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周云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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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10月15日,也就是周云蓬来佛山的第三天,我跟先行书店老板石头陪他去逛祖庙。祖庙里有不少门槛,台阶也很多,在助手的引导下,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还算顺利。在工作人员标准的导游式解说中,我们在里面走了大概一个钟头,然后就出来了。本来还想带他去岭南天地、梁园这些地方走走,他说有点累,不想去别的地方了,直接去书店吧,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在祖庙,周云蓬主动提出做了两件事,一是拜北帝,一是跟黄飞鸿的塑像合影。看着周云蓬对着北帝像默默拜了三拜,我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
  在祖庙里逛的时候有个小插曲,我们从侧门走进黄飞鸿纪念馆时,一位貌似工作人员的大姐看到导盲犬,远远地就摆着手对我们喊,没听清喊什么,意思应该是不让进,好在导游及时解释,她才没有阻拦,还对我们笑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这样的事情,我想周云蓬一定没少遇到,公交车、地铁、飞机、酒店、饭店、旅游景区,随时都有可能碰上。不管遭遇多少次,不管是否已经习惯,带给人的感觉总归是不好的。


  周云蓬这次来佛山,是受先行书店之邀,在书店做两场活动,确切地说是两场分享会,13号晚上一场,主题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5号晚上一场,主题是“我的中国民谣史”。两场活动都不需要门票,只要提前预订一本书即可,其实不买书也允许参加,只要你能在现场找到位置。粉丝这次真的赚到了。
  在第一场分享会上,周云蓬讲他去过的国家和城市,中间就提到了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问题。比如在国外,很多博物馆里的文物是可以让视障人士触摸的,工作人员看到有残障人士在排队会主动上前导引;比如一些体育场有为老年人或残障人士专设的区域,以便轮椅出入;比如导盲犬可以带着主人去到想去的地方,不会轻易遭遇阻拦等。
  我能感觉到周云蓬是非常在乎这些问题的。一个盲人,当然在乎这些问题。但是对于周云蓬而言,他在乎的深层原因是他对生活的热爱。他对世界始终怀着好奇心,他渴望更自由地去行走、去触碰、去体验、去感受。是的,好奇心,周云蓬提到了好奇心对于人的重要性。一个人如果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他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


  两场分享会,我都坐在第一排,跟周云蓬离得很近。第一场结束后,一位女性朋友跟我说,她特意关注了周云蓬的手,那双白白的微胖的手,触摸世界一定很微妙。我跟她开玩笑,说你可以让周云蓬触摸一下。
  其实我也留意到了他的手,分享会上他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一直在抠着,这种习惯性的动作让心理学家看到,一定可以写一篇精神分析长文,谈人生经历、童年创伤对心理的影响什么的。
  周云蓬给我们分享他的阅读和旅行感受,难忘的细节、敏锐的洞察力、细腻敏感的心思,让人难以相信出自一个盲人。他在京都读川端康成,在伊斯坦布尔读帕慕克,在纽约中央公园读《麦田守望者》,在波士顿附近的瓦尔登湖读梭罗,在耶路撒冷读《耶路撒冷三千年》,在吴哥窟联想到《百年孤独》和博尔赫斯……那些书,那些风景,你亲自读过见过,也不见得比他更懂、更心领神会。
  他“看见”的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跟他相比,我觉得我才是那个有生理和心智缺陷的人。
  第一场讲完,周云蓬唱了《永隔一江水》和《九月》,算是送给现场观众的福利,大家好开心。


