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道上“混”过，绰号“火柴”。一个粗鄙的混混，粗鄙的伤痕上承载着粗俗的过往。复读以前，我的生活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每天的娱乐就是抽烟喝酒追女孩打架斗殴结仇家。浪漫？潇洒？快意恩仇？那时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从烂初中升到烂高中，从烂高中毕业后去做黑道老大，这是我预想的人生轨迹。高考我考了年级第一，倒数的。为了庆祝脱离学校的历史性时刻，我把兄弟们叫出来喝了个烂醉，当着大家的面把课本撕得粉碎，以表告别学校踏上江湖的决心。
　　知道我的成绩后，父亲像往常一样，用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顿，疼得我几个星期没下床。
　　伤刚好不久，父亲对我说：“你复读吧。”
　　“好好好。”我随口应承下来，究其原因，多半是潜意识里不想忤逆父亲，省得再挨一顿鞭子。
　　过了一段时间，复读班陆陆续续有人报名。父亲开始不停地打电话联系复读学校，这时我才感到慌张和抵触。复读？！怎么可能！把青春浪费在读书上已经是我最大的痛苦，还要让我再读一年,再忍受被老师白眼、被同学排挤的灰暗生活？再说了，我前脚刚撕了课本表决心，后脚就食言重入校门，兄弟们该怎么看我，仇家们又该怎么笑我，我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混！
　　我心乱如麻，干脆昼夜不归。但父亲还是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我，把烂醉如泥的我拖回家。第二天，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他说那人能介绍我去最好的复读学校。我不知道父亲为了能让我复读，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我只知道那一天的父亲是多么的卑贱。他的朋友看了看我的分数，讥笑道：“算了，你还是拿些钱让他读个技校吧。才这点分数，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你那么穷，就别浪费你那点钱了。”我的血瞬间涌上脑门，我攥紧拳头就要揍过去。就在这时，我听到“扑通”一声——父亲跪了下来。父亲跪着说，求求你，不管多少钱他都不在乎，他相信他的儿子一定能行，还说如果朋友不帮他他就长跪不起。
　　一向被我耻笑的电视剧桥段就发生在眼前，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父亲，第一次留意他头顶的根根发白，原来父亲已经这么老了吗？这个一直不求人的汉子，把我揍得皮开肉绽的男人，居然为了我屈下他傲立的尊严。
　　朋友答应了。我的拳头仍未松开，我对着父亲的背影在心里说，爸，你放心，这一跪丢掉的尊严，以后儿子会为你全部拿回来！
　　为了脱离帮派，安心学习，我给我能想到的所有仇家打了电话，一一约出来算清旧账。恩恩怨怨一笔勾销的方法很简单：被他们暴揍一顿，决不还手。他们的拳脚雨点般擂在我的脸上、肚子上、脊背上……有好多次，我被打得满脸是血，差点爬不起来，以为就此死掉，但是依然要赔着笑脸喊“打得好！”我记得有个人讽刺我：“就你这怂样，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上大学，我今天把你打得连厕所都上不了！”没人相信我能考上大学，甚至同派的兄弟们也说，我这辈子就只能是个混混。
　　
　　
　　复读，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但对我而言无异于剥皮抽骨。第一个困难是理转文，我得在几个月内学完别人花三年才能掌握的政史地科目；第二是我的英语和数学，一个每次考试只考个位数的学生，必须在几个月内考出三位数，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第三是我的自卑。复读班里都是尖子生，他们的目标是清华北大，而我只想考上一所大学；他们算题背书极其神速，我算一道数学题的时间他们已做完一份卷子；他们平时说话文绉绉的，而我需要极其小心才能不从嘴里泻出粗鄙的江湖气……我像小丑一样夹在一众尖子生中，我擅长的打架技巧、逃生本领、谈判技巧……全是屠龙之技，这里比的是分数。
