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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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面


  很早之前听说过一个笑话,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方形的餐桌。我在这里,包心鱼丸、蚵仔煎、担仔面、碳烤鸡排、凤梨酥、面线糊、珍珠奶茶、牛肉面都在海的那边。”
  到台湾交流学习两个星期了,基本上把屏东一带好吃的小吃尝了个遍。
  台湾小吃多由闽南传入,兼具客家口味,口感以甜腻为主。来之前,国立屏东大学的老师就在群里说,这边的菜肴清淡为主甜为辅,江浙一带的同学不用担心,和家乡别无二致。我当时就想回复,中国很大,江苏也分苏南、苏中、苏北。到了屏东,方才发现一语成谶,饭菜短时间难以适应,便一头扎在了牛肉面馆。
  不仅仅是牛肉面,台湾餐馆菜肴的分量都偏小,每每正餐都需要加量才能填饱肚子。我们常常是要一大碗牛肉面,然后点上皮蛋豆腐、泡菜等小菜,两个人把面前的四人桌全部占满。中午12点的日头下,坐在大碗牛肉面的面前,吹着空调,啜一口冰麦茶,面前红者红,白者白,青者青,甚是美好。这里的皮蛋豆腐与家乡不同。在家乡,往往是将皮蛋和豆腐切碎搅拌后装盘,台湾小碟子上来是一整个皮蛋和一整块的豆腐,自行处理,吃时用勺子剜上一小块皮蛋加一点点豆腐,豆腐的松软,皮蛋的爽腻,再加上牛肉的韧劲,最后再嘬一口热汤,将唇齿间融化了的美味一并送进胃里。
  牛肉面主要特色在牛肉。大部分台湾牛肉面馆把牛肉面和牛腩面分得很开,我去的这家便打了“牛肉上等,绝无牛腩”的招牌。真正摆到我们面前的牛肉是大块大块的,与大陆牛肉面里作为盖浇的几片牛肉或者几粒牛肉大相径庭。现在台湾牛肉因成本原因,所以大部分用澳大利亚牛肉,好一点儿的则保留着用本地黄牛肉的传统,以腱子肉、肋条肉、牛板筋为主要原料,选料极为讲究,食客入口既不会觉得因瘦肉多而口感柴,也不会觉得因肥肉多而没有嚼头。话说在移民之初,拓荒田野皆要用牛,牛是主要劳动力,比人还要珍贵,自然舍不得饮其血啖其肉,随客家人而来的牛肉丸到了这里都改以猪肉制作,成了贡丸。
  听店家说,台湾牛肉面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才算真正兴起,兴起的原因是为了治疗外地人的乡心。那时的人们离开大陆二十余年,纵还记得当年的味道,却也日渐模糊,幸存下来的一点点在回忆中被无限美化,乡心与日俱增。而一碗牛肉面汇集了上海菜的红烧,广东菜的煲功,兼具四川菜的辛辣,无疑满足了不同地方来的人的味蕾。而在那时,原著居民基本上还存在着不吃牛肉的禁忌,这一风俗直到牛肉面风靡全岛十多年之后才渐渐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而牛肉面的先行,为麦当劳在台湾的流行奠定了基础:“要不是那么多人开始吃牛肉,你们年轻人怎么可能去吃用面包夹着又老又难吃的牛肉饼喏!”
