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浆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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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大队会计在队场上为生产队剥玉米时说:“美国佬也种玉米,但他们把玉米连同秸秆都机碎了,当作饲料来喂牛,他们只是吃牛肉、喝牛奶。”社员们听了义愤填膺,纷纷大骂美国鬼子真是祸害,怎能这么糟蹋粮食呢?
  回家同母亲讲,母亲断然道:“甭听他鬼话!”她对此万万不相信。是啊,我们村能喝上黄灿灿的稀饭,嚼上两口窝窝头,那可是難得的享受,连大队书记家的玉米都要细着吃,说美国佬用它去喂牛,谁信呢?
  秋天到了,队里起了山芋,往往就在地头把它分到各户。有时分到的山芋能装满满的两牛筐,母亲请人将它推回家,堆放在院子里屋檐下。这堆山芋的作用大着呢,是全家的依仗啊。它可以单独煮着吃,下到稀饭锅里作干的吃,切成片晒成山芋干再下饭吃,要机成糊子吊出山芋粉,漏成粉条子当菜吃。为了防止被冻坏,母亲要亲手拣出光光溜溜、品相较好的,窖起来细细地吃,保存好了,能吃到来年春上。不但人吃,家里喂养的猪儿也靠它了,从山芋堆里挑些歪头劣脸、疙疙瘩瘩的,煮上一大锅作猪食。当然,它还有个重要的用处,就是做酸浆稀饭。
  做酸浆稀饭的山芋,也是母亲从山芋堆里拣出来的,一次一般有大半篮子,大多碎头碎脑、其貌不扬,还灰头土脸像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般讨人嫌。母亲提来又圆又大的拐磨桶,将山芋咚咚咚倒进去,再倒入大半桶水后,就用捶粮棍朝着山芋使劲地捣,山芋们像顽皮的孩子般,你推我搡地互相嬉闹、吱吱欢叫,换了几次泥水后,一只只山芋便露出它粉嫩、光鲜的面庞,像初生的婴儿,格外惹人喜爱了。所以,我们当地有个歇后语,叫作拐磨桶洗山芋——犯捣。
  山芋洗净了,便将大砧板放到大桶里,轮番放上洗好的山芋,挥起石刀嘭嘭嘭猛剁,一直将它们剁成花花离离的碎丁子,再装进铅桶般粗细的小缸里——条件好的人家,可以抓几把玉米或者小麦或者黄豆放进去,倒满水浸泡,缸口用锅盖盖上。捂上十天左右,清水变浑了,还泛起白色的泡沫,散发出一股酸酸的怪怪的味道。
  这时,母亲便和姐姐将小缸趔趄地抬到家旁三娘家,借用她家的磨盘把它磨成饭糊。二人支起磨杖,一般是母亲在前,左手抓着磨杖头,右手用饭勺子舀起碎丁子,顺着磨盘的转动,小心地往磨眼里喂料,身体要顺势左右摆动、上下起伏。姐姐在后,将磨杖支到磨衬上,双手攥住磨杖尾端两头,双腿呈弓箭步,用力俯身前推、仰脸后拉,身子前后扭个不停。在二人前后配合下,厚重的磨盘轰隆轰隆地转了起来,磨床不堪重负似的哎哟哎哟地叫唤。听老人讲,世上有三样苦:打铁、拉纤、磨豆腐。做豆腐苦就苦在天天要拐磨,可见拐磨的确是一件苦差啊。在吱溜吱溜的呻吟中,灰乎乎的饭糊就从两盘磨缝中间淌了下来,淌到磨床下的拐磨桶里,酸酸的甜甜的气味四处弥散。小缸里的丁子拐完了,用水冲洗过磨盘,将饭糊舀到小缸里。二人将盛满饭糊的小缸抬回家时,常常是汗水湿透了衣衫,要坐到板凳上,勾着头喘息半天。
  这一缸饭糊够吃十天半月的。每天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收工回来,烧开大半锅水,舀几勺饭糊到锅里搅搅,再烧开,一锅酸浆稀饭就做成了。
