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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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你想象的那样,之于赵小鹏,我就是激流岛上之于顾城的谢烨,集母亲、姐姐、情人、女儿乃至邻家小妹于一身的女子。多年来刻板单一的教学生活与校园里一些蝇营狗苟早已让我心生厌倦,孤苦无依的小鹏,连同他笔下时刻准备老去的,永远忙着缝制寿衣的奶奶,一瞬间就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位。那样猝不及防,那样刻骨铭心。
   如果没有在念师专中文系时加入尘香文学社,我就不可能与当时的社长,现在的前夫范坚强走在一起,如果大学毕业时范坚强跟我一起在县二中教语文,而没有进入淙水乡初级中学,我就可能永远错过那篇描述农村留守老人凄婉绝伦又苍凉唯美的文字。然而,掠过生命中的这两个男人,又将对我的人生轨迹造成何种未知的改变和影响呢?微风拂过的水面还是当初那无波无澜的一潭清水吗?
  2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大二时期的那个中午,我和作为闺蜜的同桌利用午餐时间,忐忑不安地在中文系(1)班门口张望的情景。
   我们早在前天晚上,就口口相传地得到了消息:师专将成立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文学社,学校已经批准由中文系(1)班的班长范坚强担任社长,理由就是他已经在市里的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两首朦胧诗。明天中午在教室里办理社员入册登记,并经广大社员集思广益确立社团名字。夜都深了,我们女生宿舍里的“卧谈会”还没结束,紛纷互相打听范坚强长什么样子,发表的朦胧诗写了什么内容。像暗恋某个男生被别人察觉一样,忍不住窃窃私语地评价,却又互相嗔怪起来。
   我和闺蜜局促不安又互相推搡着。刚一站在教室门口,就被站在讲台上一个留着郭富城式发型的男生喊住了:“是来报名参加文学社的吗?快进来吧,自己先找个位置坐下。成立文学社的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就迅速地坐在叽叽喳喳的几个女生后面,满脸憧憬地望着讲台上的男生,觉得那个中间劈开的发型可真是帅啊!
   没错,这个男生就是后来略过我生命天空的男人范坚强!当他诚恳地向在座的同学们征集社团名称,并提议最好从古诗词中选取之时,他强调说:“要隽永、深沉,体现一种恒定的韵味。”然后将每人的提名一一写到黑板上,进行最后评定。
   我和范坚强的缘分就是从文学社社团的命名开始的。每位同学的提名都或多或少让他指出了意义上的偏差,最后我背诵了陆游那首脍炙人口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社长你好!”我像一株落寞的梅花,静静地开在同学们背后,从容不迫地看着范坚强和同学们懵懂的表情,解释说:“我的提名是‘尘香文学社’!”
   “好!很好!非常好!”范坚强瞬间醒悟过来的眼神热切又嘉许地看着我,“隽永、内敛、深沉,又体现出一种恒定的韵味,有倨傲和坚韧的风骨在里面!文学理当如此!”
   在同学们不无嫉妒的眼光和范坚强灵犀一点的感应中,我坐下来,教室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鼓掌声。
   那个时期的这种认同,决非现在为人师表的我带的几个尖子生考上重点大学的荣誉可以比拟的。
  3
   那一年,我正亭亭玉立,他正一贫如洗,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拥有诗歌,拥有暮春时节有如明媚的阳光般甜美的爱情,这潮汐样席卷而来的心灵律动啊,猝不及防地在我和范坚强之间荡来漾去。
   那时候,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读到一首好诗了,社员们纷纷聚集在一起,不住地赞叹,不停地反复研读、朗诵,无所顾忌地畅谈个人的认识和体会,倘若哪个成员写出一首好诗,便成了文学社的盛大节日,每人脸上都洋溢着愉悦和欣喜,仿佛那诗歌是自己的作品。每逢海子、顾城的忌日,大家就像深情怀念自己逝去的一位亲人,借助朗诵诗歌作品祭奠他们。在人头攒动的间隙里,我和范坚强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碰撞在一起,一股共守情感密码的暖流总让我心动怦然。
   大学毕业后,闺蜜留在学校的教务室打字复印资料。范坚强和我则回到了家乡的县城教语文,他教初中,我教高中。三年后,我们迈入了婚姻。又三年,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偏僻乡镇当教书匠的范坚强停薪留职去了北京,依靠自己在报刊上发表的一堆豆腐块,并在北京一位博友的帮助下进了图书公司,靠向自费出书的官员、企业家、业余作者卖书号,为全国各地的老师和大学生发表论文收取版面费在北京站住了脚跟。偶尔也当当枪手,靠为别人写自传、纪实文学换取生活费。
