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漠营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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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6年我家的形势,和那一年的东北一样,扑朔迷离。
  那一年的夏天,我二叔在大山上放马,连人带马都丢了。和我二叔同一天丢的,还有张大舌头的闺女。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丢的,还是事情上的巧合,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因为我们都知道,张大舌头是一个我们惹不起的主儿。
  当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奶奶的时候,我奶奶一下子就吓傻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一只就要提到井台上的水桶,随着她的左手一松,水桶顺着辘轳的劲儿,咕噜噜掉进井里。要不是那个报信的人眼疾手快,我奶奶就可能顺着辘轳把的劲儿,掉到大井里了。
  但我奶奶也许不知道,再过几个月的冬天,这口井还是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2


  保长固固头(其实他叫张天禧,因为他的头型好像乌鸡鸡冠子上面长的那撮毛,所以我们都叫他固固头)接到镇公所差人的报信,就好像飞来飞去的水鸟在我们雅漠营子街外河套的水面上弹了个小坑,水面一哆嗦,接着又没事似的平静了。
  他换个姿势,女老板问他,保长大哥,还捏咕不?固固头想都没想,说别停,好好捏咕,你可得卖卖力气,弄好了,我给你三里八屯的忽悠忽悠,保你生意红火。
  女老板心领神会,说那是,要不怎么澡堂子一开业,我就招呼您呢?刚才的话我可听见了,您不去啊?
  固固头睁开皱巴巴的眼睛,说没事。张大舌头跟老海家那几头烂蒜敢支棱毛,看我不整出他稀屎来。女老板顺势夸他,说,就是,他们还能杀人啊,瞎扯蛋呗!你是谁啊?你是咱们雅漠营子的诸葛亮啊,想呼风,风就来,想唤雨,雨就下了,咱们这嘎达,没谁都行,缺了保长大哥您,那可就玩不转了。
  固固头一抬腰,顺势抓住女老板的手,说老妹子,只有你了解你哥,啥也别说了,这几年的气,一说,眼泪哗哗地。说着,两眼竟雾上了水花。
  想想这几年在雅漠营子当保长两头受气的事,固固头真是越想越憋屈。这些年,日本人跑了,苏联人来了。苏联人扒拉扒拉屁股走了,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又在拉锯。雅漠营子虽说是一个镇子,但山高皇帝远,水浅王八多,各种势力都在这里有分支,关系复杂得很。固固头想想自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一天晚上睡着觉,第二天能自然醒来就是烧高香的事了。这老海家和老张家也是,都不让人安生歇一会儿,这年头,有个营生怎么就这么难呢?但转念一想,他收紧的眉毛又舒展开了——你们就闹扯吧,咋尥蹶子尾巴也翘不到天上去,我这,可踩着你们的小尾巴呢!就放宽了身子,眼皮也渐渐合拢,眯成一条线了。
  迷迷瞪瞪中,好像有人在喊他,他下意识地去摸旁边的烟枪,他不希望是找自己的,他巴不得有片刻的清闲。但那个人一边喊,一边使劲扒拉他,他以为是老板娘又要给他点一炮大烟,但听着声音不是。他的眉毛拧成个大疙瘩,眼皮发粘,就好像被浆糊粘住了似地,要不是昨天晚上和古镇长打了大半宿麻将,断也不会疲乏到这个熊样。
  你没跟镇长说我去了吗?固固头从炕上爬起来,对着镇公所那个当差的吼。
  那个当差的一脸难色,我说了,但高队长他们去了,连你的影子都没看见。张大舌头脑袋着火,就像一头叫驴,压也压乎不住。那边都动手了。这回固固头的眼皮彻底睁开了,脑子也一下子变得清醒,他从小炕上一骨碌,滚爬下地,说妹子,我得走了,我们镇长跟我急了。不过妹子,哥还得嘱咐你几句,你这手艺还欠火候,再不理顺理顺,我这脚都叫你给整秃噜皮了。
  说着,叽勒咕噜穿上鞋,跟着那个差人,往火石大院赶。

3


  我爷爷听到我二叔丢了的消息,山羊胡子都要抖折了。他举起喝了半碗的茶水,连同那只兰花瓷碗,狠狠地摔到砖地上,炸成了一小堆碎片。他满脸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就好像刚从地里挖出来活蹦乱跳的蚯蚓。他直着二拇手指头对我奶奶和我妈吼:这是要败家啊!想想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一顿消停饭,没睡过一宿舒服觉,这老海家几辈子传下来的基业,就要毁到你们几个败家子的手里,我怎么和祖宗交代?
  我奶奶和我妈都不敢言语。我更是不敢看爷爷的嘴脸,悄悄地跑到我妈妈的身后,一只手拽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妈妈的衣襟。想来也是,我们家的火石生意在爷爷的打理下,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能够维持我们一大家人的生活,还能供我父亲和我二叔念国高,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承受的。但真的像我爷爷说的那样,我父亲和我二叔在沈阳念书之后,也不知道是对经营火石厌倦了,还是眼界开阔了,和爷爷当初供他们念书的初衷背道而驰。我的父亲喜欢当教书先生,在县城的学校里教书,把我和母亲扔在老家雅漠营子。我二叔更是让我爷爷失望,国高毕业回到家里对经商一点都不感兴趣,而是痴迷地研究果树嫁接,这让爷爷看来更是驴唇不对马嘴。
  张大舌头领着他的老婆和几个兄弟来闹过之后,我的奶奶大病了一场。张大舌头他们这一支子在我们雅漠营子,是一个大户人家,哥兄弟多,大事小情自然就占优势,和我们家头些年还有点误会,我们家本来就提防着他走,生怕和他再有什么牵连。可谁知道有些人和有些事情,你越怕牵连,就越是找上你,让你躲闪不及。张大舌头的家族不好惹,这是雅漠营子公认的事实。更为可怕的是,我们还都知道他和歪脖子山的胡子头大扁豆勾肩搭背。大扁豆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胡子头,但这些年,和我们家相安无事。比大扁豆更让我爷爷担心的是,张大舌头的舅舅就在县公署当参事。这年头,官匪都不好惹。我们老海家,本来就男人少,現在,二叔又和张大舌头的闺女搅合到一起,尽管我们家人没有看到他们一起走,但张大舌头一口咬定说是有人看见他的闺女五丫和我二叔去了大山,这就让人有口难辩了。
  张大舌头临走的时候放下话,闺女,我是不要了,但你们家也别想消停过日子,这事,没完。
  保长固固头好不容易劝走了张大舌头,回过头来劝我奶奶,你们也是,那老二也国高毕业了,你们也得让他干点啥,这秧子似地,东门出来,西门进的,早晚惹出事端来。我奶奶说,想,咋能没想,可是他叔你看看这年月,能干啥啊?还不如当初不让他出去了,回来干啥,样样都拿不起来。现在也好,丢了就丢了吧,省得三天两头的给俺们上眼药。   你说得倒是轻巧,这么大的活人,说丢就丢了?固固头反问我奶奶。
  那你说他还能上天入地了?
  那样就好了,就怕是再跑到那边去,那惹的事就更大扯了。
  我奶奶知道那边是什么意思,她那本来就揪着的心,提溜得更紧了。固固头一看我奶奶的脸色,就把话收回来,说,没事,有事就找我,张大舌头我还是能说上去话的。他再牛逼,还能反了天啊,他也一屁股稀屎,这年头,哪边胜,还说不准呢,他也不是傻子,还能往死了逼人?你说是不是大哥?
  固固头问我爷爷。我爷爷尽管没回答,好像也心领神会。我爷爷说,麻烦兄弟了。
  没事。固固头见我爷爷也不那么生气了,就说,估计没事了,我觉得这件事对大舌头来说,说是坏事,可也说不定还是一个好事,他们家的那个五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张大舌头的闺女五丫在我们这一带长得有点姿色,前些年还差点被大鼻子的俄罗斯人给祸害了,他们家正急着给她找婆家呢。那个时候,我们这一带有大姑娘的人家,都害怕大鼻子,一麻袋萝卜,半口袋黄豆,就能娶到一个媳妇。张大舌头也做过火石营生,但没有我们老海家做得景气,渐渐地他就放弃了,据说他在外头做药品生意,这几年整得不善,家里不缺钱,他自然不惦记别人的一麻袋萝卜或是半口袋黄豆,就是倒贴,别的人家也是乐不得的。我二叔毕业从省城回来的时候,他也托保长固固头给我二叔介绍过他的闺女,但我二叔好像对一个大姑娘并不感兴趣,而是对嫁接果树着迷。
  我二叔一直没有消息。我爷爷也曾托固固头向歪脖子山的胡子打听,但得到的回信是,我二叔并没有上山入伙,张大舌头的闺女五丫也不在歪脖子山上。
  我爷爷开始动员我父亲回家经营祖业。但我父亲对火石似乎也不感兴趣。
  父亲是被我爷爷用大棒子撵回家的。
  让人捎信不回,我爷爷亲自坐着大马车到县城父亲教书的学校,他手里拎着一个大棒子,说你不回家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上课堂讲课?但当时的父亲很犟,他真的不想回,我感觉他那个时候就和鲁迅一样,觉得拯救人的精神,比挣钱更加要紧。
  可是我爷爷和他想的不一样,他要对祖宗的基业和这个家族负责。二叔跑了,作为长子的父亲责无旁贷。
  父亲那个时候,真的不怕爷爷的大棒子。来硬的不行,我爷爷就来软的,就在爷爷要跪下的一刹那,我父亲扶住了他的父亲……

