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卓玛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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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只有两种事,就是幸福和愁苦;
  一种口头说出来,一种心里暗想着。
  ——西藏谚语
  三十三年前,我在县城读高中,热爱文学,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是文学的黄金年代,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会背几首北岛、顾城或舒婷。我喜欢金庸、古龙、梁羽生,几乎看完了他们所有的小说。高一时,我的同桌是个叫卓玛的女生。别以为叫卓玛就是藏族人,她是汉人,父亲姓卓,母亲姓马。在那个女生普遍叫张芳、李梅的年代,她的名字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在几乎所有女生迷恋三毛、琼瑶时,她却喜欢扎西达娃和马原。我当时已读完了“金古梁”,又对三毛、琼瑶不感兴趣,正不知读什么好,借了卓玛的书看,没想到从此改变了阅读方向。我从她那里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的小说,并不都是金大侠和古大侠那样的,还有扎西达娃和马原,还有莫言和余华。
  我问卓玛,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小说?初看感觉怪怪的,也没有个完整的故事,一遍没有弄明白,再读一遍,也是似懂非懂,却觉得还想读第三遍。卓玛说这两个作家写的是西藏。卓玛告诉我,她的妈妈和爸爸,就在马原笔下冈底斯以南一个叫贡嘎的地方工作。她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两三年才能见一次爸爸妈妈。她还告诉我,她是在西藏山南出生的,满百日后被爸妈送回湖北。她读西藏题材的小说,只为了解她爸妈生活的地方。卓玛长得好看,话很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们高一时是同桌,我承认,我是喜欢她的。只是暗恋,少男少女,情窦初开那种,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她哪儿都好,看见她心里总是幸福的,见不着她心里就空荡荡的。我们那会儿,男女生是不敢公开恋爱的。高二时,我成绩不好,被分在第四小组最后一排,高三也在那个被老师遗忘的角落度过。卓玛成绩好,一直坐第二组二或三排,那是优等生的位置。因为自卑,我只能默默喜欢她。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医学院,而我落榜,早早出门在江湖上折腾,混到现在。
  说起来,我能当作家,也有卓玛的功劳。当初是她引我进了文学之门。高中毕业后,我们没再见过。三年前,高中同学建了个微信群,把我拉进去,我们有了联系,才知道她大学毕业后去了她爸妈工作生活的城市,当眼科医生,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她经常会在群里发西藏美景美食的图片,邀请同学们到冈底斯旅行。
  2018年底,我和几个朋友到西藏山南出差,并没想到要联系她,一是多年没见,不知人家愿不愿见,怕给她添麻烦;二是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老矣,我早已谢了顶,她也偶尔在群里感叹两鬓添了霜。本想还是不见为好,为少年心中的女神留个美好回忆。不曾想,她在朋友圈看到我发的山南的照片,给我电话,倒没有一丁点儿多年未见的生疏,劈头盖脸问我几个意思?当了大作家不认老同学了,到山南也不联系她。我说哪里话,我是怕给你添麻烦。她说那还是见外啊,这么多年没见面,来了山南,没有尽地主之谊,知道的是你瞧不起我,不知道的以为我吝啬呢。我说我们一行好几个人呢。她说人越多越热闹啊,请你们吃顿饭,多几个人还能把我吃穷?
  第二天,她在一家藏餐餐厅宴请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多年不见,我完全认不出她来了,高原的紫外线将她的脸炙得黑里透红,但人很精神,健康。她像变了个人,健谈、开朗,能说会唱。席间,她不停敬酒,每敬一次酒都会唱首歌。从《青藏高原》到《我和山南有个约会》。她还会用藏语唱当地民歌。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惊叹,同行的画家小如也是金嗓子,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把负责接待我们一行的多吉才让先生“刚来西藏少喝酒”的叮嘱抛到了脑后。我说老同学,记得你之前不唱歌的,现在变金嗓子了?她得意地说,不看看我生活在什么地方?琼结,雪村,那可是达娃卓玛的故乡。
  和卓玛的交谈中,我才大略了解她的父母,还有她,和她孩子们的生活。听她一家人的故事如听传奇,我当时就说,我要以你一家人为原型写小说。回到广州,用了一个月,写了部三万字的中篇。小说写得很慢,写得辛苦,也很感动。写作过程中,我经常微信问卓玛细节,她有问必答,也很好奇我会怎么写她的故事。2019年3月10日那天,我终于敲完了小说最后一个句号。坐在电脑前,看着电脑屏,喝一杯咖啡,准备回头润色。突然电脑出问题了,显示屏上,小说仿佛被人敲了Backspace键,从最后一个句号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删除。我吓得手忙脚乱,慌乱中只好拔了电源。重新开机后,却找不到那篇小说了。我在微信群里发求助信息,问哪个高手能帮我恢复。朋友们都很关心,一下子介绍了几个高手,有在电脑城装机的,还有专门从事数据恢复的,可一听我的叙述,高手们都说不好意思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忙碌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