   “知道吗?素蛾,我们公司现在不仅可以帮助中学老师在公开报刊上发表论文,现在业务也扩大到了高校。我们和一些核心期刊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大学讲师、教授发表论文都找我们呢。现在找我们还得排队,论文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得申请增刊。知识分子的钱也不是不好赚,关键你得抓住他们的心理。”有好几次,范坚强在临睡之前,总是意气风发地在电话中跟我说,然后体贴地劝慰到,“你也有八九年的教龄了,可以评中级职称了,我帮你发几篇论文吧。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一手操办就是了。”
   每次我都在电话这边沉默不语,眼前总是浮现在尘香文学社时,范坚强谈论诗歌时同样意气风发的口吻,是那样的纯净和透明。有些潜移默化的东西,总是以铁一样坚硬的品质在风中悄然流变。
  4
   不约而同悄然流变的还有教学环境以及师生关系。家长和学生成为老师脑子中知识的消费者,老师成了知识的销售者。市场经济的规则是消费者就是上帝,因此关系颠倒后老师不但不敢体罚学生,不敢说重话,同时还要取悦学生。这在职业教育中显得尤为突出。有一则爆红网络的报道就是说一个上技校的学生在课堂上玩手机,上QQ聊天,被老师指出后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老师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你们学校哭着喊着招我来上这个中专,我有的是地方去。没有我们这些中专生,你们老师给谁讲课?你们学校怎么生存?你们的工资从哪里领取?这则报道引起了很多老师在网上进行激烈的讨论。有个后来流传甚广的打油诗帖子更是让我们这些基层教育工作者心酸不已。    鲁迅在《伤逝》中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一句话无比真实和凄凉,让我们这些教书匠感同身受并身体力行。眼下的中学教育,与其说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不如说是一个生意场。我们处心积虑晋升职称,不过是为了每月多出来的那三五百块工资;我们在自己家里开办补习班,不过是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处境;我们费尽心思招初中毕业生来学校就读,不过是为了那可怜兮兮的一点提成。而这些举措跟培养人才、输送人才有什么关系呢?
  5
   按照教龄,的确如范坚强所言,我已经具备了中级职称的资格。我之所以没有去主动争取和活动,总感觉这种行为就像你面对一盘可口的饭菜,正细嚼慢咽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根细长的头发无声地溢出餐盘,让你接下来不再有食欲。我们语文教研室的莉莉老师则不同了,她会将筷子倒过来使用,轻轻巧巧地把头发丝夹进垃圾篓里,继续兴致盎然地用餐,当她起身端起餐盘走向学校食堂洗碗处时,意识里早已忘记了那根细细长长的头发。
   莉莉以代课老师的身份进入到二中教书时,就以她惊人的敏感和天赋,在很短的时间内摸清了上至校长,下至普通老师之间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谁是谁的什么亲戚,谁和谁走得近,谁与谁是死对头,谁和谁有一腿……从一个三流大学毕业的莉莉硬是靠着游刃有余的人际交往能力在教务工作中站住了脚跟。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弄清楚莉莉是如何得知我的爱人范坚强在北京一家图书公司做编辑,具有能够为评职称的老师发表论文这一能力的消息的。
   那时候,莉莉来学校还不到一年。一天中午,我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莉莉像个毫无城府的黄毛丫头,说着她大学时期有趣的往事,说着暗恋她的男生如何费尽心机地接近她,然后不动声色地过渡到范坚强身上:
   “李老师,听说你家范老师在北京当编辑是吗?”莉莉说这话时,随意地将餐盘内的一块炒糊的蒜瓣扔进垃圾篓里,低着头小心地吸溜一口面汤。
   “啊,是呀!”我怔怔地看着她,内心惊讶不已,“不过混口饭吃吧,他爱好文学,编辑工作更能发挥他的特长,所以他就停薪留职去了北京。”
   “中文系毕业的谁不爱好文学,谁没做过作家梦呢?”莉莉抬起头来,伸手将滑落到胸前的头发拢到身后,又顺手抹一把嘴角残留的面汤汁,黑漆漆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我写了几篇关于高中语文教学的论文,您能不能让范老师给我指点指点?”
   从作家梦没有丝毫过渡地转到指点论文的说辞,瞬间让我措手不及,“你现在还不具备评中级职称的教龄,何必那么着急呢?”我实在不明白,代课老师转正都是一个很大的坎,她如何迈得过去还不得而知呢,有必要这么早考虑论文的事情吗?