4


  我父亲听到两声咚咚的闷响。
  第一声响动的时候,父亲根本就没当回事。第二声响动的时候,看书的父亲恋恋不舍地移动眼神,身体随着转椅绕了半圈,戴上眼镜,不大的眼睛扫描着屋里的物件。他本以为是风把窗户台上晾着的秫秸帘子吹掉了,但帘子在火热的窗台上很舒服地躺着,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是不是耗子在厨房里折腾?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耗子的影子了,倒是没主的野猫时常出现在夜里,在窗台上嗖地一闪身,留下一道白或一道黑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我父亲失望地从厨房里踅回来,把瘦瘦的身子重新埋进高大的靠背椅子里,桌面上那本火石拓片线装书又把他的眼球紧紧地吸牢。
  但我经过一段时间发现,父亲并没有认真去研究爷爷给他的火石书,在这本厚厚的书里面,竟然藏着一个不太厚的小本子。这一年,我已经十二岁,也跟着父亲和我二叔学会了很多字,也能看《水浒传》那样的大书了。父亲一直说要带我到县城里念书,可是,一拖再拖,早已经过了念书的年龄。父亲可能认为我看不懂他那本藏着的书,但其实我已经偷偷地看了,那是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朝花夕拾》。更让我惊奇的是,父亲的那本小册子里,还夹着一个女人的相片。那个女人梳着和我母亲不一样的头,有着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好看劲儿。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接我和我的母亲去县城了,原来他和相片上的那个女人过上了。这真让我火冒三丈,因为在我的眼里,母亲是我们雅漠营子女人里最好看的,她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和营子里的其他女人相比,真的就像我们营子外面大甸子上盛开的萨日朗花一样耐看。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看不上她?是嫌弃她没有文化?我那个时候觉得父亲就是个两面人,当着爷爷的面好像是在研究火石,但实际上是在干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我的父亲把桌面上的那本厚书又重新打开,我不知道他是在研究火石图片,还是在看那个女人的相片,但耳朵里又是咚咚的两声,这回他注意到这个声音来自外面。他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挪动稍稍有些发麻的右腿,轻轻地推开门,才发现门外的场地上有六七个人在拉线,一个黑黑的汉子举起洋镐在画出的定点上狠命地刨坑,我父亲有些茫然,在这之前他只是听说张大舌头说要在火石大院里建一个药材集市,却不知道他的动作来得这样快。那个时候,我父亲以为张大舌头就是在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没想到他还来真格的了。这年头,各种生意都不好做,人们吃饭保命都是个事,那药材说是你想倒弄就能有人来买的?看来这个张大舌头和我们老海家的那个没影的仇,还是在心里结下了。在我们这个镇子里,阴历三六九是集,这个规矩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我们这三十多家,从打我记事开始,就生活在一圈房子围成的大院子里,这三十几户人家都靠做买卖维持生活,因为有一大半的人家在做火石生意,人们习惯上把我们这个大院叫做火石大院。这些人家里,有一大半做火石鼻烟壶和火石手镯,另外的一小半有的卖车马驴套,钩竿铁齿,簸箕掃帚,针头线脑之类的农村生活必需品,另外的几户开着饭店,大车店,专门招待关里来的火石客。
  火石,就是书面上说的玛瑙,我们这里出产这种奇怪的石头,每年种地的时候,犁铧的下面就有大大小小的,白的或是红的火石冒出来,我们小孩子不拿它们当回事,捡起来往河里打水漂。但大人们却把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当成来钱的宝贝。他们拿在日头底下仔细看,看里面的图形,研究里面的花纹,然后再经过他们的打磨,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鼻烟壶,手镯,或是什么小挂件,卖到省城或是关里的北平,就值不少银子。据我爷爷讲,我们家做的鼻烟壶,在他爷爷的爷爷的辈上,还给老佛爷慈禧进贡过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我父亲现在想的不是这些事情,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那些人刨坑是干什么。
  他凑到那几个人身边,瞅准了一个像是头目的三棱脑袋男人,问:兄弟,你们这是干嘛?三棱脑袋抬起脸,不冷不热地回答,垒墙。
  和我父亲几乎脚前脚后到达的几个院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三棱脑袋喝高了,舌头发飘,吐字不清楚,就不约而同地又问道,你说什么,干啥?
  三棱脑袋点上一根烟,一字一板地重复说:垒——墙——
  這回人们彻底听清了。
  这么说连我们都不能进了?和我父亲一起念过国高的马野不解地问。三棱脑袋抽着烟,微笑地点头。
  操!那我的马车往哪搁?这才给我们留几尺地儿啊?赶马车跑运输的刘大壮有些激动。
  这回人们才注意到场地上扯着的那道白线绳。卖小挂件的老马头迈开大步量了量白线绳到各家院墙的距离。还没等他量完,三棱脑袋就不耐烦地说,不用量了,咋量也是十五尺。
  我操!人们几乎异口同声,这不扯淡吗?十五尺!毛驴车都拐着费劲呐,我们还进不进拉火石料的大马车啊?
  三棱脑袋不耐烦了,把吸了大半截的烟扔掉,用大皮鞋在地面上狠命地一抹,说这就不错了,按照我们镇公所的计划,还从你们各家房子墙根儿算呢,够照顾你们的了。
  人们有些激动,我父亲看到刘大壮握起了拳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那愤怒的手指嘎嘎三响。三棱脑袋似乎也从人们变大的眼睛里看出了内容。他和缓地一笑,可别冲着我们哥几个来气,我们只是干活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愤怒的人们也觉得和三棱脑袋理论是没有道理的,横竖是弄不出个酸甜来的。过去人们只是听说张大舌头要立药材集市,现在怎么变成镇公所的了?
  上孙平家问问。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句,人们这才醒过腔来,说对,咋说人家也是镇公所当差的,没准儿他兴许知道。
  我父亲几个人敲开孙平家的房门,孙平的老婆迎了出来。这个孙平原来也做点鼻烟壶的生意,但有一年去关里送货,被一群散兵给抢了,回来就挑棚不干了,托人上镇公所当差去了。
  我父亲问,你家老孙在吗?
  在。在炕上死觉呢。孙平的老婆回答说,来吧。人们进屋一看,孙平穿个大裤衩子正在炕上打呼噜。听到响动,孙平坐起身,抹一把头上的汗水,跳下地,摸过炕席上的旱烟笸箩,拿起一打卷烟纸递给我父亲他们几个。
  你还能睡着觉?性急的老马头把点着的烟按灭在鞋底子上,咱们这都快成死胡同了?
  孙平一惊,马上又回复了平静。哎!有啥法子啊,谁让咱们当初要在这盖房子,给人家集市当围墙呢?
  孙平说的没错。
  他和我父亲这些人,都是从上几辈老人手里继承下来的房产,要是这么说还要追溯到老祖宗?
  你可别扯犊子了,你轻手利脚地就有房子住,你咋没怨祖宗?你在这旮旯没少挣钱,你咋没感谢你祖宗?孙平的老婆说话抓理,呛得孙平直哏喽。
  孙平一边冲着老婆摆手,一边说,那咱谁也不怨,就怨咱们命苦!中了吧?
  听孙平说了这句话,我父亲的心里还是乱七八糟地没有谱。
  坐——孙平招呼大伙。
  我父亲把屁股粘到炕沿边上,说老孙你一定知道是咋回事。原先我以为是张大舌头在和我们家找茬,在那放空炮,谁知道镇公所杀出来,这事就不好办了。
  听我父亲这么一说,就好像一下子捅翻了马蜂窝,原本人们尽管心里怨恨我们家,但都憋在心里没说,现在听我父亲这么揽责任地一说,人们都把刀子一样立着的眼睛戳向我的父亲。
  都怨你们家老二,闲着没事竟撩骚。他扒拉扒拉屁股跑了,张大舌头拿我们开涮了,我们招谁惹谁了?海家老大,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我父亲的脸十分不好看,他觉得,不管张大舌头怎么折腾,冤有头,债有主,他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拿大院说事。但现在的情况是,张大舌头并没有出面,怎么去和人家打对光?
  老马头看着我父亲的脸色,主持公道:咱们大伙别瞎呛呛,究竟是张大舌头还是镇公所,还没整明白呢,拿人家先生抹不开,干啥呀!
  人们都不吱声了。
  孙平打了个嗨声,说,知道和不知道还不是一回事。俺在镇公所也是白丁一个,和你们差不多,你们看看我这嘴,上牙堂上都是泡,听说要在咱们这院子里开毛驴大集,你说差劲不差劲?
  你说啥?开毛驴大集?刘大壮一听就炸了,这又拉又尿的,将来往边上一扔,咱们这不成了粪场了?老马头把刚才扔到地上的烟又拿起来,孙平的老婆赶紧给他抢下来,说大哥你是气糊涂了,还是磕碜我呢?说着从烟笸箩里捡起一条纸,撒上烟丝,递给老马头,老马头拿手麻利地一卷,用吐沫在接口上一抹,再把头上的纸掐掉,叼在嘴里,孙平的老婆麻溜儿过来要给他点上,老马头送了两下才插进嘴里。
  我父亲压住火,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但他却做不到。他努力地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个问题,但眼里这些影影绰绰的长着头发,闪动着眉眼的人,却一瞬间都变成了长着长长的鬃毛,黑黑的屁股的毛驴,在自己的眼前蹦来晃去,他似乎还闻到了尿骚,以及在骄阳下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汗碱味。
  是谁出的这馊主意,这不是祸害我们这些家吗?
  老马头扔掉烟,问孙平。在张大舌头前几天临走放话的时候,院子里的人们好像都没拿这话当回事,认为张大舌头只不过是宝贝闺女丢了,气得昏了头,在雅漠营子这样一个小镇子建药材集市那就是胡扯,因为这里也没有几户采药材的种药材的,现让人们去种,摆楞这个买卖,哪有基础?但把镇子边上的毛驴集市挪过来,那还真有可能。我们雅漠营子离山东不远,山东的阿胶天下出名,我们这里都是山地,养驴种地的人家比养马的人家多,因为驴吃的少,干活照样有力气,又不愿意得病,上山坡上干活也伶俐。自打老早,雅漠营子的人们就经营两样东西,一部分人整火石,一部分人养毛驴倒弄毛驴。镇子里有火石集市,镇子外头的甸子边上有毛驴集市。但这么些年,街外的驴市尽管去的人比上火石大院的人多,可是那,就是一片空地,除了一圈树林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设施。自古以来,钱财就跟着生意走,什么来钱,做这个行当的人就多。现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来这倒弄火石的人越来越少,有的时候几个集,也看不见人影。看来是风水轮流转了?毛驴集市装不下,要上火石大院来招摇了?过去火石大院过的是典雅高贵的生活,但现在他们马上就要和毛驴共处了,那会是怎样的日子啊?我父亲不敢想象。   这是谁定的?刘大壮气哄哄地问。
  孙平面带难色,好像是古镇长。
  那我要问问他,还让俺们活不。刘大壮说孙大哥你是官府的人,能见到镇长,你给我们好好说说情。孙平说你小子今个嘴唇子抹了蜂蜜了?以前你可没管我叫大哥?刘大壮好像不好意思了,低头一笑,说平时也见不到你的影啊,上哪叫大哥去?
  对,老孙你给我们说说吧!你和当官的熟。
  孙平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说不上去话。也不能说。
  你咋的?连孙平的老婆都急了,你敢情不在这里住咋的啊?
  孙平表情复杂地说,不是那么回事。我虽说在镇公所屌毛不是,但毕竟是官府的人嘛,镇长定的事情我头一个反对,我还在那干不干了。
  我父亲很理解孙平的处境。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弄一份混饭的差事也不容易,这些没在官府混过的人不知道那里的难处,官大一级压死人,那真的就是现实。所以就替孙平解围说,还是大壮你去问问,你们家不是和古镇长还粘点亲吗?再者说,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没啥角色,一个赶大车拉脚的,还是给我们问问。
  刘大壮没了退路,对孙平说,俺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再说了,俺就是个大老粗,没见过世面,别说镇长不见我,就是镇长真的见我了,俺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了。
  大伙急得直跺脚,老马头示意我父亲,事,打你们家起。这话好听不好说,尽管俺们都知道你们家的为人,也不想怨你们家,你在省城念过国高,又在县城当过先生,口才咋的也比俺们强,你出口成章,怕它个逑啊。
  我父亲仿佛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不得,拿着又很闹心。按理说,他的年龄在这些人里面属于不大不小的那种,三十出头,四十不到,应该说是属于说话不占地方的时候。这火石大院三十几户人家,哪来的都有,南山的兔子北山的鹰,拢不到一块,身份复杂,五行八作,样样俱全。虽说平时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但各做各的生意,交往不多,对每个人更是了解不够,更多的时候也就是遇上打个招呼而已。尤其是我父亲在外面念书,在县城教书做先生,对这里的人更是不怎么了解。但事情怎么说,也是祸从我们家起,和张大舌头多年的积怨,再加上我二叔的不清不白,人们在这关键的时刻选上了自己,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我父亲这个书生就有了一种责无旁贷的感觉。在他的眼睛里,并不把镇公所那几头蒜放在眼里。论职权,他们没有管理他的地方,虽说都在镇里的地盘上住,但并没有求他们的地方。出外这么些年,连镇长长得什么样他都不清楚,怎么找?没吃过肥猪肉,也见过肥猪走,他这些年,在外面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也听说过和官府的人打交道,怎么处理。所以他觉得,这件事直接找鎮公所,那无异于偷羊还事先跟放羊倌说,他想起了和他一起教书的一个同学,他的姑父就在县政府管事。
  听说我父亲可以在县政府求人,刘大壮这回嘴更甜了,海大哥你可真行。在我父亲的记忆里,好像刘大壮还是第一回把他看成是比他年龄大的人。他摸过孙平家的烟笸箩,给我父亲卷上一袋旱烟,我父亲深吸了一口,仿佛刚从课堂上下来,有点疲乏,但更有一点成就的兴奋感。
  经我父亲这么一说,老马头好像也心里有底了,当外面咚咚的刨地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几步就窜到当院里,抢过三棱脑袋手里的洋镐一下子扔出去老远。旁边的一个小子扔下洋镐,跑过来一推,老马头咣当来了个嘴啃泥,爬起来一摸嘴巴,右手通红,再一摸,一颗门牙落到手心,老马头的老伴一惊,吓得没脉了。三棱脑袋也吓傻了,说这活儿没法干了,出人命了。