  卓玛一直在期待看小说。
  我告诉卓玛,小说丢了。
  她说看到我发的微信朋友圈,安慰我说,小说没有消失,它藏在你的电脑深处,只是我们无法进入电脑将它找出来。
  我认为她的想法很科幻。我说我会重新写。
  卓玛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重新写的,就不是那部小说了。
  我固执地想凭回忆将书稿重新写出来,但怎么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我把这事对锐强说了,锐强安慰我说,咱另起炉灶重写一篇吧,也许会更好呢。
  锐强是那次一起进藏的朋友,小说家,历史学者,也是我见过最博学的人,在中央电视台某节目当过主讲嘉宾。他有超强的记忆力,也有惊人的阅读量,有人形容他是行走的历史书。你任意说一个年份,他就能说出那是唐某宗多少年或宋某宗多少年,那年发生了什么大事,谁任宰相,哪个诗人在那年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与锐强一起旅行是件趣事。同行的还有东北作家于晓威,晓威兄名威,长得可一点也不威猛,黑而瘦,烟不离手,一天三包。还有女画家小如,中央美院畢业的才女,现任某影视公司艺术总监。我们进藏,是为创作一部与西藏历史文化有关的电影。作为艺术顾问团队,事先来做田野调查。这是我第一次进藏,一路上挺担心的,害怕身体吃不消。结果我一点事没有,倒是数次进藏的锐强兄,这次进藏就感冒了。晓威一直高原反应,看着让人揪心。我们在拉萨短暂停留,去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八廓街。晓威淘到个老烟斗,欢喜得不得了。第三天,一行人前往山南。十天前,这里刚下了一场大雪。接待陪同的多吉才让是个文化人,诗写得不错。他说西藏冬天很少下雪,十天前这场雪下得大,整整三天三夜,有些之前计划的地方都进不去了。高速公路两边的高山,朝阳面雪化得斑驳了,背阳面白雪皑皑。车在两山间沿幽蓝的雅鲁藏布江而行,千里冰封,江山如画,风景是内地不得见的美。   这次调查选择山南是锐强定的,锐强说,要了解西藏的历史文化一定要到山南,西藏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第一都发生在山南。多吉才让用他那带有浓郁藏族特色的普通话对锐强表示钦佩。我说多吉才让先生您是不知道,我们的锐强教授,人称行走的百科全书,关于山南的历史,你不一定比他了解呢。锐强谦虚地说,你别听他瞎吹,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这些年每年进藏,山南是来过的。我说锐强兄,你说山南那么多第一,你给介绍一下呗。锐强说还是多吉才让先生介绍吧,我真的只是略知一二,不敢班门弄斧。多吉才让就转过身来面朝坐在后面的我们,介绍起山南的多个第一来。一路说说笑笑,看见两边风景特别处,摇下车窗拍照片,不觉间就下高速进入山南市区了。
  在那部消逝的小说中,我用大量篇幅描写山南风景,介绍山南历史文化。只不过,那部小说中没有我,没有锐强,没有晓威,没有我们这个团队,也没有多吉才让。那是一部纯粹的第三人称的小说,不像现在你们读到的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散文。在那部消逝的小说中,男主角没有名字,我称他为“老头”,女主角也没有名字,就叫“姑娘”。
  故事开始时,老头和姑娘在格尔木至拉萨的列车上相遇。他们住对面铺。姑娘上车后,拿出一本小说读,书是1987年作家社出版的《冈底斯的诱惑》。这本书吸引了老头,老头当年也写小说,梦想过入这套丛书。老头和姑娘打招呼,问姑娘要去哪里,为什么会有这本旧版书。姑娘说书是她妈妈留在老家的,书上有她妈妈做的笔记。老头问姑娘可否把书借给他看看,姑娘便借给了他。老头看到书的扉页写着“卓玛购于石首新华书店”。问姑娘,卓玛是你妈妈?姑娘说是。老头问姑娘,石首在什么地方?姑娘说是她的故乡,湖北荆州的一个县。老头说你妈妈是藏族?姑娘说不是,妈妈是汉族人,姓马。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曾经在西藏工作,她妈妈也在西藏。他们聊了许多,到拉萨后,老头说他此行要去杰德秀镇,姑娘说她也要去,两人留了微信,说在杰德秀有机会再见。老头年轻时曾经在冈底斯以南地区工作,援藏教师。后来也写小说,发表过一些西藏题材的小说。后来离开冈底斯以南,再后来去了美国,在大学教书,再没写过小说。老头退休后,回冈底斯以南,是来怀旧的。冈底斯以南有他爱过的人,他爱的人执意留在冈底斯以南,而他执意要走,他们因此分手,再没见过面。在小说中,老头深爱过的人,原型就是我的同学卓玛。
  老头和卓玛的故事,是卓玛和德吉央宗妈妈讲给我听的。小说中的姑娘,原型是卓玛的女儿陈娜。这次我到山南,没有见到陈娜,她在北京读书,大四。卓玛和女儿关系紧张,这也是她的心病。我写下的是卓玛的心愿,我希望陈娜读到小说后,能更多理解她妈妈。在那篇小说中,姑娘在冈底斯以南出生,满百日就被送回内地。姑娘大学刚毕业,来冈底斯以南不是怀旧,是寻找困扰她多年的答案。姑娘一家三代都是内地援藏干部,年轻时入藏,退休后回到内地,孩子接过接力棒继续援藏,回内地退休的老人肩负起为儿女抚养孙辈的责任。姑娘想弄明白,为什么她的父母要将幼小的她扔在老家不顾?那个叫冈底斯以南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在诱惑着他们?小说中姑娘的困惑,是我同学卓玛年轻时的困惑。她说当年她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西藏的。