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走路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仰起头，望天。看大片大片的蓝落下来，或是成群的鸟从一栋楼的上方掠过另一栋。
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路旁有卖爆米花的小贩。香甜的味道、温暖的热气弥漫着。
突然想起童年的时候，外婆在火炉旁读报纸的情形，厚厚的棉袄，认真的神情，白色的热腾腾的空气袅袅升起，裕太坐在外婆旁边玩小指头，还有笑得眉眼弯弯的……周助……
我还没有见到周助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他很多次了。
隔着妈妈的肚子听他在里面“擂鼓”，我咯咯地笑，妈妈说：“我可疼着呢！”
不知道是不是妈妈报复他踢得太疼了，选了个很特别的日子让周助出来。二月二十九日，意味着他四年才能过一次生日。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
我从爸爸手里把他抢过来，用极不标准的姿势抱着他，他放声大哭的皱巴巴的小脸可真丑！
爸爸站在边上紧张地看着我，就怕我把他给摔了。
他一生下来就是我们全家的宝。取名字的时候，却没想到是“周助”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
我质问爸爸，为什么不取个惊天动地、人中龙凤般的名字？
爸爸说：“要不，叫‘国光’？为国争光，够气派了吧。”从此让我对爸爸取名字的本领彻底失望。
后来想想，我的名字也是很普通的，再后来的小弟“裕太”的名字也很普通——我们的爸爸就只会取普通的名字吧。于是就想通了。即便名字再普通，可他也是不普通的，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啊！
弟弟，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和爸爸妈妈一样美好。
妈妈一直以为周助会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妈妈说：“我怀你们三个的时候，就数周助最闹腾了！”
可是周助偏偏是最乖的那一个。大多数的时候，他总是笑着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配上那蓬松的短发和白嫩嫩的小脸蛋，就像团子一样可爱。
那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捏他的脸。当白白的脸皮被掐得泛红时，那双眯着的眼睛就会睁开来，很无辜很无辜地望着我，却是不哭的。我就会开心得大笑。
爸爸有时会对妈妈说：“由美子把周助当成她的新玩具了。”
我假装没听见，再伸手去捏。
周助第一次让我们大吃一惊是他的味觉。
那天我放学回来，刚推开家门，小弟裕太就跑过来，一边指着院子一边吐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姐……辣死……坏掉了……哥哥……不能吃……”
我跑到院子里一看，这孩子一个人坐在走廊上，正在喂自己吃一片涂得绿森森的面包。
裕太指指周助身旁的一管东西。我拿起来一看：芥末酱！这不是昨天妈妈买错的东西么？
“你吃这个，不辣吗？”我惊讶地问。
“很好吃。” 周助笑眯眯地说。说完又一小口接一小口，庄严地品尝起来。
“哥哥骗人！”裕太一边跳脚还在一边吐舌头。
“没有哦。真的很好吃呢！由美姐你尝尝。”说着，把绿森森的面包向我递来。
“啊，不，不用了。周助喜欢就好。”我后退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这样的美少女若是不停地吐舌头可是很破坏形象的！
妈妈知道后直夸周助厉害，她的芥末酱没买错哦！从此以后，芥末酱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了。
周助厉害的不止他的味觉，还有他的网球。
最初，这孩子并不是自己想打网球的，他喜欢的是画画。可是裕太喜欢上了，怕没人陪练，所以周助才拿起了网球拍。谁知这一拿就再也没放下过。
8岁那年，这孩子拿到第一个网球比赛的冠军。全家都好高兴。
最高兴的是裕太，他告诉周助：“哥哥，教练说你也许是个天才哦。”虽然，那时的他并不十分明白“天才”的含义，只是因为教练那么说时赞扬的表情认为一定是好话。
裕太一直都很担心周助会再去学画画而不陪他打网球。
“现在，哥哥应该更加喜欢网球了吧？”裕太抓着他，眼巴巴地问。