  稀饭盛到碗里,黑乎乎的,喝到嘴里,酸不拉叽、怪味扑鼻,似酸醋味儿,似夏日多天未洗澡时身上发出的馊味儿,也似生产队沤绿肥的大池子里散发的气味。一坐到饭桌边,望着饭碗,心里就犯漾、就发愁。吃吧,没胃口;不吃吧,又别无选择,会饿得慌。就会苦着脸东张西望,迟迟不愿下嘴,看着大人喝起来有滋有味的样子,感觉真是不可思议。这样就时常惹得母亲发火了:“望什么望?望路啦!讨债鬼啊!”有时,嚷着嚷着,筷子就会猛地敲到头上来。迫于压力,那就捏着鼻子喝吧,就当奶奶生病时熬的中药喝吧,吃饭总比被打挨骂强。一顿一顿地喝下去,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习惯是习惯了,可心里常常会呕酸,嘴里淌清水,像夏天伸着大舌头流着哈喇子的狗儿一样,也像从电影里看到的骨瘦如柴的大烟鬼那样,清水从嘴角漓漓拉拉地淌下来,尤其是每到晌午和夜里的时候。
  天天喝酸浆稀饭还有一个后果,个个嘴一张,都是一口黑牙,被抹上一层猪屎似的,但大哥不说二哥,个个如此啊,如果你是一口白牙,倒显得不正常呢。可是,谁不想有一口亮亮的白牙呢?尤其是妇女、小大姐们。所以,每天洗脸时、吃饭后,母亲都要用灰乎乎的毛巾使劲地擦牙,皱着眉头、龇牙咧嘴,来来回回狠狠地擦、擦,姐姐们除了仿照母亲擦牙外,还用牙刷使劲地刷,看起来已是满嘴白沫了,可漱过口,依然如故,都不管用。她们再擦牙、刷牙时,我们会幸灾乐祸地大叫:“哟、哟,猪屎牙,臭美、臭美!”她们就会恼怒得追着我们打。
  因为饭糊里粮食少,或者根本就没有粮食,烧出的饭不打汤,舀上好几勺,烧出的饭仍是稀稀的,能照见人影儿。生产队开大会时,队长一再训导社员们,要会过日子,要精打细算,最现实的一条就是要做到闲时喝稀、忙时吃干。可都有什么干的呢?逢年过节了,或者来亲戚了,或者家里遇事了,才能吃上灰乎乎的小麦饼、硬硬的玉米饼、掺着胡萝卜丁或山芋丁的米干饭,还有在生病时,母亲会特地给我摊上一张薄薄的油饼,或者在稀饭锅里拍两块玉米面水饼子,所以,小时候特别巴望过年、巴望来亲戚甚至希望能生个小病呢,正如俗话所说:小孩巴过年、大人怕花钱啊。平时呢,只能在稀饭锅里下点儿山芋或者两把山芋干、几丫吊瓜,要么,用山芋干机成的面粉,贴几块乌黑粘牙的山芋饼,或者用吊粉剩下的山芋渣拍渣面饼了。大人天天要下湖干活,累得要命,这点干的哪能压饿?何况家里还有小孩子,哪能忍心多吃呢?小孩子碗里干的总会多一些,而他们要上学、爱皮闹,这点干的也不顶用,常常这顿巴不到下顿,像圈里的猪仔似的朝着大人嚎叫:“饿、饿!”我也向母亲叫过,却招致母亲响雷般的怒吼:“饿、饿,饿死鬼托生啊!有本事上书记、队长家吃去!”喊过之后,眼泪哗哗直流,吓得我再也不敢喊饿了。
  其实,能顿顿喝上酸浆稀饭还是挺幸运的。碰到年成不好,山芋分得少了,或者家里遇事,消耗多了,或者主妇缺少计划,吃得猛了,常常有断顿的危险。尤其是到了春天青黄不接时,那就只能烧上半锅开水,煮几丫山芋片,一大家吱溜吱溜地喝山芋茶充饥了。幸好老天爷大发慈悲,让榆树、槐花以及各种野菜接济上一段时日。也有人受不住了,便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邻边大队有张氏兄弟三人,偷生产队仓库里的玉米被发觉后,竟残忍地勒死两个一条庄子的看粮人!这时候才体会到,酸浆稀饭真是个好东西,我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上初中时,土地承包到户了,玉米饼、小麦饼才尽饱吃,可吃饱之后,又嫌玉米饼太硬克嗓子、小麦饼太黑粘牙齿,便开始吃出了麸子的白面馒头了,酸浆稀饭就再也没有喝过。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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