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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娘
又到了吃粽子的时节。
听着一种叫做“缸狗”的鸟在天上叫——“嘎呴,嘎呴,嘎呴……”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好像还不止一只,便醒了。突然发现奶娘已经起床,像要出门的样子,便问奶娘,现在几点钟,去哪里?奶娘说,太早太早,丫民,你睡,等粽子熟了,寄娘再叫你。我说,天还黑的,要陪寄娘去。于是,她捋我的头,说,好、好、好,小心跟着。
奶娘是去宅后自家的大竹园。她手握镰刀,走在前面,一边把斜长的秋柴枝割断,一边将拦路的蜘蛛网撩去,嘴里念着:丫民,路不平,丫民,当心跌跤……黑咕隆咚走完一段路,奶娘停在一棵長满宝剑般叶子的植物旁,慢慢蹲下,小心翼翼地挑选周边的老叶,割下三四片,从其中一片撕下一长条,捆起叶子,手指扣住,拎起就走。道路显点亮色了,但时间仍然很早,好像记得奶娘说才四点半,她要赶在七点前让我上学的。
回到屋里煤油灯下,奶娘将割来的叶子一片片撕开,竟成了一根根麻线(后来才知那叫剑麻)。然后,从木盆里抓起三四片苇叶,互叠着展开,卷成喇叭口,把白的糯米、金的粟米、红的赤豆、青的鸭蛋分别装进去,再弯折苇叶封口,另抽一叶做封口帽子,牙齿咬住麻线一端,绕起来,将粽子捆扎绑定。一个个玲珑小巧的宝塔粽、三角粽、斧头粽、关门粽就林立于木桌上了。接着是烧煮……
看着奶娘忙这一切,我不觉在竹榻上睡着了,是奶娘用热毛巾帮我擦脸才醒来的。奶娘在竹榻前放置了一张方凳,上面是一个茶盅,茶盅里有三个水潽鸡蛋,一把调羹,热气腾腾的。奶娘笑眯眯说,丫民,趁热吃,等一会我送你。可是一眨眼又说,再待两天好?读书你是跟得上的。我摇摇头,执意要回去上学。奶娘指指方凳旁的一个篮子说,那你快吃。
篮子里显然装的是粽子,满满大半篮子我拎不动,奶娘全程拎着,走了两公里左右,直到离我自己家十几米的地方才放下,看着我双手半拖半提进了家门。而当我回转身来请她到家里坐坐时,她已经走老远了,几次回头,几次招手。
那时节,奶娘家境还算殷实,尽管有奶姐、奶弟、奶妹四个孩子,但有奶爸竹匠手艺养家,温饱有得保障。奶爸一米八的个子,魁梧壮硕,膂力过人,会编制竹席、大小竹篮、簸箕、筛子、筲箕、饭篮等竹器。我看过他劈篾,刮节、开竹、分格、破层、抽篾……娴熟而干脆。他劈的篾分四层,头青、二青、头黄、二黄。头青、二青用来打竹席、编筛子、做精致小羹篮,头黄夹杂点二青去做大篮子,而中篮除了底角附近用点头青篾外,其余全用头黄、二黄。一根篾竹做到头,一点不浪费。秋凉时候,奶爸还背着一张木制大弓,走家串户去做弹棉絮生意。冬天了,就去大河小沟蹚鱼、摸鱼。据说,奶娘奶我那时,奶爸天天傍晚掮着蹚网捞鱼摸蟹,熬汤给奶娘喝,催生奶水,以保证我的营养。家里尽管孩子多多,可奶爸、奶妈对我却赛过亲生。每年寒暑假或过年,总要叫我去他们家,有时是周末。到了,就“丫民、丫民”不停叫,不停张罗,好吃好玩的都省给我。记得我当时喜欢玩“扯铜板”的游戏,奶娘就把祖上留下的二十多个清朝铜元、一大把有方孔的圆钱,偷偷塞进我衣兜让我带回家,奶姐妹和奶弟弟一个都得不到。
痛惜的是,那年秋里,奶爸出去为人打竹席,回来路上遇上雷暴雨,光膀子淋个透,得了伤寒,不出三个月就过世了!奶娘哭晕过去,怀里还抱着刚出生的最小的奶弟。大殓那天,人们把奶爸装进棺材,要盖上棺盖,我挤在头里,死活不让,痛哭不止。最后被人拖开了,只听人们在议论:“这个奶儿子那么有亲头,将来一定有出息!”
“有亲头”的奶儿子,对于以后奶娘拖着五个孩子生活的状态一无所知,好几年没了往来。一方面是“文革”导致父母病的病、疯的疯,家境窘困,要做家务;另一方面,是知道奶娘日子难过,不想去麻烦她。
奶娘那边的音讯几乎断了,只听说因为日子艰难,把排行第四的妹妹送人了。可是不出一年又退了回来,说是本家生出个儿子,这个养女不要了。
一日,又值端午临近,我在宅后的沟沿旁摘芦叶,忽然发现北边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中年妇女,走近一看,似曾相识。我正在纳闷,她却睁大眼睛叫起来:“你是丫民?丫民,认不出了,小伙子了!”我呆在那里,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称呼我“丫民”,把我名字的读音读偏了的人,就是奶娘!由于多年未见,我不知道该称呼眼前这位又瘦又黑满脸皱纹的妇人什么,想叫寄娘,又想叫奶娘,慌乱中竟叫了声“唔妈”!
奶娘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双手遮着脸说:“丫民,寄娘不配做你唔妈!”