小说中,我虚构了老头的心事,老头近十年来一直爱做梦,做相同的梦。这样的事情,似乎不那么可信,谁会十年如一日做相同的梦呢?可这却是小说作者我生命中的真实,从童年记事起到十八岁,我就一直做相同的梦,做了无数次,却无法将梦境复述。我将自身的经历移植给了老头,在梦里,老头觉得他是苍鹰,或者说,他并不是苍鹰,是他的灵魂附在苍鹰身体里,他感觉到他就是鹰。他在高天上孤独盘旋,俯瞰冈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的这片土地。他在苍鹰体内打量着身下那苍茫的高原,在这片高原雪山之间,他曾经生活过五年,虽不像他爱的人那样热爱,但那五年他也走过冈底斯以南的许多地方。雅鲁藏布江流经这里,江水漫漶,形成大片湿地和宽达三百余公里的稠密水网,江面最阔处达十余里,站在地上,一眼望去,江中有洲,洲后有江,仿佛无边无际的飘渺仙境。从天空中,他看到的是纠结在一起一大捆水做的绳子。那些碧绿的水绳时粗时细,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将贡嘎、扎囊、桑日、加查、曲松、乃东、浪卡子这些冈底斯以南的县编织在一起。那些绳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雅砻河、温区河、沃卡河、增其河……大大小小四十一条河流,在高山和水做的绳子之间,串起数十块翡翠,当地人称之为措,那木措、羊卓雍措、哲古措……走到那些措边,要忍受高原缺氧和强劲如刀的冷风。
  在他的梦里,他是鹰,是高原的精灵。刚刚下过大雪,天地间除了河流白茫茫一片,他看见了在旷野里艰难行走的两个黑点,那是他和她。他的腿受了伤,她扶着他艰难前行。天黑了,他们的目的地在山那边的杰德秀。那是他振翅就能到达的地方,可是对于他们两个黑点来说,那是足以让他绝望的距离。
  正是那次受伤,他下决心要离开山南,他请求她一起回内地,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去她的宿舍敲门,她不开门。他说我敲门你不开,可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你在听我说话,这里太艰苦了,我知道你对这里有感情,你们家已经有一代人奉献给了这里,你也奉献了五年,五年来你走遍了冈底斯以南所有的村庄,你做了多少手术?给多少人带去了光明?你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了,也对得起一个医生的职业操守。我们还要有自己的生活,我爱你,如果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同意和我一起离开,你就开门……我在门外等你到天亮。他说等她到天亮,可他等到晚上十二点,实在太冷,他受不了。而她在屋里,一直没有回他的话。他对自己说她不会出来了,她要是想出来跟我一起走,就不用等到现在。而在屋内的她对自己说,再等等,如果這个男人真在屋外等一夜,我天亮就答应跟他走。他只等到了深夜十二点就走了。她也并没坚持到天亮。她担心他被冻坏,打开门,他刚走没多远。他听到开门声,看到从屋内倾泻出橘黄的灯光,和灯光中她心碎失望的样子。
  他转身往回跑。而这次,她关上了门,再没有开。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我叫卓玛。好吧,这是我的作家同学试图重述的我的故事。他写下的我,和生活中真实的我,有重叠的地方,也有不同之处。他的小说从电脑中凭空消失了,事实上,消失的只是有形文字的我,而我的生命并不因为这些文字存在而存在,也不因这些文字消失而消失。我要逃离他的故事,逃离他对我命运的安排,我要自己来讲述我的故事,“我”和“他”的故事,我和我孩子的故事。   那天,我从微信群里看到同学来山南的消息,我们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三十多年前,他真的很不起眼,不仅身材又小又瘦,胆子也小。事实上,他那时喜欢过我,还为我写情诗,偷偷塞在还我的书里。我怀疑他向我借书,主要是有机会在还书时塞进他写的诗。我知道,但我从没有回复过他,我假装不知道这一切。但我信赖他。那时我话很少,和同桌还能说上一些话。父母不在身边,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外婆当然对我好,但我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读《红楼梦》,特别能理解林黛玉,虽然老祖宗疼爱她,舅舅舅母也爱她,表亲们对她也好,但她总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和黛玉是一样的。周末回到外婆家,我总是抢着要干家务。舅舅、舅妈有时会拿表姐和我比,说你看你这么懒,你要有卓玛一半我都省心了。表姐因此和我闹别扭,说我心机重,会讨好她爸妈。我受了委屈也不敢对舅舅舅妈说,更不敢对外婆外公说。我要说了就变成打小报告了。我想爸爸妈妈,可是爸爸妈妈在遥远的西藏。如果他们在别的城市,我就可以在他们身边长大。
  我去不了西藏,外婆说我三岁时去过一次,一去就感冒,高原反应严重,差一点就死在那里了,从此爸妈再不敢将我接去冈底斯以南。爸爸妈妈会有探亲假,有时爸爸妈妈一起回来,有时是他们分别回来。可是他们回来了,我不和他们亲近。不是不想和爸妈亲近,是不敢和他们太亲近,我怕太亲近了,他们走时我更伤心。后来,爸爸牺牲了,听外婆说,我爸爸是英雄。我不要爸爸是英雄,我只要我的爸爸回家来。我后悔在爸爸回来时,故意装着对他反感不理他。
  20世纪八十年代,很多援藏干部都回内地了。我外公、外婆也劝我妈回来,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们回来,没有工作做点小生意也行,一家人在一起。可我妈没回来。她有她坚持的理由,她说她回来了,爸爸一个人留在那里会孤独。但是在当时的我看来,还有什么理由,比陪伴自己孩子成长更重要呢?她可以回家,还可以把爸爸带回家安息。