   “素蛾姐!这您就不懂了,以后用得着嘛!反正也是请姐夫指点指点,妹妹也好提高提高自己的水平,又不一定非要个什么结果。”莉莉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餐盘里细细长长的头发丝枝枝蔓蔓地缠绕过来。
  6
   莉莉的论文并无多少出色之处,不过就是从书本里挑一篇课文进行解读和研析,然后结合自己的教学经验和体会提出一些观点。我浏览完之后,硬着头皮将范坚强的联络方式告知莉莉,由她自行联系。事后得知,范坚强以八折版面费的优惠政策,将莉莉的教学论文悉数在拥有CN公开刊号的刊物上发表出来,而范坚强所在的公司从中得到四成的劳务费。范坚强在电话中跟我说他每天都非常忙碌,他使用了两个QQ号和一个电子邮箱作为作者发表论文的联络方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集各方面的信息,然后与作者建立关系,维护关系,拉拢他们交钱,至于稿件本身基本不看,交了钱就上。等费用到账了就将汇款人姓名和作者对上号,以免张冠李戴。把稿件调出来浏览一遍稍加润色就发给杂志社,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对要上国家级核心期刊和自费出书的作者就要细致多了,因为这些作者都是“大鱼”,要不温不火丝丝入扣地跟进。“一个自费出书的单子做成了,上千块的收入总是有的!”末了,范坚强总是在电话那边无不感叹地说。
  7
   莉莉是在一个大家都在午休的时间进了校长办公室的。那天中午,学生虚假矫情的作文让我批改得头晕脑涨,腰酸背乏,身上来的事儿还没完全退去,凝渍生涩地别扭着。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小块护垫,躲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换下。刚一出来,就看到莉莉从走廊的另一个尽头的校长办公室里匆忙地走过来,听到我这边的响动声,她讶异地瞥视一眼,顺手扯一把起皱的衬衣下摆,顾不上与我打声招呼,就擦肩向厕所方向奔去。
   下学期,莉莉无声无息地从代课老师转成了正式教职工。而她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亲昵,对语文教研组的其他同事依然有求必应,没过多久,大家就从心理上接纳了她,一些琐碎的小事情都喊她来做。其中,最拿她不当外人的就是上课稀松平常地照本宣科、为学生补习总会效果显著的老余老师了。
   老余算是我们教研组的“老油条”了,教龄二十多年却连个中级职称都没评上。偶尔同事聚餐时有人提起来,老余就会借着三两白酒遮着脸,嚷嚷几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惹得几位女老师抱头窃笑他的假清高真酸腐。要是再有好事者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他哪次在自己家里给学生补习作文时,引诱学生订阅他熟悉的一家半死不活的文学杂志,以博取他发表在该杂志豆腐块的随笔的资格,老余就吐沫星子乱飞地争辩着,好像人家揭了他天大的短处,大家就笑得前仰后合,多大的事兒嘛!
   在校长出书摊派到各位老师助销这件事上,老余的真酸腐更是暴露得一览无余,拍领导马屁的机会活生生成了他攻击领导的由头。当学校办公室的文员一捆一捆地往我们语文教研组搬运校长的著作,齐齐整整地码放在墙脚时,别的老师都嘁嘁喳喳围观过来,七嘴八舌地赞美着校长的才华,信誓旦旦地要销售出去多少册时,老余毫不知情似地吸着八喜烟,不时嘬两口茶水,捏着红笔装模作样地批改学生作业。等到文员刚一离开,正准备赶往英语教研室,老余一下子按灭烟头,转身就冲着大家说:“什么破玩意儿《论中学教育》,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真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垃圾书!”大家脸上的表情像上小学时被老师的教鞭抽打似的,哐地一声凝在那里,窗外的文员顿时立住了,片刻又慢吞吞地向前走去。    “劳民伤财!哗众取宠!”老余回身别开椅子,将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拍在作业本上,一屁股坐下来,对所有的同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反正我是卖不出去的,谁爱卖谁卖!”
   “落地扇怎么不搖头了?素蛾!你看这风扇都冲着你吹!我都快被热死了!”给校长捉刀代笔过的组长对我嗔怪一句,周围的同事们立即笑骂着,争抢着去转动按钮,大家一下子都找到了事情做。
  8
   《论中学教育》这本书是校长通过我找到范坚强策划出版的,条件是我们校长助销2000册,书号费和印刷费就不用出了。助销的书籍按7折优惠卖给了校长,校长以8折的价格摊派给各位老师,老师以全价销售给学生,中间的差价为老师所得。由于我在其中起到了桥梁作用,校长没有把销售任务分摊给我。
   坐回办公桌前,看着对面老余右前方散落在烟灰缸四周轻飘飘的烟灰,我轻轻地咳嗽一声,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莉莉在一个中午找我说事儿的情景:那天,我正在手忙脚乱地备下午的第一堂课,莉莉磨磨蹭蹭地不愿去午餐,等所有同事都离开后,她晃荡着浅绿色的一步裙来到我跟前,歪头看着我面前的讲义,明知故问道:“素蛾姐!你不去吃午饭啊?”我冲她无声地笑笑,点点头。莉莉欲言又止地望着我的样子被我察觉了:“怎么?——”
   “我有个熟人想出本书,不知道姐夫能不能帮帮忙?”莉莉紧咬下唇,羞怯地看着我。
   “谁呀?我认识吗?”