5


  我父亲刚从县城回来没几天,一天下午他刚走到门外,和院子里的几个人在说话,就冲着他们走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我父亲不怎么认识他们。正好孙平也从镇公所回来,赶忙掏出一盒大刀牌香烟,给他们点上。然后把那个矮瘦的男人介绍给我父亲,说,这就是咱们的张保长,你不认识吗?这个是镇公所管治安的高队长,他又把另外一个高大的穿着一身制服拎着警棍的胖子介绍了一下。
  那个叫做张保长的人真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这和他的身材很不相配。他仰着脸问,谁是海日新?
  我父亲走上前,说我就是。他好像在谁家娶媳妇的事情上和这个张保长见过,好像还在一个酒桌上碰过杯,他刚想伸出手,但看对方并没有握手的意思,便把刚刚要抬起的右手放回原来的位置。
  那个张保长问,你给县长递状子,县长非常重视,古镇长先派我们来了解了解情况,但至于说怎么解决,实际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说着,便和那个高队长走到场地上,背着两只瘦手,煞有介事地寻来看去。我父亲历来对端官架子的人没有什么好感,就是县长他也不怕,更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保长。我父亲小的时候好像跟着他的父亲见过这个保长,其实都是一个镇子里住着的人,不像古镇长是从县城来的,有啥牛逼的,不就是比我年岁大吗?看来就是出外念过书,见过世面的小崽子在张保长的眼目里也是小蚂蚁一个。我父亲在复杂的心态中,看看张保长的头型,才想起了他的外号固固头。看这个张保长丝毫不记得和自己的一面之缘,就觉得人家不认识更好,也跟着他们两个走了几步。固固头马上回过头对我父亲说,你就别跟着了,我们并不代表你们哪方的观点。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故意透给三棱脑袋他们听的。
  我父亲好像吃了个苍蝇,对这个固固头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固固头在纸上画了三棱脑袋他们画的界线,很威严地对三棱脑袋说,没画差吧?那个男人点头说,没有。回过头固固头就对我父亲他们说,这点破事就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在这,我们回去后要和古镇长汇报,有什么解决办法我们再找你们,好不?但我走之前,还得跟你们说一遍,你们反映情况是好的,但一纸诉状整到县长那,拿我们这些人当打鸡巴棍儿了?
  我父亲连眼都没抬,直到固固头他们一溜烟走远,他才舒了一口长气。

6


  第二天,那咚咚的声音真的没了,刨了一半的坑张牙舞爪地向人们展示着霸道和残酷。
  我父亲他们受到了鼓舞,显然那一纸诉状产生了作用。   今个咱们就该趁热打铁,大壮你通知你们那趟房,马野你负责你们那一趟,老马大叔你招呼你们那一趟,我找我们这趟房的,我父亲有了昨天的基础,显然有了一点号召力。咱们一会儿就在镇公所门前集合,人多势众,不怕他古镇长不给个说法。
  对!就这么着。不见不散。说啥也不能让他们整成。
  我父亲回家垫了几口饭,和他的同学马野一路小跑赶到镇公所。因为听马野说刘大壮他们不少人早已经到了镇公所。我父亲的心情很是振奋。
  但绕过一趟房来到镇公所的门前,还是没见到刘大壮他们。我父亲说是不是这几个小子糊弄咱们啊?马野说不能吧,这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有闲心耍戏咱俩,往旁边看看吧,兴许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咱们呢。
  又等了半袋烟的功夫,才见刘大壮他们十几个人懒懒散散地从道南的厕所那边过来。我父亲一看少了老马头,一问,刘大壮说在那。顺着刘大壮的手指,我父亲一看,呕,原来在那土坯墙垒的厕所里。便笑着说,老马大叔怎么这么多尿?尿没了,呆一会儿见到镇长就没尿了。刘大壮说,他是先抖搂抖搂,一会怕看到古镇长吓尿裤子喽。大伙就笑,但都显得很勉强。虽说暂时丢了老马头,但我父亲却发现多了不少不太认识的人。他们这些人有不少都是从关里来的,在这里鼓捣火石,都买了这里的房子。我父亲和韩大刚有过几回接触便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韩大刚咧嘴一笑,咋不来,俺们比你们更难,撇家舍业地买了房子,毛驴一进来,那不是撞上邪神了吗?火石客子还谁来啊?其余的两个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但我父亲从面相上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老实疙瘩,来了就好,起码表明个态度。刘大壮说,俺们那趟房的两个老爷们都上北平了,老娘们都说不来。这一点我父亲是清楚的,哪趟房都有这种情况。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咱们这些人不拆帮就行。
  韩大刚说,海先生你一百个放心,你上省城我也跟着你。
  还到不了那个地步,我父亲胸有成竹地说,不过这也不是谁跟着谁的事,表面上来看,是我们家老二惹的事,但究竟啥饽饽啥馅,现在还不清楚。既然咱们都在一个大院住着,大伙都有份嘛!刘大壮说就你们先生心眼多。我父亲拿眼一夹他,说我可没你心眼多,我要有你的心眼多,我就不递那个诉状了。
  刘大壮说,还不是怨你们家老二。
  别扯闲蛋了。老马头一身轻松地从厕所那边过来,说,刚才我就想进去,可是门口那两个狗腿子不让进。
  马野说,这就不好整了,他们一挡,咱们就别寻思见镇长。我父亲说,现在是中华民国,又不是满清政府,人人讲民主。我们又不是闹事,和镇长说说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让见的?走,跟著我去跟他们说说。
  二十几个人就往镇公所的大门走。两个穿着制服,拎着警棍的家伙大声喊,你们是干什么的?镇公所是你们想进就能进的?
  我父亲在外面见过世面,对着两个穿着治安制服的人说,我们想见古镇长。有大事。
  古镇长不在,上县城开会去了。一个制服说。
  我父亲说,我们可都打听好了,古镇长在。我父亲装模作样地在镇他们。
  不在就是不在,我没工夫跟你们磨嘴皮子。去去去,别耽误我们办公。
  马野悄悄地跟我父亲说,孙平不是说古镇长昨天晚上没走吗?
  那也没准,备不住有事早上走了呢,那咱们可是傻老婆等苶汉子了。老马头别看岁数大,但耳朵好使,他听了马野的话还是不放心。
  马野说,要不找找孙平,问问他啥情况。我父亲说,看你的了。马野给那两个制服一盒烟,把孙平叫了出来。孙平拐到墙旮旯里,还是不放心,又出去看看那两个制服,发现那两个家伙并没有注意自己,便乐呵呵地说,古镇长正挨训呢,你们今个是来正了,省里来了个特派员,你们就在门口起哄,说不定那个大官还兴许见你们呢。
  孙平的这个方法果然见效。先是来了那个高队长,接着来了固固头。固固头一看是我父亲他们,立马眼珠子一瞪,说,海日新,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今天来了什么人吗?
  我父亲根本不把固固头放在眼里,逗弄他说,不是县长驾到了吧?
  固固头一愣,你小子不愧是先生,你怎么知道?
  我父亲怕暴露孙平,就说我猜的。
  你小子可别整事,给古镇长上眼药。我跟你说吧,县长是没亲自驾到,但省里的特派员来了,镇长没工夫搭理你们这点破事,赶紧回家去,该着干啥干啥。
  我父亲不想跟固固头扯没用的,招呼一声大伙,就往镇公所里闯。高队长,固固头,还有那两个制服一看阵势不好,一边往里退,一边急赤白脸地喊。
  喊声招来了古镇长。古镇长一看这么多人要往里面闯,着急忙慌地问,怎么回事?
  固固头说,还是火石大院那点破事。
  古镇长好像一下子心里有底了,不慌不忙地说,民国政府讲民主,你们往县政府告我,我也不生气,正好省里的特派员来了,你们可以跟他说说。但话说回来,我也得说说我的理由,要不我冤屈也没地方说去,你们还以为我在坑你们。我挪毛驴大集也是迫不得已,你们可能不知道,毛驴肉可以给国军交公粮,毛驴皮还可以炼阿胶,阿胶有补血止血的作用,这些年国军正在打仗,补血止血的药需求量很大,街外那个毛驴集市太小了,太偏了,你们发现没有,这些年,倒弄火石的几乎没人了,可是养驴,倒弄驴的却越来越多了,什么原因?主要是药用的地方太多了,现在,我作为国民的镇长,就要替老百姓着想,我也不瞒你们,有一个人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要倒弄更多的毛驴,收皮子,街外的集市放不下,再往边上扩充,就掉进河套了,正好你们那火石集市也没人来,我就寻思利用一下你们那块闲置的土地,给你们指一条有前途的大道。眼下你们不领情,理解的慢,我们可以慢慢的来。
  看来真应了那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看来这个古镇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老马头心里很是感动。刘大壮嘴一撇,说你傻帽吧?
  好!就是比你强。老马头丝毫不让份儿。   嚯!看你这口才,比先生都强,呆会见到特派员你可别拉稀。
  我保证说。保证比你强!
  我父亲制止他们说,别斗嘴了,咱们还是好好合计合计呆会怎么说吧。
  怎么说?怎么说也是不让他们建,咱们那不成了牲口圈了?老马头的惯力很猛,好像刹不住车了。
  你们呢?我父亲问其余的人。大伙都说,和老马头一样。
  这就好。听到这些人意见一致,我父亲的心里更有底了,他掏出自己的大前门,发给大伙抽,似乎是对刚才人们意见一致的鼓励。

