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中有佳人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ongyun6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小姐——,小姐——”
  厨娘说小姐芷蕊进后花园了,小翠甩着大裤脚,一踏进后花园的院门就大声喊小姐。小翠沿着荷花池中的栈桥一路寻过来,转假山、绕兰亭,遍寻不见。池中碧荷已老,树上桂花正香,树荫里柳莺“咀——叽——、咀——叽——”很明亮地唱歌。
  “小——姐——”小翠卷手成喇叭,拖长声音叫起来。只听围墙边那棵桂花树上一阵窸窸窣窣,而后密密匝匝的树冠被扯了一个洞,探出一张粉红的俏脸来,韩芷蕊伸出一根食指竖在红唇边嘘了一声,叫小翠莫吵。小翠连打着手势叫小姐快下来,轿车已经等在门楼边了。芷蕊朝围墙外指指,示意她要看一个人。小翠不知道她要看谁,估计她一定是在偷看老爷的学生,常有青年才俊,衣冠楚楚地来拜见他们的韩教授。小翠皱眉挤眼,急得直跺脚也无济于事。
  大约过了一刻钟,小翠则觉得已经隔了三个时辰,芷蕊小姐才从桂花树上滑下来,勾着脑袋胡乱地拂扫发间的花粒,一头披肩的卷发被弄得乱鸡窝似的。她很遗憾,她没看见三哥同学张建平的脸,只看到了他不高的背影。韓芷蕊是女子中学四大美女之一,十八岁,脸型端正,肤白肉嫩,一双眼睛灵动活泼,似乎能说话。她的美貌也招引来不少男子的追求,但她却暗恋上一个叫张建平的家伙。这都怪三哥老在她耳边念叨,说张建平人品好,性格好,是英俊潇洒的才子。刚才她倒是看见和三哥并排走着的张建平,可惜没看见正脸。
  “你快点走吧,太太要骂我了。”小翠一边帮芷蕊整理衣服和头发,一边催促。
  两人来到前院门楼边时,韩夫人已经坐在轿车中了,韩芷蕊一下窜到母亲身边,扯着母亲的一条胳膊偎着母亲坐下。
  “你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被你爷爷惯坏了,比你三哥还匪气。”韩夫人半嗔半怜地剜了女儿一眼。
  “谁说我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是一个好侠(好孩子)呢。”芷蕊朝母亲撒娇。韩夫人手中的丝帕朝司机挥了挥,轿车便发动了,朝大觉寺方向缓缓驶去。
  韩夫人为韩家生了三男一女。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韩老爷子,对三个书生气过浓的孙子有些失望,对身上有些豪气的孙女则另眼相看,总说:“可惜你穿错了鞋子投错了胎,要是一个男儿身,那是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韩芷蕊很小之时,韩老爷子就爱牵着她的小手带她进商会、进戏园子、进酒楼,一个小丫头生生被爷爷惯成了假小子。韩夫人虽然对公公的做法腹诽颇多,嘴上却不敢对公公说什么,只好私下对女儿进行管束。好在芷蕊现在已经懂事了,场面上她气质沉稳,知书达礼,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很有淑女范了。她姨母陆爱珍就说过,芷蕊越来越娴淑了,早晚要给她物色个豪门公子。但韩夫人知道,女儿骨子里还是有点豪放不羁,且鬼点子多,很让她放心不下。
  娘俩这天去大觉寺,是去还愿。上个月韩芷蕊去小翠家玩,小翠划腰子盆去池塘为她采菱角,不小心栽进了水里。坐在草亭里的韩芷蕊,提了裙子奔过去,噗通一声扑进了水里,她忘了自己是个旱鸭子,结果可想而知。幸亏岸边柳荫里有几个青年学生在争论什么,他们听到池塘里的动静就出手了。
  韩芷蕊那次在池塘里喝了不少生水,又受了惊吓,回家后又吐又泻,还发起了高烧。韩夫人吓坏了,赶忙请了合肥城里最有名的宋中医开了方,抓了药。韩芷蕊尝了口中药后,皱着眉头不肯再喝。已经受了韩夫人一顿责罚的小翠,苦着脸站在一旁哀求:“小姐,你就捏了鼻子喝下去呗。”
  “捏着鼻子就能喝下去是吧?好,你把它喝下去。”芷蕊突然呈现出刁蛮的一面,捏住小翠的鼻子非要她喝下去不可。最终那碗苦不拉叽的褐色药水还是灌进了小翠的肚子里。
  韩夫人只好又请了洋医,末了自己还亲自带了供果去了大觉寺,祈求观音娘娘佑护。
  轿车在大觉寺院门外停下了,韩芷蕊挽着母亲踏上了大觉寺高高的台阶。小翠帮着把一壶香油和一篮子供品提下了车,跟在她们母女身后。
  姨母!韩芷蕊意外地瞧见了台阶上面平台上的姨母陆爱珍。胖乎乎的姨母身边站着一位高颧骨的瘦夫人,头发微卷,笑容浅淡,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韩芷蕊被她盯得很不自在,礼貌地朝她笑了笑。姨母对韩芷蕊说:“这是胡家姆妈。”韩芷蕊便叫了声胡妈,问了声好。韩夫人拉起姐姐的手,笑着朝胡夫人点了点头。三个妇人一起朝庙里走去,韩芷蕊很想去庙里各处转转,却被母亲的眼神阻止了,只好规规矩矩地跟在她们身后。
  夫人们一一燃了香礼了佛,各自默默祈求了一番。轮到芷蕊了,她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求菩萨保佑父母安康,也保佑那个人一生平安。她抖着合起的双掌翕动着嘴唇快速念叨的样子,惹得姨母和胡夫人都笑了起来。韩夫人嗔怪地瞅了女儿一眼,又歉意地朝胡夫人笑笑。
  三位夫人去庙宇后院喝茶聊天时,小翠陪了韩芷蕊看放生池里的锦鲤和老鳖。小翠附耳低问:“小姐,刚才你是不是向菩萨许愿,求观音娘娘赐一段美满姻缘?我猜那男主就是你藏在桂花树上要看的那个人吧?”
  韩芷蕊羞了个大红脸,伸手要拧小翠,小翠扭身跑了。芷蕊气得一跺脚,脸却莫名其妙地更红了。
  二
  过了几日,韩芷蕊正在闺房看书,小翠踏着碎步极快地跨了进来,低声而急切地说:“小姐,那个人来了,在三少爷书房呢。”芷蕊把一本墨迹未干的《建平诗选》迅速藏到一本手抄本《金刚经》下面,转过身疑惑地问:“哪个人?”
  “就是那个把你从水中抱起来的大个子啊。”小翠踮起脚抬手朝自己的头顶上比划着。
  “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也来了吧?他们好像是一起的。”
  小翠心虚地点点头,没敢再多话。
  “走,领我瞧瞧,我要看看那个戴眼镜的到底有多英俊,让你整天神魂颠倒的。”韩芷蕊嘴上说着让小翠领她去看人,自己则早已率先跨出了门槛。韩芷蕊也想看看上次抱起她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那天她被水呛坏了,一个劲地咳嗽,再加上衣服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羞又囧,哪还敢抬头看人?小翠低了头,迈着碎步紧紧跟在韩芷蕊身后。   两人走到三少爷韩志成书房外的回廊上时,就已经听到屋里激烈的争论声了。一个是三少爷孱弱的声音,另外一个声音沙哑而浑厚。韩芷蕊在门外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人难道就是那天救起自己的人吗?声音怎么像个大叔呢?正犹豫,门突然开了,探出三少爷一张警觉的脸。
  “怎么是你?进来吧。”
  韩芷蕊只好进去。屋子里烟气缭绕,一个戴眼镜的魁梧男子正坐在窗边抽烟,一张大嘴比眼镜还要抢眼。小翠立即低了头,站到芷蕊身后。
  “这大概就是你妹妹芷蕊吧?久仰久仰。”男子站起来,朝韩芷蕊抱拳。他说韩志成没少跟我们说你,我的师弟们都说你有胆识有觉悟,巾帼不让须眉。韩芷蕊吐了吐舌头,不知道三哥对他们胡诌了些什么。
  “那个救过我的人呢?”韩芷蕊转脸问小翠。
  “你说的是胡正轩吧?他有事刚走。”三哥代答。
  室内的这个人叫周几,正是那天救小翠的人。小翠红着脸向他道了谢,他只随意瞟了眼小翠,继续和韩志成说话。韩芷蕊听到他们谈三民主义的话题,就挥手叫小翠退下。
  周幾低声告诉芷蕊,他的那帮同学正在酝酿武装起义,要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国家……韩芷蕊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三哥,韩志成肯定地点点头。韩芷蕊既担忧又兴奋。问:“你也要参加吗?”韩志成又点了点头。韩芷蕊不用再问了,既然三哥都参加,那他的好朋友张建平自然也在其列了。
  “让我们女中的会员也加入到你们行列吧,我也能打枪。”韩芷蕊从小就玩爷爷的鲁姆手枪,总是拿那只元代细颈红花玉壶春瓶做靶子。韩芷蕊是女中同盟会的领袖,她手下有二十多名会员,也是不小的力量。韩志成犹豫了,说拿刀动枪不是女生干的活,爷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许,再说母亲也会担忧。韩芷蕊说,爷爷不会反对的,爷爷给同盟会捐了那么多钱,没有理由反对。上次芷蕊带领她们女中的同盟会会员游行示威时被官兵抓了,爷爷把她领出来,并没有批评她的莽撞。母亲那里先瞒着。
  他们提到母亲时,小翠又来了,说夫人请小姐过去,家里来客人了。
  来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夫人的姐姐陆爱珍,芷蕊的姨母。
  “来来来,我给你看几张照片。”姨母见到芷蕊,伸出一只粗短的手臂,仿佛要把芷蕊揽进怀里,但胖乎乎的身子依然安放在沙发里。小茶几上散乱着几张照片,都是同一个人的,面容清癯,眼睛细长,目光呆板,分头油光,和三哥一般年纪。姨母说这是胡家公子,多少名媛佳丽都盯着他呢。芷蕊一看就明白了,撇撇嘴,说这人长相有点对不住人,我对他没好感。