   “这个嘛……”莉莉低头看着我面前的那一摞作业本,嗫喏半天,才低声说出两个字:“校长!”
   “噢——”我轻描淡写地喃喃自语,“是这样啊——”
   当天下午放学之前,校长就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9
   其实我知道,莉莉是个很不容易的女孩子,当初托了几层关系才来到我们县二中当了代课老师,老余也正是看准了她的身份,才隔三差五找她代替自己上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老余在家里开办补习班成瘾是我们语文教研组公开的秘密,补课的同学多数考上了重点大学更是吸引了不少学生家长的关注。在某个特定的时期(比如高三寒假)甚至超过了一个班级的人数,很多学生不得不席地坐在他家门前的楼道里,直着脖子听。他的灰色收入增加了不少,学校的升学率提高了不少。学校高兴,家长高兴,学生高兴,老余自己更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就是我们这些恓恓惶惶的同事。不过老余很会做人,收入一高就不时请我们吃饭,出差回来给办公室所有人都带点儿小礼物,弄得大家皆大欢喜,嘻嘻哈哈一阵,就不再羡慕嫉妒恨了。
   其实一开始,老余是不敢公然给二中的学生补习的,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候,他的办法是跟一个在县一中教语文的大学同学交换补习,凡是他在二中教过的班级,他都会挑选一些上进的学生,私下里向他们推荐一中的大学同学补习的课程如何出色,有几个学生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考上了211大学,甚至还有学生凭借一篇什么新概念作文被保送了。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说得有鼻子有眼。他那教一中的同学同样如法炮制,把老余说成当代的鲁迅,散文小说写得如何引人入胜、发人深思,还被省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经常去全省各地开什么笔会,参加什么杯的文学评奖赛,郭敬明、张悦然、颜歌谁的他都不放在眼里,惹得那些钟情少年、怀春少女们眼热心跳,就欣欣然来参加老余的补习班了。其实我们二中语文教研组的人都清楚,他不过是经常发表一些看着养眼、舒服,不痛不痒有点小情调和小情趣的豆腐块,偶尔发表一篇万字小说,不光稿费拿不到,还有征订文学杂志的任务,只不过大家懒得点破罢了。至于开笔会、参加文学评奖赛不过是揣着个作家协会会员证弄个虚名,混个脸熟,回来后有个说道。甚至给学校请假都得挖空心思找个理由,学校同意后边暗暗松口气,边叹息一声“这几天的工资又给学校做贡献了”。
   发展到后来,老余就试探着拉拢本校的学生,看学校的态度是“上面没有明文规定,教师待遇又低,家长和老师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随他去吧”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直接将手伸向了已经被本校录用的初三毕业生了,利用一个暑假就把高一语文的重点课文补习了一半。
   说起来,老余的教学是很有个人特色的,不管是上课还是补习,他从来不带课本和讲义,也很少板书,上来就讲,一堂课下来,既能够和学生互动,又能让学生在欢快的笑声中学到知识。这主要得益于几十年的教学生涯早已让他对课本内容烂熟于胸,更得益于他在讲课或补习的过程中,总是引用一些身边的实例和众所周知的故事,让同学们在兴趣盎然的状态下迅速理解课文的本质,掌握到重点知识。
  10
   那次是暑假最后一个周末的中午,从我们语文教研组内调到招生办的小李,因为说服了淙水乡初级中学的校长,成功地将30名初三毕业生拉到我们二中就读,而豪爽地在学校对面“友缘网吧”隔壁的小餐馆请我们语文教研组的老同事们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李深情地怀念起大家一起教书时的逸闻趣事,又向大家大倒苦水说这次成功争取到30名初三学生的不容易,说狭路相逢地遇到县职业中专的招生人员后,如何开展了一场应试教育和职业教育的巅峰对决。末了,小李感慨万千地说:“当时我说的简直口舌生疮了,那简直是一场教育制度的精彩博弈啊!”
   “实用主义像鸦片一样已经深入到各行各业各体系的肌体,你我概莫能外,所有人都莫能外啊!”老余嗞地一声往喉咙里灌进一小杯劣质白酒,一语点睛地总结了小李冗长的絮叨,酡红的一张瘦长脸像菜市场上悬挂在风中的一坨猪肝,在迷离的光线中微微晃动。“但是——”老余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拿微醺的眼神瞟着小李,“每一个人都醉了,每一个人都醒着!我们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踉跄前行,被莫名的泥沙裹挟着,茫然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内心深处的良知却又让我们极度排斥和拒绝——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人生,却不自觉地用自己的行为定义我们就是这样的人生!”