“嗯。喜欢！”周助眉眼弯弯地说。
爸爸为了庆祝周助拿冠军，带全家去购物，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这可把我们乐坏了。裕太挑了最新款的电子游戏机，周助捧回了一盆仙人掌。
裕太瞪着仙人掌瞧了半天也没发现它的可爱之处。他又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结果被扎疼了，立刻把手指收了回来，一边揉着一边嘟囔：“有什么好！”然后问：“姐，你喜欢吗？”
我摇摇头，指指怀里的占卜书：“我喜欢这个。回去后帮你们都占卜一下。”
周助笑眯眯地说：“仙人掌很好养的。花店的阿姨说的。”
裕太皱皱鼻子：“笨蛋哥哥！”把大家都逗笑了。
日子就在这兄弟两人的网球和笑闹中一弹一跳地过去了。
周助进了中学后，越来越多的人说这个孩子是“天才”。来家访的老师、一起玩耍的同学都这么说。他的同桌、好朋友菊丸每次来家里玩都会向我们感叹。
菊丸说，周助上课时经常看着窗外发呆的。他就会好奇地跟着看过去，结果总是被老师逮到，叫起来读课文或者回答问题，而及时提醒他答案的却又偏偏是周助。
这种时候，菊丸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就满是惊叹和羡慕。
“其实，我在听讲啊。”周助眉眼弯弯地说。
“切，谁信？”菊丸撇撇嘴，一脸“你又骗我”的模样。
可是，我信！很少有人知道，这孩子会认认真真预习，仔仔细细复习，会为自己不知道的问题在图书馆里待上一整天。他读的书很多，每次我买回来的书，他总是比我先看完。
他的功课好，知道的东西多，并非平白无端得来的，他有他的一份努力。只是这份努力被掩盖在他的笑容后面，你看着他，只觉得一派从容。
也许正因为这份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从容，使他总是被冠上“天才”之名。
也许这样说的人是出自好意，但却给这个孩子造成了困扰，因为这个称呼让裕太和他有了隔阂。
谁愿意总是被称为“天才的弟弟”呢？尤其当一个倔强的男孩处在最重视自己的自尊的年纪里。
裕太的怒气和疏离来得那么强烈而猝不及防。
他很快就转学了，在他进入和周助同一所学校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个曾经开心地嚷嚷着“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学了”的少年头也不回地去了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
那天的天很蓝。
往常这样的日子，兄弟两个一定会在外面打网球打到尽兴，然后彼此搭着肩回到家里抢浴室洗澡。
周助总是抢不过裕太的。裕太会在浴室里用胜利者的语调喊：“笨蛋哥哥，一起洗吧。”周助就立刻抱了衣服钻进去，然后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
那天，这个孩子却只能窝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
“你到底是在发呆还是在看电视？”我看了心里难受，又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就伸手捏他的脸。
他睁开眯着的眼，抗议道：“姐，不要老捏我的脸。”
“谁让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哪有。”又开始眯着眼睛说瞎话。
“没有吗？那正好，我帮你占卜一下吧，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哦！”我把手上的塔罗牌弹得刷刷直响。
“好呀。”他乖乖地点头，却让我愣住了。以前他总是说：“不要！姐的占卜好像很准，可怕！”
那天，我们用塔罗牌玩了一下午。什么命运、爱情、家事、健康、升学、事业……一样样算过来，看着那些完全不搭边的占卜结果，这个孩子笑得团成一只小熊，还笑出了眼泪来。我拍着他的背说：“裕太会了解的，裕太会了解的……”
后来的后来，裕太果然又扯着嗓子喊“笨蛋哥哥”了。
被叫成“笨蛋”的周助笑得很开心。
那样发自内心的笑，每一次，都在裕太身边。
周助这个孩子没有太多的胜负之心。对待考试的排名，对待网球比赛的胜负，都显得很随意。
因此就有人认为他不认真了。
四月的一天傍晚，外面下着雨，我在做晚饭。住校的裕太今天要回来，我一心想要做出裕太最喜欢吃的覆盆子蛋糕。这时，门铃响了。