　　在我彷徨时，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恩人——班主任。开学第一天，她把我叫到了小教室里，向我分析理转文的利弊，提了许多建议。我准备离开时，她叫住我：“我能看出你的过去不简单，如果你想找朋友倾诉，我愿意倾听。”
　　从小到大，老师看我的眼神除了鄙视就是漠视。我去打架，哪个老师管过我是生还是死？那天，在她眼中我看到了过去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温暖，后来我和她一直聊到了学校熄灯。临走时我问她：“你真的相信我这种人能考上大学？”“我不仅相信你能考上大学，而且我相信你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只要你相信自己，相信我。”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耳边不断回响起老师温暖又坚定的话语，第一次哭到天明。眼泪洗掉了我心中最后一层污泥。
　　深秋的风凉得刺骨，早晨五点，寒气盘旋在被窝周围，等待揭开被子的瞬间，钻入骨头，吸光毅力。为了不让自己赖床，每次闹铃一响我就立刻掀开被子，做50个仰卧起坐，简单洗漱后直奔学校。六点，同学们刚从睡梦中清醒，而我已经啃完硬邦邦的馒头，温习功课的草稿纸又多堆一层。中午我不睡觉，在教室草草扒完饭就立马温书，实在累极了就躺在几张凳子拼成的“床”上歇一会儿。晚自习结束后又留守到学校熄灯才回家。回家的夜路在复读那年，像一条朝圣之路，漫长而艰辛。
　　
　　
　　在我想忘记过去，觅求新生的时候，我的过去一次又一次找到我。一天，我和女同学在街上走着，不巧碰见仇家，我只能以一打十，最后还是抱着同学跑了几条街才甩掉他们。
　　更要命的是，我混的不只是黑道，还有义气和友情。债能还，情难弃。一个夜晚，曾经的兄弟们拦下了我的车。三弟脸色难看，说：“二哥，老大被一个帮派暗算了，现在在医院里躺着。我只要你一句话，去不去帮老大报仇？”
　　老大是除父母外对我最好的人，这事儿搁以前，二话不说我就去。但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拔出深陷泥潭的腿，不想再踏回去。我说：“我会去医院看他。但是帮派的事已经与我无关，我劝你们还是让警察去处理吧。”
　　三弟一把推倒了我的电瓶车，扯着我的衣领破口大骂：“我们兄弟五个，以前合起来就是一个拳头！现在你走了，我们就像断了手指一样被别人羞辱！你要做人上人，是不是就不管兄弟的死活了？！”
　　“我已经退出来了。如果你还把我当兄弟，就请让我安心考试。”我冷静地把他推到一边，把电瓶车扶起，准备离开。
　　他抢过书包，把书全甩了出来，指着它们吼：“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要兄弟，还是要这堆破烂？！”
　　被我称作“兄弟”的人，此刻居然要我在他和高考之间做出选择。我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像父亲曾做过的那样，跪在了地上，把所有的尊严和脸面都跪在膝下。给仇家道歉时，我也没有这么卑贱过。“你看它们是破烂，但对我家来说，它们是全部的希望。我欠你的只能这样还，希望你今后不要再拦着我。”
　　三弟看着我，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就像一条狗，一辈子只有做狗的命。”
　　11月的冷风如刀般割着我，但也不及这句话给我的疼痛。我不记恨他们。帮派的人最瞧不起我这种为了学习背信弃义的人，这两个月来我的兄弟一定饱受其他人的耻笑。当初大哥和三弟还很支持我，现在连他们也放弃了。数月来我积郁在心中的压抑和憋屈终于爆发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一个男人瘫在冰冷的地上放声大哭。他已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世界，仿佛任何一个世界都抛弃了他。
　　
　　
　　下跪之耻，只能用大学录取通知书来洗刷。经过那个夜晚，他们不再来骚扰我，我也彻底断了“考不上大学就回去和兄弟打天下”的余念，一心为高考备战。
　　对于我这种处在底层的差生，想爬上来真的很难。我的基础比别人差很多，进步很慢很慢。在班上的各种不如意，让我心魔又起。
