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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许多年以后，当夜底再次回到般若殿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这个夜晚。
雪还没有落下来，天幕沉重没有缺口。当南无山模糊不清的剪影在夜叉们的视线里变得清晰时，宿鸟们忽然惊恐地飞起，嘶鸣着在低空盘旋起来。
他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多年的沉寂。
夜底向空中哈出一口气，想起山另一边的那座城。
中天之气流转，推动南无群山东移，天空突然裂开一个口子，肆意坠下的雪花掠过夜底紫色的发际，像在配合他凭吊那座早已被人遗忘的伤城。
“城主！洞口现形了！”一个夜叉的叫声将他拉回到眼前的世界。
那洞口就像一只诱惑的大嘴，夜底蹙着眉，纯净无杂的视线里缓缓起了雾。他预感自己即将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幻觉。
上篇、局
传说
传说幽冥中的魔王是不安分的。
传说魔王曾如异界的访问者行走在我们的世界，他五毒俱全作恶多端，他的行为一度引起了火阎王的不满。
传说火阎王与魔王进行过长达几百年的战争，最终火阎王将魔王追赶到冥阳边界，以幽冥之火将魔王永远封在了暗无天日的幽冥鬼界。
传说魔王的势力并没有彻底瓦解，他的信徒在烟光弥漫的人间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凝聚了起来，伺机报复与反击。
传说魔王东山再起的时机已经到了。
传说有人在荼毗山附近再次发现了魔王的踪迹。
据说这些传说，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墨羽的夜叉队赶到荼毗山时已是深夜，天黑得像腥而浓酽的墨。墨羽也是一身漆黑，冷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证实一件事，传说中的一件事。
夜里有风，呜呜地吹着像小孩的哭声。空气骤然凝结起来，风向出现细微的变化，像是有什么穿行其中。夜叉们胯下的马像是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忽然躁动不安起来，低低地打着响鼻后退。
花瓣。
一片白色花瓣忽然从天而降，那突兀的一点白在月光并不明朗的黑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墨羽警惕地扫视起四周的情况，目光最终落在十丈开外的一座小山丘上。
荼毗山是座荒火山，土地龟裂焦金流石，但他却看到荼毗山的一座小山丘上开着一树茂盛的白花。
风声不对，景象也不对。
“有异样，你们在此等候。”墨羽下马独自朝那山丘走去。
突然。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他身后的队伍里炸开了花——几排密集的细线划断了沿路那些高过一人的枯草丛，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勒断了夜叉们的脖子。大片大片黏稠的血液泼向天空，几十颗人头像秋天的果实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受惊的马匹长嘶着狂乱起来，马背上还端坐着没有脑袋的身体。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墨羽回过头时惊愕地发现了线阵之后逼攻上来的蟒群。
大蟒，传说中魔王的信徒。
墨羽以夜叉队全军覆没的代价证实了那个传说，自己也将面临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上百只蟒首在彼此的碰撞中同时飘向天空，此起彼伏的新蟒再次围困住势单力薄的墨羽。随着新一批蟒首的坠落，他在下一队涌上来的蟒群中发现到了一张脸，属于人类的脸。
那人被簇拥在鳞光闪闪的蟒群中，却生得面若桃花洁净如婴，漆黑的眸子闪烁着类似悲悯忧伤的神色。墨羽放慢了防守的速度，揣测起那眼神的暗示，恍然发现已来不及时，那张面孔已然凌空一翻跃至他跟前，人身之下赫然摆着一条粗大的蟒尾。
近乎梦境的混沌和剧烈的疼痛尾随失重的感觉闪电一样到来，他被那条蟒尾席卷着抡飞出去。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身形矫健轻功如燕的黑衣女子跃至他跟前，错乱的刀光中偶尔迸发出大蟒阴森低沉的吼叫。当成批黏滑的蟒群发着咝咝的低吟爬过他的身体渐渐退去时，那个女子说话了。
“三日后，凤凰镇，绝世楼。”
嗓音冰冷清冽，一如她冷冽的装备绝情的身法。
委托
凤凰镇是荼毗山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寸草不生热气蒸腾的山脉使这座小镇终年熏蒸在尘土弥漫的空气里。凤凰镇南部是一片繁荣的商业区，这里有珠光宝气的老板娘，也有衣不遮体的乞丐，有拿腔作调的说书人，也有横行霸道的流氓地痞，据说凤凰镇是距离中天界最近的地方，所以也不乏有中天界的探子夜叉在乔装改扮之后混迹在此。镇南的绝世楼是凤凰镇生意最为红火的酒家，绝世楼珠光宝气的老板娘红四娘已经在这山脚下做了近三十年的生意，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纪，只知她风情万种明艳照人并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深谙人情世故的老板娘最引以为傲的是她常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她总能在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迅速看穿他的秘密。
但是最近她遇上个挑战。
世上有一种人，即便低到尘埃里也依旧能开出花来，无论喧嚣或沉默总是很惹人注目，那个最近常来独自喝酒的黑衣男子就充满了这样的魅力。他相貌英俊眼神冷漠，总是一个人坐在很不起眼的位子自斟自酌。
红四娘无法一眼看出这个人的症结所在，不是他太深邃，就是他太洁净。
那天下午酒馆里熙攘的人群正在热议最近荼毗山附近出现蟒妖的事情，黑衣男子的神思颇为凝重，忽然盯住坐在邻桌的红四娘问：“老板娘可知那第一个见到蟒妖的人是谁？”
“就是那个常年混迹在酒店外的臭乞丐嘛，那天他醉得稀里糊涂闲逛到荼毗山，差点儿给吓个半死呢！”
“老板娘可否将那乞丐召唤进来？我有些事要详细问他。”
偌大的凤凰镇，酒香人醉的绝世楼，他竟然只对一个乞丐感兴趣。
三日后的今天他再次出现在绝世楼，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相貌清丽的女人。那女人一袭黑衣腰佩长刀，一支简洁的银簪将一头柔亮青丝固定在脑后，一副深沉的猎人装扮，她称那男子为“墨羽”。
红四娘听见那女人说：“蟒群集结，是凶兆。” “那些蟒群是什么来历？”
“你听说过魔王的传说没有？”女人反问道。
“我就是不相信魔王复活的传说，却又得到蟒妖出现在荼毗山的消息，所以来一探究竟。”
“蟒妖是魔王的信徒，蟒妖的出现意味着魔王的重生。”女人意味深长地说。
“当日你怎么也会出现在那里？”墨羽提到那天被女人搭救的事情。
“我的目的跟你一样，也是听说有人遭到人首蟒身怪物的袭击，所以特意去探明真相。”
“蟒妖必不是善类，我手下几十人的队伍被他们偷袭了，只有我一人侥幸没死。”
女人忽然露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笑容，“他们若有意伤人，是不是出现在人口密集的城镇中更有说服力？况且你的队伍是夜叉队，他们不伤害凡人，那个乞丐也只是受了点小小的惊吓。”
墨羽忽然感到一种恐慌，他没有作答，只紧了紧眉头。
女人轻轻一笑，“我本是梵天城母夜叉一只，奉大梵天之命来荼毗山调查蟒妖一事，不过在遇见你之后，我又多了一个任务——说服你帮大梵天一个忙。”
“初禅天天主大梵天？！”墨羽惊愕，“大梵天也关注蟒妖的事情？”
“魔王的复现对整个初禅天来说是个大事件，大梵天必然最为担心。”
“所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有真有假。”
“大梵天要我帮什么忙？”
“偷你主子的一样东西。”
墨羽顿时警觉起来，揣测起女人搭救自己的真正目的。她既然知道自己所率为夜叉队，必然也知晓自己的从属。
“你以为救我一命就能让我做出那种事情？”
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对凡事都胜券在握的神态：“想要对付即将复活的魔王，大梵天需要阿修罗城大长老荧惑的宝贝千年玄冰，而你，有找到它的能力。”
“为什么是我？”
“因为大梵天认定了是你。”
墨羽苦笑，“我貌似还没有非答应你们不可的理由。”
“二十年了。”女人轻声道。
墨羽愣住。
“二十年了，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生命在阿修罗城安静地长大，你却不知道它的初始在哪里。”
“你究竟是什么人？！”墨羽突然明白自己被对方抓住了七寸。
“我效忠于大梵天，大梵天是初禅天天主，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较多。”
“他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去要千年玄冰？”
“你难道不了解自己的主子是什么货色？”女人又反问。
墨羽默然。
“他差你调查蟒妖，自然是紧张魔王复活一事，并且能体现他对你的重用程度。但是他不会主动献出千年玄冰，因为他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因为这个秘密，他对任何事都疑神疑鬼。完成这个任务，你不仅可以看清自己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可以了解自己的身世。”
太阳即将下山时，天空染上了一种妖异的红色，窗外的街上开始有成群的乌鸦在晦暗的半空中盘旋，两只乌鸦落在窗台上，发出几声“啊啊”的短叫。
“可惜你实在不该找上我，想要欺骗荧惑长老这件事本身就是不明智的。”墨羽瞟了一眼乌鸦苦笑道。
“好在他只能看到却听不到，凡事只要抓住它的七寸，一切都可以变得简单——大梵天闭关至下个上弦月，这也是你的期限。”
墨羽沉思片刻，没有拒绝。
女人满意地点点头，“我等你好消息，需要联络我时可以告诉红四娘你找‘刘寄奴’。”
窗台上聒噪的乌鸦随着墨羽的离去也扇着翅膀飞走了。
刘寄奴望着乌鸦的背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乌鸦的情景。
那时她尚在深闺，喜欢倚在窗台前朝外面张望，窗外是几口养莲的青花缸，有翠羽的燕雀落在上面停歇……忽然两只诡异的黑物飞过她的窗前，慢慢消失在远方的天际，天光在那一刻迟滞起来，许久再不闻风动，许久都不见燕来。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可怕的乌鸦究竟代表着什么。
乌鸦
回到中天界时已过黄昏，暮色自东向西朝阿修罗宫压过来，一只只乌鸦聒噪着从宫墙下那些空树枝间穿过。
墨羽讨厌乌鸦。
乌鸦是密探，只要它们愿意，任何人的举手投足都将成为它们无声的密奏，荧惑的手下都活在密探的世界里，乌鸦的视线就是他的视线。
墨羽对阿修罗界的最初印象也是他记忆断层中保留得最久远的一幕，那是久经战乱的一个荒村，麦田的裂缝犹如婴儿嗷嗷待哺的嘴巴，深井也只是一颗颗干涸无泪的眼睛，枯树的残枝伸向天空像暴晒在荒野之上干尸的手。那一天的阳光太毒，将墨羽的人生灼伤了一个口子，从此他的人生从那个口子裂成两半，前一半不知遗落在了哪里，他迫切地想把它找回来。
所以在跟主子荧惑回话时，他隐瞒了一些真相。
“那蟒妖首领过于强大，若不是一个地界女猎人出手相救，相信那场战役已经成为我的挽歌。”
“那里还有什么其他值得描述的地方？”阴森的嗓音从冰冷的石壁后传来。
墨羽站在围绕大殿一周的火龛之间，想象着石壁之后那条茜素红色的长袍，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当地有气流逆动之感，山间火气有减弱趋势。而且我在白天重新去荼毗山调查时，发现那里靠山沿土几乎每个角落都布满了数不尽的蟒形印纹，所以我认为荼毗山附近应为蟒群最大的聚集地。”
石壁后陷入安静，接着墨羽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看来蟒妖出现的传闻果然是真的，但是人首蟒身那样的高等蟒妖，本不该出现在那里……我要你再次前往荼毗山，替我查出蟒妖的来历……蟒妖最怕业火，你这次多带些火符下去，除攻击之外也可自保。”
“是……长老，这次在下面，我还听到了一些事情，有传闻说，千年玄冰是对付蟒妖终极不败的力量，您知道千年玄冰是什么？”
石壁后再次陷入良久的安静。 “这一点我也向那个地界女猎人求证过，她也知道千年玄冰的存在。”
“她可说过哪里可以找到千年玄冰。”
“这倒没有。不过她指出，若不能尽快找到千年玄冰，魔王复活时中天界将面临一场浩劫。”
“墨羽，魔王不会复活，即使出现了蟒妖魔王也不会复活。你下山前我这样告诉过你，现在我仍然可以如此肯定——在我有生之年魔王将永远沉睡在幽冥之火中，我现在只想知道蟒妖复现的真正原因。”
墨羽打开殿门时聚集在大殿前树梢上的乌鸦呼啦一声四下飞去，像一团墨汁在澄净的水里散开。荧惑的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疑惑，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令他恐惧，但这种胜似恐惧的疑惑却如一条蛇钻进他心灵的最深处，啃噬起他的意志和安宁。
千年玄冰，这个词竟然也出现了，一切绝非偶然那么简单。
他不禁怀疑起墨羽一路上遇见过的所有人所有事，在暗中生根发芽的阴谋也许跟任何人有着任何可能的关联。这些影子杂乱地遍布在他思路的地图上，他要从中整理出一条清晰的线，他要冷静，他要谨慎。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千年玄冰的那个下午，那是一个体积不大却含有无数针芒的透明物体，有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好像为他照亮了一条回家的路。
穿白衣的男子
人们都说，绝世楼不仅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也是个听故事的好地方。这里的说书人蓝先生就是凤凰镇首屈一指的讲故事高手，他那诡异多端的剧情配上红四娘凄艳绝美的琴声，常使人仿若沐浴在血雨腥风的异世界里。
只见红四娘怀抱琵琶，指尖一声清脆的莺啼，蓝先生的新故事开始了。
“说！几百年前，荼毗山还不叫荼毗山。彼时此山还是座钟灵毓秀鸾翔凤集的仙山，山间有大片枝绦垂颜繁花纷飞的原始树林，传说有人在那林中亲眼见过凤舞九天之吉祥天象，所以此山不知何时就被称作了凤凰山——我们凤凰镇的名字也是因此山之名而来。”相伴的琵琶语随之高山流水婉转动人。
酒客们听得如痴如醉，忽然有人问道：“那么美好的仙山，后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荒火山？”
蓝先生诡秘一笑，“说！凤凰山变身荼毗山，源自一次中天界莫呼洛迦族的灭族浩劫！”琵琶声忽然间变得弦声冷索，宛如秋风拂松。
“说！中天界位于人间与天巅极乐世界之间，半人半神之天龙八部居其间，这中天界又从下到上分为四天王天、忉刃天、初禅天、二禅天、三禅天、四禅天……莫呼洛迦族和阿修罗族是同处于初禅天千百年来水火不相容的两个种族。阿修罗族向来凶狠善战，不仅与四禅天天主帝释天一派多年来连战不休，与莫呼洛迦族更是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