   老余的感慨让我一瞬间精神恍惚了,附和着:“缱绻,并决绝着”。倏然一声,老余晶亮的眸子直视着我,全身被洞穿的感觉立刻让我愣怔起来。随后,他的目光柔软下来,如夕阳闪落在河面上无声的波光。他说:“素蛾老师平时话不多,这次简单的六个字一语中的,让我这个自负为才子的酸秀才也望尘莫及啊!”说完这话,老余站起身来,兀自为自己的杯子添满酒,举杯朗声说道:“我也没什么好掩盖的了,喝完这杯酒,请大家去我家观摩我开办的补习班,下午一点准时开课,这次讲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    “什么他妈的《鸿门宴》哟!这次是我们招生办的庆功宴!”小李插科打诨地跟老余一碰杯,一口就干了。众人嘻嘻哈哈地出门来,莉莉因为有事先行回学校了,老余盯一眼莉莉妙曼的腰肢说一声“众人皆醉我独醒”,就带领大家直奔他家。
  11
   这是一帮初三毕业生,家长们慕名将孩子送到老余这里来补习。老婆孩子早就被老余打发出去了,偌大的客厅学生们席地而坐,有几个蹲坐在走廊上,还有的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男老师们挤在卧室里听。作为唯一的女老师,我获得了一个塑料凳子的待遇,我牵起长裙的折痕,轻轻将自己的臀部安放上去,仰脸就能看到老余激情昂扬的面部。
   “什么叫‘鸿门宴’呢?简单来说就是没安好心的宴,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宴!”老余的酒劲还没完全退下去,一开口就惹得学生们嬉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比如你们9月份就要来咱们二中读书了,到时候你们会看到一个白白胖胖坐在新生欢迎仪式的主席台正中间的领导,那个领导出了一本名叫《论中学教育》的书——至于是谁写的就不知道了。比如那个领导想让你们的老师我给他多推销书,而请我在学校食堂开小灶吃个饭,这叫什么?”
   “鸿门宴!”同学们异口同声又参差不齐地回答着,期间夹杂着低低的嬉笑声。
   “对!同学们回答得很好!你们都很聪明,比老师我都聪明!”老余一句话让学生们很受用,大家都抬头望着他,脸上洋溢着兴致勃勃的意思。“但是这种假公济私,利用职务便利为自己谋私利的行为老师能答应吗?”
   “不能答应!”学生们举起胳膊高声呼喊。
   “当然不能答应!你们老师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知识分子要爱护自己的羽毛嘛!”
   “老师!”我身边的一个瓜皮头男生举手问,“什么是‘为五斗米折腰’呀?”
   “这个同学很好!不懂就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余一通之乎者也惹得大家窃窃私语起来,有的笑得前仰后合,口水都像丝线一般垂落下来。“这个什么米呀什么腰呀等你们来咱学校上学了,我肯定要教给你们!现在咱们还是来说说项羽和刘邦的《鸿门宴》吧,这篇课文出自《史记·项羽本纪》,作者是司马迁,是文学史上被宫刑的伟大作家……”
   讲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时,老余还像说书先生那样在大家面前比划了几下子,讲到“项羽赐酒樊哙”时竟席地而坐,与学生们互动起来。一堂课这样讲下来,老余就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了,大家既能学到知识,又能得到一个兄长般的老师,最后总是怀着意犹未尽的意味期待着下一次补课。
  12
   这次观摩老余补习班讲课过后,学校招生办的小李不无感慨地对大家说:“同样都是耍嘴皮子的,人家老余就是厉害啊!我一年到头四处跑,所得招生提成还不如老余开办补习班收入高!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反驳他:“当时你为什么主动申请去招生办?还不是看中了里面的油水?开办补习班也是要声誉、水平和人脉的!别不知足了小李,你也总比我们这些教书匠强吧!你看这次,你不是从淙水乡初级中学将30名初三毕业生拉到咱们二中嘛!了不起的功劳啊!”
   一个普通高级中学能够吸引那么多的学生来就读,虽然起源于应试教育和职业教育的博弈,但是最终影响招生成果走向的并不是教育本身。中考一结束,小李就和招生办主任扯着横幅,带上一大叠招生简章来淙水乡初中做宣讲了,成绩下来后,小李更是迫不及待地候在学校门口,贼一样尾随着校长。县职业中专的招生人员也到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抢夺生源战随即拉开帷幕。
   “黄校长,咱们县二中的教育优势是有口皆碑的,也是显而易见的!论师资,论环境,论升学率都是首屈一指!前年,出了一个高考状元,上了北京大学!”一看来了竞争对手,小李立刻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迅速营造阵势。
   “北京大学怎么了?以前还不是出了个北大才子卖肉为生?这肉要卖多少年才能找补回来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学杂费啊?”县职业中专的招生人员不含糊,“要是当初不读高中不念大学,直接从初中上了中专,学费低,两年还能学样技术在身,第三年就出去实习赚钱了,吃喝不愁,还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对于农村出身的穷学生来说,念一个前程未卜的高中和大学,还是念两三年就见效的毕业包就业的中专?明眼的家長谁不清楚?”