  说远了。我在微信里看到同学来山南了,就给他发微信,略尽地主之谊。请他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吃饭,简单说了我这些年的情况,他说对我一家的故事感兴趣,要来我家拜访我先生和我儿子、儿媳。他想以我家人为原型写小说。当然,关于我和“老头”的故事,有些是他虚构的。我有个恋人,后来他离开我回了内地。但他和作家同学笔下的“老头”不一样,“他”不是作家,是内科医生。他去了美国,再没回来过。他该早就忘记了我。我们是医学院的同学,那年大学毕业,一起报名进藏。那时候的大学生还是比较理想主义的,我们心系国家,想着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当然,我报名是有私心的,我想看看父母生活的地方,体验父母的生活。我也想到父亲的坟前献花,我想告诉父亲,我爱他,想他。很爱,很想。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母亲退休后,回湖北老家生活,父亲的骨灰留在冈底斯以南。这是父亲生前就和母亲说好了的。母亲退休后,冈底斯以南的房子还留着。我在冈底斯以南还有家,我想回家看看。外公、外婆坚决反对我到西藏工作。一是他们年纪很大,没有多少时间了;二是母亲退休在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可以团圆,而我却要走。我说我们家没办法团圆了,父亲留在冈底斯以南,我要去陪伴父亲,我母亲就说卓玛想去就让她去吧。我当时只是想,在冈底斯以南工作三年,援藏期满就回湖北。我的恋人本来没想来西藏的,因为我,他也到了西藏。当时我们说好最多三年……是我不对,说好三年,他等了我五年。一切都是缘分,我和他终究是没有缘分的。如果我早一分钟开门,如果他再晚一分钟走,那么,我和他,将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也许不会出国,而我,也就不会和作家同学在冈底斯以南重逢,不会讲这个故事。作家同学问我,后悔吗?我说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人生路就是不停的分岔,每分每秒我们都在选择,每个选择背后,都指向完全不同的人生。就像现在,我从作家的电脑里逃走,他要重写一篇小说,而他重写的小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命运故事,在新写的小说中,我将是完全另外的我。而本来可能读到那个故事的读者,读到了现在这个故事,我间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人与人在这尘世间,就是这样纠结在一起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但没有谁是真正的个体,没有谁能活成孤岛。后来他还给我写信,我没有回,他坚持写,于是我回信,说我要结婚了,我的爱人对我很好,有他照顾,我很幸福。我的丈夫的确对我很好,细心。再后来我的女儿出生了,女儿出生后身体不好,满百日就送回了老家,也是让我妈带。事实上,女儿出生后,我才真正理解我父母的难处。在西藏,冈底斯以南,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很多,我们最大的困难是子女的问题。大多数家庭和我们一样,把孩子留在内地。但这就是生活,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生活。
  女儿现在读大三,她和我几乎没什么话说,和她父亲还能聊一些。她从来不会主动给我电话。她上大学勤工俭学,学习之余兼两份职。我知道,她是恨我的,就像我当年也恨过我的父母一样。我也不想解释,我是过来人,知道解释是没有用的,等有一天她当了母亲,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的作家同学问我,希望女儿将来到冈底斯以南工作吗?说实在话,我不希望。我们这个大家庭,已经有两代人在这里,过着家人分离的生活了,我希望她能陪伴她的孩子成长。但如果她回到冈底斯以南,我也不会反对,甚至会欣慰。我妈自从退休回内地后,每次给我电话,总是会念叨她在这里的朋友们。她一生最好的年华在这里度过,老了回到内地,可是她的心在这里,魂在这里。她说她的家在冈底斯以南,她回到内地不是落叶归根,是漂泊老人。
  小说中的我女儿大学毕业后,踏上了我当年的征途。她也到了冈底斯以南,抱着和我当年一样的心愿,她在来的列车上,邂逅了我当年的恋人。或许我的同学想以这样的方式来圆我的梦。可我知道,这不可能。他不会来,我也不知道,是否該让他知道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是否该让女儿知道她不知道的事。这也是我从电脑里逃离的原因。他的虚构,不仅试图改变我的生活,也触碰了我内心深处的隐痛。他将我当年回家的故事放在了我女儿身上。女儿回到山南的家,发现了我为她准备的公主房,女儿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女儿在电话里喊我,妈妈。说,我爱你,妈妈。在小说中,我和女儿因为这间公主房和解,这是当年我和妈妈的故事。我女儿长这么大,还没有回过她的家。她不知道家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家里一直有她的卧室。从前旧房子有她的房间,十年前换新房子,也为她专门留了一间。有衣柜,有每年为她准备的衣服,有床有被子,屋子墙面刷了女儿喜欢的色彩。我从没有告诉过女儿。我希望有一天,女儿回到冈底斯以南,回到她的家,会喜欢她的公主房。   说起来,我对不起我的同学,他来我家,没有好好招待他。本来准备下厨做点拿手藏餐,临时出了意外,我儿媳生病,送进医院了。儿媳是公务员,本来工作不算太忙,这两年全区打扶贫攻坚战,要在2019年脱贫,所有公务员都有定点帮扶对象。儿媳的帮扶对象在浪卡子县,熟悉冈底斯以南的都知道,那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县城,海拔五千多米。我儿媳去扶贫点前有点感冒,感冒在内地是小病,但在藏区却是要命的病,这里常年风力在六七级,时在隆冬,寒风刺骨,我儿媳本来就感冒,被冷风一吹,上车后开始发烧,同事们吓坏了,没敢回冈底斯以南,直接送到拉萨的医院。我们接到电话,一家人匆忙往拉萨赶。好在有惊无险,在医院住了一晚,观察了半天,没有感染肺部,就出院了。