  姨母本来要好好宣扬一下这小伙子的家世,芷蕊的一句“我对他没好感”一下把姨母噎住了。“你这丫头怎么这样不知感恩呢?人家好歹救过你的命。”姨母急了,直嚷嚷。
  韩夫人朝姐姐眨眨眼,示意她别急,事情要慢慢来。
  三
  这是参加声讨日军侵占沈阳的游行之后。在这次游行中她如愿地见到了张建平,这是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男子,虽然称不上有多英俊,芷蕊还是很喜欢。
  游行回来,韩芷蕊意外地在三哥卧房外的回廊上又撞见到张建平,她厚着脸皮索要他的诗。他红着脸,嘿嘿地笑着,不说给,也不说不给。一个飘着雪花的午后,三哥腋下夹着一本诗集咕吱咕吱地踏着雪走进了她的院子。三哥还打趣过她,说等建平再请他喝几次酒,他就把妹妹许配给他。
  不久,日军轰炸广德的消息传到合肥,人心惶惶,到处都在传说日军烧杀抢掠的罪行。这天傍晚,头发花白的韩老爷子倒背着双手,怒气冲冲地跨进了韩公馆,便叫家人全都到他书房议事。三个成年的孙子首先来到爷爷的书房,找了地方坐下。韩芷蕊的两个嫂嫂领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拥了进来,孩子们一进来就为抢座位打闹。韩老爷子威严地咳嗽一声,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随后,韩先生和韩夫人也相跟着进来了。
  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胳膊曲放在茶桌上。他把全家老小一一看了眼。“芷蕊呢?”他很不高兴地问儿媳。韩夫人在公公面前有几分忐忑,她不安地朝门外看了几眼,还是没见女儿进来。
  呯!后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大家全都吓了一跳。芷蕊两个嫂嫂揽住孩子,几乎就要外逃。志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见爷爷依然很镇定地坐着,才又慢慢地坐下。
  “你去看看,是不是日本人打过来了。”老爷子向三孙子发话,志成这才跑了出去。一家人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不一会,志成拉着芷蕊进来了,芷蕊手里提着爷爷的鲁姆手枪。韩先生瞪圆了眼睛想发火,韩夫人则手按心口松了一口气。老爷子瞧了芷蕊一眼,说枪你要是喜欢就拿去,但不得乱开。芷蕊吐了吐舌头,挨着母亲坐下。韩夫人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老爷子根据目前的形式把家人的生活做了安排,两个大孙子带着妻小去南洋,那边的生意也需要人去打理。志成和芷蕊去法国读书,船票已经买好了。他自己和儿子儿媳因为有产业和生意需要看管,暂时留在合肥。
  韩夫人一听说要把小儿子和女儿送到西洋去,立即抹泪,她舍不得。“爷爷,我不去法国。”芷蕊大声告诉爷爷,“我要留下来陪您和爸妈。”韩志成也表示不愿意离开。老爷子知道孙女的脾气,沉吟片刻决定送她去六安。省会已经从安庆撤到了六安,省会相对而言要安全些。
  韩芷蕊就被安排到六安女子中学读书。过了一年多,六安那边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韩芷蕊失踪了。韩家大乱。大乱的主要是韩夫人。韩夫人一哭,厨子丫鬟便手忙脚乱、议论纷纷。韩先生被家人叫回来时,黑着一张要下雨的脸,他心烦意乱,对着哭哭啼啼的夫人一甩衣袖:“哭什么哭?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等她回家,你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你先把她人给我找回来呀,打不打的再说。”
  “我去哪里找?!……我说过国家不太平把志成和芷蕊都送到西洋去读书,你偏偏不舍得不舍得,现在好了!”
  “女儿变成这样,都怪老爷子。如果不是她爷爷这样惯着,何至于此?”
  “都吵什么吵?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让下人看笑话!”韩老爷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去把志成给我叫来!”他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说。韩老爷这样一说,韩夫人多少有点明白女儿的失踪恐怕又与同盟会有干系。韩先生没有动身,小翠和另外一个丫头早迈着碎步急匆匆地去叫三少爷了。但是三少爷还没有回来。   三少爷志成是后半夜回来的,家人都睡了,只有韩夫人还坐在他卧房里等着,小翠站在一旁打瞌睡。
  “你个臭侠(臭小子),你到现在才回来?你快告诉我,你妹妹去哪了?”
  “什么去哪了?芷蕊不是去六安了吗?”志成一脸愕然。
  韩公馆里又一次响起韩夫人的哭声。哭声浸漫在暗夜里,湿漉漉的,让人窒息。
  四
  悄悄离开六安的韩芷蕊,正奔向庐陵。
  山,褶皱、舒展、蔓延,毫无章法地排列,似乎就是为了阻止人类前行的脚步。树木葱茏,各种藤蔓植物在树隙间缠绕攀爬。寂静幽远的山林里,除了潺潺的溪水声和叽叽啾啾的鸟鸣声,还有韩芷蕊和林萍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哦,芷蕊呀,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林萍一屁股坐到地上,瘫软得像一摊泥。
  “应该没有错啊。”韩芷蕊也停下了,手撑在腰际,半蹲了身子,满脸绯红地喘气。她长长的卷发已经剪掉了,只留下齐耳的短发。斜挎着的鼓鼓囊囊的书包从后背滑落下来,吊在胸腹下晃荡着。“那个锄黄豆草的老农不是说,翻过几个山头,看到一座红庙,就到庐陵境内了吗?这座山翻过去,应该就能看到山脚下的庙了。”韩芷蕊转脸朝山上看看,树荫密密匝匝,根本就看不到山顶。山道若隐若现,在茂密的植物底下隐藏着。她们在这样的山道上已经走了大半天,手腕和脚踝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破了的血泡使袜子和肉粘到了一起。如果天黑前赶不到山下的庙里,她们极有可能葬身狼腹。“我们快走吧。”韩芷蕊拉起林萍,掰断一根树枝递给她做拐杖,两人又开始艰难地朝山上爬去。
  林萍是韩芷蕊的同学,小巧玲珑,眉清目秀。她父母做小本生意,开了家豆腐坊。两口子半夜就起床磨豆做豆腐,天明由父亲挑到市场去卖。林萍父亲老实巴交,常常被街头泼皮欺凌,在外面他忍声吞气,回家免不了长吁短叹,向妻女倒倒苦水。最近,那个泼皮看上了林萍,强迫她父亲把女儿送给他。林萍一气之下,点火烧了那个泼皮的房子,躲到韩芷蕊宿舍里不敢回家。
  此时,韩芷蕊正准备来庐陵,林萍便也跟了来。她跟林萍只说是来找抗日队伍的,没有说她是来寻找张建平的。
  被祖父壓到六安以来,韩芷蕊和张建平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信中的文字已由“咬文嚼字”变成了“畅所欲言”,盼信,急不可耐地复信成了彼此的日常。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起先韩芷蕊盼望张建平能够尽快捅破它,后来,她觉得没有必要捅破了,他们两情相悦,彼此心知肚明。当感情的河流正进入浪高潮涌的汛期时,通信突然中断。韩芷蕊跑回合肥,不顾颜面地跑到他的学校去找,没有找着。她又逼着三哥去打听。三哥带回来的消息是:张建平投笔从戎去庐陵了。
  生气!生气!韩芷蕊拂掉小翠放在桌上的盖碗茶盅,发誓再也不理张建平那个王八蛋。去参军就去参军,为什么要瞒着我?好像我有多落后多不开化似的,好像我就会拖人后腿似的。脾气发过之后,韩芷蕊又呜呜咽咽地哭了。
  来到六安过了段时间,还是不见张建平有信来,韩芷蕊坐不住了。打鬼子有什么了不起?就你能打鬼子?一赌气,她也来了。
  韩芷蕊和林萍相互搀扶着走到山脚下的红庙时,庙里已经点燃了油灯。一个胖胖的和尚独自坐在佛像前敲着木鱼,笃,笃,笃,笃……那声音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详,让人感觉到踏实、温暖。庙不大,没有宏伟的大殿,正面只看得见一间大佛堂。看样子庙里香火还好,佛像是金色的,硕大的褐色香炉里积满香灰,似乎还有余温。佛像前的条桌上供奉着鲜桃和野花。出家人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女子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应允她们借宿时也是不冷不热。他给她们拿了冷馒头,领她们转到佛堂后面偏房里休息。
  第二天两个女孩告辞时,师傅才认真地抬眼看了看她们,问:“你们是学生吧?”还没等韩芷蕊否定,林萍就连连点头承认了。出家人朝东边山洼里指了指,说你们要找的人在郭村。韩芷蕊心里一惊,难道张建平就在附近?师傅怎么知道她要找什么人?林萍则一脸的莫名其妙。
  走过一条狭长的山冲平底,再向上爬了一段坡,她们来到了郭村。村口有一棵高大的果松。坐到郭村果松下时,林萍看着蹙眉沉思的韩芷蕊发问:“村里这么安静,也不像有抗日队伍啊?”