7


  古镇长进去了,大伙的烟都快抽完了,还是没有人招呼他们,把他们晾到门洞子里,吹凉风。刘大壮着急了,他想给人送沙子,就想进去问问,刚走了没几步,就见固固头忙三火四地赶过来,说,特派员说见你们,跟我来吧。大伙鱼贯而进,跟屁虫似的随着固固头走。到了镇长办公室前,门却关了。固固头说刚才还开着呢,我进去看看,便连敲了三下,轻轻一推,原来没锁。固固头把脑袋伸进去,又费劲地顺回来,说,镇长和特派员在那说事,咱们再等一等。
  大伙一下子没了兴致,又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里焦心地等。
  待我父亲从走廊的另一端回来,才发现固固头正在镇长的办公室门口招呼他。他才发现刘大壮他们已经进去了。
  我父亲紧走两步,进了镇长的办公室,一下子感到了豁亮。镇长的办公室真大,一大圈红木椅子拢着宽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那面袖珍的青天白日旗很是显眼。办公桌后面松软的靠背椅里坐着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中年男人。见我父亲进来,那个人的眼睛一亮,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却忽地僵住了,把一个微微开启的口型留在了脸上。我父亲也愣住了,這个中年男人他好像在哪见过,噢,想起来了,他差点脱口而出,大凉鞋——,但他大字还没出口,就见那个胖大的中年人拿眼睛示意他住口,并热情地迎上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这就是海先生吧?
  老马头自来熟地问,你们认识?
  还不待我父亲开口,中年人就说,我从面相上就看出来了,白白净净,还戴个眼镜,不是先生那就怪了。
  我父亲弄了个一头雾水,难道自己认错人了,明明就是和自己混过的大凉鞋,怎么变得不认识人了?我父亲觉得十分尴尬。
  中年人走回办公桌,拿起一盒烟分给大伙,但除了老马头接过之外,连我父亲都说不会。我父亲觉得烟油子刘大壮也没抽,说明这些刚才还使劲抽着自己烟的家伙们,是在特派员面前发悚了。
  中年人重新把身子镶进椅子里,抬起头扶扶眼镜,笑容可掬地对大伙说,我就是省党部派下来的特派员,我在县里督查的时候,看到了你们的诉状,我十分重视。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们是民主政府,老百姓的事情就是我们的责任,县长给古镇长打电话,让他马上派人去了解情况,今个是不是停了?
  有人小声回答说,是。
  中年人点点头,说,是我让他们停的。说心里话,我也是初来乍到,集市这件事是你们镇长定的,我来的时间不长,按理说,下边定下的事情,我可以管,也可以不管,但你们既然上了诉状,我也发现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观。我的原则是虽说现在形势不稳定,但也要搞经济,发展民生,这是国父给我们的职责,但话说回来,发展民生也不能危害老百姓利益。再者说,在火石大院里搞毛驴大集,也妨碍你们做生意,妨碍你们的生活,你们说对不?
  人们附和着说是。我父亲觉得这说的都是废话,他有心无意地看了看站着的一圈人,才发现少了一个和韩大刚一起来的小三。我父亲不自觉地笑了,那个特派员似乎也感觉到了,便问,你说是不是啊海先生?
  我父亲这才觉得自己的表情让人家给误会了,就故意大声地说,对——
  特派员这才又和缓地说,现场我是不能去的,但我会对办事人员交代,保证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马头犯倔了,冲着特派员耍了态度:你怎么就不能去,过去康熙皇帝还微服私访呢,就是现在的蒋委员长不也下来检查吗?
  你看你看,老爷子你要这种态度,我们就没法说话了。我有我的不便,你们不在这个位置,很难了解我的处境。我会尽量和他们协商的。
  人们都怕特派员不管了,纷纷示意老马头不要再接茬。老马头把刚才特派员给的香烟轻蔑地扔进烟灰缸里。
  那个特派员尽管也注意到了老马头的不悦,但他也没有发作。他把脸转向大伙,怎么样?给我两天时间,我好好了解了解情况,再给你们答复?
  大伙尽管没向先前预计的那样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也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了。便纷纷起身向外走。
  我父亲也站起身,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疲乏。他慵懒地挪动脚步,刚迈了三四步,就听那个特派员说,海先生你留下——
  就要走出门外的人们回头瞅了瞅,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特派员关好门,几步走到我父亲的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小毛驴儿——
  我父亲却没了刚才的兴致,反问道:你是不是梁昆?
  那个特派员正色道,没错啊?那天在县里发现你写的诉状,我就有预感,如果不是重名,那就一定是你。
  那你还猪鼻子插大葱——装啥相啊?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尤其是刚才的场合,我和告状的人一近乎,你说这话怎么说?
  喔,你小子没白混啊,够深沉的。你不就是大凉鞋吗?我父亲似乎也理解了梁昆的苦衷,把刚才秃噜一个字的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小毛驴儿——
  大凉鞋——
  他们似乎忘记了是在古镇长的办公室,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我父亲和梁昆都在省城的国高念书。梁昆的家就在省城,家境也不错,他那个时候和我父亲这几个乡下来的人相比,很新潮,他喜欢听胡蝶的歌,喜欢看海报上周璇等人的美女图,人们就说他邪性,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凉鞋。凉是他姓的谐音,说大是因为他坨大。而我父亲的外号是梁昆给起的,一方面因为他脾气大,动不动就对一些看不惯的事情发火,另一方面是他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总是有节奏地咔咔响,好像挂了掌的毛驴踩在石阶上,发出有均匀响动的沓沓声,至于小,那当然是说他的个头了。想到这,我父亲确实想扇梁昆两个嘴巴,现在得势了,见到真佛还在那拉硬屎,装神弄鬼。   我父亲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你小子怎么爬上去的?
  贵人相助,个人努力呗。
  原来梁昆的姐夫在省党部当头头,梁昆的起步应该和他有关。
  你姐夫现在咋样?
  早就回家养老了,现在的位置都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这一点我父亲相信,梁昆的头脑够用,不像自己那样死犟。按梁昆的话就是我父亲看小说看多了,就难免艺术地看待生活,所以梁昆就说,我也很羡慕你啊,除了教书,什么都不想,干我们这一行的心累啊!
  我父亲说,我现在也不教书了,我回到老家帮父亲打理生意。
  梁昆说,所以我尽管知道你就在这个镇上,从县城下来,按理说应该先知会你一声,但,谁知道我们的见面竟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老同学,理解我的苦衷吧?从现在起,因为你在其中,我就不好和你接触了,等完事我再请你。
  这样一来,我父亲也犯愁了,心想遇上个说了算的熟人,本以为好办事,更能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但现在看来真是像梁昆说的那样,有点艺术地看待生活了。末了他还是天真地问了一句,你说这件事能赢吗?
  梁昆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说呢?不合理的事情,就看你怎么操作了?事在人为,你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吧?但我可没有鼓励你闹扯的意思啊!先给你透个底吧,我背地里听人说这个古镇长背景不浅,我得看看势头再说,先弄僵了不好。话说到这,我也相信你的嘴,其实我不该说这些,因为你不是外人。
  我父亲还要说点什么,但桌上的电话响了。古镇长走了进来。

8


  咚咚——
  消失了六七天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早晨又响了起来。还在睡梦中的我父亲心里針扎似的一惊。抬脸一看自己的旁边,我母亲早已经不见了,走到厨房里,掀开锅盖,只有一碗土豆炖豆角,还有几个大饼子。我爷爷在我奶奶大病了一场之后,就陪着她去承德看医生,我们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靠我的父母打理。
  咚——咚咚——
  响声又接二连三地震起来。我父亲把咬了两口的大饼子往盘子里一扔,快步来到院外的场地上,韩大刚和刘大壮几个正同三棱脑袋理论。我父亲走到跟前没好脸色地问三棱脑袋,怎么回事?特派员不是叫停吗?咋又干起来了?三棱脑袋脸都没抬,你问我没用,我只是听我们当家的。
  你们当家的是谁啊?我父亲接着问。
  三棱脑袋一惊:我们当家的是谁你都不知道?你知道你脚下的地儿现在是谁的不?
  不知道啊?
  张天龙知道不?黑龙——知道吧?黑龙是张大舌头的小名,我父亲的心里一抖,他把我们院子里的地买了?
  三棱脑袋默默地一笑,知道了就好。去去去,别耽误我们几个干活。说着,三棱脑袋拿手轰我父亲他们几个。
  我父亲他们几个人在这个早上,彻底蒙圈了。清醒了一会儿,我父亲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当家的就不听镇公所的?
  呿——三棱脑袋的嘴扁成了鸭子,他们算个逑啊!我们是给当家的干活。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没工夫和你们逗哏,我还得干活呢,耽误了工期我的饭碗就没了。
  刘大壮攥起了拳头,骂骂咧咧地冲着三棱脑袋使劲,三棱脑袋拎起洋镐毫不示弱,怎么的?还想动手?把我们当家的惹急了让你们统统滚蛋。
  我父亲一看势头不好,三把两把拽回眼红的刘大壮。劝他,走走走,还没吃饭吧?上我那对付一口,刘大壮挣了挣,就着台阶下了。
  来到我家,刘大壮气还挺足,他们就是熊人。韩大刚握着拳头,跟他们拼了。
  我父亲给他们一人搬一把凳子,那样不行。打打杀杀的这又不是水泊梁山,不是意气行事的时候,说着,一指自己的脑袋,如今的年月要靠这个。
  那你说怎么整吧?韩大刚松开大拳头,愣愣地瞅着我父亲。
  这事看来有点儿来头,把他们几个叫来咱们好好核计核计。
  今个是集,那你不卖货了?刘大壮问。
  我父亲说这兵荒马乱的,你看看哪有火石客来啊?,我有的是闲功。
  你有闲功不行啊,我还得给人送沙子去呢。
  都啥时候了还顾自己的私事?我父亲反问,时间不等人啊,他让我叫来了马野叔叔,马野也说,咱们应该趁热打铁,刘大壮你就不用送沙子了,你拉着我们上县城,去找特派员。
  刘大壮一笑,我那是马车,等到县城就天黑了。
  马野说,到不了那么远,古镇长就把咱们给叼回来了。
  刘大壮和韩大刚都蒙了,傻愣愣地看着马野,好像两个智力低下的孩子。
  我父亲说,谁叫你们不念书,马野兄弟是说咱们这些人在三棱脑袋他们面前吵吵着上县城,去找特派员,不用咱们出镇子,就有人追咱们了。
  哦——韩大刚两个人恍然大悟。明白了。刘大壮说,耽误一车沙子算啥,我去叫老马头他们,张三不吃死孩子肉,都是他妈活人惯的。
  老马头正准备着上边里去卖旱烟。现在,来雅漠营子的火石客几乎看不到人影了,他的鼻烟壶也只能在家里落尘土,他是闲不住的人,今天,和雅漠营子离了六七里地的边里也是集,他准备了一麻袋旱烟,想去挣几个小钱。刘大壮去的时候,老马头老大不乐意。他一边把装旱烟的麻袋从驴车上往下扔,一边训自个的老伴,真是出奇了,一有事就赶在集上,都耽误多少钱了?刘大壮被掉在地上的麻袋窜起的烟味熏痒了嗓子,连着干咳了好几声,拿手抹了抹淌到眼角的眼泪,说,你那可哪到哪啊?我那一车沙子呢,看你那小抠样,明个大伙赔你。
  活该!我不要。老马头不让份。急急赶来的我父亲和马野见他们又在掐架,无奈地摇摇头,马野说,跟他们愁死我了,也不分个轻重缓急。
  我父亲说人齐了吧?刘大壮你去赶车,又压低嗓音说,路过三棱脑袋他们那要吵吵几声,声势越大越好。
  知道。刘大壮和韩大刚几个附和道。
  果不其言,他们还没出镇的地界,固固头和高队长就骑马撵上了他们。
  到了镇公所,固固头那很有骨感的瘦脸阴沉得要下雨。我父亲他们头仰着看房棚没人去看那张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淋到雨。但他们的计划达到了,心里在纷乱中多了几分沉静。   固固头插上一颗烟,这回他没问我父亲他们。我父亲也掏出自己的烟给自己的人点上。屋里只有渐重的蓝烟随着微风急溜溜地跑向窗外,生怕被这凝重的气氛捆住,说个啥啊!
  固固头终于说话了。我真的没想到啊,大侄子,你把他们都教坏了,不是说等几天吗?怎么挺不住了,事情再急也需要功夫到嘛。我父亲觉得好像是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固固头还认识自己。但听他这几句话,还真把他当成头头了,固固头是想打乡情这张牌。
  还没等我父亲接话茬,老马头急了,吃了枪药似的对固固头吼:是俺们急,还是你们急,又在那刨坑呢你们眼睛瞎啊?
  固固头软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咋说话呢?
  俺们咋不知道张大舌头买了土地?韩大刚把烟头往砖地上狠命地一抹。
  固固头哭笑不得,你看看你这成了啥了?镇公所卖土地,还要跟你们商量?这要在大清朝,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你扔到大牢里。你们这是赶上了好时候,民国政府讲民主,古镇长马上就到,这件事都是他在管。我也不和你们费吐沫星子。不过那个小先生啊,我偷偷地给你透个信儿,你们这事胜算的可能性不大。
  我父亲几个人一惊,这回都不怕雨淋了,都把莫名其妙的脸冲向了固固头。