   “职业教育是一个扼杀理想的地方,就算出来就业了,一生永远在一线员工和基层管理这两个档次上混,永远无法抵达高层管理这个层面。”
   “应试教育就可以抵达了?高中生就可以抵达了?大学生就可以抵达了?研究生就可以抵达了?众所周知眼下本科生研究生出路就三条:就业、出国、留校,留校需要人脉,出国需要money,就业呢?公务员这条独木桥你能挤上去?又有哪个企业愿意拿自己的资源锻炼你?一不留神,自己的青春都耽误了。人家不是说嘛:专科生是小龙女,本科生是黄蓉,硕士生是李莫愁,博士生是灭绝师太!还说世界上有三种人,一为男人,二为女人,三为女博士。多少还是说明了一些问题嘛!”
   “职业教育呢?把80后90后都变成一个个匠人?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
   “职业教育是实用主义,应试教育就是理想主义吗?百年树人,哪个学校又因这个人‘才’而施教?最后出来的还不是性格类似,面目模糊?跟一个个匠人一颗颗螺丝钉又有何分别?不过是动脑和动手的分别而已。”
   “职业教育是一种短视行为!教育讲求高瞻远瞩,着眼于人的一生!”
   “李老师,如果你有耐心,请听我讲完一个叫《都是一辈子》的故事好吗?”
   “你说,我听着呢。”
   “小强每天在村里晃悠,爹妈看着发愁,心想这孩子将来怎么办呀;小明每日都苦读诗书,父母喜在心里,村里人都认定他必有出息。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十九岁,小强中专毕业后跟着村里的人外出打工,来到了高速公路的工地,保底工资三千块;小明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读的是道路与桥梁专业,学费每年五千多。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二十三岁,小强的爹妈给他说了个巧媳妇,是邻村的,特别贤惠;小明在大学里谈了个女朋友,是邻校的,很有文化。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二十四岁,小强在老家结了婚,把媳妇带到工地上,来给他洗衣做饭,恩爱有加;小明终于大学毕业,找了施工单位工作,跟女友分居两地,朝思暮想。”    “小强每天很快乐,下了班没事,吃了饭和媳妇散散步,晚上便和工友打麻将看电视;小明每天很忙碌,白天跑遍工地,晚上还做资料画图纸,好久不见的女友跟他分手了。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二十八岁,小强攒下了二十万,已是两个娃娃的爹,心想着回家盖栋漂亮的楼房;小明过了中级职称,还是单身一个人过,心想着再干几年就是高级了;小强在农村老家盖了两层小楼,装修得很漂亮,剩的钱买了一群猪仔,让媳妇回家种地养猪;小明在城里贷款买了一套新房,按揭三千多元,父母给介绍了新女朋友,在城里上班很少见面。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三十一岁,小强媳妇从老家打电话来说:小强,现在家里有房有存款,咱喂喂猪,种种地,很幸福了,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你快回来吧;小明媳妇从城里打电话来说:小明,小孩的借读费要十五万呢,家里没有存款了,你看能不能找公司借点。小强听了媳妇的话,离开了工地,回老家跟老婆一起养猪,照顾父母小孩;小明听了妻子的话更努力工作,去了偏远又艰苦的工地,很难回家一次。”
   “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三十五岁,猪肉价格疯涨,小强的一大圈猪成了宝贝,一年赚了十几万;通货膨胀严重,小明的公司很难接到项目,很多人都待岗了;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五十岁了,小强已是三个孙子的爷爷,天天晒着太阳抽着旱烟在村里转悠;小明已是高级路桥工程师,天天顶着太阳皱着眉头在工地检查;那年,小强和小明都是六十岁了,小强过六十大寿,老伴说:一家团圆多好呀,家里的事就让娃们操心吧,外面有啥好玩的地方咱出去转转;小明退休摆酒席,领导说:回家歇着没意思,返聘回单位做技术顾问吧,工地上有什么问题您给指导指导;小强病了一场,小强拉着老伴的手说:我活了快七十岁了,有儿有孙的,知足了;小明病了一场,小明抚着妻子的手说:我在外工作几十年,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由于长期体力劳动,吃的是自家种的菜、养的猪,小强身体一直很硬朗,慢慢就恢復了;由于长期熬夜加班、喝酒应酬,工地食堂饭菜也很差,小明身上落下很多毛病,很快就去世了。八十岁的小强蹲在村头抽着旱烟袋,看着远远的山;远远的山上有一片公墓,小明已在那里静静睡去;小强在鞋底磕磕烟灰,拄着拐杖站起身,望了望那片公墓,自言自语,唉,都是一辈子呀……”