  “师傅不是说我们要找的人在郭村吗?师傅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投奔抗日队伍的学生,并告诉我们要找的人在这里,说明这个村有联络人员。如果找不到抗日队伍,我们可以发动群众,自己组织一支抗日队伍。”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从村后的山道上走了过来。男孩黑瘦,赤脚,嘴里嚼着一根巴根草,牵着一头同样黑瘦的老牛。他的腿边一条大黄狗警觉地看着陌生人,喉间滚动着随时就要出口的呜呜声。小男孩踢了黄狗一脚,呵斥它不得无礼。
  “你的狗好漂亮,也很聪明。”韩芷蕊说。
  “那当然。”小男孩笑了,露出一颗白白的小虎牙。他告诉两位姑娘,他的狗叫大黄,他叫二黑。
  “你们是来走亲戚的吗?”二黑问。
  “不是,我们迷路了,想找户人家借宿,不知道找谁家好。”
  “那你们去我家吧。我娘会答应你们的。”
  “这里有鬼子来吗?我们路上遇到过鬼子,躲掉了。”
  “听说山外有鬼子。鬼子要是到这里来,五爹爹肯定会带大家一起把鬼子打跑……”
  韩芷蕊和林萍交换了一下眼神,韩芷蕊说:“那你就带我们去找五爹爹吧。”
  韩芷蕊和林萍跟着二黑走。一路上,韩芷蕊详细地询问五爹爹的情况。二黑说:“我们这个村子大多数姓郭,五爹爹叫郭长庚,年轻时参加过红军。我们村里好几个人都参加了红军,那些人都没有回来,五爹爹因为胳膊受伤了,就回来了。”
  二黑把韩芷蕊和林萍领到郭长庚门前,韩芷蕊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伯正在门前劈柴,他用左手挥动板斧,准确利索地把一根根圆棍劈成两半,右边的衣袖随着他劈柴的节奏飘来飘去。听到身后有人,他站直身子,转过一张过长的脸。
  韩芷蕊直言不讳地告诉郭长庚,她们是来这边找队伍打鬼子的。郭长庚赞赏地看了两位姑娘一眼,把她们让进低矮的茅屋。三人坐到了八仙桌边,捧茶相谈。韩芷蕊讲一路上听闻到的鬼子烧杀抢掠的罪行,郭长庚情绪非常激动,他说:“没想到小鬼子这么欺负人,真该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韩芷蕊向他打听庐陵的抗日队伍,他说听说过,但不清楚他们具体在哪。   “我听说你们村群众基础好,我们是不是可以组织一支队伍?”韩芷蕊试探地问。
  “中!”郭长庚左手一拍膝盖,表示赞同。
  三人开始细细地筹划组织队伍的事。
  五
  夜晚,韩芷蕊和林萍借住在二黑家。
  灯光如豆,却在墙壁上投下韩芷蕊手托腮帮发呆的硕大身影。她面前一张旧木桌山摊放着《建平诗选》,扉页上一行娟秀飘逸的小楷:女神韩妹芷蕊惠存。落款是张建平,日期是半年前的1939年11月。
  她身后一张窄窄的竹床上,飘散着林萍均匀的呼吸声。韩芷蕊睡不着,像任何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样陷入了想入非非。她想象着和张建平相逢的种种桥段,她相信她很快就能和张建平相遇。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韩芷蕊这才合上《建平诗选》,吹灭了油灯,和衣躺下。虽然已经立夏,山区的夜晚还是有点冷。被单下铺的是稻草,一动弹就窸窸窣窣地响,她不敢翻身,怕惊扰了林萍。刚躺下不久,身上就开始痒起来,好像有跳蚤在衣服里钻动。一只老鼠咚地从房梁上跳到桌上,韩芷蕊再也顾不上是否会惊扰了林萍,吓得忽地坐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追随张建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睡在这样的床上。韩芷蕊偷偷哭了。
  白天,韩芷蕊和林萍跟在郭长庚身后,开始挨家挨户地做动员工作。开始时,愿意加入队伍的只有几个小伙子,他们血性旺,再加上韩芷蕊和林萍都是漂亮姑娘,年轻人容易打成一片。大部分成家的男人都委婉拒绝,有人说地里的活要干,有人说老婆看得紧。韩芷蕊和郭长庚便反复上门游说,十多天后,二十几人的“东山游击队”便正式宣告成立。韩芷蕊任队长,郭长庚任副队长。
  来庐陵已经半个多月了,韩芷蕊跟大家已经混熟了,开始打听张建平的信息。郭长庚用唯一的一只手揉揉抬头纹密布的额头,思索着说:“倒是听说过邻县有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不知道张建平是不是在那里。”二黑说:“水货郎走村串寨,见多识广,一定知道的。”
  水货郎姓水,四十多岁,背有点驼,喜欢不停地眨眼睛。妻子早年病逝,没有给他留下子嗣。他原来采药卖药,后来就挑起货郎担,摇鼓走四方,早出晚归,一面收购药材、皮子、猪鬃、干笋,一面贩些油盐酱醋、白酒红糖。他家住在村西头,溪流到这里有个落差,他便在门前溪流中安了台水碾子,免费给大家使用,也算是他造福乡邻。
  韩芷蕊向水货郎打听时,货郎说,和他打交道的不是小伢子,就是姑娘媳妇老太婆,哪里能听到打鬼子的男人们的消息哦。知道哪里有鬼子,他也是挑着货郎担远远地绕开走。水货郎一对毛毛眼不停地眨,仿佛那些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眼睛眨巴出来的。不过水货郎答应替韩芷蕊留个心。
  韩芷蕊买了货郎家的桃酥、手绢,还买了他家滞销的芝麻酱,货郎却没有提供给她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后来有一天,货郎终于告诉韩芷蕊,邻县的青岗有一支抗日队伍,叫她去联系看看。韩芷蕊便催促郭长庚带她去青岗,郭长庚爽快地答应了。
  逶迤绵长的山道上,郭长庚背着一只竹篓走下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穿对襟青布衫的小伙子,蹦蹦跳跳的二黑和窜前窜后的大黄。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小伙子一张脸白皙细嫩,过于俏丽。小巧的耳垂上还有耳洞,像个女孩子。不错,这人就是韩芷蕊,她特意找了顶瓜皮帽把短发遮住,再加上一身青布衣,乍一看活脱脱就像个小伙子。为了方便出行,他们化装成采药的父子,并带上了二黑。
  几经周折,他们在青岗找到了新四军。
  “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抗日队伍。来,来,请坐。”站在韩芷蕊他们面前的是新四军抗日支队的钟队长,红脸膛,络腮胡,穿着有补丁的灰色军服,绑腿打得一丝不苟。他亲自给郭长庚和韩芷蕊倒了茶水,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炒盐豆塞给二黑。
  “你们这里有叫张建平的人吗?”刚一落座,韩芷蕊就吞吞吐吐地问。
  “嗯?”钟队长询问地看着韩芷蕊。韩芷蕊只好解释,说是一个熟人,听说到这边来参加抗日队伍了。钟队长翻着眼睛想了想说:“好像没有,我再替你打听打听。”
  钟队长很健谈,他了解到韩芷蕊他们的抗日愿望,肯定了他们的爱国热情和抗日勇气;也给他们讲了当前安徽的抗日形势和面临的困难,鼓励他们回去多发动群众一起抗日;最后,钟队长说,过段时间,我派个人去指导一下。
  几天后,小队员二黑一头扎进韩芷蕊和林萍的卧房,急急地嚷道:“韩队长韩队长,水货郎带个生人进村了。”韩芷蕊忙跟着二黑走出家门,顺着二黑的手指,她看见村前冲地里的田埂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水货郎挑着货郎担走在前面,一个瘦高个的农夫甩着双手跟在他的身后。山冲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两人就在金黄的麦浪中蹚了过来。
  来人面容清癯,眼睛细长,不是别人,是钟队长的部下古月轩古排长。
  韩芷蕊朝古月轩伸出右手:“你好,欢迎古排长来指导工作。”
  古月轩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你是?”上次韩芷蕊去青岗,古月轩其实和韩芷蕊打过照面,他一时没有认出换回女儿装的韩芷蕊,他看见她腰间挎着一把手枪,样子像个领导。
  “鄙姓韩。”韩芷蕊落落大方。
  “你是韩队长?原来是个女的?”古月轩不仅感到诧异,多少还有点失望。
  “怎么?你歧视女性?”韩芷蕊一双大眼睛挑衅地瞪着古月轩。
  “岂敢,岂敢?”古月轩尬尴地笑了,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睛。
  古月轩来到郭村,白天带队员训练队列,教大家摸爬滚打;夜晚,大家围坐在郭长庚家的马灯边,听他讲“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听他讲抗日联合队伍在安庆城打鬼子的经过;听他讲如何打游击战和持久战……林萍听得最认真,她总是抢了桌边的位置,好在她的小本子上记上笔记。古排长的到来,使林萍多了一个任务:做大家的卫生员。韩芷蕊和大家一样,也是仰着脑袋屏声静气地看着古月轩或低沉平静、或慷慨激昂的讲述,眼睛中也是熠熠生辉的。夜晚,林萍躺在床上一改倒头就睡的习惯,总要把这一天古排长所做、所讲温习一遍。“你注意到他的眼睛没有?他的眼睛里有兩支小火把。他说起话来老成持重的,根本就不像二十五岁对不对……”   “睡吧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训练呢。”韩芷蕊总要催促多遍,二黑家的小隔间里才会安静下来。
  六
  林萍很快进入了角色,她用白布红条缝了个红十字会的袖章,套在了自己的衣袖上。还要求韩芷蕊和郭长庚送她到青岗去学习医疗技术。郭长庚说:“你还是跟着红庙里了然师傅学吧,保管不差。”
  红庙里的师傅激起了韩芷蕊的好奇心。郭长庚介绍说:“和尚俗姓东方,庐陵人士,原本留学日本,学医,在日本生活了很多年。日本侵略东三省后,他回国了,不知因为什么皈依了佛门,法号了然。去年红庙的住持圆寂了,他便做了住持。”
  “他懂医?”韩芷蕊兴奋了。
  “懂的。这附近七村八寨的老人小孩,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或者伤筋动骨,都去找了然师傅。师傅有时一撮‘香灰’,有时一把草药就解决问题了。”郭长庚说到了然师傅一脸的钦佩。
  于是三人便一起去找了然师傅,师傅也收下了林萍这个学生。
  但是,其他队员训练的热情,在古排长归队后不久就消退了。这群穿着驳杂、老中青皆有的男人聚集在郭长庚家门口的场地上,有的抱臂站着,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木墩或木材上,他们纷纷要求韩队长给发武器。“没有武器怎么打鬼子呢?我们总不能拿着木棒和手持长枪、钢炮的鬼子过招吧?逮兔子我们可以用弓和夹子,这个对付鬼子不行啊。”
  拉起队伍就应该配武器,这个韩芷蕊怎么不知道?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只有一把鲁姆手枪,她又不能像孙猴子那样,拔根毫毛吹一吹就能变出一堆枪支来……想到腰间的鲁姆手枪,韩芷蕊突然心头一亮,我是不是该回趟合肥了?