　　平日，我尽力掩饰自己的过往，尝试着融入尖子生的世界。但大家的眼神中始终有一丝怀疑。我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戾气，走路时流里流气的样子，让我看起来就像一只误闯伊甸园的野兽。孤独、自卑、挫败感，让我不时对学习厌倦。我不再早起，又回到了上课迟到的生活，中午看不下书，下午伏台睡觉。烟瘾犯起来，常常在晚自习时借口上厕所溜去抽烟，焦躁的情绪如狂草般猛涨。原来心魔才是坏学生“从良”的最大障碍。
　　一天，我刚拿出烟，被班主任撞个正着。她淡淡地说：“上次布置的作文，真是你自己写的么？”
　　“当然是了，我平时没事也喜欢写写东西。”
　　“好，中秋节班上排话剧，我想交给你做，要原创的。”
　　中秋节的节目要在全校表演，事关班级荣誉，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任务会落在我头上。
　　“因为让你没时间抽烟。”她笑着缴走了我的烟，留给我一个巨大的命题。
　　十多年没有参加过任何班级活动的我，如今竟成为话剧导演。当班主任当众宣布此消息时，全班人的眼神只有三个字：“他行吗？”
　　不管行不行，我先熬了几晚写完剧本，然后改剧本、选演员、做道具、排戏……忙碌得无暇纠结学习上的不如意。戏剧就像一座桥梁，第一次让我和同学有了共同语言，我也一点点找回自信。演出很成功，观众如雷的掌声让我激动不已，演员们和我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那一刻我找到了真实的存在感，我不再是这个班里多余的人了。
　　大学时期，我成立了校话剧社，和几个朋友用一台简陋的DV机拍下自编自排自演的话剧，在全国大学生话剧节拿了第二名。拿奖的那一刻我记起的不是复读那年的苦与泪，而是第一次排演话剧时的满足感。生活不能只有学习，一个让你开心的爱好，能陪伴你度过高三最苦闷的日子。
　　
　　
　　在话剧表演过后，第一轮复习结束了，我也迎来一模考试。全班人都不敢相信，一个平日里总是在最后才领成绩单的人，怎么就突然跃到了前五名，连我也怀疑这是运气使然。但很快，二模考试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实力，又是前五！班主任对全班同学说：“你们觉得不可思议，我可觉得顺理成章。你们吃饭和睡觉的时候，陈冰都在抓紧时间学习。虽然他慢了几步，但他从不停留休息。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坚持下去的人，总有一天会走在最前面。”
　　高考张榜，我的成绩超过一本线40多分。这个分数，足够我报考陕西师范大学，去那片我向往已久的热土。但我再次让大家惊讶了：在同学们纷纷跨过长江直奔北方时，我放弃了自己的梦，留在了广西。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他希望我能留在家乡，一边学习一边照顾家庭。我从不后悔我的决定，因为我希望能做一个长伴膝下的孝子，赎回以前亏欠父亲的一切。
　　我不知道正在读这篇文章的朋友，有多少人和我有相似经历，也许一个也没有。对大多数人而言，高考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不用下跪，不用求人，不用挨打，不用抛弃情与义；对我，则几乎是由黑到白、从死到生的转变，别人觉得我是传奇，可背后的辛酸有谁知道？我只想说，选择这条路实在太艰辛，但是为了爱我们的人，我们必须战斗不息。没有谁是天生的尖子，也没有谁是永远的混混。只要我们相信自己，不管现在的生命如何，都要像水一样不断地积蓄自己的力量，不断地冲破障碍，终有一天，会奔腾入海，成就自己的生命。
　　（本文作者如今是一名称职的高中教师，过着平淡的生活。为不给当事人造成困扰，文中人物采用化名。）
　　年轻时，我以为自己是风，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遍体鳞伤后，我才知道我们都是草。人们踩过我，不会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更没有人会怜悯我。只有变成一棵树，人们才会看到你，在乎你。活着是美丽的风景，死后依然是栋梁之才。
　　从一棵草变成大树，是凤凰涅槃般的重生。复读，就是我把自己当作树种被人踩在泥里，重获新生的涅槃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