红四娘的指尖翻覆于琴面，配合激烈战事的琴声宛如铁击珊瑚冰泻玉盘。忽然！她在酒客中注意到一张脸。
那张脸有着山脊一般高直的鼻梁，泛着英气的剑眉下是一双凝若静湖的眼睛，嘴唇偏厚嘴角微扬，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竖印。他仔细听着蓝先生的故事，细而长的苍白手指默默敲打着酒碗。他之所以醒目，是因为穿了一身雪白的行头，雪白得像落满梨花的僧衣。
人们恍惚间在波涛激荡的琵琶声中听到一声异样的鸟语。
蓝先生停顿一下，顾盼之间继续讲道：
“这阿修罗王终于厌倦了与莫呼洛迦王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争，终于在五百年前用一个卑鄙的阴谋为两族间的纷争画上了句点。他差人盗出莫呼洛迦镇族之宝千年玄冰，一把大火将莫呼洛迦城烧成废墟，并启用火种少年的意念之火将莫呼洛迦王封印在凤凰山下，凤凰山因此变成寸草不生焦金流石的荒火山，莫呼洛迦灭族。”琵琶声陡地一转，忽然又变得如同倩女幽咽思妇夜啼，倾诉起平生辛酸。
“天啊，这么说荼毗山下还压着一只莫呼洛迦王呢！”
“莫呼洛迦王是个什么怪物？他跟传说中的魔王有关系吗？！”
那蓝先生悠悠然呷了口茶水，继续道：“莫呼洛迦形似大蟒，魔王就是莫王！莫呼洛迦王！现在，就是莫王即将复活出山的时刻！”红四娘的琵琶音由高昂转至渺远，忽而一个拔高，曲终一收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简直是一派胡言！”只听人群中那醒目的白衣男子不屑地开口道，“难道绝世楼只有这种靠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吸引酒客的本事？”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那面生的白衣男子身上，毕竟踢馆这种事在凤凰镇这个祥和的小镇很少见。
“这位客官什么意思？”蓝先生面不改色临踢不惧。
白衣男子站起来，挑衅地走上前去：“你这个拙劣的故事没有一点真实性可言，完全是妖言惑众。”
坐在人群中的红四娘放下琵琶，边默默观察白衣男子边款款向他走去。只见这男子雪白衣衫一尘不染，脖上戴一玉石钱币，后背的剑匣露出一截镶满宝石的剑柄，模样像个行走江湖却又腰缠万贯的书生浪人。
她示意蓝先生退到后面，道：“这位客官，一段说书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大家来这儿都是为了听热闹的，听完开心一下也就算了，谁也不会当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凤凰镇过往的闲杂人等很多，万一被什么有心人听到，难免引发过度恐慌，你们为什么偏要编这种虚实不明的故事蛊惑人心呢！”
“白公子这么认真就不好玩了，我们开门做生意，自然客人喜欢听什么我们就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姓白？”白衣男子颇为惊讶。
“这……您这一身通透白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奔丧来的，我当然一脱口就叫出来了……”
酒客中爆出一阵大笑，红四娘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白衣男子露出厌恶的表情，忽然发现一个刚刚走出绝世楼的黑色身影，他迟疑片刻没再说话，跟着也出了门。
蓝先生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这人看上去一派文弱书生样，没想到竟是来踢馆的。”
中天令
在去见墨羽的路上，刘寄奴再次揣度起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即便一开始她就发现这计划是漏洞百出的，但仍然固执地相信策划者的把握。直到刚才她在绝世楼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失踪了几十年杳无音信却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出现的人。 计划已经足够冒险，不能再节外生枝，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督促墨羽尽快完成那个任务。
“这真是大梵天的委托？”
“没错。”
“我要求见大梵天一面。”
“不可能，上弦月之前大梵天不会出关；况且天主要坐床满五百年才能入世见人，上弦月之前他本来就不能随便见人。”
“连你都没有见过他？”
“无可奉告。”
“那我怎么确定你一定是大梵天派来的？这件事非常冒险，偷了千年玄冰，荧惑长老那里我便永远不能回去了。”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上弦月到来时你可以带着千年玄冰来梵天宫般若殿亲自交给大梵天本人，你可以跟他交换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包括你的身世。”
“你说蟒群出现是魔王将复活的征象，但荧惑长老认定魔王根本不会复活。而且，我根本没见过大梵天，到时怎么判断跟我见面的到底是不是他本人？”
刘寄奴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她将手伸向袖子里，那一刻她做了个决定。接着一只玄青色的令牌出现在她手里，上面有暗红的滴血印痕在阳光的反射下泛着阴冷的光。
“中天令，见令如见人。一块中天令代表大梵天的一个命令，拥有中天令的人也具有行使中天令的权力。这下你不能再质疑了吧。”
墨羽盯着那块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过的令牌，滴有大梵天鲜血的令牌，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啊——啊——”远方天际的夕阳像是天空被勒出的一个舌头，几只乌鸦聒噪着飞进他们的视线。
刘寄奴收起中天令，“希望你可以将全部定力放在这块令牌上，如果被荧惑发现你曾见过它，那我们就都惨了。”
当星光投照在梵天界清冷的大地上时，整个梵天宫都沉入苍茫的暮色中，思念像风，二十年来寂寞掠过般若殿的风。
记忆深处那个少年的样子再一次随风而来，万壑争流千崖竞秀的山林中他显得那么脱俗，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戴着半边金色面具的翩翩少年，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剑轻易挑开了她不可一世的命运。
般若殿上，寂寞与思念的风徐徐吹过刘寄奴的鬓边，突然！一股寒光斜刺过来！
这个套路她十分熟悉，曾经在南无山巅那片桃花纷飞的林子中，他与大梵天舞剑的身影像两只交缠在一起的白蝶。
剑刃撞击的声音冰凉悦耳，刘寄奴的目光直逼着对方，迎击着他像风雨一样有着不定节奏与轨迹的雪白刀刃。面对他仅三成的功力，她仍然无法取胜。
对方的剑指向她的喉咙。
永远没有温度的手指，永远对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一袭红四娘眼中吊丧人的装束。
“刚回到凤凰镇就听说蟒妖出现的消息，在绝世楼又听到莫呼洛迦要复族的谣言，本想回到这里向你问个明白，没想到当时当刻你就在那里。我并不想把你放在眼里，但你若敢在大梵天闭关期间兴风作浪，我定不会坐视不管。”
刘寄奴沉默着。
“荼毗山的谣言是你散播的无疑，而且我还发现了你与阿修罗夜叉的密会，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解释一下。”
“倒是白大人你——早听闻白大人背叛了大梵天并盗走初禅天第一宝剑伏魔剑，在仍然应该留在大梵天身边保护他时弃他而去。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在大梵天即将出关梵天界最为薄弱之际回到你本不该离开的地方？”
“对你我根本不需解释什么！”
“这是大梵天的局，也请白大人不要过问。”
窗外的月光照在白衣男子的脸上，那枚泛着光的令牌将他吃惊的表情染成玄青色。
心中藏有深仇大恨的孩子，难免沦为阴险狡诈的人，他在刘寄奴第一次出现在般若殿时就在这个孩童的眼神里见到了冷凛与仇恨的光。在他离开梵天界前大梵天就曾告诫过他：你可以不完全相信她，但请永远都不要伤害她。作为尊长，他深知养虎为患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但是他明白，那是大梵天的一种情怀、一个时代的见证，大梵天那孤单又转瞬即逝的童年，因了她的出现而变得温柔又温暖。
他再也无法像曾经那样一瞬间就洞悉眼前这个女人，他离开了三十年，她在自己看不见的黑夜里已经突然长大。
中篇、局变
黑与白
墨羽是个没有记忆的人。
他是在一次阿修罗王与帝释天间的战役后，被阿修罗夜叉在清理战场时捡到的。持续了几百年的战火以两败俱伤的局面暂时熄灭，双方都损失惨重。那是久经战乱的一个荒村，阿修罗王的一把业火将曾经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小村烧成废墟，毒辣的日光下，墨羽的手从废墟中伸出，一个夜叉将他拉出来送到了荧惑长老跟前。
他为荧惑长老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惊喜。
荧惑是个生性多疑的人，他的身边永远没有人陪伴，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时刻警惕着任何人向他伸出致命的一刀，没有人知道他这种古怪的警觉到底从何而来。直到遇见纯洁如一页白纸的墨羽，荧惑将他留在身边像培养义子一样培养他。后来墨羽才知道，他丢失的东西，正是荧惑长老最不希望存在的东西。
因为他太洁净，所以疑问就越多，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善于思考。
他对这整件事情的疑问在不断加深，首先，在那次遭袭后，他再也没见过那只传说中魔王的信徒；另外，他在贩夫走卒乞丐老板娘传播是非的舌头间听说了关于荼毗山的前世今生、千年玄冰和莫呼洛迦族的种种传闻。这些传闻在凤凰镇幽深的街巷间流窜，流窜得越远漏洞就越多，因为那些散布消息的人都表示没有亲眼见证过它们的存在。
他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有预谋的圈套，孰是孰非尚无法看清，他决定再次回阿修罗城探探荧惑的口风，顺便调查一下千年玄冰的线索。
前往中天界的小径上，一道雪亮的弧线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面孔顿时明亮起来，接着便是一股旋风刮过，空中出现了无数白亮的旋涡。白色的光圈不断闪现，四周的草木发出隐隐的喧哗。两人的剑都锋利无比，飞扬的枝叶被一一削成散乱的细屑。 终于，墨羽定定地落在地面，眼中闪烁着说不尽的困惑。
一袭白衣的对方站在两丈之外，飘逸的姿态有如清俊的仙鹤。
就在同一时刻，一个茜素红色的身影走出了初禅天的阿修罗宫，随后出现在凤凰镇，一头扎进了城南蜘蛛网似的街巷里。他像一条鱼左寻右转，最终钻进那间以绝世楼命名的酒店。小镇的上空不觉间挂满了铅灰色的云，天空飞满了乌鸦，来势凶猛的冷风在四层高的绝世楼来回奔跑，袭进敞开的门窗，袭进红四娘的心里。她惊惶着预感有事要发生。
“以你的身手，在阿修罗界必定不是无名之辈，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你？”对方率先开口道。
墨羽仍然一副迷惑的表情，他根本不知对方的来历。
“我明白了。”对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早听闻各界主会在暗中培养身世隐秘又身手不凡的夜叉参与那些秘密的行动，他们从不曝光自己的身份，只迅速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迅速处理完自己该做的事之后立即消失，他们没有姓名、没有历史、没有朋友，只受界主们的亲自调遣——你一定就是阿修罗王的隐使之一！”
墨羽纠结着打量起眼前人，不知其所云。
“我不认得你。”
“我也不认得你。”
“但你刚刚却在偷袭我。”
“我相信自己有把握对一个无辜的人手下留情……我不知你与刘寄奴之间究竟有什么勾当，我只是不想你被她利用。”
“被她利用？你又是谁？”
白衣男子默然半晌，凝若静湖般的眼睛仿佛流过了几许心事，“我是对大梵天最忠诚的人。”
“哼。”
“梵天界与阿修罗界素无渊源，大梵天做事又一向光明磊落，二十年前即已闭关为入世做准备，如果刘寄奴以大梵天的名义对你有过什么委任，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见过中天令。”
“一块中天令代表大梵天的一个命令，拥有中天令的人也具有行使中天令的权力，这都不假。问题是，你不知道她被授予的命令究竟是什么。”
墨羽迟疑。
“倘若她曲解中天令的本意而与你做了什么交易……大梵天闭关二十年至今从未出来过，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声称自己是对大梵天最忠诚的人，却在质疑一个拿着中天令的人。”
“凭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她有背叛大梵天的动机。”
“凭我对你们的了解，我可以不相信你们任何人。”
“请便。”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成立的阴谋
铁色宫城，猩红业火如血，玄黑石壁如墨，森严得像是大地尽头的堡垒。
墨羽的秘密暴露了，他至今都不相信自己连这样的定力都没有。现在他只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会为荧惑所不知，而这时的他连千年玄冰的影子都还没有见过。
他看不见荧惑的脸，却想象得到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比大殿还要森严的表情。
“记忆只是过眼云烟，对现在没有任何意义，你甚至可以当它并不存在。有时我也希望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那样就可以不顾一切地自由行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可以信赖的人，可是他们的心里统统充满了私欲、仇恨，甚至有些人是仇家妄想安插在我身边的卧底。我是那么苦恼，没有可以信赖的人，直到遇见了你，而你却在用实际行动背叛我对你的信任。”
“我对她亦有怀疑，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
“但是你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完整地告诉我，可惜你迟疑了，并再度约见了那个女人。”
墨羽知道荧惑是个思想多于语言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突然变得话多，必然会表现得更加可怕。
“抬起你的头。”荧惑道。
墨羽抬起头，火龛内幽幽的红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想象自己迎接着那道凌厉的目光。
“果然是白染！”石壁后传出惊叹，“你竟然与他交过手，他竟然真的出现了！伏魔剑……那些关于梵天界的传闻果然都是真的！”
“白染是谁？”墨羽不解。
“梵天城护法，大梵天唯一的师父，初禅天第一高手。”
荧惑阴郁森然的强大气场笼罩着大殿，红色火光里倒映着墨羽吃惊的表情。