  等到人散了,郭长庚吸着纸烟沉思道:“我们晚上去找找水货郎,看看他是不是有办法搞到武器。”
  夜色很浓,稀疏的星星点缀在深蓝的夜空中。韩芷蕊跟着郭长庚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水货郎门口。
  笃笃笃,郭长庚敲门。敲门声被水碾子上滚过的溪水声吞没了。韩芷蕊举拳就要擂门,被郭长庚用手势阻止了。他们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当郭长庚又要举手敲门时,门却无声地拉开了一道缝。“是长庚哥呀,进来吧。”水货郎说。
  灯也不点,只有郭长庚嘴边的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烁。郭长庚直来直去地说:“水兄弟,我们拉了队伍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缺少武器,找你想办法来了。”
  “国民党军撤退时丢了一批弹药,沉到鳌山山潭里了,白白瞎掉了。我当时捡了几杆散落在水边草丛里的枪,藏在蝙蝠洞了,我可以送给你们。”
  韩芷蕊原本以为水货郎也做枪支弹药的买卖,郭副队长是带她来买枪的,没想到水货郎捡到了枪。
  几个人摸黑走进了蝙蝠洞,进了洞才点亮一只火把。水货郎在一片钟乳石后面扒拉出一卷油布,然后又吹灭火把,迅速地离开了蝙蝠洞。
  几支枪被放在郭长庚家的饭桌上,马灯拧得亮亮的。三人都很兴奋,“这是中正式步枪,能装5颗子弹。”水货郎一下一下地拉着枪栓,好像对枪支很熟悉。郭长庚说:“不错了,比红军使用的枪好多了。”韩芷蕊说:“要是有一杆轻机枪就好了。”
  “鳌山潭里肯定有,可惜不能用了。”水货郎一脸的惋惜。
  韩芷蕊学着水货郎的样子,拉开枪栓,发现有的里面有一两颗子弹,有的是空的。有枪无弹,还是枉然。韩芷蕊的眉毛紧蹙了起来。
  “水大哥,你能搞到子弹吗?”韩芷蕊问。水货郎一张晴朗朗的脸立即没了神采,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三个人一时都缄默了。村中有零星的狗吠,好像夜的呓语。夜色更浓,青色的天幕上依然有星星在闪光。
  七
  这天太阳还没有偏西,水货郎就早早回来了。他把货郎担歇在果松下,掀下头上的草帽当扇子扇。一个老奶奶在水碾子上磨面,二黑的娘端了半簸箕麦子在一边等候着。果松下蹲着几个抽烟的老汉,树底下的石头和木墩上也坐着几个人。
  “你们可要把麦子收好喽,鬼子开始在村里抢粮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收成,可不能便宜了那帮狗娘养的。”水货郎说。
  “什么?鬼子要抢粮食?鬼子就这么不要脸?”二黑娘不信。
  “他们不要脸的地方多了去了。不仅抢粮,什么都抢,连大姑娘小媳妇都抢。”水货郎眨巴着眼睛说。有几个老太太朝地上吐口水,骂水货郎不正经。水货郎把帽子重新扣到头上,遮到眉头,把货郎担送回家,转身就去找韩芷蕊。
  “韩队长。”水货郎找到村尾的竹林里,站在坡下喊。韩芷蕊正带领东山游击队队员在训练,听到喊声,她喊了声正用一只手跟同伴过招的郭长庚,两人便朝坡下走去。水货郎把他在山外的见闻向两位队长汇报了,韩芷蕊立即召集游击队员开会。
  “大伙听好了,鬼子在四处抢粮,离我们这里已经不远了。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在山顶上拦着,不让鬼子过来。”小队员二黑立即来了个立正,大声回答。
  “不行!那还不是以卵击石?”韩芷蕊黑着脸否决了。
  “什么叫以卵击石?”二黑又大声询问。有几个队员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二黑,就是拿你的卵蛋去砸石头。”有人插科打诨,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不许胡咧咧!要遵守纪律。”郭长庚朝那个胡乱解释的队员屁股上踢了一脚。
  “以卵击石就是拿鸡蛋碰石头。”韩芷蕊红了脸,狠狠地瞪了那个队员一眼。“打,我们无疑是白白送死。我们现在得想法子帮老乡把粮食藏起来。粮食被抢,以后吃什么?兵荒马乱的,他们去哪里要饭?”
  韩芷蕊这样一说,大伙倒真的着急起来,毕竟涉及自身的利益。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要挖地窖;有的说先把粮食换成钱,还有的说要把粮食藏到红庙去,鬼子不至于连庙里的东西也抢吧?最后,还是二黑提醒说,我们可以把粮食送到蝙蝠洞里去啊。那个洞大,能藏好多粮食。那里没有人家,鬼子不会去。大伙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韩芷蕊也觉得可行。
  “现在,大家听好了。我命令大家,挨家挨户地做工作,帮助老鄉把粮食藏到蝙蝠洞。这是我们东山游击队成立后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能完成吗?”   “能!”大家异口同声。
  韩芷蕊命令队员分散开来,除了把自家的粮食转移走,还要每人分包几户,做好老乡的工作,帮他们把粮食尽快转移走。
  村里顿时热闹起来。韩芷蕊带领队员们走家入户,有的积极配合,有的不大情愿,还要说服动员。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粮食基本上已经装进大口袋或竹箩里。
  蝙蝠洞就是上次水货郎带领林萍和郭长庚取枪的地方,在郭村东边的鳌山脚下,离村子有五里多路。蝙蝠洞其实是一个大溶洞,坑坑洼洼,曲里拐弯,有一人多高,一里多长,里面聚集着成千上万的蝙蝠。洞内有流淌的溪流,也有干爽的地面。洞口被藤萝和灌木遮盖,平时除了放牛和采茶、采药的人会路过那里,一般很少有人去,因此没有现成的路。马车和板车都用不上,只能由人工一担一担地挑过去或者扛过去。韩芷蕊和林萍负责给各家各户的粮食写上名字,做上标识。男队员们则帮助老乡把粮食送到蝙蝠洞去,挑的挑,扛的扛。
  通往蝙蝠洞的小径上,火把通明,人来人往,一直忙到半夜。
  八
  “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几天后,鬼子果然来了。二黑一面疯跑,一面冲村里人大声喊叫。听到他的叫喊,老乡们扔掉手中的活计,立即扶老携幼朝后山灌木丛里跑。
  二黑飞快地穿过村子,跑到村尾的竹林里。“鬼子来了……”他弯腰停在韩芷蕊面前大口喘气,一张小脸憋得红紫。韩芷蕊顾不上二黑,立即召集队员集合。
  一队鬼子从西山消消停停地下来了,直接朝郭村走来。
  韩芷蕊和队员们埋伏在山路两侧的坡上,离山道一百米左右,对山道形成夹击之势,但鬼子走到他们面前时,韩芷蕊却没有发出进攻的号令。鬼子虽然只有十三个人,但人人扛着枪,竟然还有四挺机枪。韩芷蕊握枪的手不住地颤抖。林萍把脸埋进落叶里,连看都不敢看。韩芷蕊注意到她身边的其他队员也是个个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鬼子走下了山,朝村庄走去,队员们才开始小声咒骂。“注意观察,不许说话!”韩芷蕊悄悄命令,战士口口相传。山林里安静了,只有风掠树梢的声音。大家大睁着两眼,死死地盯着鬼子的行动。
  鬼子用枪托砸门。
  鬼子进屋去了,又空手而出。
  鬼子在屋外捉猪撵鸡,鸡飞狗跳。大黄狂吠,作势要扑击鬼子。砰!一个鬼子朝大黄开了一枪,大黄一头栽倒,没有再起来。二黑腾地站起身,被郭长庚一把按下。
  房子着火了。最先烧起来的是水货郎家,水货郎大清早就挑着担子出门了。接着烧起来的是和水货郎家相邻的柱子家,不久,二黑家的房子也烧着了。柱子拿了枪就要往山下冲,被韩芷蕊一声喝止,她叫曹参收了柱子的枪。二黑的黑脸蛋上早已滚下珍珠般的泪串,他瘪着嘴不敢哭出声来。村里依然在着火,好在中间有一个小丘隔断,火势没有继续蔓延。
  为了防止鬼子回头时队员情绪失控暴露目标,韩芷蕊及时下令大家朝后山撤退。等鬼子离开了,他们才回到村里。
  二黑娘坐在焦黑的屋边地上,拍着大腿哭骂。被烧了家的其他几个女人也在咿咿哦哦地哭泣,一边在断壁残垣中寻找着有用的瓶瓶罐罐。
  “妈的,老子不当游击队员了!”柱子扯下头上的布帽,狠狠地砸在地上,这是古排长来指导大家训练时奖励给他的帽子。受柱子情绪的影响,另一个小伙子也扔掉了手中的枪。“妈的,有枪无弹,还不抵烧火棍呢。”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责备韩芷蕊就是个怕死鬼!“真是个小女人!成立东山游击队,难道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就十几个鬼子,我们两个人对付一个,掐也把他们掐死了……”二黑娘这时话头也由骂鬼子转移到骂韩芷蕊身上,“我平时给你吃给你住,临到我们有难了,你还不如一条狗管事,眼睁睁地看着鬼子烧房搶东西,连个屁都不敢放。”
  韩芷蕊脸涨得通红,有点难为情,但更多的是委屈。林萍看不过去,顶嘴说:“难道我们没有给你钱吗?没有帮你做事吗?是白吃白住吗?”韩芷蕊扯了一把林萍,用眼睛示意她别说话。等到大家的气撒得差不多了,韩芷蕊才咳嗽一声,沉痛地说道:“你们怪我,我能理解。你们有损失,我也有啊。我二百多块大洋的汇票也烧成灰了,我和林萍的换洗衣服都没了。房子和钱损失了,我们还可以去做,去挣,要是白白丢掉了性命,纵然有钱有房那还有什么意义?我们今天要是去拼命了,现在这里躺着的就不是一具两具尸体了。我承认我怕死,谁不怕死呢?但是我离开我的父母,离开舒适的家,来到这里,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韩芷蕊嗓音哽住了,人们第一次看到大大咧咧的女娃子,眼里闪动着泪花。
  “公平地说一句,今天我们不能打,因为打不过。”郭长庚站到了人前,跟大家解释。“鬼子个个都有枪,还有四挺机关枪,我们虽然有几支枪,却只有几颗子弹,要是打起来那是白白送死。”
  韩芷蕊接过郭长庚的话说:“我们今天放走了鬼子,我们不会永远放过他们。我们会……会让自己强大起来!”她咬着牙,举起自己的拳头晃了晃。
  此后,队员们训练更加刻苦,除了擒拿格斗,七杆枪也被大家轮流拿起来练习瞄准,射击。韩芷蕊的鲁姆手枪也没有闲着,她有时教林萍射击,有时训练自己的左手使枪。
  烧掉房子的四家住户,有两家干脆搬进了蝙蝠洞,有两家在原来的住址上搭起了窝棚。队员们帮助韩芷蕊和林萍也搭了个窝棚,紧挨着二黑家的窝棚。
  夜晚睡在窝棚里,林萍没有安全感,总是问:“会不会有狼过来?会不会有蛇?不会有坏人趁我俩睡着了……”
  “睡吧,睡吧。有我呢。”韩芷蕊扬扬手枪。
  林萍虽然担心这担心那,但只要闭上嘴,一会儿就进入梦乡。韩芷蕊却难以入睡。入秋后山里的夜晚寒意已经很浓了,蚊虫却照样猖獗。一床薄被裹不住两个人,韩芷蕊不停地拍着胳膊和腿上的蚊子。后来,她干脆不睡了,抱膝坐在草铺上,久久凝视着星光闪烁的夜空。她想妈妈了,想爷爷了,想小翠了……以前在家里生活的情景倒是历历在目,一一浮现。
  有泪珠滚过她的脸颊。   九
  这年中秋节前,韩芷蕊从庐陵回到了合肥。
  “小姐?”