我好窘呀!竟然忘了该叫她“寄娘”。我问奶娘去哪里,她告诉我,去已经出嫁的二女儿家,叫二女儿回娘家帮助照顾三个弟妹。我又问她干啥去了呢。没想到她轻声告诉我:“蠢来咯,说不出口。伊特(他们)说我腐化!民兵团叫我自家到公社去,要我坐监牢!”
啊?“腐化”!这在乡间叫“轧姘头”,就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专称,男女双方都属于“三打兵团”专政的对象。奶娘竟然有这样的事……
奶娘急着走远了,没有回头,不像当年提着粽子篮送我回家那样,慈祥可亲。而我也不像当年依恋着她,好想她多多回望,多多招手。我的心里倏然升腾起一种羞辱和厌恶感来。
没几天,父亲从公社打探消息回来说,奶娘是被邻队几个老头骚扰、纠缠得没了办法,他们白天上门进屋赖着不走,晚上拿着长竹竿从窗子外捅到奶娘床上,逼她就范。无奈之下,才从了一个王姓的老头,以干父女相称。那老头常给奶娘一点零用钱花,还拿点蔬菜、鱼肉之类的给奶娘的孩子们吃,帮助打理家务和农事。后来我父亲找了公社书记替奶娘说情,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世世代代历来如此,就不要上纲上线了,她才免了皮肉之苦和牢狱之灾。
不久,奶娘家又传来一桩糗事。最大的奶姐姐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姐夫,在一个社办企业做装卸工。突然有一天,说他被诬赖偷了人家六百元,他死不承认。奶姐就找当事人评理,说她老公一向诚实本分,决不会做这样肮脏龌龊的事。还信誓旦旦大包大揽:如果是她老公偷的,一经查实,加倍赔偿。没想到,一群男人在奶姐夫的内裤裆里找到了那六百元。大姐姐一羞、一急,当场心脏病发作晕死过去,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一命呜呼! 奶娘托人来报丧,我说什么都不肯见奶姐姐最后一面。尽管脑际闪过她亲热地一遍又一遍呼喊我“小弟、小弟”的声音。我认定,我已经当上教师,不屑也不该出现在这种不光彩的场合了。
奶娘的“劣迹”,奶姐的羞死,一度让我背上了“耻辱”的包袱。我会用“反正不是直系亲属,只是吃了几个月奶,也是给钱的”为托词,决定不再理会这门子亲戚,我有更崇高的目标要追寻,精力和时间有限,断就断了吧!
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新约》里一则故事,说蒙大拿城里有个同圣母玛利亚同名的漂亮女人,由于恶魔缠身,变成了一个荡妇。她自己也厭恶自己的行为,就去找耶稣:“可怜我,请帮助我!”祈求耶稣清除她满身的污垢和罪孽。她拿了盛满香油膏的玉瓶,走到耶稣背后挨着他的脚哭泣,泪水滴湿了耶稣的脚,她便用自己的秀发将其擦干,并用嘴亲吻干净耶稣脚上的泪水,把香油抹上。耶稣看透了她的内心,发现了她那渴求洗涤的灵魂,便恕免了玛丽亚,让她皈依圣洁。在场的人们不解耶稣为什么要宽恕这样的淫荡之妇。耶稣说,因为她的爱多。
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奶娘!一个净农户寡妇,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就靠一两亩地养活五个孩子和她自己,她那青灯孤影的每个晚上是如何熬过来的?她那孱弱的肩膀是如何扛起谁都难于扛起的重荷的?是什么力量支撑她顽强地挺过来,把五个子女拉扯到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她完全可以早一点再嫁出去,却一直守寡到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还不是因为她的爱多吗?她爱她的孩子和家庭真正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为了孩子,什么都可以付出,甚至于自己恪守了大半辈子的尊严!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认识、情感钻进了误区。
为什么奶娘为你包粽子,给你古铜币时,你就觉着奶娘千好万好高大又慈祥?而由于生活无着落,孩子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情况下,有了这样无奈被迫的选择,你却厌恶又躲避了呢?同样是爱,一种是有能力的举手之劳,而另一种却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奶姐姐这样怨愤而死,你也无动于衷,置若陌路之人,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你就不能随和大气一点吗?你就冷漠到绝情绝义、翻眼不认人的地步?你这是虚荣心在作怪!自诩纯洁不同流合污,怕习惯势力嘲笑你、看轻你才是你的原始动机。漠视奶娘家的冷暖死活高驰而去,她毕竟是奶过你的“娘”啊!她毕竟是多少恩情加你身上的大姐啊!像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里写的那样,面对车夫和摔倒的妇女,要榨出皮袍下的那个“小”来,你就没有吗?你的冷漠是一种错,你的虚荣是一种恶,你藏着的那个“小”是更为虚伪的罪孽!
不是说“天赋人权”吗?这个“权”是指生存需要的一切权利。不管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生存自有生存的法则,它不是以某人的喜好或某些特权阶层的说教来运行的,生活的多样化和生命的不屈不饶,定会有它自己的逻辑!
奶娘是无辜的,她需要有生存的权利。
接下来的岁月里,尽管我每年带着夫人去看望奶娘,给她一点小补贴,但在内心深处一直有着愧疚负债的阴影。而奶娘一如既往,见了面总是问寒问暖,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健康,工作是否顺利,孩子是否出息。她拉着我的手不放,硬要烧枣子煮鸡蛋给我们吃,还叫来小儿子把鸡蛋、赤豆、糖糕、白米朝我车子里塞。她嘴里说着我曾经想说的话:“就吃了几天奶,你父母又付了钱。丫民,我不好意思的。”真让我羞愧难当!每次分别时,她总是含着泪水,站在路旁看着我们的车远去,久久挥手,反光镜里映着她苍白的头发,伛偻的身躯,好几回,我都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