  生意很好,面上来后去配置调料,虽挂名川味,但这里的辣椒始终不够味,看到红颜色的就各加了一点儿,也没难倒我这个不算能吃辣的江苏人。辣加完了还要加醋,我从小偏爱酸的,可台湾的醋多为乌醋,与山西陈醋和镇江香醋大为不同,“酸而不涩,酸中带甜”,除了甜,还有初闻时一股冲鼻的中药味,起先辨识不出,次数多了才知道是正柴胡的味儿。
  牛肉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视了那满满一碗面。面条是面粉的加工品,台湾多以米磨面,面条则以手工面为主,筋道超乎寻常地爽口。面条刚呈上来,我就忍不住下了筷,面上放两株菠菜,青白的清爽搭配愈发吊起人的食欲。我本来吃面的习惯是吃一口面喝一口汤,但第一次品尝新鲜事物,三两下狼吞虎咽,再抬头时,发现面条已剩不多,只剩下大半碗汤。得益于醋的不济,尝到了原本的汤头。不知是加了什么特殊的料,汤头醇厚不腻,细尝还能品到牛肉的香味和菠菜的清香。一小口一小口啜进肚子,倒是美味先把人熏饱了。
  老板是江苏阜宁人,他是第二代移民,从没有回过大陆,当初留在大陆的亲戚们也都搬到了上海。只知有故乡,故乡人却是一个都不在了。老板小的时候还常听父亲说起故乡,说起阜宁大糕,可他这一辈人却是一点二乡愁的滋味都没有了。就这样,故乡渐渐成了仅仅是填写祖籍这一栏时的一个地名。
  下午没课,久坐了一会儿,不觉间就剩下了我们这一桌客人,厨房里也准备打烊。台湾除了便利店,极少有24小时营业的店铺,一家店做早餐便是做早餐,做晚餐便是做晚餐,过了点,有生意也不做。第一天到屏东,晚上八点半竟找不到可以吃饭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是没找着门路,那个点要去夜市,有人专门做夜宵,想必这也是本地人的生活态度吧。

一位老人


  台湾人更爱谈自己的身世来历。几个第一代从大陆过来的台湾人坐在饭桌上,三句两句就会说起“我是民国多少年从哪里逃难过来的。”第二代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踏足过故土,第三代的故乡情结更是似有若无。第一代仍会操着流利的乡音,生活在这个空悬海外的孤岛上几十年,他们还记得老家院子里那棵枣树旁边栽种着什么花,记得巷子口哪一家的热汤面汤头最香醇。
  中秋节去台北逛,地铁上遇到一位老人,一口的京味儿。台湾南部多客家话,北部多国语。字正腔圆的几句普通话出来,旁人立刻知道你不是当地人。在外地听到乡音,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欣慰,便上去攀谈起来,老人也健谈,刚开始以为他是趁着中秋国庆长假来台旅游的,后来才知道他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就举家离开大陆去了香港,一年后落户台北,那年他仅两岁。
  “那您这口音?”两岁时就离开故土,呀呀学语的幼儿,乡音如何就连绵了老人生命的七十年?
  老人笑了笑:“我是临沂的,就济南南边那地儿,从小家里人都这么说话,想改也改不了。现在台北还有临沂街呢!你来这儿玩,中正纪念堂去了没?就那儿附近,泰安路东边。”翻开地图,整个台北是一个小中国,各大城市在台北的街名上都能找到,模仿的是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我的第一位老师是北京人,他是钱穆先生的学生,他一个人教我和我弟。”老人的弟弟叫台生,现在定居洛杉矶。
  提到家人,老人不禁有些兴奋:“我听家里人说,在香港那年大家都很苦,香港政府给的难民营都是巴掌大的地方,但出的名人还真不少嘞!不怕你后生笑话,我们家那条街尽头,有一户跟我们关系特别好,他家娘常跟我娘相约去洗衣裳,你知道那家出了谁吗?你们去总统府看的是谁,就是看他!在大陆,你们习慣叫他‘小马哥’,是吧?”   这时地铁靠站,涌上来一群带妆的孩子,大声唱着“你是我的小啊小苹果”,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老人茫然地看着我:“现在你们那儿不流行‘老鼠爱大米’了?”

胡不归


  垦丁位于台湾省最南端的恒春半岛,是台湾最早成立的“国家公园”。它本义为“开垦的壮丁”,只是个小地,20世纪末因成为“国家公园”而声名鹊起,名扬海外。
  遇到同是大陆来的交流生,提起我在屏东读书时,总会投来艳羡的目光。我总要费好大劲跟他们解释,屏东城区离垦丁还有七八十公里,北京人也不会天天爬长城玩儿不是?