一定是裕太，这小家伙又冒冒失失地忘记带钥匙了吧。我趿拉着拖鞋跑过去，用粘着面粉的手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浑身湿淋淋的周助。
“对不起，姐，我找不到钥匙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眯着眼睛低低地说。
我二话不说扯下他的网球包，推他进浴室。
这孩子一定不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笑容让人心疼得想哭！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很想抱着他说：“周助，我是你姐姐，你可以向我撒娇的。”
可是，现在连裕太都会拒绝我说“我才不要女生来安慰”了，这个从小就乖巧懂事、从不让人为他操心的孩子会需要我的怀抱吗？
幸好，裕太很快也回来了。
我把周助情绪低落的事告诉他后，就回厨房接着做蛋糕。
裕太虽然总是“笨蛋哥哥”、“笨蛋哥哥”地叫着，转学后也很少给周助好脸色看，可是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心疼这个“笨蛋哥哥”的。而周助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别扭弟弟。裕太的话，一定可以让周助开心起来的。
当我端着终于完成的覆盆子蛋糕出现在客厅时，看见这兄弟两个脑袋挤在一块，在联手拼拼图。这时周助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涌出来的了。
后来从裕太那里知道，原来那天，周助的网球受到了质疑。
他们学校那个网球部的部长因为这个孩子在练习赛中没有用真正的实力去赢对手而质问他。
他不满意周助对网球的游戏态度，要周助认真对待比赛，认真去赢。
“可是，老哥喜欢的就是像游戏一样的比赛过程啊！”
裕太说，周助喜欢将对手的力量激发到极限，享受这样惊险的乐趣，“笨蛋哥哥是认真地在‘play tennis’啦，他们那个‘面瘫’部长根本不了解！”
裕太口中的所谓“面瘫”部长我曾经见过好多次。
有时我回家会特意拐到周助放学回来经过的那条路上，看能不能恰好遇见他，让他坐我的车一起回家。
每次遇见的时候，周助总是和他们网球部的队员们在一起。他走路的时候，头仰得高高的，蓬松的发从额际落开去，笑眯着的眼睛露了出来。
那个“面瘫”部长总是走在这孩子旁边。说“面瘫”其实很不礼貌的，那不过是个一脸严肃正经的孩子罢了。小小年纪，看起来就很有威严的样子。听说他们队员都很尊敬他，周助也是。那是个看上去就很认真的人，也难怪周助的“不认真”会让他不满了。
后来，我去看了周助打比赛。
那天的阳光很晃眼。
举行那场网球比赛的公园有着爬满常春藤的围墙，有很多香樟，还有别的很多高大的我说不上名字的树，笔直地长到很高的地方才开始分出枝桠，长着算不上很浓密的叶子，干干净净的。阳光透过交叉的枝桠投到地面，一地斑驳的光影交织着。
我穿着新衣裳——兄弟两人合起来送我的生日礼物——来看这个孩子的比赛。
这是全国中学生网球大赛关东区的决赛。
这个孩子是第二单打。他们学校暂时1比2落后。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们再输一场，对方就以3比1夺得冠军了。如果要赢，周助的这一场就不能输。
于是这个孩子说：“偶尔，也该认真一次了呢。”
我看见这孩子拿起球拍准备上场。
风吹过，撩起他蓬松的头发，他在风里向着看台上的我和裕太挥手，那个笑容是从心底流出来的，我知道；那个笑容里有某种坚定的意味，我知道。
身边有女孩子在说：“现在的周助学长看起来就像天使一样！”
天使吗？才不要！
周助就是我们家的周助。
然后，他转身走上球场。我看见他的背影，在明亮的阳光底下，温暖极了。
突然间，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肩背虽然瘦削却是结实的——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当年在我手臂里的那个哭闹着的皮皱皱的丑丑的孩子居然有了那样一双可以担负任何责任的肩膀！
我走路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仰起头，望天。
看大片大片的蓝落下来，或是成群的鸟从一栋楼的上方掠过另一栋。
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那时候，有一个孩子，他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头仰得高高的，蓬松的发从额际落开去，笑眯着的眼睛露了出来。