  13
   小李从我们语文教研组到了学校招生办主要得益于他头脑灵活、审时度势,加之他本来就会来事,会办事,滴水不漏的办事风格很快成了学校招生的中坚力量。概括起来,小李招生的渠道主要有四种:一是发动自己的所有亲戚朋友四处撒网、广种薄收;二是在语文教研组时就懂得发动班里的学生做下线,去鼓动同村上初三的伙伴或姑表亲兄弟姐妹们发展学生,自己做上线,学生就读后按比例分成给介绍者,这样就积累了不少资源;三是找本地区在初中教书的大学同学拉关系搞推荐,就读后也按照比例分成给自己的同学;四是通过各种渠道结识中学的校长,由校长出面发通知在学校内部搞宣讲,就读后给校长提成。
   此次从淙水乡初级中学成功招生30名学生进二中读书应该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因为在他与县职业中专招生老师最后的博弈中,对方从当前高等教育院校的一系列现状击败了他——
   “知道吗?现在的教授不叫教授叫老板,带几个博士生,基本上不用上课,专门负责搞项目获取国家级、省级部级的基金拨款捞钱赚,讲师们忙着发表论文上CN期刊、ISSN期刊、核心期刊、CSCD期刊、SCI期刊、SSCI期刊……出书,评职称,给企业上课。学生们忙着打游戏谈恋爱,通过各种办法获得各种奖项,就连搀扶老太太过马路目的都很明确,让老太太的家人给学校写封感谢信,让学校办公室或院里系里给发个证书,为将来找工作、考研乃至出国奠定一些基础,积累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的资本。请问:应试教育能够给学生的未来带来什么呢?”
   山穷水尽的那一刻,正是柳暗花明的那一时。就在县职业中专招生办的老师咄咄逼人的时候,黄校长摸起办公桌上的皮包夹在腋下,并留下了县职业中专招生办老师的宣传资料和个人名片,说要去孝庄赶侄子的婚礼,过后自然会联系,就将他打发走了。小李尴尬地跟着校长出了办公室,在等待校长锁门的间隙里,随意说了一句:“原来黄校长是孝庄人啊!”然后蓦然想起什么似地说:“贤侄是不是叫黄国堂?”
   “对呀!”校长惊异地扭头看着小李,“你认识?”
   “哎呀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小李上前冲动地握住校长的手,“小侄是黄家镇的,你那侄儿媳妇就是我五服边上的妹妹啊,叫李秋芳嘛!当时贤侄去我们本家订亲的时候,我还陪过酒呢。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得参加妹妹的婚礼。”
   就这样沾了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关系,小李参加了五服边上的妹妹李秋芳的婚礼,送了两百元红包,并从学校外面的小超市里买了一条泰山香烟塞给黄校长。
  14
   这个中学我是熟悉的,是我男人范坚强教过书的地方,也是我后来的学生赵小鹏读过书的地方,当小李说起来时,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但是我对小李在饭桌上转述的教育现状还是不敢认同,怎么会这样呢?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留校师专做讲师的闺蜜在网上告诉我,不新鲜,作为其中一员的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素娥姐忙吗?
   不忙呀,我在淘宝网上看衣服呢。你最近还好吗?
   忙死了,现在不是国学热吗?我接了几个企业和培训机构的国学培训、应用文培训,天天四处奔波。
   那课都不上了啊?
   有门路的讲师谁还天天上课啊,就算上课也是照本宣科,讲完就走,更多的人都外出培训了,收入高啊。
   那也是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想再上一个台阶?晋级到副教授呢?
   是呀!素娥姐,这不正想找你帮帮忙嘛!
   我一个中学的穷教师,能够帮上你什么忙?别取笑我了。
   姐夫不是在北京的图书公司做编辑吗?我凑了一篇论文,想上个核心期刊。    这个忙恐怕我还真帮不了你!
   姐夫不在图书公司了?
   在啊,都是副总编辑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说什么话呀姐,怎么跟你没关系啊?
   我不想说。
   你快告诉我嘛,姐,我就差这一篇论文了,大出血也没关系,妹妹现在也不差这两个钱。
   这样吧,我给你说个小故事你就明白了……
   好,我洗耳恭听!