  卓玛的儿媳住院,我告别卓玛,回到山南酒店。多吉才让安排了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每人工作重点不一样,安排走不同的路线。锐强多次进藏,对山南熟悉,除了和我们一道去雍布拉康外,要独自去走中印边境,并去隆子县玉麦乡,想要采访世代守边的牧民卓嘎、央宗姐妹。晓威哥要和植树造林的护林工一起生活,画家小如提议,不住宾馆,想到藏民家住。多吉才让当即打电话,联系了杰德秀的格桑曲珍家。格桑曲珍是邦典制作世家,听说我们要在她家住,请多吉才让转达了热情欢迎。小如提议带些菜去,大家一起做晚餐,每人做两个拿手的家乡菜。当即三人各自开出要准备的菜,让多吉才让去准备原料配料,备好后,多吉才让开车送我们去了杰德秀镇。
  从市区到杰德秀,也就一小时左右车程,沿途是残雪覆盖的荒野、农田,有肥大的斑头雁在田野里觅食,远处成群的牛悠闲地啃着枯草。一路有零散民居,墙上刷着白色石灰,窗子则涂了黑色梯形边框。家家屋顶飘扬着鲜红的国旗和五色经幡。天空有苍鹰盘旋,暮色苍茫,夕阳西下,雪山顶上的高天由湛蓝渐变成灰蓝。汽车驶下公路,拐上一条有些坑洼的石子路,行了没几分钟,多吉才让说到了,车在路边一个院门外停下。院子有高大的红铁门,门两边各有一白底黑字的木牌,一边用汉字一边用藏文写着“杰德秀格桑曲珍邦典厂”。我们一行下车,门口站着一位藏族老妈妈,穿着朴素藏袍,围着五彩围裙,头扎彩色丝带,手捧雪白哈达在迎接我们。站在她身边的是个约三十来岁的藏族女青年。还有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两个孩子在跑来跑去。多吉才让用藏语和老妈妈说着什么,用藏语把我们一一介绍了,又介绍老妈妈,是这家的主人,也是邦典的制作行家,名叫德吉央宗,我们叫她德吉妈妈。身边青年女子是她的女儿,也是邦典制作传承者,叫格桑曲珍。德吉妈妈给我们三人一一献上哈达。我们合十谢过。德吉妈妈引我们走进院子,才发现院内别有洞天,一条水泥道,呈“干”字形,往前行百十米,右边一个院中院,一看就是他们一家人生活起居之所。左边成曲尺形的两排房子,格桑曲珍说那边是邦典工厂。一行人在德吉妈妈带领下进了车间,阔大的车间里,两排木制手工织布机在吱嘎、吱嘎地响着,十余位藏族妇女正在织布机上忙碌。见我们参观,也不抬头看我们。德吉妈妈给我们介绍了邦典从羊毛纺成线到染色,再织成邦典的过程。邦典制作工艺十分复杂,要选用上好羊毛,经过梳毛捻线,然后上织机手工织图、着色、反复浆染、揉搓、晾晒,一条成品邦典才能完成。
  格桑曲珍說,杰德秀生产毛织品有一千多年历史,生产围裙也有五六百年。我们在德吉妈妈和格桑曲珍的指导下,实践了一把织布和纺线。那些织工们这才下班,满脸笑容,不知说些什么的离开工厂回家去了。而室外,天已黑得严实。远处的白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高远、硕大、庄严。
  我们进了院中院,走进古色古香雕花描画的红门,眼前先是一间巨大的玻璃顶暖房。估计足有二百平方米。暖房里亮起了电灯,茶几上摆着精美的铜壶和镶着金边的白瓷茶杯,沙发上铺着花纹繁复的纯羊毛卡垫。小如尖叫,说德吉妈妈您这玻璃花房太漂亮了。德吉妈妈露出慈祥的笑,她能听懂汉语,也能说一些,只是语速慢些。小如说您家太漂亮了,我们能先参观吗?德吉妈妈就带着我们一行参观她的家,进门右手一间,是平日做饭的厨房,进屋是一张茶几,上面有红铜制的餐具茶具,左手一排藏式木制沙发,上面铺着羊毛卡垫。右边与前方靠墙两排木柜子,上面是手工描绘的图案,色彩艳丽,花式繁复。一口老式烧柴的灶,灶膛正燃着木柴,屋里温暖如春。退出厨房,格桑曲珍指着左手边一间小房子,说那边还有个厨房,刚才这间是传统土灶厨房,左边那间是现代厨房,煤气灶具一应俱全。掀开布帘,是客厅,靠着墙一溜木制沙发床,上面一样铺着羊毛卡垫。德吉老妈妈说,晚上你们就睡这里。
  客厅也是靠墙两排从底到顶的木制柜子,柜子上一样描绘着繁复的图案。墙上挂着唐卡,天花板上也描绘了图案,整个客厅显得温暖而古典,有种低调的奢华感。客厅里面还有一进佛堂,佛堂里供奉着几尊鎏金度母,度母像前酥油灯长明,墙上挂满唐卡。我们惊叹这样的房子造价几何,在杰德秀是不是最好的。格桑曲珍说房子连家具一共花了一百多万,在杰德秀只能算得上中等人家。
  一行人回到玻璃暖房里,多吉才让已把买好的菜抬了进来。德吉妈妈让我们坐下喝茶,她去老厨房,给我们做传统藏族美食。我们也分工摘菜洗菜各自忙了起来,我做了玉米青豆牛肉粒、辣子鸡丁。小如烧土豆牛肉、红烧茄子。锐强则是清炒西葫芦、西红柿炒蛋。格桑曲珍给我们打下手,烧好一个菜,就用保鲜膜将菜包裹起来端进老厨房。我们烧菜时,格桑曲珍的女儿旺姆就缠着小如教她画画。小如先是画了一张德吉央宗妈妈做饭的速写,寥寥数笔,生动传神。德吉妈妈看了,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夸小如手巧。小旺姆一下子迷上了小如,将小如当作偶像,叫小如仙女姐姐。大家初次见面,居然没一点生分,如同一家人。忙活了近两个小时,才将六个菜都烧好。格桑曲珍用高压锅压了米饭,德吉央宗妈妈做了主食。一直不怎么说话,让我们几乎忽略了的德吉央宗的女婿,做了一道主菜。汉藏美食摆了满满一大桌,大家在老厨房围几而坐,品尝美食。