  小翠端着一盆洗脚水,拉开偏门倒了,正要关门,韩芷蕊抢前一步,率先跨进了偏门,贴着围墙靠着,看着小翠笑。小翠本来要骂的,一转脸看见是韩芷蕊,一下惊住了。
  “哎呀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跑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夫人可要哭死了。”
  “你先别管这么多,赶紧去我房间拿一套家常衣服过来,我换了再说。”
  小翠一看小姐身上的衣服,不禁“哟”了一声,她身上的碎花蓝布褂子,不仅土气,还很旧,府上的丫头都不会穿的,裤子上竟然打了补丁。小翠说:“你等着,我马上拿来。”
  一会儿小翠就急匆匆地来了,不仅拿来了一套外衣,还端来了一盆清水,叫小姐先洗把脸。韩芷蕊胡乱地洗了把脸,便躲在桂花树后把外衣换了。小翠接过小姐换下的衣服团了团,扔进了垃圾桶。韩芷蕊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急匆匆地朝母亲的卧房奔去。
  韩夫人半躺在床上,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一碗中药,正要喝,小翠进来了。“夫人,你看谁回来了。”
  “妈。”韩芷蕊已经扑了过去。韩夫人手中的一碗中药全泼洒到床上。
  “芷蕊?你个死侠,你还晓得回来呀?”韩夫人搂着女儿,又哭又笑。她捧起女儿的脸:“瘦了,黑了,这红疙瘩是怎么回事?我女儿在外面受苦了吧?”说完又哭。韩芷蕊也是泪水涟涟。韩夫人说:“你们这些侠(小孩)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都在折腾什么呀。胡家少爷也失踪了,胡家妈妈都瘦成纸片人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妈的眼睛要哭瞎了。”韩芷蕊用手绢擦拭母亲的泪水。“妈,不是我不孝顺,也不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我们的好日子已经没了,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打鬼子是男人们的事,哪能轮到你一个小姐抛头露面、冲锋陷阵的?从今以后,你乖乖在家给我待着。”韩芷蕊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也不便多说。换了话题,问爷爷、父亲和哥哥们可好。
  重新洗漱。重新换了衣服。韩芷蕊去见爷爷和父亲,父亲这回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爷爷问了问她在外面的情况,表示对年轻人的爱国热情能够理解,但赤手空拳就想跟日本人斗,真是太幼稚。爷爷说:“你在家陪陪你妈,过段时间送你去巴黎,跟你三哥一道去读书。”韩芷蕊的三哥韩志成,在守城战役中身负重伤,差一点丢掉性命,现在正在巴黎疗伤。
  日上三竿,韩芷蕊才揉揉惺忪的眼睛,慢慢翻身坐起。小翠伺候她洗漱,帮她梳理油光水亮的头发,又给她找出一根粉色的发箍,管束住她齐耳的短发。刚刚漱洗好,另一个丫鬟就端来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在家做小姐的日子真好,韩芷蕊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韩芷蕊想重新进入她熟悉的都市生活:和小翠一道逛街;挽着祖父的胳膊进出商会;或者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陪母亲一道参加富商大贾的酒会。但是,日本人占领下的合肥,早已繁华不再。商铺的门多半关了,大街小巷到处刷写着“日中亲善”“共存共荣”“建立中国的王道乐土”等标语,偶见行人,也是来去匆匆。这期间,韩芷蕊跟随母亲参加了一位贵妇的生日派对,依然灯红酒绿,依然轻歌曼舞,只是女人们以往对服饰的评头品足,不知不觉中已经转换到对局势的关注。这多少让韩芷蕊有点焦灼。一天,她在博古书店高大的书架间转悠,一转身差点和一个男人相撞。“你?周几?”两人同时指了对方表示惊讶。
  两人各自夹了一本书从书店出来,就近找了家茶社坐下。他们低声而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韩芷蕊问了问周几的近况,他说他们和军队一道守城失败后,大伙就散了,他听说有几个同学去了苏区,也有几个同学去了重庆。他哩,就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嘴周几显得很颓废。
  韩芷蕊轉弯抹角地问到了张建平,周几嘿嘿冷笑,摇头,摇头,再摇头,一脸的鄙弃。
  “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能说吗?”韩芷蕊着急。
  “懒得说他。听说他在战场上临阵脱逃,怂包一个,哪像你三哥,受了伤还要坚持。现在又听说那狗日的,带着表妹去意大利了,到国外过逍遥日子去了……”
  “听说……”周几还在说,韩芷蕊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明明知道“听说”的内容不足为凭,但心脏还是缩紧了,又酸又痛。耳朵里轰隆一响,仿佛周围坍塌了一栋房子。她晕晕乎乎地离开了茶社,迷迷瞪瞪地进了家门,一头扑倒在自己的床上。
  韩芷蕊神情恹恹,很快就被韩夫人发觉了。韩夫人用手摸摸韩芷蕊的额头,感觉她没有发烧,“侠啊,是不是在外面吓掉了魂?吃完饭我们去大觉寺烧烧香,求求菩萨。”
  “不去。”韩芷蕊用筷头一粒一粒地挑着饭,漫不经心地送进嘴里。
  “大觉寺的菩萨可灵了。还记得胡家妈妈吗?就是上次我们去大觉寺,她跟你姨母一道的。她曾请你姨母来说媒,想要我把你许给她家儿子胡振轩,谁知那鬼侠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呢。胡家妈妈前段时间夜夜睡不着,去大觉寺烧了香这才好点了……”
  韩夫人还在絮叨,韩芷蕊已经放下了筷子,皱眉起身,回自己房间了。韩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恼不得骂不得,只能冲小翠发火。
  十
  咚,咚叭啦咚……水货郎把货郎担歇在韩公馆的马路对面,使劲地摇着拨浪鼓。摇了一阵,他停下用草帽扇凉,眨巴着眼睛眼巴巴看着对面。这样过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见韩芷蕊出来,他只好挑着担子硬着头皮朝韩公馆大门口走去。
  门口坐着两个家丁,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都是一身黑色短衣短裤。两人本来在聊天,看见货郎过来了,年轻的家丁便站了起来:“喂,你要干什么?走走走。”
  水货郎歇了担子,谄笑着给两位家丁递了烟:“请两位给韩小姐通报一声,就说她要的耳环货郎给送来了。”
  年轻的家丁笑道:“你恐怕走错门了吧?我们家小姐要买耳环也是去老凤祥,怎么会在你这货郎担上买?快走吧你。”
  另一位家丁说:“也不一定,我们家小姐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还是进去问问吧。”   韩芷蕊坐在钢琴前,手指下的忧伤水一样流淌,烟雾一样弥漫。小翠轻轻走了过来,犹犹豫豫地打断了琴声。“小姐,外面有一个货郎,说是送来了你要的耳环。”
  韩芷蕊陡然一怔。“快叫他进来。不,还是我去吧。”韩芷蕊拎了裙幅,快步走了出去。果然是水货郎。
  两人走到公馆门口的树荫下,家丁和小翠远远地站在门口。韩芷蕊假装着挑选他屉中的物品,一边和水货郎说话。“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不是叫你在城外等吗?”
  “韩队长,你叫我在你走后一周过来,我都在城外等了八天了,还不见你的影子。你在家住了半个多月了,该办的事情也该办好了。你不会是想退出来了?”
  “我……”
  “你是队长,你一走群龙无首呢……”
  “再过几天行吗?”