9


  我爷爷从承德回来没几天,就被县里来的警察给抓走了。我们家乱成了一锅粥。
  天,黑得早。那一年的雪,很大。从打我记事以来,今年的雪最多,隔三差五地下。大北风夹着雪花,棉花团子一样,不一会儿,就在还没花掉的雪地上,又铺了厚厚的一层。都说瑞雪兆丰年,我奶奶说,兴许今年是个丰收年。我那个时候,还对吃饭,穿衣这些事情,没有入脑,感觉那是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事,但我不知道,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会和我们家搅和到一块儿,而这件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翻出来,成为爷爷的罪证,也让我父亲找的事情,忽然终止。
  雪,越下越大。我感觉比我们家最厚的那床棉被都厚了,也许,还会像我们家的被子摞,有我妹妹的个头那么高。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不在家,他还在县城教书,也不知道他那里的县城下雪了没有?他过年回家,怎么从厚厚的雪地里,趟着雪沫子回来?这是我关心的事。因为父亲过年从县城回来,我们几个就有好吃的东西了。
  那个时候,我二叔还在家。他也在省城念完国高,还没有差事,眼下,正对嫁接果树着迷。但现在冰天雪地的,还看不到他去年春天嫁接的苹果梨,明年的春天是不是能够开花,结果。这也是我眼下关心的事。
  我认识的许多字,都是我二叔教给我的,我看的有限的几本书,也都是二叔的。在这样一个雪天,我在油灯下,很认真地在看二叔看过的一本叫做《牛虻》的书,这是一本手抄的书,都快被我二叔翻烂了,但却是我喜欢的宝贝。我二叔也在看书,写笔记,我时不时地就会打断他的思路,去问他我不认识的字。
  我们都不知道,我爷爷在山里回来的路上,会遇到几个大鼻子的俄国人,他们都穿着军装,拎着转盘枪。这是1945年的时候,听说县城的日本人,在苏联红军还没到来的时候,就偷偷地跑了。县城里胆子大的家伙,开始趁机捡日本人的洋落,开始收拾日本人扔下的老娘们。当时,我们雅漠营子听到信儿的时候,早就啥也不剩了,有些人还十分后悔。但后来,也听人说,大鼻子赶跑了小日本,功劳是不小,但他们也有一些邪性的家伙,所到之处,祸害大姑娘小媳妇。我爷爷说过,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兴许有害群之马,当兵的也不都是好人,也不都是坏人。听听这话,好像绕口令似的,整得我直迷糊。我们雅漠营子没来过日本人,但我爷爷说他见过,我估计我父亲在县城肯定也看过日本人,但我没敢问过他。我们营子虽然都传说大鼻子的俄国人,但他们同样没见过。
  真没想到我爷爷竟然在刮着风,下着雪的山口,撞见了七个大鼻子兵。他们叽哩哇啦地和我爷爷说话,我爷爷满脸蒙圈,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急,我爷爷更急,还外带着害怕。后来他们掏出一张地图,指着上面圈圈点点的字,讓我爷爷看,我爷爷知道这叫地图,看着他们指着的路线,我爷爷才知道,原来他们可能是要到大黑山去,不知道怎么绕到我们雅漠营子来了,原来他们是在这刮风下雪的山里,找不着道了。
  看来他们在这个即将黑天的傍晚,肚子里没什么东西了,在我爷爷指给他们正确的道路的时候,走几步,又回过身来。我爷爷当时更蒙了,这些大鼻子是不是怀疑我指错了路?但后来的结果,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当中一个看着是他们的头头的一个,叽哩哇啦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又指指其他几个人的肚子,再张开自己的大嘴,做出用手往里面填东西的样子,我爷爷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们的肚子饿了,想让爷爷给他们弄点吃的。
  这下我爷爷可为难了。营子里本来就没来过大鼻子,人们把他们说得很好,又传说得很坏,这要是把他们领回去,惹出祸端,那可就对不起营子里的老少爷们了,要是不领回去,他们本来就听不懂我说的话,万一要是他们怀疑了,端起手里的转盘枪,一阵突突,那我爷爷的小命就交代了。
  这是个大事,可不是一顿饭所能解决的。我爷爷想到了保长固固头。这个家伙虽然看起来装大,烦人,但不是太坏。有什么和官府牵扯上的大事小情,他都尽力给大伙跑,比起县里来的镇长队长什么的要强很多。毕竟他是雅漠营子土生土长的人,有什么老百姓解决不了的事情,都找他出主意。今个碰到的事,真是个比天还大的事,我爷爷想到固固头,也许没错。
  喝完酒,躺在热炕头上迷愣觉的保长固固头,也一下子吓蒙了。尽管说他比我们营子里的其他人见过不少世面,见过县城里的日本人,也和他们打过一些小交道,但那都是小事,看着拎着转盘枪的大鼻子兵,他也是头一次。他那圆滑的舌头开始打卷了,腿,好像也有点哆嗦。问了我爷爷一阵话,就赶紧让我爷爷把他们领到一处没人家住的老屋子去,说是让自己的老娘们赶紧做饭,一会儿就给他们送过去……
  我父亲上县城去找梁昆,等了好几天。在县党部,梁昆听了我父亲的话,好像并没有怎么吃惊。他给我父亲倒上一碗水,才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古镇长这个人有靠山,你还不信,他喂饱了国军的一个什么司令,和他合伙在倒卖药品,倒卖驴皮,我也不敢跟他真刀真枪的干,看来这个张大舌头就是投其所好,和古镇长穿一条裤子,明显地祸害你,我听说你二兄弟拐跑了他的宝贝闺女?   我父亲对梁昆的话明显地来气,你听谁说的?
  我听谁说的并不要紧,你们家是不是跟这个张大舌头有过过节?梁昆说。
  我父亲想了想,说,我听我父亲说在和北平琉璃厂的一桩大买卖上,张大舌头认为是我们家撬了他的生意,打那之后,张大舌头就退出火石生意了。但那也只是他的设想,货比三家,褒贬是买主,北平琉璃厂先是跟他做生意,后来又相中了我们家的活计,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我们家便宜卖货,撬了他的生意。
  话,虽然可以这么说,但人家也有自己的理由,更何况,你们家老爷子领来了俄国兵,差点祸害了张大舌头的闺女。
  我父亲的脸,发青,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他的小毛驴脾气又犯了,他从椅子上噌地站起来,看他那样子,真想扇梁昆的大嘴巴子。
  听我爷爷讲,那几个大鼻子兵,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固固头拗不过他们,把家里的一坛子闷倒驴,给他们抱来了。闷倒驴在我们这属于烈性酒,我们这酒量小的,都不怎么敢喝,但他们不知道大鼻子就喜欢喝高度酒,这烈性的闷倒驴正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喝起酒来,就忘记了是在他们不熟悉的地方,他们的胆大,真是让我爷爷和固固头佩服。他们边喝,边唱,完全忘记了危险。实际上,他们离危险已经很近了。一个喝得尽兴的大鼻子兵,晃荡到院子里撒尿,正好看到了从门外路过的一个姑娘,就边拎裤子,边往外撵。但是,刚出院子,就两个跟头,摔在雪地上,这个女人吓得像让狼撵的一样,跟头把式地跑回家,吓得尿了裤子。这个姑娘就是张大舌头的闺女五丫。她并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玩玩绣花之类女红之类的活计,而是像个假小子一样,天黑了,还在街上乱逛。
  你知道半夜里,那几个大鼻子是怎么死的吗?
  我父亲多少知道一些,但详细的情况,他并不知道。听梁昆这么一说,我父亲觉得老爷子的事情就没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了。他在梁昆走过来的时候,就又坐了下去。
  张大舌头。
  他?我父亲听了梁昆的话,简直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大的胆量?
  梁昆说,他是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但他有歪脖子山的大扁豆啊。趁着那几个大鼻子喝得五迷颠倒,张大舌头悄悄派人上山,找来了胡子,半夜里,那几个大鼻子还没醒过来,就被胡子给做了。
  我父亲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想到张大舌头还是这样一个狠茬子。五丫是张大舌头四个儿子下边来的唯一一个闺女,张大舌头心尖上的宝贝。他为了闺女都敢弄死拎转盘枪的大鼻子兵,对于手里只有一两个洋炮鸟枪的火石大院的人们,又算个啥呀!
  你知道得咋这么详细?我父亲问梁昆。
  梁昆说,我是干啥的?我原以为没这么复杂,我从省党部下来,也想拿你们的事情,踢头一脚,但现在我经过这几天的调查,我还是别搅这浑水了,我劝你,也撤吧。
  我父亲对老同学梁昆的表现十分失望。你不管可以,我身在其中,我怎么撤?
  梁昆走过来,扶住我父亲的肩膀头,我说你怎么这么犟呢?张大舌头就是明显祸害你,你还看不出来吗?他现在反过来告你了,老爷子还想不想出来?苏联人帮着咱们赶跑了小日本是不假,但现在苏联人在帮谁?
  我父亲彻底绝望了。如果县里想治他父亲的罪,说大就大,和共产党沾上边,弄不好,老爷子的脑袋不保,全家人的性命也够呛,就更别说那几间老房子,那些鼻烟壶和手镯了。

