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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一天,我和我爱人去城外尤若玛拉海滨游泳。
回来,从火车站通道刚走出来, 我们就糊里糊涂地卷进了跳舞的人群中,有人还把小甜点和糖果塞给我们吃,拉起我们手一边走,一边跳。车站外更是人声鼎沸,音乐悠扬。琴声、鼓声以强烈的节奏鞭策着人们,你不想跳,也不由自主地跳。那音乐像我们的新疆乐曲,非常好听。舞步也简单,前进三步,后退两步,出了通道就跳成了圈。
不过我那位在外从不苟言欢的“老爱”根本不会跳舞,不是撞了前面的人,就是踩后面的脚。而我们俩中间,不知什么时候插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个子不高,也跟着欢跳。“老爱”踩她,她踩我。“老爱”穿的是大头鞋,那妇女穿的是高跟鞋。哎哟!我们疼得“吱吱呀呀”又是叫,又是笑。挤出人群,我们便聊起来。原来,那是从以色列来拉脱维亚的旅游团,高兴,他们就跳起舞来。那妇女叫Rosenbaumsky, 外国音记不住。 (多亏我带着多语词典,查了半天 ,德语翻译为“玫瑰花”)。站定,“玫瑰花”打量我们,听说我们是中国人,立刻高兴地嚷起来:
“中国功夫!中国功夫!”
出国就知道了,外国人对中国了解寥寥,但最多的是“功夫”。我们告诉她,我们练太极拳。“玫瑰花”深陷的大眼睛一下飞出了火花。
她说,她和她的许多朋友正想学太极拳呢!
“玫瑰花”眯起她的大眼睛,一副迷恋之情:
“中国功夫神秘!”
“玫瑰花”请我们一定要教她中国功夫。说实在的,在国外,寂寞的我们巴不得有朋友,巴不得到什么新鲜的地方去看看。去哪?
2
去什么地方,不知道,只知道“玫瑰花”邀请我们去见她的朋友。
那是一栋大楼,里面有许多活动室。在楼下,我从一个房间敞开的门缝看见有印度人在佛像前烧香。周围坐着好几个人。那天,我又感到印度文化传播做得真好。因为大街上常看到印度人在舍饭。我想排队,没好意思,主要是想看看他们吃什么。又一次,看清了:酸奶油拌米饭,而且用手抓着吃。我跑了。
那天,房间里又在舍饭,一股奶油香味。白给吃的,人不多。
上楼,好几人出来迎接我们,其中有个中年妇女。
“呀,玫瑰花”!
几天不见,怎么长高了?我正在糊涂,又来一个“玫瑰花”,深陷的大眼睛。她忙给我介绍,个子稍高的那位是她的妹妹Rosenbalmsky,“ 玫瑰树”。“玫瑰花”“玫瑰树”。天呀!外国人的名字我本来就搞不清,她俩长像又一样!我很长时间都分不出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而更晕头转向的还在后面。
上了二楼,他们的门都没有玻璃窗。推开一个橡木大门,我和“老爱”真是“老猪上戏台——愣住了”。
大房子里一排一排站满了人,连屋角的桌后边都是人。
那天才知道,“玫瑰花”带我们来的地方是市里的文化中心。不少国家都在这里设立了活动室。日本人、印度人都在这里开展文化宣传活动。
我们的房间最大,人真的都挤到门外来了。我们高兴,又“砰砰”地心跳,真如大使嘱咐我的:“你是中国语言、文化使者,做什么都事关重大。”没想到我来支教,把“老爱”也拉进来了,而且一切都是那么意外。
自己祖国的文化在国内并不注意,到了国外才知道,中国功夫为什么渊源流长,那么富有魅力。我感慨良多。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爱”说他的学生何止是“柳成荫”,那是“桃李满拉脱维亚”——成林啦!