  老妈妈做了道主食,我们不知是什么,德吉妈妈说叫“帕查麻枯”,吃起来酸中带甜,甜中透酸,甚是可口。我们三人对藏族美食赞不绝口,也开玩笑贬损我们自己做的菜,德吉妈妈一家和多吉才让倒是对我们炒的菜赞赏有加。旺姆喜欢吃我炒的青豆玉米牛肉粒,居然吃了一大碗米饭。   饭毕已是晚上十点多,多吉才让起身告辞回山南。送走多吉,大家一起围着茶几,喝着油茶。小如教旺姆画画,旺姆拿出她的藏文和汉语课本教我们学藏语。一会儿,又唱起了她跟着电视里学的歌,又跳了一段鬼步舞。德吉妈妈怀里搂着像只猴子似的不停扭动没有一会儿安静的孙儿,锐强和格桑曲珍聊着家常,问邦典厂一年的收益,工人一个月挣多少钱。一番问答下来,才知道与老一辈的传承人德吉妈妈不一样,格桑曲珍上过大学,还到北京参加过培训,给她制作的邦典注册了商标,并将传统邦曲和时尚审美相结合,在天猫开了品牌店。锐强又问格桑曲珍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格桑曲珍说他们兄弟姐妹四人,大哥扎西顿珠,成家立业自己盖了房子院子,跑运输做生意。大嫂在她家邦典厂做工。二哥在八廓街经营门店。姐姐师范毕业,在日喀则当中学老师。她最小,继承了邦典制作。在一边教旺姆画画的小如笑着说,得了吧锐强,人家格桑曲珍可是西南民族大学毕业的,研究的就是藏族传统文化。格桑曲珍红着脸说没有、没有,我的知识很少的。我说,怎么没见您父亲?格桑曲珍脸上失去了笑容,说父亲在她还小时就生病走了。格桑说着动情地搂着母亲德吉央宗,说妈妈不容易,又当妈又当爹,把几个儿女都拉扯大,除了大哥上学少外,她和二哥、姐姐都上了大学。
  德吉央宗妈妈突然说后天是卓同志的祭日,家里要请喇嘛来念经。想起我同学卓玛说过,她的婚姻是杰德秀德吉央宗妈妈介绍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个德吉妈妈?德吉央宗说起的卓同志,莫不是卓玛的父亲。于是我问德吉妈妈,我说您认得卓玛吗?德吉央宗问妈妈问哪个卓玛,她可认识好多个卓玛。我说是湖北来的卓玛,援藏医生。格桑曲珍用藏语和她妈妈说了几句什么,德吉央宗妈妈很高兴地说,怎么不认识?太熟悉了。格桑曲珍说,我妈妈和马阿姨是好姐妹啊。卓玛的爸爸卓伯伯是我们家的恩人,卓伯伯救了我大哥的命。
  德吉央宗妈妈的普通话不太流畅,她和格桑曲珍共同讲述的故事,归纳如下:当年,卓远山十八岁,是工程兵。入藏后部队驻扎在贡嘎,马桂花是援藏的农技员。卓远山服兵役期满后,留在山南路桥工程队开运输车,经人介绍,和同乡马桂花结婚成家。马桂花常到杰德秀指导农业生产,每次来就在德吉央宗家吃搭饭,她和德吉央宗年岁相仿,两人慢慢成了好姐妹。德吉央宗和同镇的强巴结婚后,两家亲人一样常有往来。卓远山是个豪爽的汉子,说话大声,走路风风火火,马桂花温柔娴静,他们一家很幸福。他们婚后第二年,马桂花生了儿子,孩子很健康,他们给孩子取汉名叫卓大海。又请强巴和德吉央宗给取藏名,强巴说孩子就叫次仁嘉措吧,这是个吉祥的名字,长命百岁,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汉名和藏名的意思也相近。第二年,德吉央宗也生了孩子,就是格桑曲珍的大哥扎西顿珠。
  卓大海三岁时,因感冒发烧引起急性肺炎,当时的医疗条件差,孩子没有活下来。卓远山差不多一年才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走出来。第二年,马桂花又怀了孩子,但孩子在四个月时流产了,他们又失去了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扎西顿珠十岁时,马桂花才安全生下卓玛。孩子的名字,取了卓姓和马姓各一字,也是希望度母保佑孩子健康成长。卓玛满百日,马桂花坚持把她送回内地,她怕孩子在这里再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卓玛三岁时,他们夫妇把孩子接过冈底斯以南来,孩子一来就高原反应,吓得他们赶紧将孩子送回,再也不敢接孩子过来。孩子们不在身边,卓远山、马桂花将德吉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卓远山特别喜欢扎西顿珠,看到卓远山喜欢顿珠,德吉央宗就说,要不咱们把这孩子拜结给你们吧。卓远山欢喜得不得了,兩家结了干亲。扎西顿珠和干爹比和亲爹强巴还亲,一有时间就缠着干爹。干爹那时在雅鲁藏布江边的路桥工地工作,扎西顿珠喜欢带着他的小伙伴去找干爹,干爹会带他们坐上工程车。那天扎西顿珠和几个小伙伴们在工地玩,卓远山在忙工作,小家伙们就在江边玩水,一个孩子不小心落水,另一个孩子去拉也掉了下去,扎西顿珠赶紧去拉。一连串掉下去三个孩子,岸上的孩子大声喊救命,卓远山和工友们听到呼救跑到江边,好几个人当即跳进水里救人。两个离岸近的孩子被救了起来,扎西被水冲到了江中间,一忽儿沉下去,一忽儿露出头来,被水卷了往下游而去。卓远山朝扎西游去,追了数百米,总算抓住扎西,又夹着扎西往岸边游,终是把扎西推上了岸,自己却被江水卷走了。次日,人们才在下游十里处的浅滩找到卓远山冰冷的遗体。卓远山去世后,强巴陷入了悲伤之中,性情变得粗暴,经常打骂他的儿子扎西顿珠。有一次强巴喝多了酒,倒在雪地睡了一晚,从此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拖了十来年后,也走了。马桂花身体本来不好,卓远山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她也没再婚,退休后回了内地。后来,她女儿卓玛来到冈底斯以南当医生,和德吉家也有联系。