  第二场活动,周云蓬给乐迷分享他眼中的中国民谣史,由音乐策划人老蔡主持。讲的过程两人穿插着唱了几首歌,《歌》、《花房姑娘》、《恋恋风尘》、《不会说话的爱情》、《梵高先生》,周云蓬还唱一首新歌《失明的城市》。
  互动环节,周云蓬讲到“什么是民谣”这个他经常被问及的话题。他说,要给“民谣”下定义可能没那么容易,但是有一個现象倒是可以参考,有些词在民谣中的出现频率较高,比如“姑娘”、“南方”、“梦想”、“远方”、“故乡”、“死亡”等,这些词放在一起还押韵,好神奇。观众一听,哈哈大笑。
  我即兴把这些词串起来写了一首诗,也可以当歌词:“一个姑娘灿烂如阳光/终于有一天她/怀揣梦想来到南方/几年下来她很受伤/这里哪像所谓的远方/可是故乡啊/回不去了/等待着她的/唯有死亡”
  再配个名字就叫《民谣史》,好玩不?
  周云蓬心中的民谣当然不只有姑娘和远方,他自己就写过一首诗,叫《民谣是什么》,有兴趣的不妨在网上搜一搜。


  周云蓬是一个非常睿智和锐利的人,这一点从他的音乐和文字中,从他的讲话以及问答中,都能看出来。用他已故好友李云的话说就是“简约,精准,扼要,一箭穿心”。两场活动,无论是分享心得,还是回答观众提问,都非常好,简洁、到位,还幽默。相比于大多数明眼人,他的视野更开阔,心胸更广博,说话也更有力量。他的敏锐和有力并不张扬,而是通过很平和的方式表达出来,但是能一下子戳到你。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周云蓬是在三个月前,比别人至少得晚了十年吧。我一向是个迟钝和滞后的人,对于一些流行的、畅销的、热点的书、人、事儿,往往不敏感,有时是不屑,但多数时候是迟钝。我是个乐盲,对于音乐界的人和事儿,反应更慢。但我觉得,慢也有慢的好。
  此前,周云蓬的歌我应该也听过,只是不知是他的歌,那天晚上他唱了一首《九月》,我一听,哦,原来是他的歌,早就听过的呀!
  三个月前,也许是被书名吸引了,我在当当网买了周云蓬的新书《笨故事集》。
  自从有了二娃之后,我的时间更加碎片化,很多书往往看了几页放下就没再拿起。《笨故事集》并没有“看得你昏昏欲睡”(周云蓬语)的效果,反而越看越让人激动。我连着三个晚上读完,然后立马发了一个朋友圈,顺便还赞了一下给书写序言的余秀华。
  说到余秀华,我看过她的诗,也看过她的传记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我觉得她是个诗人,也是个知识分子,这两个词用在她身上也不是比喻。看她写的序言,我觉得她是懂周云蓬的。


  余秀华在序言中提到了“轻触碰”这个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原创,我很认同这个词。《笨故事集》所传递的那种主人公与世界与他人“轻触碰”的感觉甚好,让我想到《雪国》和《伊豆的舞女》。至于怎么个“轻触碰”法,难以言传,看看里面的《敬亭山》、《飞行故事》、《沙溪》、《京都梦回》这些故事,你就知道了。
  去过祖庙的人也许知道,在祖庙正殿,有一个漆金木雕神案,神案的正面分为上、下两层,上层雕的荆轲刺秦,下层雕的李元霸伏龙驹。导游在跟周云蓬介绍这个神案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笨故事集》,在这本书里周云蓬提到小时候爱听《隋唐演义》,李元霸的故事听得很过瘾;而集子中的一篇小说《高渐离》即是由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改编而来。
  你看,看似完全不搭界的二者之间有了联系,这算不算一种“轻触碰”呢?