10


  我奶奶在我二叔丢了之后,就一天天的发傻。尽管在承德的那个大夫给她医治后,有所好转,但每天除了看屋子后面的几棵果树,就没有什么话了。
  那几棵苹果树和梨树一直都不怎么旺果,尤其是那棵苹果树,结的苹果又小又酸涩。我们辽西北可能不太适合苹果树的生长,不像辽南,苹果长得又大又好吃。但我二叔从省城回来后,竟然把梨树的枝条嫁接到苹果树的上面,让我爷爷奶奶和我们全家感到我二叔简直是疯了,难道我爷爷奶奶花钱供他念国高,就是回来扯这不着天不着地的事?更为可笑的是,我二叔还把李子和桃嫁接到我们家的樱桃树上,更是让我们笑掉了大牙。
  据我二叔跟我爷爷说,他的这个想法完全来自于他的一个国高老师。那個老师也很新潮,他为了让新派的学生突破僵化的思维,做出前无古人的事情,就讲了他的一个俄国朋友讲的一个故事。大意是一个画画的老师让他的学生们画苹果,结果一个学生画的苹果和其他人画的都不一样,那个学生画的苹果既像苹果,又像梨。这个老师很生气,觉得是这个学生在糊弄他,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谁会想到这个从莫斯科来的学生还和他据理力争,说他在他父亲工作的大学里,就见过这样的苹果,并且,他还吃过,既有苹果的香甜,又有梨子的爽脆。这个老师觉得可能是自己见识短浅,还可能真有这样的水果。老师做学问很认真,不怕路途遥远去了一趟莫斯科,没想到,他真的见到了这种水果,品尝的味道和那个学生说的还真差不多,这种水果叫苹果梨。说者有意,听者中也有有心的,这个人就是我二叔,他也想去莫斯科,也想看看那个叫做苹果梨的水果。但他的老师说,你真的不用去,他就会这个技术,并且教会了我二叔。
  但我们都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只是想看二叔的笑话。没想到二叔嫁接的枝条居然都活了,并且结了果实。苹果树上结了五个模样不一样的家伙,樱桃树上除了结的桃都掉了,还真结了七个李子,这让我们全家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二叔在我们心目中不务正业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
  但现在这个时候,李子熟了,奶奶却不让我和妹妹们吃。到了秋天,苹果梨黄了,她还是不让我们吃,就好像那树上挂着的都是一个个二叔,而不是让我们馋掉牙的水果似的。

11


  我父亲撤诉后,我爷爷被放了回来,我们院子里的人家,都不再和张大舌头抗争了。院子里的一圈大墙立了起来,甚至都挡了我们家的窗户。
  一场十多年不遇的大雨下了一宿,我父亲只知道什么时候下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他真恨自己,老婆每天累得犊子似的,觉大一点可以理解,自己平时老是失眠,今个却睡成了死猪。头半夜他拿着手电筒出去看了两趟,一看问题不大,就上炕睡觉了。早晨天已经大亮了,他一睁眼,雨停了,他想早早起来替老婆做一顿饭。可坐起来一看,鞋没了,光脚下到地上,有一片暖流漫上脚面子,他一惊,才发现那暖暖的东西竟然是水,他的一双鞋正荡荡悠悠漂在椅子底下。再仔细一看,屋子里的坛坛罐罐都泡在水里。他趟着水跑到炕沿边上,一把推醒了我的母亲,大声地喊进水了,你看进水了。我的母亲也后悔得不行,赶紧说你快把能用的抱到炕上来。   趁着我父亲去挑过水轻的东西,我的母亲跑到另外几个屋子去查看,然后哗哗啦啦地跑进来,惊慌失措地说都进水了,从哪进来的水呢?我父亲跑到外屋的窗台前,趴着窗户一看,院子里和院墙外全是白亮亮的水。水是从前面的房门挤进来的。打开门到院子外面一看,都是张大舌头垒的那圈墙惹的祸。在张大舌头刚开始垒墙的时候,我们家没怎么担心,因为我们家这面在上坡,不会受水气,谁知道雨太大了,高高的墙基拦住了我们家院子里淌出的水,还汇集了两边邻居家的水。我父亲气急败坏地到厕所拿了捅大粪的铁棍,趟进没膝盖的水里哗啦哗啦地走,来到墙基下,狠命地捅,底下的石头块松动了,再一使劲,一块石头噗地跑进场地里,憋了半宿的水,黄尿一样嗖地涌进张大舌头垒的场地里。我父亲的心也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我父亲看见院子里不见人,他回到屋里一看,他的老婆正撅着大屁股用脸盆一下一下地往外淘水。一见我父亲进来,我母亲就说别的人家不知道进水了没有?我父亲说,我去马野家看看。到了马野家,马野的老婆说马野不在,她们娘俩淘了半宿水,现在没事了。再去刘大壮家看看,刘大壮说,下半夜全院的灯都亮着,只有你家黑着,俺们都寻思你家地方高,没事,就没招呼你们,原来你不知道啊!

12


  张大舌头告我父亲一状。我父亲在当天晚上就被县里来的警察给抓走了。
  保长固固头来安慰我爷爷。我说老海大哥,你听我一句劝,识时务者为俊杰,脑瓜子好使的不吃眼前亏。我看这大舌头是跟你们家铆上劲了。上一回你被抓走,就是大舌头把你领着大鼻子回来的事给抖露出来的,我也事后劝过他,可这家伙就像红了眼的狼,说我和你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敢和他硬碰硬,这小子钱大,明显地喂饱了古镇长,和你报这几年积下的冤仇。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还是出去躲一躲,你看看人家老马头,那脾气多犟,不也把房子三瓜俩枣地卖给张大舌头了吗?这就是信号,据说马野也想卖了,要不你也卖了吧?这地方让人一祸害,没法子呆。
  我爷爷明白了,原来这固固头是给张大舌头当说客的,当时就往外面轰他。固固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海大哥,我可咋说你呢?盛世买珠宝,乱世攒黄金。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买你的鼻烟壶,把它都兑给大舌头,拿着钱把大小子赎出来,让他重新教书,你也上县城去享享清福,离开这是非之地,比啥不强啊?
  滚——
  我爷爷现在掐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固固头了。
  但固固头并不生气,他临出院子的时候,一下子看到了在院子里玩的我,就又走回来,说,你不替自己想,也就算了,你还有孙子呢?老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好听兄弟我一句劝,别和大舌头置气了,收拾收拾远走高飞吧,你好好合计合计,要是想卖房子,就去找我。
  呸——我就是把这变成烂坟岗子,也不卖。

13


  沒想到,我爷爷对固固头说的那句气话,还真的应验了,我奶奶在这个冬天,掉进了我们家门前的那口大井里。
  我们家门前这口大井,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的,但据我爷爷讲,打他爷爷的爷爷在世的时候,就有这口井。
  这口井的井水冬暖夏凉。在北风剌脸蛋的冬天,井口里冒着一股股的热气,夏天,天气炎热,我们家就把肉和水果装进篮子里,用绳子顺到井里,保证你什么时候想吃,都不变味。我们营子南边的边里小梁山,出产西瓜,又大又甜,有的时候,从集上买来的西瓜,热乎乎的,吃着没有那股爽甜,母亲就把西瓜放进筐子里,顺到大井里凉一个时辰,再拎上来,那西瓜上就好像结了一层霜,放到菜板子上,西瓜还冒着白气。母亲手中的菜刀刚刚碰到西瓜皮,那西瓜就惊慌失措,咔地一声,顺着刀印裂开了一道缝,红的瓤,黑的籽,带着一股甜丝丝的清凉,窜进我的小鼻子里,嘴里含了一会儿的口水,一下子控制不住,跑了出来。
  对于这口井来说,能储藏东西这还是小事。这口井,水好,不但清甜,养人,还能出好豆腐。我们街里的几个豆腐匠都跑到我家门前的大井里挑水,说是比别处的井水出豆腐。我们雅漠营子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家家都有一口井,那个时候,我们大院里的人家都吃这口井的水。这口井还有一段光荣的历史,据我爷爷讲,我们雅漠营子在大清朝出过一个大学士,姓赵,给皇太子做老师。这个人喝水,嘴巴很刁,京城玉泉山的水喝不惯,就用驴垛子从我们家这口井往京城驮水,我的天,这是多远的路程,想一想我就觉得可怕。
  这口井说白了,其实就是我们院子里生活着的老老小小的命根子。谁知道张大舌头垒墙挡住了我们的视野,挡住了我们的生意钱财也就够欺负人的了,更让人来气的是他还把这口我们世世代代吃水的井,也给套进去了,这简直就是要我们的命。
  我奶奶那个时候有时候明白,有时候糊涂,她经常一个人看着二叔嫁接了枝条的果树发呆。我父亲捅了张大舌头的墙,被警察抓走了之后,她基本不和我们家人说话,整天地在外面走,爷爷让我和几个妹妹在后面看着。时间一长,我们就放松了警惕,就在一场大雪之后,我们打雪仗玩得忘乎所以,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丢的,我们绕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奶奶。当我们和爷爷,母亲,找到奶奶的时候,她正站在大墙里面的井台上,正和三棱脑袋几个人在吵架。这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这大墙的门是轻易不开的,就是防止我们院子里的人挑水吃。今天看来是三棱脑袋他们进来有事,忘记了叉门?还是奶奶不经意间推开了他们虚掩的门?总之,一切都有可能。
  奶奶是在这个人世间活够了,还是惦记自己一辈子挑水的大井了?我们一路小跑,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挪窝,但厚厚的雪让我们脚下有了羁绊,我们眼看着奶奶在和三棱脑袋他们吵,在和他们支支巴巴,奶奶在去抢辘轳把儿,三棱脑袋叉手站在一边,另外两个家伙在往下拽奶奶。
  我无法理解奶奶当时的劲头为什么那么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两个老爷们都拽不下来。站在后面的三棱脑袋也上去了,他在用力掰我奶奶的手,我奶奶使足了一把老劲,就在我们快跑到跟前的时候,我奶奶的手一松,脚下一滑,呲溜一下,不见了踪影,她掉进了这口多年滋养她的井里……