“老爱”的太极拳爱好使我们有了许多新学生、新朋友。
而这些新朋友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那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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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新朋友聚会,每次都觉得是在翻看一本文化大书。
一次,在文化活动中心锻炼。
“喂!助教!助教!”
“老爱”对我的称呼总是因地制宜。没办法,他是教练。此刻,我正帮他教老外们打太极拳。
你说,人家也不是请你上课,大家凑在一起散散心,乐呵乐呵,干嘛这么认真?他在前面教,还要叫我在下面給他的弟子们纠正动作。我喜欢比较剧烈的运动,打剑还凑合,打太极拳就觉得太慢了。自己打都糊涂着呢,还指导别人?
“干嘛?也没人给你发工资呀。”
我还没嘟哝出来。教练又在提醒我:
“喂!看,那姿势可都没到家。”
教练做什么事都较死理儿。打起招式来,就差用尺量了。教练一边打着拳,一边用汉语对我说。这帮朋友一个也不懂汉语,我们可以畅心所欲地用汉语:
“喂!老婆!助教!咱得认真点儿。注意!他们脚尖的方向!看两姐妹的胳膊,那叫打拳吗?用力!喂!手心向里……”
助教,还真难“助”。教这些西方人打拳,简直是“土地爷抓蚂蚱——乱套了”。“倒卷洪”像猴子抓耳挠腮。“怀抱琵琶”像抱个大木桶。我忍不住要笑。他们一边打,还一边喊救命:“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胳膊腿都不知往哪儿放。 放松,放松,不就行了呗。
不,还非想学会。尤其俩姐妹更把太极拳打成了舞蹈。打得那叫一个美呀!
我真不想纠正他们。确切地说,像以色列舞蹈。我有过一个比我还大的以色列学生伊妮。她给我讲过他们的逾越节,也给我表演过他们的舞蹈。
我说,你们打拳像跳舞。
两姐妹说,他们总跳以色列舞蹈。聊起来才知道,两姐妹还有带来的朋友,大多是犹太人。
犹太人。
出国前我只是从书中、电影中看到犹太人,当他们真的站在我眼前时,我完全分不出他们与其他民族的差别。两姐妹伸出了胳膊:
“看,我们的皮肤有些苍白,头发比柳霞(俄族人)颜色深,大多黑棕色,男人的毛发更重。”
和他们在一起后,我才知道德国法西斯为什么能一眼就知道谁是犹太人。
他们的名字都有犹太人的特点。犹太人最早并没有姓氏,大流散后,他们散居到各国,被强迫登记时,强加上姓氏,所以有许多姓相同,名也更随意。爱因斯坦einstein,其实就是“一块石头”。两姐妹的名字也是犹太人名。后面有“sky”。表示是俄罗斯的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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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也才知道,犹太非常喜欢跳舞。他们喜欢跳舞是有历史原因的。相传,犹太人在埃及受埃及人奴役,他们决心逃出来。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渡过红海。女先知米利安拿起手鼓跳起舞,众人也抑制不住快乐,高兴地跳起来。从那时起,在海滩上、广场上、街巷里,庆祝胜利、敬神、欢庆丰收、节日,甚至婚礼上都会跳舞。犹太人立国后,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民族如此热爱跳舞,吉普赛人也难以相比。
一天,两姐妹和她的朋友们特地为我们跳起他们的舞蹈。他们说,叫“功夫教练好好地休息休息,看看他们的功夫”。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犹太人皮肤白皙,身材柔美,个个优雅。
看着这个优秀又受尽苦难民族的胞民,我真是五味杂陈。
大厅里没有人穿鞋子,但能听见心行走的脚步声。舞在涓涓波涌,流水行云。柔软的衬衣衣袖,云一样,雾一样,心魂都在舒缓、飘荡。
那舞有很多的旋转。
音乐旋律优美,悠长。我觉得有些哀怨,伤感。
那舞出自一个多难民族的魂魄,是在他们千百万心灵的寻觅、抚摸下雕刻而成的。
他们旋转着,身后是命运的拉扯。岁月的眼睛告诉我:
两姐妹在二战法西斯大屠杀时,随母亲在俄罗斯莫斯科大学,躲过死亡的搜索。苏联时期,两姐妹大学毕业被分派到拉脱维亚,在一个发电厂成为电气工程师。两姐妹有过幸福的童年,却都没有幸福地找到她们的另一半。什么原因?