   有一个留守女人,她丈夫在外地工作,收入较高,去外地之前,他自信满满地说要在那个大城市买套房子,做个城市人,然后就接他老婆去那里。有一次,男人在另外一个城市开研讨会,晚上用酒店里的电话打给女人,挂了后女人莫名地心慌起来,就再将电话拨给男人,刚按下手机号码又挂掉了,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酒店的前台,报上自己丈夫的名字,然后转拨到某个房间的内线,和她感觉重合的是,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啊?范社长怎么能这样呢?唉!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内的夫婿,素娥姐,对不起,我不知情的。
   没什么,过去那么久了,你不提我早就忘记了。所以这忙还真帮不上,对不起了。
   没关系素娥姐,我正犹豫着想考个博士呢。这下更坚定了我考博的走向了。以后跟着教授争取多搞几个项目,不然上课真是枯燥乏味,搞得好说不定像我们学校的一些老师那样,可以在郊区买套别墅呢。我们学校去年有个物理学科搞科研的教授,带了两个博士生,跑成了一个项目,能得到一次性拨款500多万元,每个人都分了一大笔很可观的科研费用呢。
   大家都去跑项目,教学工作如何开展?
   就是助教、讲师和副教授喽!现在大家都以搞到项目为荣,这都是身价和财富、地位的象征。北师大教授董藩不是对他的研究生学生说过嘛,“当你40岁时,没有4000万身家不要来见我,也别说是我学生。”大家都在用自己的行为实践着呢。
   这是学生的悲哀还是老师的悲哀,更或者是教育的悲哀?
   什么悲哀不悲哀啊?我带的班上有个女学生,家里穷,从大一就开始白天上课晚上去夜市摆地摊卖T恤、牛仔裤。大二开始利用自身资源优势去女生宿舍推销乳罩、内裤、卫生巾。大三基本上就不上课了,在闹市区开了一家10平方米的内衣店,学分考试的时候才来学校一次。到了大四人家都有三家分店了,毕业就当老板,身家上百万呢。相貌平平的她就是靠自己的資本赢得了班上最帅气的一个男同学,所以班上的女同学都发狠地赌咒发誓:毕业后一定要当老板,不当老板就当老板娘,不当老板娘也要当老板的娘。哈哈哈!
  15
   如你想象的那样,之于赵小鹏,我就是激流岛上之于顾城的谢烨,集母亲、姐姐、情人、女儿乃至邻家小妹于一身的女子。多年来刻板单一的教学生活与校园里一些营营苟苟早已让我心生厌倦,孤苦无依的小鹏连同他笔下时刻准备老去,永远忙着缝制寿衣的奶奶,一瞬间就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位。那样猝不及防,那样刻骨铭心。
   而缱绻还是决绝这样一个纠结不清的问题,在那个雪夜,我教职工宿舍里的炉子里传来火苗啪的一声的碎裂响动时(好像是炉子内壁的边缘上剥开的花生壳被燃着的一声巨响)瞬间消融了。面对白炽灯下的小鹏,时空在此时银白闪亮,彼时又茫然恍惚的潜意识里不复存在了。我乘风还是风乘我的思辨消解了,列子御风而行的感觉让我在鸟瞰众生的同时,睥睨起所有的缱绻和所有的决绝。形销骨立的单薄少年和他茕茕孑立的奶奶激起我无边的悲悯,我的意识一如炉膛内的炭火,很快就被火势彻底淹没了。
  16
   所以当我摩挲着那几页方格稿纸,摩挲着那几双针脚并不均匀和细密的鞋垫儿时,内心的暖流将如窗外的阳光,和煦而灵动。
   所以当我知道赵小鹏在刚念高三的第一个星期天,就在班长的带领下,伙同其他十多个学校混混在327国道黄家镇段,成功劫取了潍坊下属一个县级市公安局局长的5000块钱现金和两部手机,并被对方直接报警到县公安局局长那里。负责调查此事的县公安局吴副局长,也就是我所带班班长的父亲将要带人来学校之时,我通过舅舅家的表哥,联系上了他在上海一家物业公司当副总经理的堂弟,并将我的学生赵小鹏推荐过去。
   当赵小鹏左肩上垂挂起一个鼓鼓囊囊蓝红相间的编织袋,右手拖着一个半大孩子高的黑帆布箱子,准备从孝庄的沙石路走上石桥,走向淙水乡的柏油路,准备在路边坐上开往县城的客车,准备在县城的火车站买张票去他梦寐以求的大城市上海,投奔我那在物业公司当副总经理的远房表弟打工之时,他那像两座小山移动过来的,回家以后再也不愿意去城市里挣大钱的爹娘出现了。因为就在前一刻,我还在电话中叮嘱赵小鹏一些注意事项,但是到了下一刻,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利器一样的怒吼,通过电波刺向我的耳膜:“龟孙子赵小鹏你给老子站住,你这是干啥去?”再接下来小鹏语无伦次地说了句“我看见我爹我娘了,看样子他们是回到农村再也不外出打工了。”就匆忙挂断电话。
   我仿佛看到他们村西边那座石桥桥头边的柏油路上,小鹏正像他的父母离开大城市一样,决绝地离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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