那时候，我总会想，落在这孩子眼里的是怎样的景象？
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路旁有卖爆米花的小贩。香甜的味道、温暖的热气弥漫着。
突然想起童年的时候，外婆在火炉旁读报纸的情形，厚厚的棉袄，认真的神情，白色的热腾腾的空气袅袅升起，裕太坐在外婆旁边玩小指头，还有笑得眉眼弯弯的……周助……
我还没有见到周助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他很多次了。
隔着妈妈的肚子听他在里面“擂鼓”，我咯咯地笑，妈妈说：“我可疼着呢！”
不知道是不是妈妈报复他踢得太疼了，选了个很特别的日子让周助出来。二月二十九日，意味着他四年才能过一次生日。
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
我从爸爸手里把他抢过来，用极不标准的姿势抱着他，他放声大哭的皱巴巴的小脸可真丑！
爸爸站在边上紧张地看着我，就怕我把他给摔了。
他一生下来就是我们全家的宝。取名字的时候，却没想到是“周助”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
我质问爸爸，为什么不取个惊天动地、人中龙凤般的名字？
爸爸说：“要不，叫‘国光’？为国争光，够气派了吧。”从此让我对爸爸取名字的本领彻底失望。
后来想想，我的名字也是很普通的，再后来的小弟“裕太”的名字也很普通——我们的爸爸就只会取普通的名字吧。于是就想通了。即便名字再普通，可他也是不普通的，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啊！
弟弟，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和爸爸妈妈一样美好。
妈妈一直以为周助会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妈妈说：“我怀你们三个的时候，就数周助最闹腾了！”
可是周助偏偏是最乖的那一个。大多数的时候，他总是笑着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配上那蓬松的短发和白嫩嫩的小脸蛋，就像团子一样可爱。
那时，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捏他的脸。当白白的脸皮被掐得泛红时，那双眯着的眼睛就会睁开来，很无辜很无辜地望着我，却是不哭的。我就会开心得大笑。
爸爸有时会对妈妈说：“由美子把周助当成她的新玩具了。”
我假装没听见，再伸手去捏。
周助第一次让我们大吃一惊是他的味觉。
那天我放学回来，刚推开家门，小弟裕太就跑过来，一边指着院子一边吐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姐……辣死……坏掉了……哥哥……不能吃……”
我跑到院子里一看，这孩子一个人坐在走廊上，正在喂自己吃一片涂得绿森森的面包。
裕太指指周助身旁的一管东西。我拿起来一看：芥末酱！这不是昨天妈妈买错的东西么？
“你吃这个，不辣吗？”我惊讶地问。
“很好吃。” 周助笑眯眯地说。说完又一小口接一小口，庄严地品尝起来。
“哥哥骗人！”裕太一边跳脚还在一边吐舌头。
“没有哦。真的很好吃呢！由美姐你尝尝。”说着，把绿森森的面包向我递来。
“啊，不，不用了。周助喜欢就好。”我后退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这样的美少女若是不停地吐舌头可是很破坏形象的！
妈妈知道后直夸周助厉害，她的芥末酱没买错哦！从此以后，芥末酱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了。
周助厉害的不止他的味觉，还有他的网球。
最初，这孩子并不是自己想打网球的，他喜欢的是画画。可是裕太喜欢上了，怕没人陪练，所以周助才拿起了网球拍。谁知这一拿就再也没放下过。
8岁那年，这孩子拿到第一个网球比赛的冠军。全家都好高兴。
最高兴的是裕太，他告诉周助：“哥哥，教练说你也许是个天才哦。”虽然，那时的他并不十分明白“天才”的含义，只是因为教练那么说时赞扬的表情认为一定是好话。
裕太一直都很担心周助会再去学画画而不陪他打网球。
“现在，哥哥应该更加喜欢网球了吧？”裕太抓着他，眼巴巴地问。
“嗯。喜欢！”周助眉眼弯弯地说。
爸爸为了庆祝周助拿冠军，带全家去购物，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这可把我们乐坏了。裕太挑了最新款的电子游戏机，周助捧回了一盆仙人掌。