两姐妹向我耸肩、摇头:或许她们信奉犹太教,这里大多是东正教,或许她们来自那个大国俄罗斯?说不清。
拉脱维亚独立了,她们却失业了。她们和同胞朋友们钱袋拮据了,时间富裕了,聚在一起,温暖一下彼此的心。
他们旋转着,跳着祖辈就跳过的,寻找生路的舞蹈。
1997年,德国向二战期间受难的犹太人道歉,并在德国设立犹太人救济所。那时,两姐妹联系准备去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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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雪一下起来就像铺棉絮一样,给你铺天盖地的装点。我家附近的库库莎山丘银装素裹。
教练——功夫天使,步履轻捷,身轻如燕。他挥舞着长剑在飞雪中作画,潇潇洒洒。
手中的剑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像划过云天的闪电?像五线谱的高音弧线?语言在那真实的美中总是显得苍白。教练的剑在异国被这些崇拜者检阅着、宠爱着,如此优雅、好看。
功夫天使那天打得格外动情。妹妹站在教练身旁,一招一式地录着像,姐姐站在远处,仍然在一招一式地模仿。
明天,两姐妹就要走了,而我明天得带着学生为国内从深圳来拉脱维亚的商展做翻译,不能送她们。
此刻,我们只有紧紧地拥抱 。我告诉两姐妹,开春我们也要回祖国了。
姐姐和妹妹的眼里都涌出了泪花。
“真羡慕你们,你们有祖国。”因为有两姐妹这样的朋友,我曾经叫学生帮我跑了十几个图书馆——小小的里加竟有64个图书馆,虽然中、英文文献很少,但我还是查到了关于犹太人的一些历史。
犹太人祖先是希伯来人,“游牧民族”的意思。他们最早居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后来迁徙到巴勒斯坦,成了埃及人的奴隶。公元前13世纪,他们逃出埃及。我的学生跟我讲过以色列人的逾越节,就是为纪念这次胜利的出逃。后来他们在迦南(现巴勒斯坦)建立以色列王国,定都耶路撒冷。公元70年罗马帝国称霸。耶路撒冷圣殿被罗马人毁之一炬。绝大部分犹太人特被赶出巴勒斯坦地区,流散在欧洲各地,圣殿始终未能恢复。后来,在圣殿断垣残壁的遗址上修建起围墙,虽然是伊斯兰圣地围墙西墙的一段,但犹太人仍然珍惜它,这段墙被视为犹太人的耶路撒冷“哭墙”。
两姐妹告诉我,她们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耶路撒冷。
犹太人反叛罗马失败,离散到世界各地,经过两千年的流亡,1948年建国。
那天真冷,雪花都可以立在你的脸上和眼睫毛上,我的心也在结冰。
兩姐妹走了,不是去他们的祖国。
茫茫风雪中,两姐妹走了,带着许多的依恋和遗憾。
我还在拉脱维亚时,是那样想念我的祖国,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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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的是,每次从来信中都得知她们很幸福。
她们先是在汉堡学些德语,一年后,将给她们安排工作。姐妹俩在学德语的时候教学友学起打太极拳。她们的朋友们竟叫她们是中国功夫天使。
那时我还在拉脱维亚。
后来,我回国,去德国开会,本约定相见,但由于会议时间紧迫,她们在波恩,我在汉诺威。没见成。
但我收到她们的明信片。
她们写给我们:“不要再为我们的分别而难过了。”
她们告诉我的最后一句犹太人俗语,叫我至今难忘:
“天上的云总会飘走,太阳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