14


  水桶是怎么掉下去的?他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一接近大墙里面的那口老井,他的头皮就是一紧,接着心也飞出了胸腔,就好像活蹦乱跳的一条鱼,刚才还在宽阔的水域里畅游,但转眼却被涡旋的江水猛地推进了桥洞子,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正一丝丝抽空,变窄,变细,原来还是游刃有余的活体,一下子被挤压成了薄片。
  此时的我爷爷有一种失败的感觉。
  晶亮的地面上开始洇出一线清流,蔓延,拓展。他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去收拾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木头桩子似的看着清亮亮的水在自己的脚跟下漫流。他一点都不敢相信,刚才还玉液琼浆般地从妹夫家门前的那口井里提上来的水,没有变成今天除夕家人饭桌上菜的汤、饭的汁、茶杯里的浆,以及家人脸上的微笑,却如此笨拙地浸润着这无谓的地面。他原本有点兴奋,但屏住呼吸的心开始由热变凉,接着全身的血都涌到了两个眼睛里,那里正一股股冒烟,一阵阵光火,他感觉地面发黑,水流发红,那流的不是水,流的,是自己的血。
  他真想把大门的铁锁砸开,但冷静下来的意识提醒他,这个日子不该惹是生非。
  那看来就是自己的错了。我爷爷打破自己的脑袋,也想不明白。
  他不应该不听儿媳妇的劝告,他那时一门心思地想把水缸填满。但他忽略了一个常识。那就是在前两次推水的时候,水桶的底子被晃动下来的水在小推车的木板上结了一层薄冰,前两次之所以能够平稳到达,是冰的范围还不大,冰的厚度还不够,水桶和车板之间还有摩擦力,但这一次却不行了,本来就志在必得的圆满,现在看来,在他的麻痹中,变得功亏一篑了。
  他真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在能够脱手的时候把房子卖给张大舌头?现在看来,自己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成了跌入别人布下的磁场中的一枚铁钉,被人家紧紧地吸牢了。老海头啊,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你的能量不够,为什么还要呆在这个是非之地,要趟这个浑水呢?这下子可好,人家真的要掐你的脖子了。断水,不就是要断你的血脉吗?
  水还在流,当我爷爷扶正了车把,趔趔斜斜站起来,四个水桶里的水都给僵硬的地面挂上了一层浆糊。原本凸凹不平的地面现在变得方平周正,毫无层次的地表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丢脸就丢脸吧,谁让你得意忘形,非要再来一趟呢?儿媳妇刚才不是也给你提过醒吗,说先够吃就行了,你不就是寻思过年费水,想多推一趟吗?自个的肩膀痛得越来越厉害了,要不路再远,挑一桶水,还是不在话下的,老二说丢就丢了,如今还没有下落,如果他不丢,家里那三匹马也不会丢,他可以套车去拉水,但现在什么都没了,老伴没了,大儿子也被警察抓进去了,什么时候放出来,还是个未知数。他看着渐渐见底的水缸,不想让儿媳妇去光光滑滑的井台打水,也不愿意让她在冰雪道上去挑水。我爷爷想了想,还是去了不愿意见的老张头家,因为在我爷爷的记忆里只有他们家有一个胶皮轱辘的小推车,尽管很破,车带一会儿就跑气,但也比挑水要省力。尽管上次去动员他的时候,他对我爷爷代搭不理,含糊其辞,但借车的时候却没给他脸色看,说就在那棚子里呢,你打点气看看还能不能用?我爷爷从棚子里拽出车子,用笤帚掸掉上面的积雪和干鸡粪,心里一阵翻腾,要不是挑水费劲,肩膀疼,他是不会给老张头收拾这脏得恶心的破车的。他把家里的四个水桶放在车子上,北风吹得水桶乱颤,咚咚地响,他按了几回,水桶都是不配合地跳。以前两个水桶挑着不是太费力,现在有了胶皮轱辘小推车,我爷爷以为会更轻巧,就又把家里的另外的两只水桶给加上了,刚推出井台的时候,车还是轻巧的,可越推越重,车子好像和地面僵硬的积雪粘到了一处。我爷爷每推一步,都好像从积雪里掏心摘肝,地下就发出牵扯不断地一阵撕拉声。可能是车带又要没气了。那,可就坏了,我爷爷本打算歇一会喘喘气再走,但现在来看,必须要上了这个坡再说。他脚下铆劲,两膀用力往上走,但嗓子开始冒烟,心也好像不愿在闷热的腔子里呆了,也想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右边的肩膀头一直在酸唧唧地疼,离家越来越近,车子也渐渐慢了,渐渐打晃了,终于在到达那口老井的墙外,脚下一滑,小推车一个趔斜摔了出去……
  现在,我爷爷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他的血正在变白,变黑,和泥土,和僵硬的小石块,牢牢地磁在一起,想翘起一角都比登天还难。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越来越忧伤,一点点小事也往往让他唏嘘不已。看来真的是人老了,对一切都敏感起来了。福無双至,祸不单行,这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家,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变得像一棵在风雪中摇曳的树。

15


  转眼就到了1948年的春天,南风来了,北风悄悄地走了。那些披着一身厚壳子的积雪,好像在一夜之间,被暖暖的南风抽掉了脊梁骨,一坨坨的暄肉失去了有力的支撑,瘪塌塌地趴在地上,雪水流出来,在还很坚硬的黑土地上漫散。寂寞了一冬的河套,开始无声的歌唱,弯弯曲曲的河道,上面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的尸体。
  一场春雨过后,我家冲阳的北墙边,苦麻菜露出了红红的小脸,还有一出来就暗绿色的车轱辘菜、小蒿子。紧靠墙边的韭菜,也抽出暗红的两片窄叶。
  最先开花的是樱桃树,每个枝条上面都开着一朵朵的小白花,远远地看去,三根粗壮的树干支撑起的锦簇,就好像一个大花篮,很是耀眼。如果你稍微注意,你就会发现,在这些白色的点子里,也有几十朵大一点的白花,和鲜艳的粉花。那大一点的白花是李子花,那粉色的花是桃花。这些异样的花,我不用说,你也一定猜得到,那是我二叔嫁接的,从花势上来看,今年的果实也一定硕大饱满。
  又过了些日子,那棵高大的苹果树也开始开花,肥大的白花像棉桃一样挂满了枝头。去年结的几个苹果梨,熟了,奶奶不让我们吃;黄了,还是不让我们吃;最后随着叶片掉在地上,奶奶落泪了,她把果子捡起来,放到了冲阳的北墙边,看着它们一天天枯萎,一天天干瘪,那股浓浓的香气一点点消散。我直到现在,才觉得奶奶的心真的很苦,如果那几个果子被我们吃了,二叔的影子就不见了,而那些果子放在墙角,就是浓缩的二叔,奶奶每天都能闻到二叔的香气,二叔的模样就不会在奶奶心目中消失。   那么今年呢?二叔嫁接的苹果梨又开花了,过几天就能结果了,可是去了那边的奶奶还能看到吗?还能闻到吗?
  妈妈说,花开了,你二叔就要回来了。我半信半疑。我又去问爷爷,爷爷看看那满树的花朵,喃喃地说,是该回来了。
  可是,花落了,二叔也没有回来;挂果了,二叔还是没有回来。这个时候,总是能听到远处有隆隆的炮声,有人说,解放军要打过来了。
  果不其然。我二叔嫁接的果子半大的时候,听说古镇长跑了,高队长和固固头也跑了。最后,听说张大舌头也跑了,他上了歪脖子山,投靠了大扁豆。
  当我闻着李子的酸涩味一点点变得香甜的时候,我的父亲回来了,县城被解放军占了,又换了新的县长。
  但,我们全家人天天想着,夜夜盼着的二叔还是没有回来。

16


  看上去很美。当我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这几个字好像是大作家王朔当年很出名的一本书名,但我觉得用在这里真的很恰当。
  大团的白云躲在山的那一边,淡淡的峦气把一束浅蓝色的光折射在山腰上。透过树林带,是一片开阔的草地,鲜嫩的水草在微弱的阳光下,一片艳绿,在艳绿上面,不时拂过一片深绿,那是云朵在草坪上徜徉。和云朵一起慢慢浮动的还有一朵朵颜色,黑的,白的,红的,棕的,那是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它们追逐着风,追逐着白云,时而打个响鼻,时而看看山上。
  它们跟前的那两座山,一南一北,好像两个卧着的狮子,遥相呼应。我猜想它们应该是一对母子,母亲在南,头向北望,儿子在北,低下头颅好像在向母亲忏悔。山石裸露,即使是山草和树木也无法掩盖狮子的身形。一条小道,曲曲弯弯,让人无法看清上山的路,站在山上,俯首遥望,远处是环绕雅漠营子的河套,在绿色中眨着眼睛,好像水草玛瑙中的水胆,熠熠生辉。
  山崖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丁香树,苦涩的味道夹着清香。丁香树的苦味中不时有一股股的野花椒的味道袭来。
  这种迷人的味道打醒了一本书扣在脸上的小伙子,他悄悄地拿开有阳光味道的那本书,顺着花香一看,原来还有几个狼牙在碎石中,伸出肥胖的叶片。他不想吃它们,只是看着它们在阳光下,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他悄悄地坐起来,才发现在狼牙的边上,还盛开着一朵小红花。他知道这竹节一样挑起的伞叶,伞叶上直立的伞花叫石柱子,最喜欢长在贫瘠的碎石中。他这么长时间忽然觉得自己家的这座山真的很美。这种感觉在他小的时候,满山疯跑的时候,没有发现,长大走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发现,为什么再回到这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才发现它居然这么美呢?
  这让他想到了一个人,过去满大街跑的时候,也曾在一起玩,他只知道她很野,长大以后,他只觉得她很疯,出去之后见过许多女人,也没有看出她们和她有什么区别,现在他却豁然开朗,原来她就是碎石中的那朵石柱子花,带着山野的气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打亮你的眼。
  这么想着的时候,小伙子又躺了下去,重新把那本书扣在自己的脸上,闻着书香和花香,他真的暖暖地睡去了。朦胧中,他的鼻孔一阵阵发痒,他用手甩一下,那股痒不见了,他又有点困意,那股痒又悄悄地爬上鼻孔,他以为是杨揦子,猛地坐起身,一个女人的笑声,啼啼地传过来,小伙子一看,原来又是那个女人,这些天总是悄悄地尾随他上山。
  原来他并没有去认真地看她的面容,现在看起来,她真的就像那朵红艳艳的石柱子花,让人在百无聊赖的不经意间,发现她真的很漂亮。
  他坐直了身子,第一次让她坐在边上,两个人仿佛是刚刚到这来的观光客,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忽然,那个女人说,二哥,你看那上边,有一朵紫色的花,说着女人站起来,我去给你采回来,我知道你喜欢研究不一样的花。小伙子看看女人,觉得她并不像以前那样烦人,没有想到她对自己是这样的了解。他站起来看看那朵紫色的花,在高高的山顶,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那是一朵什么样的花,这种想法激起了他的欲望。可是,爬这样的山崖,是不应该让一个女人去爬的,他说,我去,你在这看着马。
  女人带来的三匹马和自己的三匹马都在草地上慢慢地吃着草。
  我去吧?我的手脚伶俐,肯定比你快。女人说。
  不行,我怕你毛手毛脚的把花弄坏。
  女人不言语了。傻傻地看着小伙子拿起身边的土枪(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这里时常有狼),窝手放在嘴邊,打个响鼻,正在吃草的一匹枣红马,立刻仰起头,向着他们跑了过来。
  为啥要骑马?女人满脸狐疑。
  因为我发现绕过去,再爬,比这边要近。
  噢。女人恍然大悟。
  其实,这个男人除了对那朵紫色的花,忽然有了研究的兴趣,他还多了个心眼,骑马绕过去,还可以在那边多呆上一会儿,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书,呆呆地看天,他想离这个喳喳叫的小鸟远一点,功夫长一点。尽管他今天忽然对她有了一点好感。
  他骑马起身的时候,速度很快,但绕过山脚,他就放慢了脚步,任凭枣红马在山道上信马由缰。
  那个女人看看草地上的几匹马,又看看眼前的高山,她真的比他爬山快,在这边,她照样可以上去,但她真的不敢去爬,真的怕弄坏了那朵紫色的花。她的脖子都抬酸了,可是还没有看到小伙子的身影。她坐下来,怄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尽管走得慢,但这座山真的不大,他的谎言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不久就站在了那朵紫花所在的山脚下。他背着土枪,开始往上面爬,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险,他就接近了那个目标。他往下面看看,他看见了下边的那个女人,还似乎听到了她的叫声。他再仔细看看,她的身边多了几个穿黄皮的人,他们把她围在中间,她在他们中间,捂着脸,在惊慌失措地喊。
  他忘记了那朵紫色的小花,迅速地往下退,他终于看清那几个穿着黄皮的人,原来是几个穿着破烂衣服的鬼子。他们不是都被大鼻子赶跑了吗?怎么在这个地方又出来了,他想起了自己背着的那杆土枪,如果自己先放一炮,鬼子听到响动,肯定会放下那个女人,落荒而逃,那个女人就没事了。   果然和自己的想法一致,那几个鬼子听到上面的一声闷响,放开了他们围在中间的女人,寻找着响声的来源,他们开始要跑。但最终的结果和他的想法有些出入,其中的一个高大的鬼子在跨身上马的时候,拎起了下面的女人,把她横放在马背上,其余的几个人也纷纷上马,向着北山口一溜烟而去。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三匹马和女人带来的三匹马,竟然成了这几个鬼子逃难的工具。
  追,还是回去报信?小伙子犹豫了。追,也是寡不敌众,可能連自己和这匹枣红马都会有去无回。不追,也许谁也不会知道他和她在一起放马,但怎么向自己交代,怎么向营子里的老少爷们交代?
  尽管他对她的印象才刚刚好一点,但她们家和自己家的事他是清楚的,他骑着马追了一会儿,他又犹豫了。停下来的他又好像听到了她的喊声,心里一紧,他不再犹豫,两腿使劲一夹马镫,勒紧缰绳,向着北面,箭打一样追去……
  这是我大致还原的二叔信中的内容。你们多多少少也可以看出我二叔的文笔还是很过关的。这些在大山上看到的景象有好几回都出现在他的日记本里,他不知道,我都已经偷偷地看了。
  这封五丫捎回来的信在我们全家人的手中传来传去,尽管我听父亲念过,但我还是想看看二叔的笔迹,但经过我们几个人的鉴定,这封信上的字,真是我二叔写的。
  那你们是怎么到了解放军的队伍里?我父亲对着五丫说。
  当时我吓坏了,我一心在等着二哥爬上山顶,去摘下那朵小紫花,可是却等来了六个鬼子。他们拽着我一个劲地疯跑,我知道我二哥一定也在后面一个劲地疯追。说来也巧,就在不知道跑了多远的山脚,站着不少的军人,他们截下了几个鬼子,我才知道这是东北民主联军的队伍。这几个躲在大山里的鬼子也是慌不择路,让民主联军没废一枪一弹,就逮个正着。联军的人留下了鬼子,却说让我们两个回家,可是我和二哥都想出去闯闯,都不想窝在家里了,民主联军的人就收下了我们,我们俩就加入了队伍。现在,二哥已经立功当了连长了,正和他的部队在打锦州,临分手的时候,他听说我们卫生队要打咱营子这路过,就让我捎回了这封信。要不然,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五丫的老爹早都跑了,他的几个哥哥都说她是丧门星,不怎么待见她,她也不想和他们废话,在和她哭瞎了眼睛的老娘见过面之后,就着急忙慌地追赶队伍去了……