“就是那天在路上偷袭我的人？！”
“不错，他消失了三十年，竟然再度出现了！”大殿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继而石壁后传来一声阴森的浅笑，“三十年前，大梵天公布诏令任命一个名叫夜底的人继承梵天城城主之位，而他本人要在十年后闭关进行入世前的清修。传说白染护法听闻此诏令后立即与大梵天反目，不仅背叛大梵天离开梵天界，还盗走了初禅天第一宝剑伏魔剑。那天如果白染的剑刺到你，当时你就已经成为飞灰了。”
墨羽发出一声慨叹。
“不过白染向来以高超的剑艺与大雅君子的品性著称，所以不会将剑刺向一个他尚不了解的人。”
“可是，大雅君子不会做出偷盗宝剑这种事吧？”
荧惑嘿嘿笑了起来，“墨羽，你现在也明白怀疑的重要性了。”转而声音又变得低沉，“墨羽，如果你发现有人为利用你而欺骗你，你会怎么做？”
“看这种欺骗是否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墨羽，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些真相：魔王就是莫呼洛迦王，千年玄冰并不是对付魔王终极不败的力量，而是使其复活的力量。恶族莫呼洛迦五百年前因丢失千年玄冰而中气不足，被火种少年的意念业火焚族。没有千年玄冰魔王就不会复活，而差你盗出千年玄冰的人，本意就是要让魔王复活、莫呼洛迦复族。而他们所谓的合作，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利用——大梵天入世前需坐床五百年，最后二十年要闭关修行三昧之定。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了，而你是在一个月前突然接到所谓大梵天的委托，你觉得自己是处于什么境地呢？”
“白染也是这样说的。”墨羽终于确定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虽然他早有准备，但当真正弄清这种设定之后，仍然有种即将爆发的愤怒。 “刘寄奴就是当年莫呼洛迦族灭族时留下的皇室余孽，没猜错的话，余孽应该还有一个——我要你去梵天城找到他并带到我面前来。”
“原来这只是一个不成立的阴谋，而我却一直深陷其中。”墨羽转身离开，空荡荡的大堂回响着凄凄切切的火鸣，一双脚从石壁后走了出来。
刑台
出卖墨羽的不是他的定力，而是荧惑有毒的鉴别力。
荧惑从墨羽的眼睛里看到了秘密的蛛丝马迹，只有将那两个可疑的人放在一起，才能从他们的五官中体会到血缘的线索。荧惑将被风吹散的纸屑逐一拾起，重新拼合成一张令他震惊的完整拼图。
茜素红色的长袍拖在他身后，他已忙不迭去探求更多的线索、更多的真相。
月光如同绵密的针穿透刑房的结界，伙同千支细密的火针将刘寄奴钉在受刑台上，她像一具丧失能力的尸体，动一动就要血流如注。
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火光，正如记忆深处那场永远无法熄灭的大火。
彼时距离大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整个天空都已经被大火映得通红，整座宫殿看上去仿佛一口翻卷着火焰的巨大油锅，一张恶魔般泰然自若的面孔浮现在有无数渣滓翻腾的火焰里，那些渣滓飘到她的脸上，差一点就迷住了她的眼。当一道闪亮的剑光在烟雾的掩护下即将到达她咽喉的时候，另一道温柔而犀利的金光挡住了剑锋的来路，她蓦然看到那张面具，还有那只凌空而落时仍然紧握着剑柄的断手。继而她的身体被高高抬起放到马背上，飞扬的渣滓为他们笼上了一层战袍，战袍被风卷起，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
被他们遗弃在身后的宫殿现在以遗迹的形式存在着，它的廊柱、台基统统消失了，只剩下零散的残片。莫呼洛迦城就像一枚陨石，从此遗落在陌生的时光里。
火光一点点吞噬她的意志，那张恶魔般泰然自若的面孔再次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拥有那么多只眼睛，却忘了乌鸦在火光里也是会失明的。胜利的喜悦难免让人大意，你们竟然会活到现在，而且竟然是大梵天救了你们！”
刘寄奴躺在受刑台上，眼前闪过一阵抽离的恍惚。
“绝世楼的老板娘竟然也是你的人？！”线索越多，荧惑的震惊就越多。
隐使
红四娘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她的心仍然停留在两天前那个黑云密布乌鸦横飞的傍晚，那个已经从当年孤僻爱哭的小女孩成长为指挥大梵天重要任务的小主子竟然消失得那么神奇。
她红四娘当时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个不速之客有一双陷阱般的眼睛，那对陷阱里倒映着刘寄奴因震惊而扭曲的面孔，然后忽然“啵”的一声火光一闪，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借助已知的火焰媒介随意隔空穿梭，红四娘知道那种叫“火循”的把戏，她也知道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掌握“火循”这种法术的。所以相比刘寄奴被生擒这件事，她更为惊诧的是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目睹传说中的那个火种少年运用这种法术。因为据说，火种少年被迫害妄想过于严重，从不敢把自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这两天她的线索彻底断了，没有人跟她接头，没有人命令她该做些什么，此刻她正从蓝先生的厢房郁郁寡欢地走出来，抬头看见一丝残月横躺在愁云缭绕的空中。
隐隐的风声霎时变得迟滞起来，风向逆转，空气突然被刺穿一条路，她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绝不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
“哐啷”一声。
午夜可以把任何声音扩大，尤其在空旷的院子里。她循声望去，发现那个刺客像一团棉花瘫软在地，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脑后蹿出喷向花丛中。
不是普通的刺客，她看出这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夜叉。
常年混迹在酒店外那个破衣烂衫的臭乞丐从花丛后的阴影中闪现出来，脸上重叠着惊讶与惶恐的表情。他救了红四娘，却猜不出这刺客的来历。
“果不其然！”蓝先生厢房的房顶上蓦地传来一声冷笑，继而一股白色旋风掠至红四娘面前，一道明晃晃的剑锋直冲向红四娘的喉咙，在仅剩下半寸距离时陡然停住。
红四娘不敢动，她看到剑柄上灼灼生辉的宝石群，知道自己一个闪失就有可能灰飞烟灭。蓝先生房间的门打开了，一种完全不属于机智果断说书人的震惊表情浮现在蓝先生的脸上。
“从一开始我就奇怪，乞丐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吃喝拉撒完全可以在这个残羹冷炙享用不尽的酒馆满足。他去荼毗山山脚下干什么？那里空气污浊尘土飞扬，而且他竟然那么幸运地刚巧遇上从来没人听说过的蟒妖；第二，从蓝先生编纂的故事里可以发现，他拥有的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信息；第三，你们对这件事有种过分的传播热情。故事的传播配合最近出现的蟒妖，人们对此事的谈论兴致也就越高。你们如此热衷这类故事的传播，肯定不仅仅是吸引普通酒客那么简单吧。”
白染手中的剑向前挺进了一点，红四娘觉得寒光已经刺入了自己颈前的肌肤，她在光亮的剑脊上看到了自己惊恐的面容。
“多亏这个来历不明的刺客证实了我的猜测，你们三个果然就是一伙的——红四娘，我本无意伤及无辜，是留是去，看你们的坦荡程度。”
夜晚的庭院陷入了一种真空似的宁静，突然“咕咚”一声，乞丐单膝跪在地上，“白大人手下留情！梵天城隐守绿妖谒见白染大人！”
蓝先生也随即跪倒在地，“梵天城隐守珈蓝谒见白大人！”
在白染惊异的目光中，红四娘退后一步，从后腰掏出一个令牌示意在白染眼前。
“梵天城隐守红莲谒见白大人，请大人救救寄奴姑娘！”
下篇、中天令
上弦月
早上一场大雾将梵天城化在一片氤氲里，白蒙蒙的只能看见个轮廓，没承想到了夜里，雾气消散，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
这样诡异的天气，很容易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般若殿空荡荡的大堂内，沙漏在隐隐的喧哗中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大殿后堂香烟袅袅，刘夜底望着窗外的月相静候那个时刻的来临。他已经知道结局必然是失败的，但是时刻未到，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般若殿外面正进行着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经过两天两夜的连续奋战，墨羽已经冲破了大梵天临闭关前设下的结界。
终于，宫殿的飞檐像一排一排的浪从远方汹涌到墨羽脚下，沉默的梵天宫终于显露出了具体的形骸，这个夜里他要让这座初禅天最雄伟的建筑开口说话。
出其不意，大门竟是为他敞开的。
在接近那个与刘寄奴约定好的时辰，他一脚跨入了传说中神祇一般存在的般若殿，身后有成群的乌鸦在飘雪的大殿外撒欢似的飞舞。
“这里是梵天宫最大的般若殿，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都应该感到荣幸。”大殿后堂的珠帘掀起，一个人形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大殿台基须弥座四角及望柱下共有一千二百个螭首，每一个都眉目清晰刻画细腻，寂静的时候，可以看到螭首们步调一致地喷水，听到神兽间默契的合唱。”
那个生得面若桃花洁净如婴的男子走向墨羽，漆黑的眸子里像永远闪烁着忧伤悲悯的神色，那忧郁的目光透过他紫色的发梢，感染到身边的每一寸空气。
“果然！”墨羽认出了正在等待他的人，“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说将我引向荼毗山，一次恰时的营救取得了我的信任，为的就是说服我盗出莫呼洛迦族的千年玄冰！你们两个表演得很到位！”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要抓紧时间纠结那些让人懊恼的事情呢？看看那些螭首，它们是那么美丽，美得可以一下子让人沉寂下来。”
大殿外的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进来，最终落于台基上咕咕地叫着。墨羽循声望去，目光最终定格在刘夜底口中的那些“螭首”上。
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恢复了明净，月亮开始以智者的姿态渐渐浮现出它原本的面貌。
光线的变化，突然给墨羽带来几分错乱感。
刘夜底站在他面前，静若处子。
时光骤然缩成一团阴影，墨羽仿佛突然间被夺去了双目，整个世界都暗到极致。他蓦地明白，有时候静默也是一种惊天的告白，时间可以稀释事件的蛛丝马迹，空间也可以提供出最为细微的暗示。
墨羽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开天辟地般的杀气顿时灌满剑身，有横扫千军之势。
夜底手中薄如蝉翼的二尺剑身开始随风而鸣，刃身嗡嗡作响向墨羽劈去。
墨羽避开锋芒，手腕骤转，轻盈的剑尖翻上来，带着玩世不恭的弧度，曲折地击向对方的要害。
夜底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骨骼正化为粉末，像雪片一样在身体里飘落。
乌鸦扑扇了几下翅膀，拖着阴森的号叫成群结队地飞出了大殿。
罪与罚
白染从没想过自己真的有机会出现在阿修罗宫，并且还有着如此恰如其分的理由。此刻他站在通常墨羽所站的那个位置，虽然是距离荧惑最近的一个位置，但是时机未到，尚不能掉以轻心。
“时间追溯到几百年前，阿修罗王因一个北方女子与莫呼洛迦王结仇，两个种族多年间硝烟不断，是为初禅天保留已久的经典战事。五百年前，阿修罗王派出火种少年卧底莫城。少年博得莫王信任，成为莫王义子，并终于发现莫城总能攻而不克的秘密——莫城的镇族之宝千年玄冰乃抵抗一切三昧之火的终极力量。火种少年盗走玄冰，并放出千年不败之业火屠城，火势蔓延至整个族群，莫呼洛迦城沦陷，莫王被业火封印于地界凤凰山。”白染抛出第一个故事。
“残忍即使是一种天赋，也需要后天的激发。火种少年当时年纪尚轻，还分不出对与错，忠诚与背叛，他一心只想尽快完成使命，回到亲人身边。”荧惑声音低沉，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尘封的往事。
“当年那场大火遗落了一些刚巧不在城内的族民，最重要的是，皇室的血脉亦延续了下来。”白染抛出第二个故事。
荧惑没有回应，这些往事他已在刘寄奴的眼中解读过，他看见了那张火海中浮现出的金色面具，那只刺杀皇室血脉时凌空而落后仍然紧握着剑柄的断手。
“大梵天于儿时经常跑去梵天城与莫呼洛迦城交界的南无山玩，在那里结识了莫族的王子与公主并成为挚友。大火那天他们刚刚离别，王子与公主回宫时才发现莫族宫城已沉在一片火海之中，向另一方向返宫的少年梵天从殷红的天色发现了苗头，迅速赶往莫城，将差点儿被杀死的王子公主救出——我们应该理解这种情怀，孤傲脱俗的少年梵天，他的童年因为这种值得骄傲的身份而变得残忍，是两个莫呼洛迦族的同伴令他转瞬即逝的童年变得不再那么无趣。正如你一心要回到亲人身边的执着，他执意将他们留在了梵天城。”
“可惜，梵天过分重视了情同手足的伙伴而忽视了师父的感受，他将梵天城城主之位让与莫呼洛迦的王子，造成师父与他的反目。”荧惑终于当面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并没有与他反目，只是想留他独自反思，毕竟在童年即成为孤儿、心中充满仇恨的孩子不如一般的孩子善良纯真，我不希望梵天与这样的人走得太近。我的离开不算是背叛，我仍然是大梵天最信赖的师父、梵天城最可依靠的大护法。”
“现在大梵天的反思结束了？”荧惑问。
“已经结束，只差一点点后事需要我处理一下——我的预感没有错，两个充满仇恨的孩子果然为了复仇变本加厉地挑战起我的权威，趁大梵天闭关之际冒大梵天之名妄想偷出千年玄冰放出莫王、为莫呼洛迦复族。”
白染扬起高傲的下巴，目光深沉地对视着那面布满无数洞眼的石壁，一派冰壶秋月大雅君子相。
“一个月前我接到金鹏鸟迦楼罗带来的一张中天令，内容是制止一切有悖大梵天意愿的行为，并且得知莫氏兄妹已背叛大梵天冒用大梵天之名为莫族复族。随后我赶往荼毗山调查，竟意外发现了同样被莫氏两兄妹欺骗收买的梵天界三隐守，真相大白后，我差他们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了。”
石壁沉默着，白染知道那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吸收着自己清晰明确的记忆。
“白大人谦谦君子，句句言之确凿，荧惑受宠若惊。”
“我是来跟荧惑长老谈合作的，说瞎话显得有些没有诚意。”
“我们可以合作什么？” “大梵天即将出关，我现在要将两个罪人带到大梵天面前请他发落。这种背叛与欺骗我不能容忍，即便不能亲自带他们回去，也要让他们亡于伏魔剑下。”
“恭喜白大人，这次回来不仅铲除了背叛大梵天的两个孽种，还更大程度上赢得了大梵天的信赖！”