  在卓玛的讲述中,她大学同学很爱她,只是因她不愿离开冈底斯以南,他才离她而去。而在他离去后,经德吉央宗介绍,和现在的先生结婚。但在德吉央宗的讲述中,事情另有隐情。德吉央宗记得,当时卓玛喜欢的那个男人也是个医生,卓玛和医生相爱是真的。卓玛没有讲的是,医生走后,她怀孕了。那时已是20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们的思想不再像从前那样保守,况且卓玛也是医生,她若不想要这孩子,也不是难事。可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一晃四个月,卓玛的肚子大了起来,她也不避着人,卓玛同在援藏的姐妹也劝不了她,就把她怀孕的事写信告诉了马桂花。马桂花知道了这事,专门来山南,逼着女儿,要么把孩子流产,要么找个人结婚。如果两样都不选,她就去死。卓玛说,你说得好笑,你现在让我找个人结婚就能找到?谁愿意娶我这大着肚子未婚先孕的。马桂花说只要女儿愿意,总是能找到的,她进藏这么多年,熟人多。她也求到了德吉央宗,德吉央宗正好认得一个干部,也是湖北人,姓陈,离异,有个三岁的儿子。德吉央宗对他说起卓玛,他说他知道卓玛,知道卓玛是优秀的眼科医生,也听说过卓玛和医生男友的故事,他愿意做那将要出生孩子的爸爸。双方就约见了,卓玛对他印象还好,他对卓玛说,他对她的孩子,会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卓玛就这样匆匆结了婚。婚后,他们感情很好。半年后,卓玛生下了女儿陈娜,他们夫妻没再要孩子。卓玛对儿子比对陈娜还要好。儿子在冈底斯以南长大,陈娜在湖北老家出生的,出生后卓玛在老家休完产假,孩子就留在湖北,由退休在家的马桂花带大。十九年后,陈娜在北京上大学,毕业后就成了京漂,她宁愿一个人待在北京,也从来没再回过冈底斯以南。德吉央宗没见过陈娜,格桑曲珍说前年她去北京参加国家民委组织的活动时,专门见过陈娜。格桑曲珍去,也是受卓玛之请,希望能在她们母女间做些调解工作。算起来,陈娜是格桑曲珍的晚辈,年岁相差却不远,两人一见如故。格桑曲珍说陈娜对冈底斯以南其实也很感兴趣,只是嘴硬,她对陈娜讲冈底斯以南的风土,讲她经营的邦典厂,还有那些援藏者的生活,讲她知道的卓玛姐姐,她们互留了微信,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联系。   大家东扯西拉地聊着,格桑曲珍的儿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爸就抱他去休息了。德吉央宗妈妈也困了,小如就说很晚了,休息吧。旺姆却还精神,还要画画,格桑曲珍说明天再学,仙女姐姐要睡觉了。小如说旺姆要不要和姐姐睡呀?旺姆看着她的妈妈,格桑曲珍说,好吧,不许玩太久。旺姆就跳下沙发,拉着小如去客房。不一会儿,客房里就传来小如和旺姆的笑声。我和锐强头靠头睡下,感叹藏民家的殷实与幸福。客房没有炉火,寒气逼人,睡意袭来,和锐强道了晚安。万籁俱寂,隐约中,听到有人在诵经。我迷糊着问锐强听到没有?锐强说,是佛堂里放的录音……
  次日将亮未亮小如就起来了,又将早醒了却蒙头在被子里的我和锐强叫起来,说她出去看了,东边天空朝霞美极了,一会儿可以看东山顶的日出。我和锐强不太情愿地起来,德吉央宗妈妈已经在老厨房里忙碌着,为我们做糌粑。我们洗漱完毕,出门看日出。推开门,寒气扑面,外面已经有熹微的光,院子里的残雪在微光中隐约,东山尚暗,西边的高山尖,已提前感受了日光,山尖的雪色在微光里泛着浅的紫,天空浅橘浅蓝。景色虽美,奈何太冷,三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受不了冻,没等到日出,又跑回温暖的老厨房。看德吉央宗妈妈做糌粑,喝着甜茶,在德吉央宗妈妈的示范下用手抓起糌粑,边揉边吃边喝油茶,一天美好的时光就这样开始了。
  差不多早上九点钟,格桑曲珍来问我们要不要和她妈妈一起去茶馆喝甜茶。原来镇上的女人们,每天早上都要去茶馆喝甜茶的。德吉妈妈每天早上八点钟就去,喝到十点钟,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她对女儿说家里有贵客,她想去喝茶,又怕怠慢了我们。小如说,太好了,我们一起去茶馆啊。德吉央宗妈妈脸上笑开成一朵花,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旺姆,领着我们一行出大院门左拐,走一百多米石子路,右拐上一条黑青的柏油路,顺路右拐,行不到二百米,就进入杰德秀镇区了。路上不时遇到着传统藏袍的妇女,和德吉央宗用藏语打招呼。德吉央宗大约是向她们介绍了我们,于是她们双手举过了头顶合十对我们道扎西德勒,我们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弯腰致意道扎西德勒。转过右拐弯道,左拐,路边出现大片宏伟的建筑。锐强看见了路标,说,这是著名的顿布曲果寺啊。经过寺院门口,看见不时有藏民转着手摇经筒进寺。德吉央宗走在前面,伸出手一个一个转动着经筒,我们也学着她的样子一路转着经筒。经过寺院,前面就到了镇子边缘,右拐,一条小街,街边全是低矮的老房子,房门口挂着厚的棉布帘。德吉央宗妈妈说,这一条街都是茶馆。她说带我们去的那家,是她妹妹开的。小旺姆在前面跑了进去,德吉央宗妈妈招呼着我们,掀开棉布帘,将我们一一让进屋内。室内光线昏暗,茶馆不大,估计也就二十来个平方米,进门右边一个烧茶的小炉灶,围灶坐着几个中老年女人,见到我们进去,都开心地笑,和我们道扎西德勒。前面靠窗,有四个喝茶的卡座,茶几,木椅上垫着卡垫,屋里飘浮着浓浓的奶茶香。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德吉央宗为我们叫了甜茶,就和她的老姐妹们围坐在一起聊天。不一会儿,茶馆老板,德吉央宗的妹妹给我们沏好了甜茶,一喝,才知道,原来甜茶就是我们平时喝的奶茶,只是奶味更加醇厚。德吉央宗的妹妹问我们好喝不,我们都说好喝。那边喝茶的妈妈们,邀请我们转坐过去烤火、喝茶。言谈中,我听她们似乎说起了卓远山和马桂花,还说起了卓瑪。德吉央宗妈妈做起了翻译,说她们都在夸奖卓玛一家人。一个老妈妈说她的眼睛不好,长了白内障,是卓玛给她做的手术。女人们在一起,似乎借由卓玛一家,回忆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几个老妈妈边说边揩眼泪,一会儿又爆出欢乐的笑声。德吉央宗妈妈也没有翻译,我们就默默喝茶,沉浸在这上午茶的美好时光里。