  清晨八点出门,路上堵堵停停,到垦丁已经快十点了。第一站是车城,这是垦丁最早被开发的地方,当时开垦的居民为了防止原住民的攻击,曾用牛车围城,故有了“车城”的名字。到车城主要看号称全台湾以及整个东南亚最大的土地公庙——福安宫。
  福安宫建于明永历十六年,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它与一般土地公庙不同,庙宇采用中国北方宫殿形式建造,三进六层楼,供奉的土地公身着龙袍,和一般员外扮相的土地公截然不同。
  垦丁另一大著名景点是海洋生物博物馆,过车城沿西海岸开车五分钟就到了,这里的特色之一是可以寄宿在海底隧道中。这条曾是“全亚洲最长”的海底隧道约81米长,后被上海海洋水族馆的155米海底隧道所超越。同为中国人,都对“第一”情有独钟。忽然想起台北101也曾在迪拜塔建成前占据“世界第一高楼”长达六年,不禁哑然矢笑。
  鹅銮鼻灯塔是垦丁的地标性建筑,也是目前唯一的有武装保护的灯塔,光力为台湾之冠,有“东亚之光”的美称。灯塔在台湾最南端,对面就是巴士海峡。导游说,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登高远眺,隐约可以看到菲律宾的吕宋岛。一大群人听了后伸长脖子去看,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最重要的一站,大巴把我们带到了满洲里德,这也是我们双十节来垦丁的目的。灰面鹫每年此时都会大规模迁徙,由西伯利亚经韩国、日本、中国大陆,最终飞到菲律宾或中南半岛这些温暖的地方过冬。而每年十月十日前后,它们会顺着东北季风的气流南下,有一大批灰面鹫选择在满洲里德休息一晚,补充体力和水分,第二天一鼓作气飞到菲律宾才停下。在这里,灰面鹫又被称为“国庆鸟”,因每年都是这样,一大批人专门在双十节期间扛着长枪短炮来观赏,我们也是这一群中的一员。
  下午近五点到满洲,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帐篷几乎把闲置的草坪占满了。满州乡是河谷地形,四面环山,避风,植物丰富,每年往来的鸟类超过万只。导游介绍,这里观鹰分为“起鹰”和“落鹰”。抵达满洲上空的鹰群会利用上升的气流爬升到某一高度,不断地盘旋,反复降落和升空,黄昏时再降落到树顶休息,此为“落鹰”。“起鹰”多为清晨之时,群鹰等待着一股大风,风来,群鹰盘旋而上,一时间天空尽是鹰翱翔的身姿,形成“鹰柱”,甚是壮观。
  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够看到成群的鹰。周遭聚集了一大群准备打持久战的人,他们自称中了鹰毒,每年都会来这里。看到我们失落的神色,他们主动过来安慰,说这种事需要缘分,他们也是第三年才遇到。回到车上,导游说,近日下雨,拖慢了灰面鹫南下的步伐,有三千只已经到了台北,本来当天的南下推迟到了明天,那些中鹰毒的人只消再等一个晚上,便能看到“起鹰”和“落鹰”。我们因为行程紧张的缘故,失去了这次难得的机会。
  鹰的迁徙没有看到,却不禁有了思乡之情。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田园将芜,胡不归。

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台中问路时,遇到一位热心肠的阿姨,自告奋勇带我们去目的地。听闻我们从大陆来,她便打开了话匣子,介绍起台中。她说,说民国八十五年(1996年),台中庆祝建市,搞了一次无比盛大的庆祝活动,很多政要也赶来祝贺。