然后白染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虽然这就是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结果，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五百年间将自己隐藏于石壁后的火种少年，竟然离开了石壁的掩护，走到他面前。
他终于看见了红四娘所谓的那双“陷阱一样的眼睛”。
眼睛是他的武器，火循是他的武器，意念甚至可以将莫呼洛迦王封于千年不灭的业火中。除了这三样东西，他没有任何可以招架敌人的能力。
但他竟然就这样走到了白染跟前，在白染身上还带着一把伏魔剑的情况下。
有人曾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即便低到尘埃里也依旧能够开出花来，他们散发的光芒总是让人禁不住仰望，五体投地的崇拜以及靠近。
被激发残忍而背叛养育之情的火种少年荧惑，则更加向往这种与他本身背道而驰的神奇光芒。白染对梵天的绝对忠诚、抑或高高在上的骄傲打动了他。
骄傲的人不屑于暗中放箭，况且他已经全盘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既然白大人如此坚决，我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也好。刘寄奴就在地牢里，我不想让你带她走，我要亲眼看见她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我们的目标如此接近，想一想真是件开心的事。”白染点点头。
“不过，另一个孽种并不在我这里。”
“咕咕——咕咕——”
乌鸦。
两个黑影落在荧惑的肩膀上，荧惑的脸上立即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已无此后顾之忧，大梵天出关之际自然会亲眼看到他的尸首。”
白染又点了点头。
刘寄奴在行刑台上流过的时间都是回忆，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卓尔不群自在洒然的少年，她的耳畔萦绕起他为他们写下的歌，天下竟然有这样好听的声音，悠扬婉转如天籁，仿佛从遥远的天边倾斜而下的光，落在身上就是一种庇佑……歌声里忽然掺进了其他声音，锁链冰冷的声音。
“事情都结束了。”她听见白染毫无感情的声音。
荧惑笑了，他将自己终年裹在茜素红色的长袍里隐蔽在湿冷的石壁后面，几百年间指导了那么多场杀戮，终于在今天等到了一场令他最为期待的杀戮。
剑是伏魔剑，出自初禅天第一高手白染之手。雪亮的剑像一只灼灼发光的蝴蝶，在荧惑的两眼之间晃来晃去，最终落在了他自己的眉心上，刺了进去。
这个人有毒。
当白染第一次听到荧惑这个名字时，随即得到的是这样的信息。
他在少年时代就被送到敌国莫呼洛迦城做卧底，彻底将待他亲如父亲的人推进煎熬牢狱。
想要打败他，就要用更毒的方法。利用亲身经历的背叛反加在他身上，利用他毫无安全感的个性，利用他无孔不入无景不参的透视瞳。
“临死前你应该明白两个道理：第一，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眼见为实，你的优势变成了你的劣势，你过分相信了自己看到的东西；第二，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背叛大梵天。”
荧惑惊疑的眼睛直逼着白染深沉的眸子，“这才是你接到的中天令？”
白染挑挑眉毛算是默认。
荧惑突然放肆地笑起来，一种恍然大悟后的绝望转化成的疯狂。
真正的中天令
农历初八，上弦月。每一张中天令的期限。
梵天宫的门被推开，深暗的殿堂瞬间被照亮，犹如深暗井底落入的一道光，温柔也犀利地照亮了须弥座上自在洒然的饮酒人。
“游戏三昧，迷失菩提——这就是你入世前最后一次清修的内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师父说过这是对待一个坏人最明智的手段。”大梵天笑着放下酒杯，“看来师父那边的进展很顺利，我也如约出关，并实现了入世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荧惑至死都不愿相信，他最信任的人竟是设计谋杀他的幕后策划。”
“整件事里他只相信过两个人，而偏偏就是这两个人，让他从此再无反击之力。师父是什么时候发现疑点的？”
白染坐到梵天跟前。三十年前他离开时，梵天呈现的是一种异常深静的表象，现在他才明白，越是深静的表象，大抵就越是一场大风暴的前兆。
“我接到的中天令本身就是一个疑点。虽然我配有伏魔剑，但刺杀荧惑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的多疑在初禅天早已出了名，而且我连与他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但你还是回来了，你相信中天令的真实性。”
“第一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关于莫呼洛迦王即将复活的消息，这件在中天界都早已被遗忘的秘闻，在凤凰镇那种地方竟然传得满城风雨。而当时我带着刺杀荧惑的任务，这种环境对我很不利。”
“民间流传着荧惑最惧怕的传说，他自然会因这些传闻而更加戒备，刺杀荧惑的可能性便更小了。”
白染点点头，“千年玄冰在他手里，并且业火不尽，他当然不会相信莫王会逃出荼毗山。可是凭他对这件事内幕的理解，必然会派人调查传闻的来历。而我，只能怀疑到刘寄奴。”
“知晓莫呼洛迦灭族真相的人除了荧惑就只有寄奴兄妹二人，而荧惑自己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散布出去。”
“接下来的所见所闻更加难以置信，我发现刘寄奴竟然在密会一个阿修罗城的夜叉。”
梵天笑了起来，“深受梵天信任的人竟在梵天闭关期间密会一个阿修罗的夜叉，这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我一向对那兄妹二人没什么好感，但还是不愿相信他们会背叛你，况且她手中有一张不可置疑的中天令，我想不通她或是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梵天呷了口酒，诡秘一笑，“所以为了尽快了解真相，有了你我小径一战。” “有‘初禅天第一高手’之称的我绝非浪得虚名，你却能与我不分上下，这样的高人很可能存在，但能在我出招的第一时间就能迅速找到拆招的方法，必然出自一种熟悉的本能。我想不到什么地方会藏着这样一个高手，年纪轻轻，对我的招式如此熟悉，可我却从未见过他的样子，所以这个夜叉的真实身份是个重点。”
“可惜我没能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于是我只好继续调查其他跟这些传闻有关的人，另一边暗中寻找可以接近荧惑的方法。”
“紧接着你就发现了我安插在凤凰镇的三个隐使。”梵天露出了一种满意的表情。
“我也曾质疑过刘寄奴的那块中天令究竟是什么任务，但当另一块中天令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你的精心设计——刘寄奴的任务是收买荧惑的手下偷出千年玄冰；三隐使的任务是守在凤凰镇执行刘寄奴的一切命令。而三隐使的中天令是三十年前接到的，正是你调我离开中天界期间，所以我相信，三十年前你就已经开始这个计划了。”
梵天点点头，“三隐使隐藏得很好，三十年间从没有人质疑过他们的身份，红莲为乐姬紧那罗后人，她与寄奴和其他隐使可以通过音律传递信息。”
“所以当我第一次出现在绝世楼被红莲发现时，她通过琵琶语转告了其他三人，刘寄奴发现我出现在那里，生怕我会插手她的任务，遂起身离开，但她还是没逃开我的视线。”
梵天满脸钦佩和仰慕的神情，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发现三隐使后，事情出现了最大的转机。”
“三隐使请求我救出被荧惑掳走的刘寄奴，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调查的事情与我正在纠结的事情形成了惊人的一致，我终于有了去见荧惑的合理借口。”
大梵天也被事情的精彩进展震撼到，流露出大松一口气的神态，“我本意并不想在荧惑那里暴露寄奴兄妹的身份，毕竟这样太过冒险。我最初的设定是你发现了寄奴与墨羽的串通，遂与寄奴兄妹反目，然后以寻求合作的借口接近荧惑。”
“临去阿修罗城之前，我基本上就猜到了墨羽的真实身份。”
大梵天露出邪恶的表情，“你是怎么肯定的？”
“红莲告诉我，刘寄奴给他们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大肆在凤凰镇散布蟒妖出现的谣言’，第二个命令是‘一旦发现她手中画像上的男子出现，立即禀报她’。所以刘寄奴散播谣言的目的，就是要等到这个夜叉的出现，这个夜叉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中。”
“一切都是为了她在山脚下救我一命的那场表演。”
“而这夜叉的情况，也很令三隐使迷惑不解，尤其是红莲，她将你形容成‘云鬓乌黑，相貌英俊，有一种清定的气质，即使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作为一个小夜叉，最大限度也只是一个隐使，身上却反射着与他的身份不匹配的光芒。’这倒与墨羽初次给我的印象完全相符。我将所有线索综合在一起，联系刘寄奴对你的态度和眼神、你对我招式套路熟悉的本能，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梵天笑着点头，“可惜那个时候我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到现在我仍然有疑问，荧惑听说莫王将复活的消息必然会派人下界调查，但你为什么肯定他一定会派出墨羽？稍有偏差你这整个计划将功亏一篑。”
“这里不存在完全否定。一切跟莫呼洛迦有关的事都是荧惑的死结，在五百年后重新听到莫王的消息必使他如坐针毡，而调查这件事他必须派出自己最信任的人，墨羽就是他迄今为止最信任的人。即便他派出的是别人，寄奴兄妹和三隐使也会杀他个片甲不留，直到墨羽出现为止。”
“他为什么最信任墨羽？”
“因为墨羽没有荧惑最害怕的东西。荧惑怀疑一切，能看到一切，任何人的不堪往事或私心杂念都会在他眼里放大成不可饶恕的罪过，五百年前他背叛了最信任自己的人，导致他从此不肯相信任何人，怀疑每一个人接近他的目的，所以他一直将自己藏在石壁后面不愿见人。与他人相比，墨羽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人。”
“他不会怀疑这个夜叉失忆的原因？”
“几百年前初禅天北方有过一个古老的‘遗族’，族人大都精通一种使人失忆的术‘遗’，遗人喜各地游荡，死后化身遗溪，这种水源现在于初禅天很难找到。墨羽是在战场被捡到的，很自然被当成帝释天的军队遗落在那儿的夜叉。”
“而帝释天的四禅天恰好有这样的‘遗溪’？”
“没错，无论这夜叉有着怎样的历史，因误饮了遗溪的水而失忆。荧惑没有告之他真实的来历，尤其在得到重用之后，这夜叉恐怕也只能认命了。”
“你又是如何找到失忆之法的？”
“是南无山。”梵天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曾百无聊赖躺在山巅的百花丛中饮过那琼浆花露，有了个惊人的发现。”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发现那些花露可以让人短暂失忆，并把这秘密告诉了寄奴兄妹。后来夜底告诉我，他们的母亲，莫呼洛迦王的王后，曾因自己引起了阿修罗王与莫呼洛迦王之间的战乱纷争而终年沉浸于悲痛中，后来在一个清晨逃出莫宫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后是遗族后裔？”
“是的，可惜她不会施展‘遗’这种法术。”
“但是她死后可以化身‘遗溪’。”
“没错，所以我怀疑当年莫后逃进了南无深山，最后生命也终结在里面了。那些山中的花儿因了遗溪的滋养也具备了短效的遗溪作用。”
“最终你们找到了‘遗溪’。”
“南无山的内洞要靠天时地利才能显形，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遗溪的遗忘之力必然强于那些花露，可以达到三十年的效用。”
“我们在师父离开之后，对遗溪的用量与效用关系做出了一个标准比例。”
“以闭关掩饰你的真正所在，这期间你无依无靠，只好效忠于荧惑——荧惑也真是养虎为患啊！”
“入世之前我一直以面具示人，这是我最大的一个优势。我虽然失忆，但仍然有自己的独立意识，我会怀疑，会自我思考，并且一直想努力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 “荧惑透过乌鸦的视线看见你将剑刺向了夜底，这又是怎么回事？”
“般若殿这些建筑上的花纹不是螭首，是我在荼毗山见过的蟒妖。这里的莫呼洛迦实在太多，它们已经成为梵天宫建筑风格的主题，所以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莫呼洛迦可能原本就是大梵天的信徒。
夜底眼中的忧郁悲悯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人往往心软，不会刻意设计背叛；况且他剑气清新，根本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意向。
以上两点，推迟了我对夜底的动手。
然后是最重要的一点，正因上弦月相临近，夜底在暗中破除了大梵天二十年前设下的结界放我进来；同时遗溪开始慢慢失效，我头脑中也出现了一些不清晰但足以让我谨慎的记忆。”
“但是在乌鸦面前，夜底必须要死。那时你已没有机会再回到阿修罗界，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那个时辰到来的一瞬间，我的剑刺了出去。”
白染点了点头，“你的目的是放出荼毗山下的莫呼洛迦王，为莫呼洛迦复族，所以找回千年玄冰或直接杀死荧惑本无区别。”
“封印莫王的是荧惑的意念之火，荧惑消失，业火必然随其灭掉。”
“我竟然是你这个计划真正的实施者，因为刘寄奴的中天令本来就是漏洞百出。我们都受命于你，自然尽力完成各自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却没有人知道计划的全部，唯一了解全部计划的人还失了忆。”
“因为我们的对手是荧惑，他的能力是看穿一个人的秘密，所以我们对付他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说他看得见的实话。”
白染仰头长叹一声，“你竟然在入世之前，甚至三十年前就让那二人看到了你的真实面目。”
“师父，他们是除了你以外，与我最亲密的人了。”
终曲
犹记得那个晚上，两个孩子被少年梵天提到马背上，身后深陷火海的莫呼洛迦城像一枚陨石彻底坠落在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少年梵天抱着他们颤抖着的小小身体，眼里燃烧起灼灼光华，他们听见他说：“你们的身体里流淌着莫呼洛迦族最高贵的血液，请你们一定要骄傲地活下去！”
大梵天做出那个决定的一瞬间，兄妹二人的视线像孩子般充满了热切和无法掩饰的希冀，那样深的憧憬像火一样灼烧着大梵天的心。初遇大梵天时，他们就知道这一生都是要追随他的，大梵天之于兄妹二人，是一道恒久不灭的光，给予他们勇气、智慧、生之真意，最终成了他们一生的信仰。两个经历了太多人生劫难的孩子，曾亲眼看到家园被毁、父王被俘、自己也要带着自卑的仇恨隐名埋姓苟且偷生。是大梵天为他们筑起现实和梦幻的城堡，一直守护着他们，让他们化成白翼的鸟儿再次从莫呼洛迦城上空骄傲地飞过。
此刻的兄妹二人正站在南无山巅俯瞰下去，条理清晰的大地纹脉混合了山野的气息和时光的表情，莫呼洛迦遗民搬回了他们离开了太久的故园，终于等回了至高无上的王。大梵天出现在曾经相约好的路口，灼灼日光下一身白衣的他突如白莲初绽，旁物瞬间便沦为暗影。他身后的迦楼罗展翅，仿佛台上清雅幽静的小生，哼唱起他们为他写下的歌，那些暖意的歌谣，一声一声摇荡在天地之间。■