  周云蓬很会讲故事,这句话不单是放在音乐圈、诗歌圈来说。放眼整个当代文坛,恐怕九成所谓的小说家要被他干趴下,剩下的一成也不见得能盖过他。
  周云蓬要求自己“老老实实讲点故事”,讲“笨故事”,但我觉得他的“笨”近乎大巧若拙,已臻化境。他的故事讲得不动声色却又惊心动魄,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太难了,因为有的作家可以讲得不动声色,却寡淡无味;有的可以讲得惊心动魄,却显得一惊一乍,自己比读者还激动;还有一种是故弄玄虚,机巧太多,显得太“聪明”。
  《敬亭山》里两个盲人相爱并被毁的故事,《高渐离》中高渐离、赵高的故事,甚至《记住它们的名字》中那些狗狗的故事,多惊心动魄啊。但是周云蓬讲出来就像跟你聊天,娓娓道来,不紧不慢,但是也不绕,不拖沓,给你的震撼是慢慢渗进去的。他的故事似乎有种民谣的味道在里面,读的时候你的心绪会被慢慢化进这种味道里,并有所思考。
  周云蓬的小说是以传统的方式讲现代人的故事,换句话说既富有古典情怀又深藏现代精神,能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我觉得更难。现在很多作家提倡回归传统,我看过一些作品,确实深得古典小说三昧,但思维还处在前现代阶段,一看就知道依然是传统文人意淫式的写作。
  周云蓬的文字,我觉得总的调子是偏冷的,但也不乏暖意,而且这暖意不轻浮不做作。如果你是个悲观的人,这冷刚刚好,不至于像卡夫卡或太宰治看了叫人绝望;如果你是个乐观的人,这暖会盖过冷,同样让你熨帖舒服。


  古典文学对周云蓬的浸染和滋养是显而易见的,集中体现就是他的歌。《不会说话的爱情》灵感来自《诗经·君子于役》、《关山月》、《杜甫三章》、《游子吟》、《长相思》、《春歌》、《暗香》等,都是将古诗词直接拿来用;《山鬼》还有点《聊斋》的味道。
  小时候背的很多诗句经常会浮现在脑海中,把它们谱成歌曲,是周云蓬的一次圆梦行为,也可算作另一种形式的“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他说,古诗是要背诵的,要老在脑子里,终会被将来的生活印证出来。一个音乐人,能看到古典文学与现代生活的某种联系,难得。
  《隋唐演义》、《说岳全传》、《杨家将》,这些小时候爱听的评书,算是周云蓬較早的文学启蒙。他对《史记》里的故事如数家珍,对历史和历史人物有自己的理解。他多次提到《金瓶梅》,看来也是真爱。他还提到了《红楼梦》、《古诗十九首》和郦道元的《水经注》,他心中的三峡视觉印象,就来源于《水经注》。
  周云蓬的厉害当然不止体现在对古典文学的稔熟与运用。小说《高渐离》对史记《刺客列传》英雄故事的颠覆,《春歌》对李白《赠汪伦》的解构,甚至《远望当归》最后对陆游《钗头凤》的引用,《春歌》里的苏州话念白,在我看来都有一种很强的现代感,妥妥的正能量。


  周云蓬骨子里的现代精神,除了交游和阅历的影响,我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现代文学。在言谈和他的作品中,能感受到他对鲁迅、老舍、萧红、沈从文、张爱玲、契诃夫、海明威、卡夫卡、加缪、里尔克、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川端康成、梭罗、帕慕克等诸多中外作家作品的喜爱,阅读之广、理解之深,恐怕会秒杀一众文青。
  我是做文字工作的,对文字的敏感度多过音乐,周云蓬来佛山的这几天,我又把《笨故事集》看了一遍。上次读的时候,我在几篇特别喜欢的小说题目上做了标注,像《敬亭山》、《远望当归》、《笨故事》,这些都是私人化经验很强的小说,比较合我口味。读第二遍时,觉得每一篇都精彩,无论是带有自传性质的,还是完全虚构的。
  他的随笔集《行走的耳朵》,我也略读了几篇,感觉也很好,再一次印证,一个人如果真有才,往往会体现在多方面。
  在《跟着诗歌走入镜中》一文中,他说:“不要总想着救赎、唤醒、拯救,引导他人,不要抱有这样的野心,像个伟人一样挥手,要让自己的心自由起来,一辈子能做好这一件事就足够了,别人愿意被你影响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让自己的心自由,多难的一件事啊,一辈子未必能做好,但人只有一辈子,而且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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