裕太瞪着仙人掌瞧了半天也没发现它的可爱之处。他又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结果被扎疼了，立刻把手指收了回来，一边揉着一边嘟囔：“有什么好！”然后问：“姐，你喜欢吗？”
我摇摇头，指指怀里的占卜书：“我喜欢这个。回去后帮你们都占卜一下。”
周助笑眯眯地说：“仙人掌很好养的。花店的阿姨说的。”
裕太皱皱鼻子：“笨蛋哥哥！”把大家都逗笑了。
日子就在这兄弟两人的网球和笑闹中一弹一跳地过去了。
周助进了中学后，越来越多的人说这个孩子是“天才”。来家访的老师、一起玩耍的同学都这么说。他的同桌、好朋友菊丸每次来家里玩都会向我们感叹。
菊丸说，周助上课时经常看着窗外发呆的。他就会好奇地跟着看过去，结果总是被老师逮到，叫起来读课文或者回答问题，而及时提醒他答案的却又偏偏是周助。
这种时候，菊丸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就满是惊叹和羡慕。
“其实，我在听讲啊。”周助眉眼弯弯地说。
“切，谁信？”菊丸撇撇嘴，一脸“你又骗我”的模样。
可是，我信！很少有人知道，这孩子会认认真真预习，仔仔细细复习，会为自己不知道的问题在图书馆里待上一整天。他读的书很多，每次我买回来的书，他总是比我先看完。
他的功课好，知道的东西多，并非平白无端得来的，他有他的一份努力。只是这份努力被掩盖在他的笑容后面，你看着他，只觉得一派从容。
也许正因为这份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从容，使他总是被冠上“天才”之名。
也许这样说的人是出自好意，但却给这个孩子造成了困扰，因为这个称呼让裕太和他有了隔阂。
谁愿意总是被称为“天才的弟弟”呢？尤其当一个倔强的男孩处在最重视自己的自尊的年纪里。
裕太的怒气和疏离来得那么强烈而猝不及防。
他很快就转学了，在他进入和周助同一所学校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个曾经开心地嚷嚷着“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学了”的少年头也不回地去了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
那天的天很蓝。
往常这样的日子，兄弟两个一定会在外面打网球打到尽兴，然后彼此搭着肩回到家里抢浴室洗澡。
周助总是抢不过裕太的。裕太会在浴室里用胜利者的语调喊：“笨蛋哥哥，一起洗吧。”周助就立刻抱了衣服钻进去，然后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
那天，这个孩子却只能窝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
“你到底是在发呆还是在看电视？”我看了心里难受，又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就伸手捏他的脸。
他睁开眯着的眼，抗议道：“姐，不要老捏我的脸。”
“谁让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哪有。”又开始眯着眼睛说瞎话。
“没有吗？那正好，我帮你占卜一下吧，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哦！”我把手上的塔罗牌弹得刷刷直响。
“好呀。”他乖乖地点头，却让我愣住了。以前他总是说：“不要！姐的占卜好像很准，可怕！”
那天，我们用塔罗牌玩了一下午。什么命运、爱情、家事、健康、升学、事业……一样样算过来，看着那些完全不搭边的占卜结果，这个孩子笑得团成一只小熊，还笑出了眼泪来。我拍着他的背说：“裕太会了解的，裕太会了解的……”
后来的后来，裕太果然又扯着嗓子喊“笨蛋哥哥”了。
被叫成“笨蛋”的周助笑得很开心。
那样发自内心的笑，每一次，都在裕太身边。
周助这个孩子没有太多的胜负之心。对待考试的排名，对待网球比赛的胜负，都显得很随意。
因此就有人认为他不认真了。
四月的一天傍晚，外面下着雨，我在做晚饭。住校的裕太今天要回来，我一心想要做出裕太最喜欢吃的覆盆子蛋糕。这时，门铃响了。
一定是裕太，这小家伙又冒冒失失地忘记带钥匙了吧。我趿拉着拖鞋跑过去，用粘着面粉的手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浑身湿淋淋的周助。