  “我看你就是胆小了。”水货郎狡黠地嘿嘿两声,看着韩芷蕊不停地眨眼睛。“我知道你当初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嗨,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姑娘带领我们打鬼子呢?”水货郎一脸的失望。
  “别废话了。”韩芷蕊见不得别人小瞧自己,“你还是去约定的地方等着吧。再给我几天时间。”韩芷蕊在水货郎的担子上随便挑了几样东西,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银元放进他的屉子里。
  韩芷蕊坐在爷爷对面。韩老爷子表情严肃地沉思着,后来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像对自己心里的某个打算给予了肯定。“你真的不打算去国外读书?”他这才转过脸来看着韩芷蕊。
  “现在哪里还能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等到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再去读书行吗?”
  “就目前这形式,日本鬼子哪是一天两天就能被赶走的?”爷爷无限伤感,“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
  “爷爷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们有了枪支弹药,就更能保护自己了。”
  “你要求的事,爷爷想办法办好。不早了,去休息吧。”
  韩芷蕊离开爷爷的房间后,爷爷依然坐在花梨木的靠椅上,久久沉思。
  十一
  叽叽嘎嘎在山道上弹响着的,是水货郎肩上的毛竹扁担,他的担子有点沉。他把竹篓里的碗钵和布匹全扔了,担子还是沉。韩芷蕊穿了身青布衣服,戴了顶瓜皮帽,一副伙计打扮。她背了只沉甸甸的竹篓,胳膊上还挽了个灰布包裹,被水货郎落下一大截路了。
  已经能看见山脚下的红庙了,水货郎不再停下脚步等韩芷蕊。
  韩芷蕊坐在冲地的地埂上休息,她知道水货郎已经进了村子,一会儿肯定有人来接她。但她坐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人来,只得站起身,咬着牙把背篓重新驮到了背上。
  村子里死气沉沉。二黑娘披头散发,坐在窝棚边发呆,韩芷蕊叫了她一声,她冲韩芷蕊嘿嘿傻笑,真让人奇怪。“林萍,林萍。”韩芷蕊朝自己和林萍住的窝棚里喊,也不见林萍出来。大概是在竹林训练呢,她想。她把胳膊上的包裹放进窝棚里,这是她给林萍和自己带来的换洗衣衫,想到林萍看到这些衣服会跳起来的样子,韩芷蕊不觉笑了。
  大伙都坐在郭长庚家门口,垂头丧气的,见了韩芷蕊也不搭理。
  “怎么啦你们?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还带回来两把卡宾枪,还有好多子弹。”韩芷蕊说。
  “人都快死光了,你回来的倒是挺早的。”有人嘲讽,声音冷得像冰。
  “谁死了?”韩芷蕊迅速朝大伙扫了一眼,发现队员确实少了,也没有看见林萍,她身上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
  原来在韩芷蕊待在家里当小姐的那段日子里,鬼子又来过。二黑的娘害怕窝棚再次被烧掉,就没有跟大伙一道走。鬼子看见她,就把她摁倒了,剥了她的衣服。躲在山上的二黑冲了出去,游击队就这样和鬼子交了火。鬼子一根汗毛也没有伤到,自己的队员死了六个,包括二黑和林萍。如果不是大伙对山势熟悉,撤退及时,恐怕早就全队覆没了。
  “谁叫你带他们交火的?谁叫你这么干啊?”韩芷蕊哭着怨着,拳头噗噗地砸在郭长庚的背上。郭长庚低垂着头,任她打,一只空袖管随着身子的震荡晃来晃去。韩芷蕊打着打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呜呜大哭。“都怪我,都怪我……”浓重的羞愧感使得韩芷蕊勾下了脑袋。她知道,如果她早点回来,也许林萍他们就不会死。她在心里跟死去的同伴保证: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几天后,村民郭三贵老丈人那边有人过来报丧,说鬼子来时,他们村二十几个老百姓躲进了一条大沟内,被鬼子发现了,端起机枪就扫。郭三贵媳妇背着不满周岁的儿子都已经逃出了大沟,鬼子还是撵着她,开枪打死了娘俩。二十多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东山游击队队员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和小鬼子拼了。一股热血在韩芷蕊胸腔里撞来撞去,一种大义也在心田里潜滋暗长:为了苦难的大众,为了危难的民族,必须战斗。
  队伍被韩芷蕊带到了更深的城山,她和郭长庚指导战士们打枪。实弹训练。用树桩做靶子,用树叶做靶子,用飞鸟做靶子。山谷里不时地响起砰砰的枪声。
  队员们刻苦训练,很快都能打中靶子了,韩芷蕊自己也成了左右手都能開枪的神枪手。
  城山山谷里的枪声,招惹来附近占山为王的土匪。二十几个土匪躲避在林子里观察了好几天,这天,游击队员正在溪边平地上吃晚餐,土匪头子孙平安领着他的一帮兄弟们从林子里走出来。孙平安三十出头,光脑袋黝黑发亮,一双眼睛咄咄逼人。
  韩芷蕊他们早就听说山上有土匪,现在一见来的这帮人个个面带菜色,深秋了人人还打着赤脚,就明白他们是谁了。韩芷蕊主动招呼他们一起用餐,那帮人也不客气,端了饭碗就吃。饭后,大家坐在草地上,韩芷蕊极力说服他们一起打鬼子,孙平安阴沉着脸一直不吭声,当他了解到韩芷蕊出身名门,抛弃了舒适的生活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打鬼子,为了老百姓不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他心里有了一点波澜。韩芷蕊说:“打跑鬼子,我们要建立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剥削的民主国家,那时候,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孙平安带领他的兄弟们加入了东山游击队,队伍又壮大了。
  十二
  水货郎走村串寨,总会带回来一些消息。这天,水货郎早上挑着担子出去不久,又急匆匆地跑回来了,他告诉韩芷蕊,有十来个鬼子正朝王家冲走去,估计又是去抢粮。韩芷蕊立即命令全体队员火速前进,务必赶在鬼子前面,堵住进山的路口。“让你们手中的枪代表你们说话吧。”她说。   鬼子进王家冲,必然要过宝寨口。东山游击队队员赶到这里时,鬼子离这里只有半里路了,大伙迅速在山口两边埋伏好。
  山脚下的官道上,十几个鬼子走走停停,异常警惕。接近宝寨口时,鬼子似乎感觉到了两边低矮的山丘上有隐隐的杀气,或者他们也知道这样的地势是有安全隐患的。鬼子队长叽哩哇啦地说了句什么,有两个鬼子便端起机枪朝两边的山坡上扫了一梭子,子弹扫在韩芷蕊面前的石头上,火花溅到她鼻子上,火辣辣地痛。鬼子见两边山坡上只有风拂茅草的动静,这才放心地继续前行。
  游击队员们专注地瞄准,他们记住了韩队长的话,第一枪不能放空。“打!”手起话落,韩芷蕊手中的子弹已经飞向枪上挑着膏药旗的鬼子。她看见鬼子身子一仰,随之向后翻倒,她的心哆嗦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呕吐感不合时宜地冲了上来。此时,两边山坡上已经噼噼啪啪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鬼子迅速卧倒还击。山坡上的枪声则一起停止了。鬼子趴在地上胡乱一顿乱射,见山上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
  “打!”韩芷蕊忍住呕吐感又颤声下令。韩芷蕊这次开枪时,瞄准鬼子的头部,开枪时枪头却下偏了一点,子弹打中鬼子的肩胛骨。鬼子又倒下了两个,剩下的五六个鬼子仓皇逃跑。有队员要求追击,韩芷蕊说:“没见人家手里有机枪吗?赶快撤退。”游击队员们匆匆忙忙捡了鬼子的枪撤退了。这一战收获不小,不仅捡到了五支步枪,还捡到了一挺机枪。
  东山游击队一战成名。周边山村不少青年纷纷跑到郭村来投奔东山游击队,甚至还有外省来的人。韩芷蕊的队伍一下发展到上百人。这天傍晚,古月轩带着几个人赶到了郭村,不仅给他们送来了一批枪支弹药,还带来了新四军总部的嘉奖。
  古月轩狭长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韩芷蕊:“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勇敢,这么能干,这么……”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他储存的褒奖词语全部拿出来。韩芷蕊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说:“有你这么夸人的吗?大家都一样,不都在打鬼子?”
  “我们男人打鬼子是责无旁贷,你们女人不同。”
  “什么?你还歧视女性?”韩芷蕊假装生气,柳眉倒竖。
  “不敢,不敢。在下只有佩服。”古月轩连忙摇手,“我听说你去合肥搞来了一批弹药?你家在合肥?”
  “是呀。听你说话的口音好像也是合肥的。”
  “是的。我家在合肥逍遥街。”
  “真的?我们……”
  “韩队长,有一大批鬼子已经过了鳌山,应该是朝我们来的。”有战士接到线报,赶忙跑过来报告。
  古月轩点点头说:“宝寨口一战,鬼子吃了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来时钟队长就要求我提醒你们,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只怕鬼子惦记上你们了。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队上百人的鬼子,在几辆军用摩托车的带领下,正朝大王村扑来。宝寨口两侧的土丘已经被他们的火箭筒轰得光秃秃的。鬼子进了王村,逮住没有来得及跑掉的老百姓,把他们集中到村口的祠堂前,一个老汉奸正伸着他的尖下巴向村民训话,要他们说出游击队藏在什么地方,否则皇军就格杀勿论。正说着,韩芷蕊一抬右手,来了个点射,汉奸便捂住肩胛骨一头栽倒。鬼子立即朝韩芷蕊他们藏身的树林扑过来,机枪全都用上。热热闹闹地开了一顿火,鬼子连游击队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游击队就这样和鬼子纠缠上了。有时是鬼子来找游击队,游击队边打边跑。有时是游击队去骚扰鬼子,撂倒几个鬼子,抢几杆枪支。有时是游击队配合新四军一起打伏击。有一次伏击战后,韩芷蕊要带着队伍回郭村了,古月轩走过来,取下自己肩上的枪带,双手捧了一把盒子炮递给韩芷蕊。“这把盒子炮跟随我好几年了,好使,送给你吧。”韩芷蕊不客气地接过来,套到自己的臂膀上,这样她就成了一个佩带双枪的女队长了。她调皮地来了个立正,向古月轩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谢谢古排长厚爱,我一定会用你送的枪多杀鬼子。”古月轩眯起细长的眼睛笑了。
  冬去春来,东山游击队已经熟悉了附近几十个山头,也能熟练地对付鬼子了。鬼子不堪其扰,在镇口村头到处张贴捉拿韩芷蕊的布告,布告上画着韩芷蕊的画像,瓜子脸,短发,英姿飒爽地佩带着两把手枪。
  古月轩和韩芷蕊的接触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新四军和东山游击队联合打了一仗后,队伍在一条河湾里埋锅造饭,做短暂休整。吃饭时,古月轩蹭到韩芷蕊身边,和她一起坐到了草坡上。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古月轩问:“上次你问我是不是合肥人,你对合肥很熟悉?”