17


  又过了一年,新中国已经成立一年了,我二叔仍然没有回来。但是在这期间,我二叔给我父亲来过一封信,告知我们他一切都好,他和五丫在一个部队,他现在都当团长了。已经和五丫结婚。他还打算等仗打完了就去省城找他的那个国高老师。他的老师正在一所农林大学筹建林果系,让我二叔去他那里读书,将来研究他喜欢的果树。这让我们家就好像过年,一片欢天喜地。
  火石大院里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老马头仍然在打磨他的鼻烟壶和小挂件,偶尔也去边里的集市去卖一点旱烟叶子,对付几个零花钱。当年就属他和马野合算,自己不但得到了张大舌头的仨瓜俩枣,现在,回来了,张大舌头也不敢朝他们要了。马野看着火石生意还是一直不景气,除了看看自己积攒下来的镯子,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倒弄驴。我父亲也曾推荐他去县城的学校去教书,但是都被他给拒绝了,因为他不想,像我父亲那么没出息,去当孩子王,他自从国高毕业,就接替父亲做祖传的生意,自由惯了,不想过那被人束缚的生活。
  张大舌头垒的那一圈墙,还没圈上驴,就早被人民政府给推倒了,拉走了,成了一堆垃圾。
  张大舌头和大扁豆也被解放军抓住了。固固头不但告发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而且揭发了他们杀死苏联红军的事,他们两个在街外的驴市被公审,吃了枪子。固固头揭发坏人有功,也回到营子里的老屋子生活。
  我父亲打算回县城那所曾经工作过的学校教书,那个学校的校长已经多次发出邀请,说是就缺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才,我父亲要是再不给人家面子,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那个校长的邀请,其实也是我父亲期盼已久的,只是这几年碍于爷爷的坚持,而很长时间都没有答应。现在,爷爷也不再强迫自己的儿子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对火石这门手艺就是烧火棍子抠耳朵——一窍不通,至于做火石这门生意,他更是兴趣不浓,祖上传下来的这门手艺,怕是要失传了,爷爷很是失望。我父亲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与其让它慢慢淡下去,也比葬送到自己的手里要强上许多。他这回是铁下心来要带我们一家子到县城里去生活,因为我也早到了应该读书的年龄,如果再耽误几年,我可能就真的荒废了。现在看来,我父亲不再瞧不起我母亲了,可能把相片里那个好看的女人给忘记了?还是我误会了我的父亲,我一直都不得而知。
  听到父亲的决定,我真的有些不情愿,因为我二叔还没有回来,我打算在这里等他,给他看着他嫁接的那些果树。
  我爷爷说什么都不想去县城生活,因为就他看来,没有把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再传给下一代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肖子孙。再如果离开自己的祖屋,那就更是让先人不齿,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的,那样,他百年之后,也实在没有脸去见他的祖先了。
  爷爷的固执,让我父亲很为难。

18


  那一年的春天,樱桃树和苹果树,在一场春雨过后,花,开得很是鲜艳,母亲说,今年你二叔就该回来了。
  但是二叔却还是没有回来。
   到了夏天,一件让我们想不到的怪事出现了,我二叔嫁接的李子和桃,都长了挺大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掉了下来,接着,叶子也黄了,枝条也死了。
   听到在雅漠营子看着老宅子的爷爷捎来的信儿,我和父亲回了一趟老家。我看着那还不能吃的果子,一阵阵地发呆。
   年底的时候,我们接到了县里的通知,我二叔在攻打海南岛的时候,牺牲了,和她一起牺牲的还有五丫。
   我看着父亲手中的阵亡通知书,再想想他们牺牲的日期,真的和李子桃子掉落的日子恰好吻合。
   多少年之后,作为国内一所知名的农林大学的资深教授,我对这一匪夷所思的现象,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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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  尽日南风似遗意,九疑猿鸟满山吟。  ——《听岳州徐员外弹琴》  1  一壶酒外终无事,万卷书中死便埋。  这两句唐诗读到之时就极为喜欢,其字句之外的洒脱和对人世的旷达令我动容。写这两句诗的人叫张祜,他的时代,大抵在唐中期偏后一些,属于是比白居易、元稹晚一辈的诗人。其时,帝国中兴的繁华如梦飘逝,不过这个和张祜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大概是唐朝诗人里面唯一没有当过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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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粉色  常玉是驱使粉色的高手。粉色的桃、玫瑰和菊,粉色的马、斑马和猫,还有粉色的乐器、女体……当这些粉色出现在常玉的画布上,一种新的关于粉色的秩序已然建立。他充分信赖它们,在它们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巨大的信赖关系。有时候,是那种叫粉色的色彩迫切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归属地。既然少女和天空属于粉色,那么,树叶和猫也一样可以属于它,甚至,让粉色出现在它之前绝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又有何不可。  因为常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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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叙,195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天涯》《作家》等刊物,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倾斜》〈诗集,2000年〉、《浮世集》〈诗集,2013年〉、《伪生活书》〈小说集,2009年〉、《在雷聲中停顿》〈散文集,2013年〉等多部文学作品集。曾获1995《诗神》年度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  朝向大海  朝向大海的有:  缓慢转动的塔吊、一个集装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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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董继平,1962年生于重庆,早年获“国际加拿大研究奖”,参加过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作家班并获“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后担任美国《國际季刊》编委。译著有外国诗集《帕斯诗选》《勃莱诗选》《默温诗选》《特兰斯特罗默诗选》等二十余部,美国自然随笔集《自然札记》《秋色》《野生动物家园》《荒野漫游记》《动物奇谭录》等二十余部,以及美国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另著有人文建筑随笔集《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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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梦见一头午睡的大象?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梦见?午睡?一头大象?还真挺有趣的。”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梦想吗?”  “当个领导人?还是给长城修瓷砖?”  “不是,跟大象有关的那个。你说你有一天有钱了,就从非洲买一头大象,运到村子里来,把它圈养在村子中央的高地上,让玩耍的孩子们抬头就能看见。”  “跟博雅塔似的,在北大哪儿都能看见?”  “你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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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怎么说呢?那一年,在李道看来就是个诡异的年份。27岁的他下岗了。小煤窑私采滥挖,挖出了水。水从老洞子窜进大矿的巷道,就把谢庄煤矿淹了。矿井淹了,他在矿上企管部那个管考核的轻松差事,也泡汤了。别人都忙着出去找出路,或是想着干点什么,李道却感觉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日子。  起初家里人也不管他。他更是乐得清闲。就借来一台录像机,窝在女友家的空房子里昏天黑地的一部部地看电视连续剧。他的女友徐静弄来一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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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息  整个冬天,他都保持一种节奏——每隔三天,打扫一次房间;犯懒时,每星期打扫一次。说是打扫,其实只是拿一块抹布,挨个角落里擦拭一遍,挥着扫帚将地板清扫几下。大部分时间,这间小屋子压根就不需要他的这样一种节奏,灰尘似乎也跟着冬眠了,它几乎干净得叫他无事可干。每天如此,是因为心里落了太多太厚的灰,需要一些形式来清除,譬如看会儿书,写几行字,挥动抹布和扫帚,目的都在于让自己感觉清爽明朗。  形式越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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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月在云中穿梭,风像是有了绳索…… 1  我和孙渔穿过那片深密的芦苇丛去南河游泳,一群鸟雀倏然惊叫飞起。孙渔回头看看我,诡异一笑。当我们脱光衣物欢呼着跳进河水,芦苇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孙渔没有听到那声叫喊。他一入水,便潜入水底,游向了对岸。我浮在水面,望着风中悉索可闻的芦苇丛,一阵慌乱。  孙渔抱着从王喜瓜地偷来的西瓜从对岸游回,我已回到岸上。那声凄厉的叫喊此刻依然萦绕耳畔。将西瓜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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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来了两个女人。是一对母女,上门织网的。那个母亲应该不到六十,齐耳短发,嗓音大,很会说话。女儿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话不多,鹅蛋脸,略显黑,说不上特别美,但总归是个姑娘,女孩子身上自然散发的青春气息,随着一颦一笑也像春风里的花枝一般摇曳可人。  她们住在巢湖边,除了善织渔网,还善讲故事。  那时我只有十一二岁吧,弟弟也才八九岁,正是一个恨不得整天睡在故事里的年纪。我们称呼那母亲叫织网奶奶,称呼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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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我讨厌和猪一起生活的日子。  雨水刚过,当阳光和乌云在天空中你来我往地撕扯了一段时间后,乌云到底扭不过,慌慌张张地让出了位置,跑得影都丢了。阳光就咕咚咕咚地跃下来,跳到屋顶上、篱笆下、院子内、田野里和我的身上,还有靠在栏干上滋滋吸收阳光的二花脸猪身上。  阳光下的江南依然湿漉漉的,随手一捏都是水汪汪的空气。  b  浦阳江的水已经泛起春潮,像个上了情的小伙子,蛮不讲理地在田野四处伸展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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