许多年以后，当夜底再次回到般若殿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这个夜晚。
雪还没有落下来，天幕沉重没有缺口。当南无山模糊不清的剪影在夜叉们的视线里变得清晰时，宿鸟们忽然惊恐地飞起，嘶鸣着在低空盘旋起来。
他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多年的沉寂。
夜底向空中哈出一口气，想起山另一边的那座城。
中天之气流转，推动南无群山东移，天空突然裂开一个口子，肆意坠下的雪花掠过夜底紫色的发际，像在配合他凭吊那座早已被人遗忘的伤城。
“城主！洞口现形了！”一个夜叉的叫声将他拉回到眼前的世界。
那洞口就像一只诱惑的大嘴，夜底蹙着眉，纯净无杂的视线里缓缓起了雾。他预感自己即将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幻觉。
上篇、局
传说
传说幽冥中的魔王是不安分的。
传说魔王曾如异界的访问者行走在我们的世界，他五毒俱全作恶多端，他的行为一度引起了火阎王的不满。
传说火阎王与魔王进行过长达几百年的战争，最终火阎王将魔王追赶到冥阳边界，以幽冥之火将魔王永远封在了暗无天日的幽冥鬼界。
传说魔王的势力并没有彻底瓦解，他的信徒在烟光弥漫的人间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凝聚了起来，伺机报复与反击。
传说魔王东山再起的时机已经到了。
传说有人在荼毗山附近再次发现了魔王的踪迹。
据说这些传说，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墨羽的夜叉队赶到荼毗山时已是深夜，天黑得像腥而浓酽的墨。墨羽也是一身漆黑，冷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证实一件事，传说中的一件事。
夜里有风，呜呜地吹着像小孩的哭声。空气骤然凝结起来，风向出现细微的变化，像是有什么穿行其中。夜叉们胯下的马像是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忽然躁动不安起来，低低地打着响鼻后退。
花瓣。
一片白色花瓣忽然从天而降，那突兀的一点白在月光并不明朗的黑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墨羽警惕地扫视起四周的情况，目光最终落在十丈开外的一座小山丘上。
荼毗山是座荒火山，土地龟裂焦金流石，但他却看到荼毗山的一座小山丘上开着一树茂盛的白花。
风声不对，景象也不对。
“有异样，你们在此等候。”墨羽下马独自朝那山丘走去。
突然。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他身后的队伍里炸开了花——几排密集的细线划断了沿路那些高过一人的枯草丛，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勒断了夜叉们的脖子。大片大片黏稠的血液泼向天空，几十颗人头像秋天的果实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受惊的马匹长嘶着狂乱起来，马背上还端坐着没有脑袋的身体。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墨羽回过头时惊愕地发现了线阵之后逼攻上来的蟒群。
大蟒，传说中魔王的信徒。
墨羽以夜叉队全军覆没的代价证实了那个传说，自己也将面临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上百只蟒首在彼此的碰撞中同时飘向天空，此起彼伏的新蟒再次围困住势单力薄的墨羽。随着新一批蟒首的坠落，他在下一队涌上来的蟒群中发现到了一张脸，属于人类的脸。
那人被簇拥在鳞光闪闪的蟒群中，却生得面若桃花洁净如婴，漆黑的眸子闪烁着类似悲悯忧伤的神色。墨羽放慢了防守的速度，揣测起那眼神的暗示，恍然发现已来不及时，那张面孔已然凌空一翻跃至他跟前，人身之下赫然摆着一条粗大的蟒尾。
近乎梦境的混沌和剧烈的疼痛尾随失重的感觉闪电一样到来，他被那条蟒尾席卷着抡飞出去。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身形矫健轻功如燕的黑衣女子跃至他跟前，错乱的刀光中偶尔迸发出大蟒阴森低沉的吼叫。当成批黏滑的蟒群发着咝咝的低吟爬过他的身体渐渐退去时，那个女子说话了。
“三日后，凤凰镇，绝世楼。”
嗓音冰冷清冽，一如她冷冽的装备绝情的身法。
委托
凤凰镇是荼毗山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寸草不生热气蒸腾的山脉使这座小镇终年熏蒸在尘土弥漫的空气里。凤凰镇南部是一片繁荣的商业区，这里有珠光宝气的老板娘，也有衣不遮体的乞丐，有拿腔作调的说书人，也有横行霸道的流氓地痞，据说凤凰镇是距离中天界最近的地方，所以也不乏有中天界的探子夜叉在乔装改扮之后混迹在此。镇南的绝世楼是凤凰镇生意最为红火的酒家，绝世楼珠光宝气的老板娘红四娘已经在这山脚下做了近三十年的生意，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纪，只知她风情万种明艳照人并且弹得一手好琵琶。
深谙人情世故的老板娘最引以为傲的是她常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她总能在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迅速看穿他的秘密。
但是最近她遇上个挑战。
世上有一种人，即便低到尘埃里也依旧能开出花来，无论喧嚣或沉默总是很惹人注目，那个最近常来独自喝酒的黑衣男子就充满了这样的魅力。他相貌英俊眼神冷漠，总是一个人坐在很不起眼的位子自斟自酌。
红四娘无法一眼看出这个人的症结所在，不是他太深邃，就是他太洁净。
那天下午酒馆里熙攘的人群正在热议最近荼毗山附近出现蟒妖的事情，黑衣男子的神思颇为凝重，忽然盯住坐在邻桌的红四娘问：“老板娘可知那第一个见到蟒妖的人是谁？”
“就是那个常年混迹在酒店外的臭乞丐嘛，那天他醉得稀里糊涂闲逛到荼毗山，差点儿给吓个半死呢！”
“老板娘可否将那乞丐召唤进来？我有些事要详细问他。”
偌大的凤凰镇，酒香人醉的绝世楼，他竟然只对一个乞丐感兴趣。
三日后的今天他再次出现在绝世楼，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相貌清丽的女人。那女人一袭黑衣腰佩长刀，一支简洁的银簪将一头柔亮青丝固定在脑后，一副深沉的猎人装扮，她称那男子为“墨羽”。
红四娘听见那女人说：“蟒群集结，是凶兆。” “那些蟒群是什么来历？”
“你听说过魔王的传说没有？”女人反问道。
“我就是不相信魔王复活的传说，却又得到蟒妖出现在荼毗山的消息，所以来一探究竟。”
“蟒妖是魔王的信徒，蟒妖的出现意味着魔王的重生。”女人意味深长地说。
“当日你怎么也会出现在那里？”墨羽提到那天被女人搭救的事情。
“我的目的跟你一样，也是听说有人遭到人首蟒身怪物的袭击，所以特意去探明真相。”
“蟒妖必不是善类，我手下几十人的队伍被他们偷袭了，只有我一人侥幸没死。”
女人忽然露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笑容，“他们若有意伤人，是不是出现在人口密集的城镇中更有说服力？况且你的队伍是夜叉队，他们不伤害凡人，那个乞丐也只是受了点小小的惊吓。”
墨羽忽然感到一种恐慌，他没有作答，只紧了紧眉头。
女人轻轻一笑，“我本是梵天城母夜叉一只，奉大梵天之命来荼毗山调查蟒妖一事，不过在遇见你之后，我又多了一个任务——说服你帮大梵天一个忙。”
“初禅天天主大梵天？！”墨羽惊愕，“大梵天也关注蟒妖的事情？”
“魔王的复现对整个初禅天来说是个大事件，大梵天必然最为担心。”
“所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有真有假。”
“大梵天要我帮什么忙？”
“偷你主子的一样东西。”
墨羽顿时警觉起来，揣测起女人搭救自己的真正目的。她既然知道自己所率为夜叉队，必然也知晓自己的从属。
“你以为救我一命就能让我做出那种事情？”
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对凡事都胜券在握的神态：“想要对付即将复活的魔王，大梵天需要阿修罗城大长老荧惑的宝贝千年玄冰，而你，有找到它的能力。”
“为什么是我？”
“因为大梵天认定了是你。”
墨羽苦笑，“我貌似还没有非答应你们不可的理由。”
“二十年了。”女人轻声道。
墨羽愣住。
“二十年了，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生命在阿修罗城安静地长大，你却不知道它的初始在哪里。”
“你究竟是什么人？！”墨羽突然明白自己被对方抓住了七寸。
“我效忠于大梵天，大梵天是初禅天天主，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较多。”
“他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去要千年玄冰？”
“你难道不了解自己的主子是什么货色？”女人又反问。
墨羽默然。
“他差你调查蟒妖，自然是紧张魔王复活一事，并且能体现他对你的重用程度。但是他不会主动献出千年玄冰，因为他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因为这个秘密，他对任何事都疑神疑鬼。完成这个任务，你不仅可以看清自己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可以了解自己的身世。”
太阳即将下山时，天空染上了一种妖异的红色，窗外的街上开始有成群的乌鸦在晦暗的半空中盘旋，两只乌鸦落在窗台上，发出几声“啊啊”的短叫。
“可惜你实在不该找上我，想要欺骗荧惑长老这件事本身就是不明智的。”墨羽瞟了一眼乌鸦苦笑道。
“好在他只能看到却听不到，凡事只要抓住它的七寸，一切都可以变得简单——大梵天闭关至下个上弦月，这也是你的期限。”
墨羽沉思片刻，没有拒绝。
女人满意地点点头，“我等你好消息，需要联络我时可以告诉红四娘你找‘刘寄奴’。”
窗台上聒噪的乌鸦随着墨羽的离去也扇着翅膀飞走了。
刘寄奴望着乌鸦的背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乌鸦的情景。
那时她尚在深闺，喜欢倚在窗台前朝外面张望，窗外是几口养莲的青花缸，有翠羽的燕雀落在上面停歇……忽然两只诡异的黑物飞过她的窗前，慢慢消失在远方的天际，天光在那一刻迟滞起来，许久再不闻风动，许久都不见燕来。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可怕的乌鸦究竟代表着什么。
乌鸦
回到中天界时已过黄昏，暮色自东向西朝阿修罗宫压过来，一只只乌鸦聒噪着从宫墙下那些空树枝间穿过。
墨羽讨厌乌鸦。
乌鸦是密探，只要它们愿意，任何人的举手投足都将成为它们无声的密奏，荧惑的手下都活在密探的世界里，乌鸦的视线就是他的视线。
墨羽对阿修罗界的最初印象也是他记忆断层中保留得最久远的一幕，那是久经战乱的一个荒村，麦田的裂缝犹如婴儿嗷嗷待哺的嘴巴，深井也只是一颗颗干涸无泪的眼睛，枯树的残枝伸向天空像暴晒在荒野之上干尸的手。那一天的阳光太毒，将墨羽的人生灼伤了一个口子，从此他的人生从那个口子裂成两半，前一半不知遗落在了哪里，他迫切地想把它找回来。
所以在跟主子荧惑回话时，他隐瞒了一些真相。
“那蟒妖首领过于强大，若不是一个地界女猎人出手相救，相信那场战役已经成为我的挽歌。”
“那里还有什么其他值得描述的地方？”阴森的嗓音从冰冷的石壁后传来。
墨羽站在围绕大殿一周的火龛之间，想象着石壁之后那条茜素红色的长袍，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当地有气流逆动之感，山间火气有减弱趋势。而且我在白天重新去荼毗山调查时，发现那里靠山沿土几乎每个角落都布满了数不尽的蟒形印纹，所以我认为荼毗山附近应为蟒群最大的聚集地。”
石壁后陷入安静，接着墨羽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看来蟒妖出现的传闻果然是真的，但是人首蟒身那样的高等蟒妖，本不该出现在那里……我要你再次前往荼毗山，替我查出蟒妖的来历……蟒妖最怕业火，你这次多带些火符下去，除攻击之外也可自保。”
“是……长老，这次在下面，我还听到了一些事情，有传闻说，千年玄冰是对付蟒妖终极不败的力量，您知道千年玄冰是什么？”
石壁后再次陷入良久的安静。 “这一点我也向那个地界女猎人求证过，她也知道千年玄冰的存在。”
“她可说过哪里可以找到千年玄冰。”
“这倒没有。不过她指出，若不能尽快找到千年玄冰，魔王复活时中天界将面临一场浩劫。”
“墨羽，魔王不会复活，即使出现了蟒妖魔王也不会复活。你下山前我这样告诉过你，现在我仍然可以如此肯定——在我有生之年魔王将永远沉睡在幽冥之火中，我现在只想知道蟒妖复现的真正原因。”
墨羽打开殿门时聚集在大殿前树梢上的乌鸦呼啦一声四下飞去，像一团墨汁在澄净的水里散开。荧惑的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疑惑，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令他恐惧，但这种胜似恐惧的疑惑却如一条蛇钻进他心灵的最深处，啃噬起他的意志和安宁。
千年玄冰，这个词竟然也出现了，一切绝非偶然那么简单。
他不禁怀疑起墨羽一路上遇见过的所有人所有事，在暗中生根发芽的阴谋也许跟任何人有着任何可能的关联。这些影子杂乱地遍布在他思路的地图上，他要从中整理出一条清晰的线，他要冷静，他要谨慎。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千年玄冰的那个下午，那是一个体积不大却含有无数针芒的透明物体，有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好像为他照亮了一条回家的路。
穿白衣的男子
人们都说，绝世楼不仅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也是个听故事的好地方。这里的说书人蓝先生就是凤凰镇首屈一指的讲故事高手，他那诡异多端的剧情配上红四娘凄艳绝美的琴声，常使人仿若沐浴在血雨腥风的异世界里。
只见红四娘怀抱琵琶，指尖一声清脆的莺啼，蓝先生的新故事开始了。
“说！几百年前，荼毗山还不叫荼毗山。彼时此山还是座钟灵毓秀鸾翔凤集的仙山，山间有大片枝绦垂颜繁花纷飞的原始树林，传说有人在那林中亲眼见过凤舞九天之吉祥天象，所以此山不知何时就被称作了凤凰山——我们凤凰镇的名字也是因此山之名而来。”相伴的琵琶语随之高山流水婉转动人。
酒客们听得如痴如醉，忽然有人问道：“那么美好的仙山，后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荒火山？”
蓝先生诡秘一笑，“说！凤凰山变身荼毗山，源自一次中天界莫呼洛迦族的灭族浩劫！”琵琶声忽然间变得弦声冷索，宛如秋风拂松。
“说！中天界位于人间与天巅极乐世界之间，半人半神之天龙八部居其间，这中天界又从下到上分为四天王天、忉刃天、初禅天、二禅天、三禅天、四禅天……莫呼洛迦族和阿修罗族是同处于初禅天千百年来水火不相容的两个种族。阿修罗族向来凶狠善战，不仅与四禅天天主帝释天一派多年来连战不休，与莫呼洛迦族更是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
红四娘的指尖翻覆于琴面，配合激烈战事的琴声宛如铁击珊瑚冰泻玉盘。忽然！她在酒客中注意到一张脸。