“对不起，姐，我找不到钥匙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眯着眼睛低低地说。
我二话不说扯下他的网球包，推他进浴室。
这孩子一定不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笑容让人心疼得想哭！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很想抱着他说：“周助，我是你姐姐，你可以向我撒娇的。”
可是，现在连裕太都会拒绝我说“我才不要女生来安慰”了，这个从小就乖巧懂事、从不让人为他操心的孩子会需要我的怀抱吗？
幸好，裕太很快也回来了。
我把周助情绪低落的事告诉他后，就回厨房接着做蛋糕。
裕太虽然总是“笨蛋哥哥”、“笨蛋哥哥”地叫着，转学后也很少给周助好脸色看，可是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心疼这个“笨蛋哥哥”的。而周助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别扭弟弟。裕太的话，一定可以让周助开心起来的。
当我端着终于完成的覆盆子蛋糕出现在客厅时，看见这兄弟两个脑袋挤在一块，在联手拼拼图。这时周助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涌出来的了。
后来从裕太那里知道，原来那天，周助的网球受到了质疑。
他们学校那个网球部的部长因为这个孩子在练习赛中没有用真正的实力去赢对手而质问他。
他不满意周助对网球的游戏态度，要周助认真对待比赛，认真去赢。
“可是，老哥喜欢的就是像游戏一样的比赛过程啊！”
裕太说，周助喜欢将对手的力量激发到极限，享受这样惊险的乐趣，“笨蛋哥哥是认真地在‘play tennis’啦，他们那个‘面瘫’部长根本不了解！”
裕太口中的所谓“面瘫”部长我曾经见过好多次。
有时我回家会特意拐到周助放学回来经过的那条路上，看能不能恰好遇见他，让他坐我的车一起回家。
每次遇见的时候，周助总是和他们网球部的队员们在一起。他走路的时候，头仰得高高的，蓬松的发从额际落开去，笑眯着的眼睛露了出来。
那个“面瘫”部长总是走在这孩子旁边。说“面瘫”其实很不礼貌的，那不过是个一脸严肃正经的孩子罢了。小小年纪，看起来就很有威严的样子。听说他们队员都很尊敬他，周助也是。那是个看上去就很认真的人，也难怪周助的“不认真”会让他不满了。
后来，我去看了周助打比赛。
那天的阳光很晃眼。
举行那场网球比赛的公园有着爬满常春藤的围墙，有很多香樟，还有别的很多高大的我说不上名字的树，笔直地长到很高的地方才开始分出枝桠，长着算不上很浓密的叶子，干干净净的。阳光透过交叉的枝桠投到地面，一地斑驳的光影交织着。
我穿着新衣裳——兄弟两人合起来送我的生日礼物——来看这个孩子的比赛。
这是全国中学生网球大赛关东区的决赛。
这个孩子是第二单打。他们学校暂时1比2落后。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们再输一场，对方就以3比1夺得冠军了。如果要赢，周助的这一场就不能输。
于是这个孩子说：“偶尔，也该认真一次了呢。”
我看见这孩子拿起球拍准备上场。
风吹过，撩起他蓬松的头发，他在风里向着看台上的我和裕太挥手，那个笑容是从心底流出来的，我知道；那个笑容里有某种坚定的意味，我知道。
身边有女孩子在说：“现在的周助学长看起来就像天使一样！”
天使吗？才不要！
周助就是我们家的周助。
然后，他转身走上球场。我看见他的背影，在明亮的阳光底下，温暖极了。
突然间，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肩背虽然瘦削却是结实的——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当年在我手臂里的那个哭闹着的皮皱皱的丑丑的孩子居然有了那样一双可以担负任何责任的肩膀！
我走路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仰起头，望天。
看大片大片的蓝落下来，或是成群的鸟从一栋楼的上方掠过另一栋。
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那时候，有一个孩子，他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头仰得高高的，蓬松的发从额际落开去，笑眯着的眼睛露了出来。
那时候，我总会想，落在这孩子眼里的是怎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