家多远,它总能在黄昏时分回到家里。
  长长的暑假也有穷尽的时候,我要去上学了。跟奶奶千叮万嘱之后才到了学校。我开始读五年级了,五年级新来了个班主任,他任命我当班长。
  放学后我急匆匆地往家里跑,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八哥,我兴奋地对八哥说了好久,它都那样懵懂不解,八哥也叽叽喳喳跟我说了好多,我也同样莫名其妙,但是在相互倾诉之后我们都很开心,他从我的肩上跃起又落下,它用嘴巴啄我的头发,啄我的指头,我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它的光滑的羽毛,把书包里装的蚂蚱拿给它吃,那是我在放学的路上逮的。看着它狼吞虎咽就很开心,我忽然很慎重地对它说,为了你,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不知道我学习好坏跟我的八哥有什么关系,但在当时,我觉得这是我能做出的最慎重的承诺。
  看电视里解放军发起进攻的时候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吹响了很嘹亮的口哨,于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也把手指伸到嘴巴里吹,没想来我反复琢磨竟然吹响了,所以每次放学离家还有一里远的时候我就开始吹口哨,这个时候我的八哥就会一直飞向我,落在我的肩膀上,或者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边飞边回头望着我,对我叽叽喳喳地叫着。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在路上我总觉得很不安,忽然就想到了八哥。我便一路飞奔,边奔跑边吹口哨,希望八哥听见我的哨音之后飞来,但是没有。我撞开房门,奶奶说它一早出去了啊,我刚从菜园子里回来……
  我在野外边奔走边呼喊,忽然我看见了一群孩子围在高高密密的麻地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走过去一看,一个男孩的手里正捏着我的八哥,我恼火急了,厉声吼道,放开我的八哥!他放开了我的八哥,但八哥却歪倒在地上耷拉着翅膀扑棱着,它的翅膀受伤了。我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飞起一脚便踢了过去,于是一大群孩子四下散开,到处逃窜。
  奶奶把云南白药涂在八哥的翅下,八哥又瑟缩在我的手掌里了。我捧着它,像是捧着我的一颗心。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它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做它才可以“长大成鸟”。
  但是我的八哥才不理我的担忧,它很快就痊愈了,很快又能拍打着翅膀飞翔。它照例调皮地蹬翻猫碗的饭,照例啄食我们餐桌上的菜,它照例在每个清晨婉转地歌唱,照例在每个黄昏栖落在我的肩头,它照例在我们的笑声里发表自己的意见,照例在我们的轰打中敏捷逃窜,它略收双翼箭一样掠过我们的头顶,在风中停住然后对我们鸣唱,我们每个人都仰望,都欢笑,然后它稍微舒展双翼便美丽地滑向白云深处。
  我以为这样可以天长地久。
  我忘记了那天晚上的许多事情,并且许多年来我都不愿意去回忆。也许是我主动想忘记,以免自己经常伤痛,也许是我害怕因为回忆再次经历痛苦,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愿意去回忆,但是想忘却反而更清晰。
  深秋的风让人瑟瑟发抖,树上总有叶子不断地飘落下来,白天变得短了,我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地正滑向夜的黑暗。我吹了口哨喊了八哥都没有回应,我边放书包边喊奶奶。
  我从来没有发现奶奶这么严肃过,奶奶说,孩子,八哥可能不在了。
  我一梗脖子说,不可能——八哥,你给我出来……
  奶奶说你看,奶奶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几根黑白相间的羽毛说,这是我在台阶上捡到的,台阶上还有血……
  我随奶奶到了台阶上,果然台阶上有干涸了的血迹,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嚎哭了起来。
  奶奶在瑟瑟的秋风中,手里攥着那几片羽毛怜爱地看着她的孙子。
  我霍地站起身来说,我不相信!谁说这就一定是我的八哥的血!我要去找它,它肯定还活着,只是它忘记了回家……
  那天晚上我想到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多远,无论多让我感到害怕,我都在暗暗的黑夜里一一走遍,在那些地方找寻我的八哥。
  我始终抱有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希望能够找到我的八哥。
  我去的每一个地方奶奶都陪我去到了,丝毫不劝阻我,尽管她知道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八哥的存在,它已经死掉了。
  我一直责怪奶奶,奶奶一直都不辩解,而且奶奶还对我说“对不起”。现在想起奶奶的道歉我就忍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在我们的农村,自己人之间从来不会说“对不起”的。每每想到这些,心中往往加深了伤痛,后悔自己当年不懂事,现在多想跟奶奶道歉啊,但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伤痛更进一寸。
  我的八哥会飞了,但八哥却不在了;奶奶的八哥会飞了,奶奶却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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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从天而降的女巫    你见过女巫吗?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女巫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人见到过女巫。  对了,忘了作介绍了,他叫斑豆,松鼠家族里的成员之一。  松鼠家族历来是聪明而又勤劳的。一直以来,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定居在这个美丽的“榕树之家”里。这里有好大好大的一片榕树林,这些榕树已经拥有很悠久很悠久的历史了,都已是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枝干相连。这里生活着许许多多的小生灵:精灵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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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想起梦里的那个秋天,依稀是要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有一个女孩子来送我,路上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她撑开一柄小小花雨伞,遮在我头顶上。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着,风虽然冷,心里却一片温暖。这个梦是我初三时做的,里面混杂了我青春的憧憬,情感懵懂初开的甜蜜,也有对未来的迷茫。后来浙渐长大,渐渐遇到了一些事,才明白了生活并不像理想中那么单纯。可依然忘不了那个梦,于是就有了忆秋这个笔名。  一路走来,也曾经遭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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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伟大的教育家马卡连柯坚定地认为,在儿童的教育中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不合格品:“不允许有1%的不合格品,不许有一个被断送了的生命。”废品——抑或“残次品”的产生没有固定模式,教育的关键应该是对人的精神与心性的关爱与引导。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别优秀的学生身上,也许正因为始终如一的优秀才使别人忽视了她内心脆弱的部分,而家庭、学校教育的空白点,令人叹息。  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欧阳启明睁开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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