  回到德吉央宗妈妈家时,他们已经做好了午饭在等我们。德吉央宗的大儿子扎西顿珠和他的妻子、孩子们都来了。原来德吉央宗告诉儿子,他卓干爹故乡来人了。扎西顿珠脸膛黑红,脸上有着典型高原男人的硬朗和深深的沟壑。见我们进门,扎西顿珠深弯下腰,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快步迎了过来道扎西德勒,拉着我的手到玻璃暖房的餐桌边坐下。暖房阳光明亮,温暖如春,我们一行脱下厚大衣,坐下来吃饭。为了照顾我们三人的习惯,中午又是米饭,烧了大盘羊肉、牛肉,煮了本地出产的土豆。土豆糯香,和别处吃到的不一样。我一口气吃了四个,对米饭倒一点兴趣没有。边吃饭,自然又要说到扎西顿珠的干爹,他的救命恩人卓远山。扎西顿珠从背后沙发上拿过来一个高约一尺,宽约半尺的相框,相框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扎西顿珠用衣袖揩着相框递给我,说这是他干爹的照片,是他最珍贵的。扎西顿珠不善言谈,所述故事,和德吉央宗讲过的差不多。不过他讲了些儿时记忆中的幸福时光,讲卓远山开车带他去过贡嘎县城,去过山南,去过拉萨。在当时,镇上大多数人最远也就去过贡嘎县,这使得他在小伙伴中很是骄傲。扎西顿珠说干爹还带他去过拉姆拉错,告诉他站在湖边,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我问扎西顿珠看见了什么,他说记不清了。总之,那时候,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坐着卓远山的车去很远的地方,见别的小伙伴见不到的风景和城市。吃过午饭,我们又在小镇周边转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多吉才让电话来了,问今晚回不回市里,明天安排了去浪卡子的。又问住得还行吗?晚上冷不冷?我说很好,就是给德吉妈妈一家添麻烦了,晚上来接我们吧。
  当天,我们告别了德吉央宗一家。旺姆和小如已经混得很亲密,小尾巴一样黏着她。听说我们要走,旺姆牵着小如的衣裙。小如说,旺姆,和姐姐再见了。旺姆的大眼里突然就涌出晶亮的泪水,她转过身,背对小如,也不和她说再见。小如蹲下来,抱着旺姆,亲吻她的脸,说,旺姆要好好画画哦,姐姐明年再来看你。小如说着将挂在胸前的玉挂件摘下,挂在旺姆的脖子上,说旺姆看到这个就记得姐姐了,不要忘了多画画,长大了,跟姐姐一样考中央美院。旺姆眼里泪汪汪的,格桑曲珍抱过了旺姆,说,我们家来来往往客人很多,她从来没这样黏过别人,和你特别亲呢。我们一行人上了车,车走远了,格桑曲珍还抱着小旺姆站在路边挥手。小如突然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我们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如和旺姆只是相处了一天,就有这样深的感情,想到卓远山和扎西顿珠,想到扎西顿珠的父亲强巴在卓远山死后的痛苦,那份感情该是如何深沉。小如突然说我们不该来的。我们安慰她说旺姆爱画画,你这个会画画的神仙姐姐,在她心里种下的是一颗种子,许多年后,这颗种子会在她的心底发芽、开花。   在我那已经消失的小说中,我曾用大量篇幅描写旺姆的大眼睛,也写到旺姆和小如分别的这一幕。不过,在那篇小说中,旺姆喜欢的不是小如,而是卓玛的女儿陈娜。我曾对卓玛承诺,要以她家三代为原型写小说,我要在小说中,帮她完成未竟的心愿。我要让她深爱过的男人在多年后从大洋彼岸回到中国,回到西藏,回到山南,他应该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女儿。我要让他们的女儿陈娜原谅她妈妈,让母女和解,还要让她重新认识她的父亲,那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我要让她来到冈底斯以南,对父亲说声谢谢。
  我要让陈娜回到冈底斯以南,走遍她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母亲走过的冈底斯以南的土地,走遍这冈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雅鲁藏布江在此地漫滩而成的数百公里的湿地。
  我想让陈娜明白,他们一家三代,为了大爱舍了小家,让她明白她的父亲母亲,她的祖父祖母,她的外公外婆,他们是深爱着她的。她的血脉里流淌着他们的崇高血液。她应该为此而自豪。我要让她一路循着先辈的足迹来到冈底斯以南,最后来到德吉央宗家。我要让她明白,冈底斯以南,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雅鲁藏布江中游的这片土地,有着怎样的诱惑。
  在小说中,我虚构了她和亲生父亲相认。
  那是在小说的开头,她的父亲——老头和她,同时坐上了从格尔木到拉萨的列车。同一节车厢,同一个包间,面对面的两个铺。老头和她因为这本书开始旅行中的聊天,而她的母亲已经离开冈底斯以南回到内地。独自归来的她,发现家里居然有为她准备的房间,母亲每年为她添制的新衣整齐地放在衣柜,等候着她随时归来。在小说的结尾,我让她做出了和她母亲当年一样的决定,留在冈底斯以南当美术老师,这样她就可以陪伴着旺姆成长。
  遗憾的是,那部小说从我的电脑里消失了,我再也无法重写。半年之后,我再次打开电脑,將我所写的小说,和小说中人物原型的故事,一一记录下来,并以此篇文字,献给我2018年底2019年初的山南之行,献给我的同学卓玛一家。
  2019年9月的一天晚上,我接到卓玛的微信,谢谢我为她写的小说。她说女儿陈娜看了我发给她的小说,决定国庆节回冈底斯以南的家。我说小说刚敲完最后一个句号,我没有发给任何人。卓玛说你别卖关子了,一会儿说什么小说突然消失了,一会儿说刚敲完最后一个句号,陈娜说你把小说发给她了。
  我什么时候将小说发给陈娜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问格桑曲珍要过陈娜的联系方式。
  那,“老头”呢?陈娜是否会在前往拉萨的列车上遇到她父亲?我知道,那是我的梦,也是卓玛的梦。
  愿所有善良的人好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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