  “我也是合肥的。”韩芷蕊报了韩公馆附近一条民巷的名字,古月轩抬头哦了一声,显然,他对那一带也是熟悉的。他们说合肥的风土人情,说合肥的小吃,说……后来,古月轩把手里的空碗放到了地上,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又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張女人的照片端详起来。韩芷蕊看着他手中影影绰绰的女人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古月轩把手中的照片递给韩芷蕊。“我母亲。”他说。韩芷蕊接过照片,她看见一副很骨感的女人身材,一身很得体的旗袍,脖子上缠绕着珍珠项链,耳朵上镶嵌着宝石耳钉,头发微卷,一张颧骨很高的瘦脸似笑非笑。韩芷蕊突然俯下头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古月轩没好气地说。他不知道韩芷蕊是笑他母亲的贵妇人身份,还是笑他像个小男人,整天还眷恋着妈。
  “你母亲有几个孩子?”
  “四个。我还有三个姐姐。”
  韩芷蕊忍住不笑,但眼睛已经出卖了她。她问:“你母亲是不是有个闺蜜叫陆爱珍?”
  “好像是有。你说的是米行老板周泰来的太太吧?”
  韩芷蕊点点头:“据我所知,你母亲想给你定下一门亲事,那女子可是远近有名的刁蛮小姐。”
  “你说的是韩教授的女儿吧?哈哈,我可不敢。若不是为这事,我还不一定来这老山里呢。”
  “什么?”韩芷蕊磨过脸来,奇怪地看着古月轩,谈话的兴致陡然没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我该走了。”
  古月轩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韩芷蕊领着队伍走在山道上。脑中闪现的是和姨母陆爱珍一起站在大觉寺门口的胡家妈妈;站在古月轩手中照片上的胡家妈妈;躺在她家红松茶几上照片里的胡家少爷;送给她盒子炮眯起狭长的眼睛笑着的古月轩。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古月古月,原来就是把“胡”字拆开了。
  十三
  “离却了九锦八宝莲花帐,耳听得曹营闹嚷嚷,曾破黄巾灭贼党,北平曾把那熊虎伤。”韩芷蕊憋着嗓子低声唱起了《水淹七军》,她从小就跟爷爷逛戏园子,很多徽剧剧目她都耳熟能详。她刚刚参加新四军干部扩大会议回来。会上,新四军首长特意表扬了东山游击队,这让她非常开心。她戴了顶破草帽,拎了只竹篮,装扮成割草的农夫。鬼子一般对单个农夫不太关注,很好蒙混过关。“关平周将土山上,生擒庞德如探囊。”她低声唱着走着,避开鬼子驻扎的小镇,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镇外田野。
  拐过一个村庄,她开始朝山上走去,这里有一条近道通向郭村。爬上一段土坡,她突然听到头顶上的山塘里有叽哩哇啦的说话声。她立即扔掉竹篮和草帽,迅速躲进山林里。
  有五个鬼子在山塘里洗澡,衣服和枪支都堆放在岸边,衣服压在枪支上,十几只鸡鸭被捆了翅膀和脚,耷着脑袋匍匐在一边。韩芷蕊第一个冲动是想偷偷溜走,一对五,有点悬。但岸边堆放的枪支对她诱惑力太大。她心脏咚咚乱跳,手心开始出汗,脸也涨得通红。她咬了咬嘴唇,慢慢朝那堆衣服爬过去。
  “不许动!”五个在水中嬉戏的鬼子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凛凛然站在他们的武器旁,一手端着一支手枪。双枪女队长!他们一下慌了,站起来,露出了他们的下半身,想往衣服这边扑。韩芷蕊臊得慌,不免怒火中烧,砰!她右手一点,子弹便打穿了一个鬼子的肩胛骨。那个鬼子嗷得大叫一声,栽倒在水里。其余鬼子立即本能地蹲到了水中,只露出脑袋,恐慌地看着韩芷蕊。韩芷蕊完全可以挥动她的双枪,很快结束这五个鬼子的性命,但是她不愿意杀人,她不愿意。
  韩芷蕊把几条内裤踢进水里,其余的衣服用脚划拉到刺丛里。她一只脚踏着几支枪,命令鬼子穿好内衣。那几个鬼子见韩芷蕊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战战兢兢地捞了内裤穿了。
  “上来!”韩芷蕊已经背了五支步枪,用手枪比划着叫他们上岸。五个鬼子转动着眼睛看着她,待在水里不动弹。砰!砰!韩芷蕊抬了抬左手,两颗子弹打在他们身边,溅了他们一脸水花。鬼子这才老老实实地一个一个往岸边游,上来两个后,韩芷蕊用枪示意后面的稍等一会。她让上岸的一个胖鬼子把绑鸡鸭的绳子解了,反绑了另外一个鬼子的手。然后叫他们依次上岸,叫胖鬼子把他们一一反绑了双手。最后上岸的是受伤的鬼子,韩芷蕊叫胖鬼子扯了刺丛中的衣襟给伤员包扎了,又用绳子系了伤员的腰,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胖鬼子的腰上,韩芷蕊腾出手来给他俩的绳子打了个死结。
  韩芷蕊吆喝他们上路,鬼子不肯走,韩芷蕊一枪打在鬼子的脚边,鬼子便乖乖上路。
  山道上走過来一支奇怪的队伍,五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在前面走得东倒西歪,他们身后威风凛凛地走着一位背了一堆枪的弱女子。半路上,韩芷蕊又开了一枪,打中一个想溜到树丛中逃跑的鬼子,他的脚背受了伤,只能像兔子一样一走一跳了。
  一路上,韩芷蕊都在犯难:根据政策,这几个鬼子应该送到新四军驻地去,但现在天色已晚,她没办法走几十里的夜路来完成任务。如果押进村去,他们就有可能被活活打死。等到翻过山顶,看见山脚的红庙时,韩芷蕊心里豁然亮堂了。
  韩芷蕊把五个鬼子押进了红庙,交给了然师傅。韩芷蕊多次接触过了然师傅,对他十分钦佩,把俘虏交给了然师傅她放心。
  十四
  再次见到古月轩,是在新四军驻地的一个会议上。
  驻地外的院子里,大家席地而坐,听首长分析当前革命形势,布置战斗任务。古月轩坐在一群穿军服的新四军队伍里,韩芷蕊坐在几个穿便衣的男人中间。古月轩翘起脑袋寻找韩芷蕊,两人目光相碰时,古月轩又眯起狭长的眼睛笑了,韩芷蕊则故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同志们,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经转入战略反攻阶段了。”首长说话了,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矮矮的首长。“日军面对太平洋战场上的美军攻势,企图打通一条大陆交通线,将孤守东南亚日军与侵华日军联络起来,以便协同作战,摆脱困境。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吗?”
  “不能!”
  1944年4月,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也就是我们说的中原战役。为了配合中原战役,日军在寿县一带集结大量兵力,企图占领阜阳,控制皖北。“我们接到任务,要在平坝打一个伏击,瓦解敌军,粉碎鬼子的阴谋!”首长有力地挥动了一下他的拳头。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韩芷蕊兴奋得脸上绯红。赶走了日本鬼子,老百姓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那时,她就能和家人团聚了,也能……她在会场上开小差了,脸更红了。
  “我们要打一场硬战了……”接着,首长又分派了任务,韩芷蕊的东山游击队负责给养和护送伤员,配合部队完成任务。
  会议结束时,古月轩从人群中穿了过来。“韩队长。”他朝韩芷蕊招招手,示意她到院角皂荚树下说话。他听说韩芷蕊喜欢诗歌,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诗集。开完会正走向正屋台阶上的钟队长转身看着他们,笑着对身边的首长说:“等打下这一战,我来给他俩操办婚礼,你也来喝几杯。”
  “要的,要的。我看他们挺般配的。”首长呵呵地笑起来。
  “要打大战了,如果我回不来,你把这个交给我母亲。”古月轩站在皂荚树下,给韩芷蕊一本诗集后,又把母亲的照片和一张自己穿新四军军装的照片递给韩芷蕊。
  “呸呸呸!还没有出发就不说好。你回不来,我就能回的来了?这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韩芷蕊不愿意接他的照片。
  古月轩有点尴尬,嘿嘿地笑了两声,只好把照片重新装进自己的兜里。“我要是牺牲了,你将来回到合肥至少可以跟我母亲说一声。”
  韩芷蕊抿了抿嘴唇,瞪了他一眼。
  战斗打响时,韩芷蕊就一直关注古月轩的先锋队。劈里啪啦的枪声离她有半里地。韩芷蕊带领游击队员把一箱箱弹药扛到后备连时,打听到古月轩他们虽然打的是先锋,但不是正面和鬼子交锋,打的是侧位。战斗从天明就开始打,到下午时越来越激烈,不断有伤员被抬下来。临时包扎所借的是一家地主的四合院,上房、回廊和院子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躺着的伤员。哼唧和叫骂声响成一片。韩芷蕊熟练地给伤员擦洗伤口、包扎、登记。突然,她看见一位队员背了一个瘦高个过来,他耷拉下来的一只胳膊和瘦削的背影都很像一个人。床位不够,伤员就被放在铺了稻草的走廊上。她心狂跳,小跑着奔过去,那人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空洞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是古月轩,她松了一口气。   战斗打到第二天,情势更加紧张,空气中的硝烟味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喧闹的包扎所里突然安静了,连院子里的那棵枣树都惊疑不定地等待着什么。午饭时分,有的战士端了一碗饭才扒了两口,有的正拿了碗,还没来得及盛饭,有通讯员飞奔而来,叫韩芷蕊带队伍增援。一百多人的队伍,迅速集合,火速开赴战场。
  东山游击队员,几乎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和新四军并肩作战。打到晚上时,鬼子那边的枪火渐渐弱了下去,慢慢没了声响,一部分鬼子被歼灭,一部分逃窜了。
  天明时,韩芷蕊带着游击队凯旋途中遇到了水货郎。水货郎靠在一面土坎上喘气,左手习惯地抓着帽子,右胳膊的衣服被血染过,已经成了褐色。货郎担子已不知所踪。他艰难地眨着眼睛,歪着脑袋看着韩芷蕊。“韩队长,友军的队伍在象川被鬼子包围,危在旦夕,离这里二十里路。”水货郎抓了草帽的手无力地朝北指了指。
  韩芷蕊叫卫生员给水货郎包扎,叫一个熟悉路径的战士带头领路,迅速向象川开拔。
  离象川还有五六里路时,古月轩带了二十几个战士赶上来拦住他们。“你们想去干什么?钟队长命令你们立即回头。”
  “见死不救吗?”