  台中年轻,年轻必然和发展相联。晚上到台中,一出火车站,满眼的高楼大厦,瞬间有种重回都市的感觉。台湾位于地震带上,一般房子不会往高了去堆,拿屏东来说,坐在图书馆的九楼从窗户往外看,整座城市尽收眼底,校内这栋建筑是全屏东最高的。老师在演习时曾开玩笑说,若是真来了海啸,怕是全县的人都要涌上这栋“巴别塔”。除了台北、高雄,我还没有在台湾别的地方看到过如此密度的高楼,台中是第三个,一眼望过去,发展势头还要好过高雄。
  台中建市之际,是台湾的日据时期,日本人以文化古城京都为蓝本来规划建造这座城市,故台中素有“小京都”之称,遗存的各类古建筑也充满浓郁的日式风情,首当其冲的就是台中火车站。常说火车站是一个城市的门户,是城市的第一张名片,很多人下火车后看见的第一眼,便决定了对这座城市的爱与恨。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台湾各大车站都建造得极古朴而有风情。台中火车站是一座古老的日式建筑,红砖白墙,高贵典雅,屋顶却为欧式设计风格,厚重的坡形缓缓向两边降下来,中间则是一高塔直冲云霄。火车站建于1905年,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出站向北走,能看到好多日式的古建筑,日军仓库、藏书屋、银行、金库、教堂、演武场,不一而足。很多建筑随岁月风雨飘摇,只留下孤独的遗址,但那无声的砖瓦仍在持续向人们倾吐着它所知晓的一切。一家叫“宫原牙科”的古建筑至今仍保留完好,它原本是一幢砖木结构的老洋房,曾是一位叫宫原武熊的医生开设的牙科医院,后台中市政府下令拆除,被一家甜品品牌店买了下来,才得以留存。现如今,“宫原牙科”已成了甜品爱好者的天堂,整栋建筑都散发着历史的古朴雅致以及甜品的诱人气息,使人驻足流连。
  台湾中部为中央山脉,高美湿地位于海边,离市区很远,需坐三十分钟的BRT然后打车方可到达。湿地近似于江苏的滩涂,但洼地里的水很清澈,泥沙很结实,不同于黄海边的泥沙松软。没有贝壳,岸边水洼浅处倒是有很多小蟛跻、寄居蟹在缓慢活动着。不少孩子在湿地上奔跑,泥沙被他们的光脚丫带起来溅到裤管上。他们的身后,下午太阳的黄光渐渐收敛成了暗红,铺在水面上,无数高大的风车在远处兀自地旋转着,天地间似乎只有它们不在乎时间的流逝。
  去高美湿地前,听说东海大学很美,绕道看了看。除了学生,校园里漫步的大多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东海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最出名的是它的路思义教堂。教堂为贝聿铭先生1956年设计而成,号称是台湾岛最著名、也是最有历史价值的建筑。教堂的形状为一个三角形,仿佛东方人双手合十后整个手的模样,两侧面考虑到地震因素采用双曲面的形状,通体黄色,坐落于一片落英之上。远远观去,黄色、绿色和天的蔚蓝融为一体,确实有一种不一样的风味。
  从台中返回的路上途经彰化,时间还空余,车子把我们放了下来。彰化出名的是鹿港小镇。台湾的旅游点一般都不打扮得那么精致,粗犷一点儿的反而意趣大增。
  回屏东要三个小时,上车后刚睡着就被身旁的人推醒。“你快看!”他指着窗外的一条河。河不算宽大,也不算壮观。“浊水溪!”这三个字一下把我点醒了。浊水溪把台湾分为南北两个部分,日治时期,总督府便以浊水溪为界,南种甘蔗,北种稻米,那时便有“南糖北米”的说法。政治民主化时代后,所谓的“南绿北蓝”现象也是以浊水溪为分水岭。浊水溪的水并不是一直污浊的,历史上曾变清过两次。第一次是明朝郑成功赶走荷兰侵略者那年,第二次是1945年光复台湾。我赶忙趴到窗边,想看看浊水溪现在的样子,可是轰隆隆的车子并没有停下,已经开远了。
  不知那濁水溪的水,如今是浊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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