那张脸有着山脊一般高直的鼻梁，泛着英气的剑眉下是一双凝若静湖的眼睛，嘴唇偏厚嘴角微扬，下巴上有一道浅浅的竖印。他仔细听着蓝先生的故事，细而长的苍白手指默默敲打着酒碗。他之所以醒目，是因为穿了一身雪白的行头，雪白得像落满梨花的僧衣。
人们恍惚间在波涛激荡的琵琶声中听到一声异样的鸟语。
蓝先生停顿一下，顾盼之间继续讲道：
“这阿修罗王终于厌倦了与莫呼洛迦王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争，终于在五百年前用一个卑鄙的阴谋为两族间的纷争画上了句点。他差人盗出莫呼洛迦镇族之宝千年玄冰，一把大火将莫呼洛迦城烧成废墟，并启用火种少年的意念之火将莫呼洛迦王封印在凤凰山下，凤凰山因此变成寸草不生焦金流石的荒火山，莫呼洛迦灭族。”琵琶声陡地一转，忽然又变得如同倩女幽咽思妇夜啼，倾诉起平生辛酸。
“天啊，这么说荼毗山下还压着一只莫呼洛迦王呢！”
“莫呼洛迦王是个什么怪物？他跟传说中的魔王有关系吗？！”
那蓝先生悠悠然呷了口茶水，继续道：“莫呼洛迦形似大蟒，魔王就是莫王！莫呼洛迦王！现在，就是莫王即将复活出山的时刻！”红四娘的琵琶音由高昂转至渺远，忽而一个拔高，曲终一收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简直是一派胡言！”只听人群中那醒目的白衣男子不屑地开口道，“难道绝世楼只有这种靠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吸引酒客的本事？”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那面生的白衣男子身上，毕竟踢馆这种事在凤凰镇这个祥和的小镇很少见。
“这位客官什么意思？”蓝先生面不改色临踢不惧。
白衣男子站起来，挑衅地走上前去：“你这个拙劣的故事没有一点真实性可言，完全是妖言惑众。”
坐在人群中的红四娘放下琵琶，边默默观察白衣男子边款款向他走去。只见这男子雪白衣衫一尘不染，脖上戴一玉石钱币，后背的剑匣露出一截镶满宝石的剑柄，模样像个行走江湖却又腰缠万贯的书生浪人。
她示意蓝先生退到后面，道：“这位客官，一段说书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大家来这儿都是为了听热闹的，听完开心一下也就算了，谁也不会当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凤凰镇过往的闲杂人等很多，万一被什么有心人听到，难免引发过度恐慌，你们为什么偏要编这种虚实不明的故事蛊惑人心呢！”
“白公子这么认真就不好玩了，我们开门做生意，自然客人喜欢听什么我们就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姓白？”白衣男子颇为惊讶。
“这……您这一身通透白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奔丧来的，我当然一脱口就叫出来了……”
酒客中爆出一阵大笑，红四娘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白衣男子露出厌恶的表情，忽然发现一个刚刚走出绝世楼的黑色身影，他迟疑片刻没再说话，跟着也出了门。
蓝先生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这人看上去一派文弱书生样，没想到竟是来踢馆的。”
中天令
在去见墨羽的路上，刘寄奴再次揣度起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即便一开始她就发现这计划是漏洞百出的，但仍然固执地相信策划者的把握。直到刚才她在绝世楼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失踪了几十年杳无音信却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出现的人。 计划已经足够冒险，不能再节外生枝，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督促墨羽尽快完成那个任务。
“这真是大梵天的委托？”
“没错。”
“我要求见大梵天一面。”
“不可能，上弦月之前大梵天不会出关；况且天主要坐床满五百年才能入世见人，上弦月之前他本来就不能随便见人。”
“连你都没有见过他？”
“无可奉告。”
“那我怎么确定你一定是大梵天派来的？这件事非常冒险，偷了千年玄冰，荧惑长老那里我便永远不能回去了。”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上弦月到来时你可以带着千年玄冰来梵天宫般若殿亲自交给大梵天本人，你可以跟他交换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包括你的身世。”
“你说蟒群出现是魔王将复活的征象，但荧惑长老认定魔王根本不会复活。而且，我根本没见过大梵天，到时怎么判断跟我见面的到底是不是他本人？”
刘寄奴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她将手伸向袖子里，那一刻她做了个决定。接着一只玄青色的令牌出现在她手里，上面有暗红的滴血印痕在阳光的反射下泛着阴冷的光。
“中天令，见令如见人。一块中天令代表大梵天的一个命令，拥有中天令的人也具有行使中天令的权力。这下你不能再质疑了吧。”
墨羽盯着那块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过的令牌，滴有大梵天鲜血的令牌，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啊——啊——”远方天际的夕阳像是天空被勒出的一个舌头，几只乌鸦聒噪着飞进他们的视线。
刘寄奴收起中天令，“希望你可以将全部定力放在这块令牌上，如果被荧惑发现你曾见过它，那我们就都惨了。”
当星光投照在梵天界清冷的大地上时，整个梵天宫都沉入苍茫的暮色中，思念像风，二十年来寂寞掠过般若殿的风。
记忆深处那个少年的样子再一次随风而来，万壑争流千崖竞秀的山林中他显得那么脱俗，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戴着半边金色面具的翩翩少年，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剑轻易挑开了她不可一世的命运。
般若殿上，寂寞与思念的风徐徐吹过刘寄奴的鬓边，突然！一股寒光斜刺过来！
这个套路她十分熟悉，曾经在南无山巅那片桃花纷飞的林子中，他与大梵天舞剑的身影像两只交缠在一起的白蝶。
剑刃撞击的声音冰凉悦耳，刘寄奴的目光直逼着对方，迎击着他像风雨一样有着不定节奏与轨迹的雪白刀刃。面对他仅三成的功力，她仍然无法取胜。
对方的剑指向她的喉咙。
永远没有温度的手指，永远对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一袭红四娘眼中吊丧人的装束。
“刚回到凤凰镇就听说蟒妖出现的消息，在绝世楼又听到莫呼洛迦要复族的谣言，本想回到这里向你问个明白，没想到当时当刻你就在那里。我并不想把你放在眼里，但你若敢在大梵天闭关期间兴风作浪，我定不会坐视不管。”
刘寄奴沉默着。
“荼毗山的谣言是你散播的无疑，而且我还发现了你与阿修罗夜叉的密会，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解释一下。”
“倒是白大人你——早听闻白大人背叛了大梵天并盗走初禅天第一宝剑伏魔剑，在仍然应该留在大梵天身边保护他时弃他而去。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在大梵天即将出关梵天界最为薄弱之际回到你本不该离开的地方？”
“对你我根本不需解释什么！”
“这是大梵天的局，也请白大人不要过问。”
窗外的月光照在白衣男子的脸上，那枚泛着光的令牌将他吃惊的表情染成玄青色。
心中藏有深仇大恨的孩子，难免沦为阴险狡诈的人，他在刘寄奴第一次出现在般若殿时就在这个孩童的眼神里见到了冷凛与仇恨的光。在他离开梵天界前大梵天就曾告诫过他：你可以不完全相信她，但请永远都不要伤害她。作为尊长，他深知养虎为患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但是他明白，那是大梵天的一种情怀、一个时代的见证，大梵天那孤单又转瞬即逝的童年，因了她的出现而变得温柔又温暖。
他再也无法像曾经那样一瞬间就洞悉眼前这个女人，他离开了三十年，她在自己看不见的黑夜里已经突然长大。
中篇、局变
黑与白
墨羽是个没有记忆的人。
他是在一次阿修罗王与帝释天间的战役后，被阿修罗夜叉在清理战场时捡到的。持续了几百年的战火以两败俱伤的局面暂时熄灭，双方都损失惨重。那是久经战乱的一个荒村，阿修罗王的一把业火将曾经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小村烧成废墟，毒辣的日光下，墨羽的手从废墟中伸出，一个夜叉将他拉出来送到了荧惑长老跟前。
他为荧惑长老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惊喜。
荧惑是个生性多疑的人，他的身边永远没有人陪伴，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时刻警惕着任何人向他伸出致命的一刀，没有人知道他这种古怪的警觉到底从何而来。直到遇见纯洁如一页白纸的墨羽，荧惑将他留在身边像培养义子一样培养他。后来墨羽才知道，他丢失的东西，正是荧惑长老最不希望存在的东西。
因为他太洁净，所以疑问就越多，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善于思考。
他对这整件事情的疑问在不断加深，首先，在那次遭袭后，他再也没见过那只传说中魔王的信徒；另外，他在贩夫走卒乞丐老板娘传播是非的舌头间听说了关于荼毗山的前世今生、千年玄冰和莫呼洛迦族的种种传闻。这些传闻在凤凰镇幽深的街巷间流窜，流窜得越远漏洞就越多，因为那些散布消息的人都表示没有亲眼见证过它们的存在。
他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有预谋的圈套，孰是孰非尚无法看清，他决定再次回阿修罗城探探荧惑的口风，顺便调查一下千年玄冰的线索。
前往中天界的小径上，一道雪亮的弧线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面孔顿时明亮起来，接着便是一股旋风刮过，空中出现了无数白亮的旋涡。白色的光圈不断闪现，四周的草木发出隐隐的喧哗。两人的剑都锋利无比，飞扬的枝叶被一一削成散乱的细屑。 终于，墨羽定定地落在地面，眼中闪烁着说不尽的困惑。
一袭白衣的对方站在两丈之外，飘逸的姿态有如清俊的仙鹤。
就在同一时刻，一个茜素红色的身影走出了初禅天的阿修罗宫，随后出现在凤凰镇，一头扎进了城南蜘蛛网似的街巷里。他像一条鱼左寻右转，最终钻进那间以绝世楼命名的酒店。小镇的上空不觉间挂满了铅灰色的云，天空飞满了乌鸦，来势凶猛的冷风在四层高的绝世楼来回奔跑，袭进敞开的门窗，袭进红四娘的心里。她惊惶着预感有事要发生。
“以你的身手，在阿修罗界必定不是无名之辈，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你？”对方率先开口道。
墨羽仍然一副迷惑的表情，他根本不知对方的来历。
“我明白了。”对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早听闻各界主会在暗中培养身世隐秘又身手不凡的夜叉参与那些秘密的行动，他们从不曝光自己的身份，只迅速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迅速处理完自己该做的事之后立即消失，他们没有姓名、没有历史、没有朋友，只受界主们的亲自调遣——你一定就是阿修罗王的隐使之一！”
墨羽纠结着打量起眼前人，不知其所云。
“我不认得你。”
“我也不认得你。”
“但你刚刚却在偷袭我。”
“我相信自己有把握对一个无辜的人手下留情……我不知你与刘寄奴之间究竟有什么勾当，我只是不想你被她利用。”
“被她利用？你又是谁？”
白衣男子默然半晌，凝若静湖般的眼睛仿佛流过了几许心事，“我是对大梵天最忠诚的人。”
“哼。”
“梵天界与阿修罗界素无渊源，大梵天做事又一向光明磊落，二十年前即已闭关为入世做准备，如果刘寄奴以大梵天的名义对你有过什么委任，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见过中天令。”
“一块中天令代表大梵天的一个命令，拥有中天令的人也具有行使中天令的权力，这都不假。问题是，你不知道她被授予的命令究竟是什么。”
墨羽迟疑。
“倘若她曲解中天令的本意而与你做了什么交易……大梵天闭关二十年至今从未出来过，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声称自己是对大梵天最忠诚的人，却在质疑一个拿着中天令的人。”
“凭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她有背叛大梵天的动机。”
“凭我对你们的了解，我可以不相信你们任何人。”
“请便。”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成立的阴谋
铁色宫城，猩红业火如血，玄黑石壁如墨，森严得像是大地尽头的堡垒。
墨羽的秘密暴露了，他至今都不相信自己连这样的定力都没有。现在他只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会为荧惑所不知，而这时的他连千年玄冰的影子都还没有见过。
他看不见荧惑的脸，却想象得到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比大殿还要森严的表情。
“记忆只是过眼云烟，对现在没有任何意义，你甚至可以当它并不存在。有时我也希望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那样就可以不顾一切地自由行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可以信赖的人，可是他们的心里统统充满了私欲、仇恨，甚至有些人是仇家妄想安插在我身边的卧底。我是那么苦恼，没有可以信赖的人，直到遇见了你，而你却在用实际行动背叛我对你的信任。”
“我对她亦有怀疑，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
“但是你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完整地告诉我，可惜你迟疑了，并再度约见了那个女人。”
墨羽知道荧惑是个思想多于语言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突然变得话多，必然会表现得更加可怕。
“抬起你的头。”荧惑道。
墨羽抬起头，火龛内幽幽的红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想象自己迎接着那道凌厉的目光。
“果然是白染！”石壁后传出惊叹，“你竟然与他交过手，他竟然真的出现了！伏魔剑……那些关于梵天界的传闻果然都是真的！”
“白染是谁？”墨羽不解。
“梵天城护法，大梵天唯一的师父，初禅天第一高手。”
荧惑阴郁森然的强大气场笼罩着大殿，红色火光里倒映着墨羽吃惊的表情。
“就是那天在路上偷袭我的人？！”
“不错，他消失了三十年，竟然再度出现了！”大殿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继而石壁后传来一声阴森的浅笑，“三十年前，大梵天公布诏令任命一个名叫夜底的人继承梵天城城主之位，而他本人要在十年后闭关进行入世前的清修。传说白染护法听闻此诏令后立即与大梵天反目，不仅背叛大梵天离开梵天界，还盗走了初禅天第一宝剑伏魔剑。那天如果白染的剑刺到你，当时你就已经成为飞灰了。”