  “我们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战士们都很疲惫,钟隊长怕你们吃亏。”
  韩芷蕊推了古月轩一把:“你让开!”
  “师老兵疲,用兵之忌。我是来执行命令的。”
  “你混账!信不信我开枪?”韩芷蕊用枪指着古月轩的脑袋。古月轩只好朝旁边让了一步。东山游击队员立即跑步前进,路面上腾起一阵灰尘。古月轩看着韩芷蕊的背影,突然转脸冲部下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跟上。”坡道上又腾起一阵灰尘。
  听到救援的枪声,本来已经疲惫的友军将士立即又振奋起来。日军本来也是疲于支撑,此时后背受击,立即慌乱起来,调转枪头对准了东山游击队。友军适时发起新一轮反击。日军腹背受敌,但依然负隅顽抗。战斗十分惨烈。
  韩芷蕊挥动双枪,几乎每一枪都打中敌人的肩胛骨。古月轩生气了,大叫:“打脑袋!”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匍匐到韩芷蕊身边了。“你这个笨女人,战场上你仁慈什么?啊?打脑袋!”
  一枚火箭炮飞了过来,韩芷蕊眼睁睁地看着古月轩弹跳起来,又被落土覆盖。砰砰砰……韩芷蕊站了起来,双手同时开火。噗,一颗子弹钻进了她的右胸,肩胛骨旁边,击得她身子向后一仰,差点摔倒。她稳住,一条腿跪在地上,咬着嘴唇继续开火,每一颗子弹仍然打在鬼子的肩胛骨上。
  坚持了一会,韩芷蕊还是倒下了。疼痛把她的灵魂拽出了肉体,她看见林萍了,也看见二黑了,后来她又看见小翠了。小姐!小姐!小翠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胳膊上挽着个布兜,兴奋得脸通红。小翠转身从马车上扶下一个满身尘土的夫人。妈妈?韩芷蕊躺在地上,一时恍惚了。耳边是喧嚣的声浪,头边是奔跑的双腿。她被灰尘呛着了,咳醒了。小翠和母亲都不知道退到哪里了。
  “卫生员!卫生员!”一双穿马靴的腿从她头边跑过去,又折回,大声喊卫生员。她看见友军一名副官朝她俯下了身子,这人深眼窝,高鼻梁,她迷迷糊糊有点认识,但意识却有点飘忽。“韩芷蕊,你醒醒!你醒醒!鬼子已经被我们打跑了。”
  她认出来了,来人是张建平。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尾声:在零零星星的枪炮声里,一身黄褐色海青的了然师傅带着五个身着茶褐色僧衣的弟子,正在庙宇后面的山地里劳作。玉米郁郁葱葱,黄豆已经结荚,丝瓜花黄灿灿开满架子。五个弟子都剃度了,青色的发茬间白色的香疤清晰可见。
  朝阳在树叶间洒下万道金芒。
  责任编辑   魏尚妹
其他文献
今天  多少英雄奔赴湖北  多少天使与病魔作战  孩子需要父亲  母亲需要女儿  祈盼这场  无硝烟的  严峻的战“疫”  早日收官  鼠年头上的  一场大雪  在空旷的街市  在干瘪的枝头  在辽远的四季  安静地舞蹈  洗涤空气  要让黑暗的 丑恶的  斑驳的 污秽的  腐朽的 疾病的  统统遁形  像涤荡人们心头的  一场场大火  苍天开始抖擞  一片片巨大的雪花  干凈 圣洁  明天  大
期刊
1  南京路当然不在南京,正如苏州河不会流淌于苏州。  在中国各地,以“南京路”命名的道路很多,最著名的南京路在上海,从外滩开始,经人民广场,到静安寺结束,绵延十余里。像上海这一艘轮船的船舷,它充满深入东海与人海的欲望和力量——上海,雅称“海上”。  上海的简称“沪”“申”,分别源于一种渔具、一个古人。  “沪”,竹编,口小腹大,鱼群在涨潮时冲入沪口,落潮时留于沪腹——当下上海也是一种放大了的渔具
期刊
2020年1月18日  来了一场南风  那风有些猛  那风有些硬  那风摧枯拉朽  吹得雪花、沙砾及人心不停翻滚  一天又一天  我看见  街道开始宽敞  一天又一天  我看見  天空终于放明  一天又一天  我看见  病毒发皱、变形、形神消瘦  我知道  春天就在南风后  我要向这南风致敬  我要向这南风致歉  每一个阴霾的冬天  都是你来拨云见日  你已经苍老  鼓起大风的双臂却那么用力  我
期刊
刘加勋是本省太湖县的一位90后作者,早前看过他一些小说作品,这一篇很明显较之他之前的作品,在语言,造境,挖掘人性的丰富幽邃性上都有所突破。  小说的背景在乡村,但与有些乡土小说题材有别,它的叙事模式相当独特,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新颖、反常的阅读体验。这大抵是作者有一些实质性生活经验,并且有虔诚的创作态度和自觉的创新精神,从一些看似庸常的生活中获取写作素材,才能让创作保持在可持续性状态中。文章在选材和切
期刊
作家刘加勋在《雪鹅》中以全知视角的叙述方式讲述了父亲与一只鹅的故事,试图展现俗世中不为大众所理解的人性力量。这种向难度的写作精神是值得鼓励和敬佩的,小说的构思亦是别出心裁。乍一看,这篇小说写得有趣且文笔精妙,但仔细琢磨一番,却能窥视出作品充斥着无意义的叙述,并暗含着深刻的荒诞。  小说《雪鹅》讲述外婆过寿,按照习俗,父亲需要请老扎匠扎轿马,为了完成“任务”,父亲摸黑上路。父亲一路上胆战心惊,恰巧偶
期刊
小兽行走  月光洇洇的有湿意,小兽开始行走。小兽多,散布在田野和村庄里。  很是服氣鲁迅先生,他写了猹,猹是小兽,闰土对付得了。  我见过许多小兽,狐、鼠、鼬、獾,蛇也算上一个,它们在夜里行动,偶尔大白天,“哧溜”一下从身边滑过,绝少能看清它们的面目。  最有说道的是狐和鼬,它们是狡猾的代名词,同时还有些玄幻。  说不清原因,我所在的村落,总是把狐和鼬混为一谈。实际上,它们的差异大着呢。  狐和鼬
期刊
你看,2021年来了,就在我们身边,稍后你慢慢接触,悄悄地被感动。  这是个幸运之年!不仅仅在我们的祝福里。  或许,你我的心情不是一种颜色,有蓝的,也有紫的……  去年就让它去吧,越远越好,我们不想再见到阴霾。让我们手拉着手,一起来到这个闪光的位置,将寻找到的东西全摆在那里,让大家都开心,都暖和。  送你一组诗歌,有点哀怨,略丝滑:《洗礼》《泊在月光里》……用什么样的嗓子才能吟诵出这样的诗歌?用
期刊
盐区最有名的画家是郝逸之,最出名的篆刻家是汪道能。这俩人弄不到一块去。  汪道能瞧不上郝逸之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破画。郝逸之看不上汪道能刀尖下那些横七竖八的“蚂蚱腿”。好在他俩追求的艺术范畴不一样,平时也很少碰面儿。  郝逸之主要画盐河里的小渔船。  汪道能玩篆刻,盐区历任县官到任后,其印章都是汪道能雕刻的。  汪道能有个远房亲戚在县里,专管县长的文件收发,官职倒也没有多大,但他行走在县府大院,县里面
期刊
安全科就俩女人——罗慧和范梅,一个科长,一个科员。  人少就显示不出官的优势,什么工作都一起上,分不出高和下。  她俩都在办公室时,有事干活,没事就聊聊天下大事,关系挺融洽。  这样工作多少年,两人都感觉挺好。  微信朋友圈诞生后,渐渐地就改变了她俩相处的关系,没事的时候很少談论,每人都抱着手机刷朋友圈。  朋友圈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丰富的信息量,当然,也能映射出一些人的情绪变化。比如朋友圈里一项小
期刊
志远终于大学毕业了。  爷爷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了,他激动得每天像猫爪抓心般坐立不安,已好多天没有合眼了,口中不住地唠叨,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志远这一回来我就好交班喽。  爷爷岁数大了,已经九十挂零,他实在忙不动了,牙没了背也驼了,为撑起祖传的家业,每天不得不起早摸黑接诊病人。没办法呀,名声在外,一拔一拔抱胳膊拄拐的人往这涌,挡都挡不住。  志远心疼爷爷,有時会说,那么辛苦干吗呀,又挣不了几个钱,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