墨羽发出一声慨叹。
“不过白染向来以高超的剑艺与大雅君子的品性著称，所以不会将剑刺向一个他尚不了解的人。”
“可是，大雅君子不会做出偷盗宝剑这种事吧？”
荧惑嘿嘿笑了起来，“墨羽，你现在也明白怀疑的重要性了。”转而声音又变得低沉，“墨羽，如果你发现有人为利用你而欺骗你，你会怎么做？”
“看这种欺骗是否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墨羽，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些真相：魔王就是莫呼洛迦王，千年玄冰并不是对付魔王终极不败的力量，而是使其复活的力量。恶族莫呼洛迦五百年前因丢失千年玄冰而中气不足，被火种少年的意念业火焚族。没有千年玄冰魔王就不会复活，而差你盗出千年玄冰的人，本意就是要让魔王复活、莫呼洛迦复族。而他们所谓的合作，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利用——大梵天入世前需坐床五百年，最后二十年要闭关修行三昧之定。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了，而你是在一个月前突然接到所谓大梵天的委托，你觉得自己是处于什么境地呢？”
“白染也是这样说的。”墨羽终于确定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虽然他早有准备，但当真正弄清这种设定之后，仍然有种即将爆发的愤怒。 “刘寄奴就是当年莫呼洛迦族灭族时留下的皇室余孽，没猜错的话，余孽应该还有一个——我要你去梵天城找到他并带到我面前来。”
“原来这只是一个不成立的阴谋，而我却一直深陷其中。”墨羽转身离开，空荡荡的大堂回响着凄凄切切的火鸣，一双脚从石壁后走了出来。
刑台
出卖墨羽的不是他的定力，而是荧惑有毒的鉴别力。
荧惑从墨羽的眼睛里看到了秘密的蛛丝马迹，只有将那两个可疑的人放在一起，才能从他们的五官中体会到血缘的线索。荧惑将被风吹散的纸屑逐一拾起，重新拼合成一张令他震惊的完整拼图。
茜素红色的长袍拖在他身后，他已忙不迭去探求更多的线索、更多的真相。
月光如同绵密的针穿透刑房的结界，伙同千支细密的火针将刘寄奴钉在受刑台上，她像一具丧失能力的尸体，动一动就要血流如注。
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火光，正如记忆深处那场永远无法熄灭的大火。
彼时距离大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整个天空都已经被大火映得通红，整座宫殿看上去仿佛一口翻卷着火焰的巨大油锅，一张恶魔般泰然自若的面孔浮现在有无数渣滓翻腾的火焰里，那些渣滓飘到她的脸上，差一点就迷住了她的眼。当一道闪亮的剑光在烟雾的掩护下即将到达她咽喉的时候，另一道温柔而犀利的金光挡住了剑锋的来路，她蓦然看到那张面具，还有那只凌空而落时仍然紧握着剑柄的断手。继而她的身体被高高抬起放到马背上，飞扬的渣滓为他们笼上了一层战袍，战袍被风卷起，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
被他们遗弃在身后的宫殿现在以遗迹的形式存在着，它的廊柱、台基统统消失了，只剩下零散的残片。莫呼洛迦城就像一枚陨石，从此遗落在陌生的时光里。
火光一点点吞噬她的意志，那张恶魔般泰然自若的面孔再次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拥有那么多只眼睛，却忘了乌鸦在火光里也是会失明的。胜利的喜悦难免让人大意，你们竟然会活到现在，而且竟然是大梵天救了你们！”
刘寄奴躺在受刑台上，眼前闪过一阵抽离的恍惚。
“绝世楼的老板娘竟然也是你的人？！”线索越多，荧惑的震惊就越多。
隐使
红四娘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她的心仍然停留在两天前那个黑云密布乌鸦横飞的傍晚，那个已经从当年孤僻爱哭的小女孩成长为指挥大梵天重要任务的小主子竟然消失得那么神奇。
她红四娘当时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个不速之客有一双陷阱般的眼睛，那对陷阱里倒映着刘寄奴因震惊而扭曲的面孔，然后忽然“啵”的一声火光一闪，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借助已知的火焰媒介随意隔空穿梭，红四娘知道那种叫“火循”的把戏，她也知道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掌握“火循”这种法术的。所以相比刘寄奴被生擒这件事，她更为惊诧的是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目睹传说中的那个火种少年运用这种法术。因为据说，火种少年被迫害妄想过于严重，从不敢把自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这两天她的线索彻底断了，没有人跟她接头，没有人命令她该做些什么，此刻她正从蓝先生的厢房郁郁寡欢地走出来，抬头看见一丝残月横躺在愁云缭绕的空中。
隐隐的风声霎时变得迟滞起来，风向逆转，空气突然被刺穿一条路，她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绝不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
“哐啷”一声。
午夜可以把任何声音扩大，尤其在空旷的院子里。她循声望去，发现那个刺客像一团棉花瘫软在地，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脑后蹿出喷向花丛中。
不是普通的刺客，她看出这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夜叉。
常年混迹在酒店外那个破衣烂衫的臭乞丐从花丛后的阴影中闪现出来，脸上重叠着惊讶与惶恐的表情。他救了红四娘，却猜不出这刺客的来历。
“果不其然！”蓝先生厢房的房顶上蓦地传来一声冷笑，继而一股白色旋风掠至红四娘面前，一道明晃晃的剑锋直冲向红四娘的喉咙，在仅剩下半寸距离时陡然停住。
红四娘不敢动，她看到剑柄上灼灼生辉的宝石群，知道自己一个闪失就有可能灰飞烟灭。蓝先生房间的门打开了，一种完全不属于机智果断说书人的震惊表情浮现在蓝先生的脸上。
“从一开始我就奇怪，乞丐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吃喝拉撒完全可以在这个残羹冷炙享用不尽的酒馆满足。他去荼毗山山脚下干什么？那里空气污浊尘土飞扬，而且他竟然那么幸运地刚巧遇上从来没人听说过的蟒妖；第二，从蓝先生编纂的故事里可以发现，他拥有的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信息；第三，你们对这件事有种过分的传播热情。故事的传播配合最近出现的蟒妖，人们对此事的谈论兴致也就越高。你们如此热衷这类故事的传播，肯定不仅仅是吸引普通酒客那么简单吧。”
白染手中的剑向前挺进了一点，红四娘觉得寒光已经刺入了自己颈前的肌肤，她在光亮的剑脊上看到了自己惊恐的面容。
“多亏这个来历不明的刺客证实了我的猜测，你们三个果然就是一伙的——红四娘，我本无意伤及无辜，是留是去，看你们的坦荡程度。”
夜晚的庭院陷入了一种真空似的宁静，突然“咕咚”一声，乞丐单膝跪在地上，“白大人手下留情！梵天城隐守绿妖谒见白染大人！”
蓝先生也随即跪倒在地，“梵天城隐守珈蓝谒见白大人！”
在白染惊异的目光中，红四娘退后一步，从后腰掏出一个令牌示意在白染眼前。
“梵天城隐守红莲谒见白大人，请大人救救寄奴姑娘！”
下篇、中天令
上弦月
早上一场大雾将梵天城化在一片氤氲里，白蒙蒙的只能看见个轮廓，没承想到了夜里，雾气消散，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
这样诡异的天气，很容易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般若殿空荡荡的大堂内，沙漏在隐隐的喧哗中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大殿后堂香烟袅袅，刘夜底望着窗外的月相静候那个时刻的来临。他已经知道结局必然是失败的，但是时刻未到，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般若殿外面正进行着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经过两天两夜的连续奋战，墨羽已经冲破了大梵天临闭关前设下的结界。
终于，宫殿的飞檐像一排一排的浪从远方汹涌到墨羽脚下，沉默的梵天宫终于显露出了具体的形骸，这个夜里他要让这座初禅天最雄伟的建筑开口说话。
出其不意，大门竟是为他敞开的。
在接近那个与刘寄奴约定好的时辰，他一脚跨入了传说中神祇一般存在的般若殿，身后有成群的乌鸦在飘雪的大殿外撒欢似的飞舞。
“这里是梵天宫最大的般若殿，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都应该感到荣幸。”大殿后堂的珠帘掀起，一个人形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大殿台基须弥座四角及望柱下共有一千二百个螭首，每一个都眉目清晰刻画细腻，寂静的时候，可以看到螭首们步调一致地喷水，听到神兽间默契的合唱。”
那个生得面若桃花洁净如婴的男子走向墨羽，漆黑的眸子里像永远闪烁着忧伤悲悯的神色，那忧郁的目光透过他紫色的发梢，感染到身边的每一寸空气。
“果然！”墨羽认出了正在等待他的人，“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说将我引向荼毗山，一次恰时的营救取得了我的信任，为的就是说服我盗出莫呼洛迦族的千年玄冰！你们两个表演得很到位！”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要抓紧时间纠结那些让人懊恼的事情呢？看看那些螭首，它们是那么美丽，美得可以一下子让人沉寂下来。”
大殿外的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进来，最终落于台基上咕咕地叫着。墨羽循声望去，目光最终定格在刘夜底口中的那些“螭首”上。
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恢复了明净，月亮开始以智者的姿态渐渐浮现出它原本的面貌。
光线的变化，突然给墨羽带来几分错乱感。
刘夜底站在他面前，静若处子。
时光骤然缩成一团阴影，墨羽仿佛突然间被夺去了双目，整个世界都暗到极致。他蓦地明白，有时候静默也是一种惊天的告白，时间可以稀释事件的蛛丝马迹，空间也可以提供出最为细微的暗示。
墨羽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开天辟地般的杀气顿时灌满剑身，有横扫千军之势。
夜底手中薄如蝉翼的二尺剑身开始随风而鸣，刃身嗡嗡作响向墨羽劈去。
墨羽避开锋芒，手腕骤转，轻盈的剑尖翻上来，带着玩世不恭的弧度，曲折地击向对方的要害。
夜底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的骨骼正化为粉末，像雪片一样在身体里飘落。
乌鸦扑扇了几下翅膀，拖着阴森的号叫成群结队地飞出了大殿。
罪与罚
白染从没想过自己真的有机会出现在阿修罗宫，并且还有着如此恰如其分的理由。此刻他站在通常墨羽所站的那个位置，虽然是距离荧惑最近的一个位置，但是时机未到，尚不能掉以轻心。
“时间追溯到几百年前，阿修罗王因一个北方女子与莫呼洛迦王结仇，两个种族多年间硝烟不断，是为初禅天保留已久的经典战事。五百年前，阿修罗王派出火种少年卧底莫城。少年博得莫王信任，成为莫王义子，并终于发现莫城总能攻而不克的秘密——莫城的镇族之宝千年玄冰乃抵抗一切三昧之火的终极力量。火种少年盗走玄冰，并放出千年不败之业火屠城，火势蔓延至整个族群，莫呼洛迦城沦陷，莫王被业火封印于地界凤凰山。”白染抛出第一个故事。
“残忍即使是一种天赋，也需要后天的激发。火种少年当时年纪尚轻，还分不出对与错，忠诚与背叛，他一心只想尽快完成使命，回到亲人身边。”荧惑声音低沉，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尘封的往事。
“当年那场大火遗落了一些刚巧不在城内的族民，最重要的是，皇室的血脉亦延续了下来。”白染抛出第二个故事。
荧惑没有回应，这些往事他已在刘寄奴的眼中解读过，他看见了那张火海中浮现出的金色面具，那只刺杀皇室血脉时凌空而落后仍然紧握着剑柄的断手。
“大梵天于儿时经常跑去梵天城与莫呼洛迦城交界的南无山玩，在那里结识了莫族的王子与公主并成为挚友。大火那天他们刚刚离别，王子与公主回宫时才发现莫族宫城已沉在一片火海之中，向另一方向返宫的少年梵天从殷红的天色发现了苗头，迅速赶往莫城，将差点儿被杀死的王子公主救出——我们应该理解这种情怀，孤傲脱俗的少年梵天，他的童年因为这种值得骄傲的身份而变得残忍，是两个莫呼洛迦族的同伴令他转瞬即逝的童年变得不再那么无趣。正如你一心要回到亲人身边的执着，他执意将他们留在了梵天城。”
“可惜，梵天过分重视了情同手足的伙伴而忽视了师父的感受，他将梵天城城主之位让与莫呼洛迦的王子，造成师父与他的反目。”荧惑终于当面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并没有与他反目，只是想留他独自反思，毕竟在童年即成为孤儿、心中充满仇恨的孩子不如一般的孩子善良纯真，我不希望梵天与这样的人走得太近。我的离开不算是背叛，我仍然是大梵天最信赖的师父、梵天城最可依靠的大护法。”
“现在大梵天的反思结束了？”荧惑问。
“已经结束，只差一点点后事需要我处理一下——我的预感没有错，两个充满仇恨的孩子果然为了复仇变本加厉地挑战起我的权威，趁大梵天闭关之际冒大梵天之名妄想偷出千年玄冰放出莫王、为莫呼洛迦复族。”
白染扬起高傲的下巴，目光深沉地对视着那面布满无数洞眼的石壁，一派冰壶秋月大雅君子相。
“一个月前我接到金鹏鸟迦楼罗带来的一张中天令，内容是制止一切有悖大梵天意愿的行为，并且得知莫氏兄妹已背叛大梵天冒用大梵天之名为莫族复族。随后我赶往荼毗山调查，竟意外发现了同样被莫氏两兄妹欺骗收买的梵天界三隐守，真相大白后，我差他们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了。”
石壁沉默着，白染知道那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吸收着自己清晰明确的记忆。
“白大人谦谦君子，句句言之确凿，荧惑受宠若惊。”
“我是来跟荧惑长老谈合作的，说瞎话显得有些没有诚意。”
“我们可以合作什么？” “大梵天即将出关，我现在要将两个罪人带到大梵天面前请他发落。这种背叛与欺骗我不能容忍，即便不能亲自带他们回去，也要让他们亡于伏魔剑下。”
“恭喜白大人，这次回来不仅铲除了背叛大梵天的两个孽种，还更大程度上赢得了大梵天的信赖！”
然后白染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虽然这就是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结果，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五百年间将自己隐藏于石壁后的火种少年，竟然离开了石壁的掩护，走到他面前。
他终于看见了红四娘所谓的那双“陷阱一样的眼睛”。
眼睛是他的武器，火循是他的武器，意念甚至可以将莫呼洛迦王封于千年不灭的业火中。除了这三样东西，他没有任何可以招架敌人的能力。
但他竟然就这样走到了白染跟前，在白染身上还带着一把伏魔剑的情况下。
有人曾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即便低到尘埃里也依旧能够开出花来，他们散发的光芒总是让人禁不住仰望，五体投地的崇拜以及靠近。
被激发残忍而背叛养育之情的火种少年荧惑，则更加向往这种与他本身背道而驰的神奇光芒。白染对梵天的绝对忠诚、抑或高高在上的骄傲打动了他。
骄傲的人不屑于暗中放箭，况且他已经全盘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既然白大人如此坚决，我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也好。刘寄奴就在地牢里，我不想让你带她走，我要亲眼看见她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我们的目标如此接近，想一想真是件开心的事。”白染点点头。
“不过，另一个孽种并不在我这里。”
“咕咕——咕咕——”
乌鸦。
两个黑影落在荧惑的肩膀上，荧惑的脸上立即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已无此后顾之忧，大梵天出关之际自然会亲眼看到他的尸首。”
白染又点了点头。
刘寄奴在行刑台上流过的时间都是回忆，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卓尔不群自在洒然的少年，她的耳畔萦绕起他为他们写下的歌，天下竟然有这样好听的声音，悠扬婉转如天籁，仿佛从遥远的天边倾斜而下的光，落在身上就是一种庇佑……歌声里忽然掺进了其他声音，锁链冰冷的声音。
“事情都结束了。”她听见白染毫无感情的声音。
荧惑笑了，他将自己终年裹在茜素红色的长袍里隐蔽在湿冷的石壁后面，几百年间指导了那么多场杀戮，终于在今天等到了一场令他最为期待的杀戮。
剑是伏魔剑，出自初禅天第一高手白染之手。雪亮的剑像一只灼灼发光的蝴蝶，在荧惑的两眼之间晃来晃去，最终落在了他自己的眉心上，刺了进去。
这个人有毒。
当白染第一次听到荧惑这个名字时，随即得到的是这样的信息。
他在少年时代就被送到敌国莫呼洛迦城做卧底，彻底将待他亲如父亲的人推进煎熬牢狱。
想要打败他，就要用更毒的方法。利用亲身经历的背叛反加在他身上，利用他毫无安全感的个性，利用他无孔不入无景不参的透视瞳。
“临死前你应该明白两个道理：第一，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眼见为实，你的优势变成了你的劣势，你过分相信了自己看到的东西；第二，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背叛大梵天。”
荧惑惊疑的眼睛直逼着白染深沉的眸子，“这才是你接到的中天令？”
白染挑挑眉毛算是默认。
荧惑突然放肆地笑起来，一种恍然大悟后的绝望转化成的疯狂。
真正的中天令
农历初八，上弦月。每一张中天令的期限。
梵天宫的门被推开，深暗的殿堂瞬间被照亮，犹如深暗井底落入的一道光，温柔也犀利地照亮了须弥座上自在洒然的饮酒人。
“游戏三昧，迷失菩提——这就是你入世前最后一次清修的内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师父说过这是对待一个坏人最明智的手段。”大梵天笑着放下酒杯，“看来师父那边的进展很顺利，我也如约出关，并实现了入世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荧惑至死都不愿相信，他最信任的人竟是设计谋杀他的幕后策划。”
“整件事里他只相信过两个人，而偏偏就是这两个人，让他从此再无反击之力。师父是什么时候发现疑点的？”
白染坐到梵天跟前。三十年前他离开时，梵天呈现的是一种异常深静的表象，现在他才明白，越是深静的表象，大抵就越是一场大风暴的前兆。
“我接到的中天令本身就是一个疑点。虽然我配有伏魔剑，但刺杀荧惑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的多疑在初禅天早已出了名，而且我连与他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但你还是回来了，你相信中天令的真实性。”
“第一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关于莫呼洛迦王即将复活的消息，这件在中天界都早已被遗忘的秘闻，在凤凰镇那种地方竟然传得满城风雨。而当时我带着刺杀荧惑的任务，这种环境对我很不利。”
“民间流传着荧惑最惧怕的传说，他自然会因这些传闻而更加戒备，刺杀荧惑的可能性便更小了。”
白染点点头，“千年玄冰在他手里，并且业火不尽，他当然不会相信莫王会逃出荼毗山。可是凭他对这件事内幕的理解，必然会派人调查传闻的来历。而我，只能怀疑到刘寄奴。”
“知晓莫呼洛迦灭族真相的人除了荧惑就只有寄奴兄妹二人，而荧惑自己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散布出去。”
“接下来的所见所闻更加难以置信，我发现刘寄奴竟然在密会一个阿修罗城的夜叉。”
梵天笑了起来，“深受梵天信任的人竟在梵天闭关期间密会一个阿修罗的夜叉，这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我一向对那兄妹二人没什么好感，但还是不愿相信他们会背叛你，况且她手中有一张不可置疑的中天令，我想不通她或是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梵天呷了口酒，诡秘一笑，“所以为了尽快了解真相，有了你我小径一战。” “有‘初禅天第一高手’之称的我绝非浪得虚名，你却能与我不分上下，这样的高人很可能存在，但能在我出招的第一时间就能迅速找到拆招的方法，必然出自一种熟悉的本能。我想不到什么地方会藏着这样一个高手，年纪轻轻，对我的招式如此熟悉，可我却从未见过他的样子，所以这个夜叉的真实身份是个重点。”
“可惜我没能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于是我只好继续调查其他跟这些传闻有关的人，另一边暗中寻找可以接近荧惑的方法。”
“紧接着你就发现了我安插在凤凰镇的三个隐使。”梵天露出了一种满意的表情。
“我也曾质疑过刘寄奴的那块中天令究竟是什么任务，但当另一块中天令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你的精心设计——刘寄奴的任务是收买荧惑的手下偷出千年玄冰；三隐使的任务是守在凤凰镇执行刘寄奴的一切命令。而三隐使的中天令是三十年前接到的，正是你调我离开中天界期间，所以我相信，三十年前你就已经开始这个计划了。”
梵天点点头，“三隐使隐藏得很好，三十年间从没有人质疑过他们的身份，红莲为乐姬紧那罗后人，她与寄奴和其他隐使可以通过音律传递信息。”
“所以当我第一次出现在绝世楼被红莲发现时，她通过琵琶语转告了其他三人，刘寄奴发现我出现在那里，生怕我会插手她的任务，遂起身离开，但她还是没逃开我的视线。”
梵天满脸钦佩和仰慕的神情，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发现三隐使后，事情出现了最大的转机。”
“三隐使请求我救出被荧惑掳走的刘寄奴，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调查的事情与我正在纠结的事情形成了惊人的一致，我终于有了去见荧惑的合理借口。”
大梵天也被事情的精彩进展震撼到，流露出大松一口气的神态，“我本意并不想在荧惑那里暴露寄奴兄妹的身份，毕竟这样太过冒险。我最初的设定是你发现了寄奴与墨羽的串通，遂与寄奴兄妹反目，然后以寻求合作的借口接近荧惑。”
“临去阿修罗城之前，我基本上就猜到了墨羽的真实身份。”
大梵天露出邪恶的表情，“你是怎么肯定的？”
“红莲告诉我，刘寄奴给他们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大肆在凤凰镇散布蟒妖出现的谣言’，第二个命令是‘一旦发现她手中画像上的男子出现，立即禀报她’。所以刘寄奴散播谣言的目的，就是要等到这个夜叉的出现，这个夜叉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中。”
“一切都是为了她在山脚下救我一命的那场表演。”
“而这夜叉的情况，也很令三隐使迷惑不解，尤其是红莲，她将你形容成‘云鬓乌黑，相貌英俊，有一种清定的气质，即使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作为一个小夜叉，最大限度也只是一个隐使，身上却反射着与他的身份不匹配的光芒。’这倒与墨羽初次给我的印象完全相符。我将所有线索综合在一起，联系刘寄奴对你的态度和眼神、你对我招式套路熟悉的本能，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梵天笑着点头，“可惜那个时候我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到现在我仍然有疑问，荧惑听说莫王将复活的消息必然会派人下界调查，但你为什么肯定他一定会派出墨羽？稍有偏差你这整个计划将功亏一篑。”
“这里不存在完全否定。一切跟莫呼洛迦有关的事都是荧惑的死结，在五百年后重新听到莫王的消息必使他如坐针毡，而调查这件事他必须派出自己最信任的人，墨羽就是他迄今为止最信任的人。即便他派出的是别人，寄奴兄妹和三隐使也会杀他个片甲不留，直到墨羽出现为止。”
“他为什么最信任墨羽？”
“因为墨羽没有荧惑最害怕的东西。荧惑怀疑一切，能看到一切，任何人的不堪往事或私心杂念都会在他眼里放大成不可饶恕的罪过，五百年前他背叛了最信任自己的人，导致他从此不肯相信任何人，怀疑每一个人接近他的目的，所以他一直将自己藏在石壁后面不愿见人。与他人相比，墨羽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人。”
“他不会怀疑这个夜叉失忆的原因？”
“几百年前初禅天北方有过一个古老的‘遗族’，族人大都精通一种使人失忆的术‘遗’，遗人喜各地游荡，死后化身遗溪，这种水源现在于初禅天很难找到。墨羽是在战场被捡到的，很自然被当成帝释天的军队遗落在那儿的夜叉。”
“而帝释天的四禅天恰好有这样的‘遗溪’？”
“没错，无论这夜叉有着怎样的历史，因误饮了遗溪的水而失忆。荧惑没有告之他真实的来历，尤其在得到重用之后，这夜叉恐怕也只能认命了。”
“你又是如何找到失忆之法的？”
“是南无山。”梵天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曾百无聊赖躺在山巅的百花丛中饮过那琼浆花露，有了个惊人的发现。”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发现那些花露可以让人短暂失忆，并把这秘密告诉了寄奴兄妹。后来夜底告诉我，他们的母亲，莫呼洛迦王的王后，曾因自己引起了阿修罗王与莫呼洛迦王之间的战乱纷争而终年沉浸于悲痛中，后来在一个清晨逃出莫宫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后是遗族后裔？”
“是的，可惜她不会施展‘遗’这种法术。”
“但是她死后可以化身‘遗溪’。”
“没错，所以我怀疑当年莫后逃进了南无深山，最后生命也终结在里面了。那些山中的花儿因了遗溪的滋养也具备了短效的遗溪作用。”
“最终你们找到了‘遗溪’。”
“南无山的内洞要靠天时地利才能显形，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遗溪的遗忘之力必然强于那些花露，可以达到三十年的效用。”
“我们在师父离开之后，对遗溪的用量与效用关系做出了一个标准比例。”
“以闭关掩饰你的真正所在，这期间你无依无靠，只好效忠于荧惑——荧惑也真是养虎为患啊！”
“入世之前我一直以面具示人，这是我最大的一个优势。我虽然失忆，但仍然有自己的独立意识，我会怀疑，会自我思考，并且一直想努力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 “荧惑透过乌鸦的视线看见你将剑刺向了夜底，这又是怎么回事？”
“般若殿这些建筑上的花纹不是螭首，是我在荼毗山见过的蟒妖。这里的莫呼洛迦实在太多，它们已经成为梵天宫建筑风格的主题，所以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莫呼洛迦可能原本就是大梵天的信徒。
夜底眼中的忧郁悲悯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的人往往心软，不会刻意设计背叛；况且他剑气清新，根本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意向。
以上两点，推迟了我对夜底的动手。
然后是最重要的一点，正因上弦月相临近，夜底在暗中破除了大梵天二十年前设下的结界放我进来；同时遗溪开始慢慢失效，我头脑中也出现了一些不清晰但足以让我谨慎的记忆。”
“但是在乌鸦面前，夜底必须要死。那时你已没有机会再回到阿修罗界，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那个时辰到来的一瞬间，我的剑刺了出去。”
白染点了点头，“你的目的是放出荼毗山下的莫呼洛迦王，为莫呼洛迦复族，所以找回千年玄冰或直接杀死荧惑本无区别。”
“封印莫王的是荧惑的意念之火，荧惑消失，业火必然随其灭掉。”
“我竟然是你这个计划真正的实施者，因为刘寄奴的中天令本来就是漏洞百出。我们都受命于你，自然尽力完成各自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却没有人知道计划的全部，唯一了解全部计划的人还失了忆。”
“因为我们的对手是荧惑，他的能力是看穿一个人的秘密，所以我们对付他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说他看得见的实话。”
白染仰头长叹一声，“你竟然在入世之前，甚至三十年前就让那二人看到了你的真实面目。”
“师父，他们是除了你以外，与我最亲密的人了。”
终曲
犹记得那个晚上，两个孩子被少年梵天提到马背上，身后深陷火海的莫呼洛迦城像一枚陨石彻底坠落在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少年梵天抱着他们颤抖着的小小身体，眼里燃烧起灼灼光华，他们听见他说：“你们的身体里流淌着莫呼洛迦族最高贵的血液，请你们一定要骄傲地活下去！”
大梵天做出那个决定的一瞬间，兄妹二人的视线像孩子般充满了热切和无法掩饰的希冀，那样深的憧憬像火一样灼烧着大梵天的心。初遇大梵天时，他们就知道这一生都是要追随他的，大梵天之于兄妹二人，是一道恒久不灭的光，给予他们勇气、智慧、生之真意，最终成了他们一生的信仰。两个经历了太多人生劫难的孩子，曾亲眼看到家园被毁、父王被俘、自己也要带着自卑的仇恨隐名埋姓苟且偷生。是大梵天为他们筑起现实和梦幻的城堡，一直守护着他们，让他们化成白翼的鸟儿再次从莫呼洛迦城上空骄傲地飞过。
此刻的兄妹二人正站在南无山巅俯瞰下去，条理清晰的大地纹脉混合了山野的气息和时光的表情，莫呼洛迦遗民搬回了他们离开了太久的故园，终于等回了至高无上的王。大梵天出现在曾经相约好的路口，灼灼日光下一身白衣的他突如白莲初绽，旁物瞬间便沦为暗影。他身后的迦楼罗展翅，仿佛台上清雅幽静的小生，哼唱起他们为他写下的歌，那些暖意的歌谣，一声一声摇荡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