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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简介:
山西人。生于1976年。
19岁开始在湖南人民广播电台主持《夜色温柔》节目;
22岁到北广学习电视编辑,并在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节目。现为《东方时空·时空连线》主持人。《新闻调查》栏目出镜记者。
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活着,这并不羞耻。我以前只是能接受这种活着,但是我现在赞美这种活着。
上学的时候,我是那种既不聪明也不反叛的人,裹在人群里面,能够得到表达自己的机会很少。
小时候,我是一个比较寡言的人,不太会表达,看到别人也都是很羞涩。比如说,我在路上看到邻居或者熟人过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躲在角落里,等人家走过了,我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打招呼。那时候,如果要让我单独去公共场合,我做不到。
到了高中的时候,我更沉默了。我没有朋友,拒绝跟别人交流,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每天最晚一个进来,最早一个走。我对人群比较反感,对他们说话的方式还有谈话的内容都很敏感,他们聊的东西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比如,我清楚这两个人本来是彼此仇视的,但是一见面,他们却满脸堆笑、寒喧。在我眼里,这是很丑陋的,我就觉得很难忍受,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
那个时候,我经常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到山里去,我妈妈觉得很奇怪,这孩子干吗呢?她还跟踪过一次。我在房间里种过苔藓,因为山西是一个很贫瘠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什么植被,河流很浑浊,更谈不上什么花了。只能挖苔藓回来,把它种在盆里面,起码能看得见一些绿色。
其实,像我这个状态的小孩在世界上最多了,我们在学校里,既不是特别聪明,特别出色的,也不是落后生,我们裹在人群里面,能够得到表达自己的机会最少,因为我们既不可能像落后的孩子那样招人讨厌和注意,也不可能像优秀出色的孩子那样得到那么多的表扬。所以,我们更多的是沉默。
但是每个人都渴望能表达自己。我那个时候写日记,我在日记的扉页这样写:能够呆在一个最静寂的角落里,但是能听到最热烈的声音。
当年,我妈妈经常跟我姥姥说:这孩子长大会不会有问题,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跟抽象的人交流比跟具体的人交流容易多了,受众是最好的雇主,他们最公平。
我第一次在许多人面前表达自己,是通过一个职业的方式来完成的,而且面对的是抽象的人群。
在19岁的时候,我开始接触广播,这是我踏入传媒的开始,我发现了能表达自己的最初的一种方式,而且从发现我的方式之后,我就决心不再脱离它。因为它让我知道了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什么。
1990年,我考上了湖南大学,是会计专业。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多人都会选择读会计专业,这个专业好像也很适合女性,不会有太大的风险。我却很难应付得了这门功课,整个的学习过程给我的自尊心带来很大的挫伤,我觉得我已经够努力了,但是我永远不能有我的同学们那么好。
在那以前,我惟一的跟外界交流的渠道就是听收音机,我妈妈给我买的“红灯”牌录音机,能听到 “亚洲之声”这样的电台。我羡慕里面说话的人,人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外人说话,我觉得非常亲切。我写信给他们,内容大概是很喜欢他们,感谢他们带给我安慰。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被邀在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做一档节目,我自己写的文字,然后加上我自己喜欢的音乐,我用了那个年龄能够想到的所有好方式去做,效果还不错。那个节目做了三个月,这个过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跟一个抽象的人去交流,要比跟具体的人交流容易得多,而且要贴近的多。从我做节目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只需要敞开内心就够了,非常简单,我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大众是最好的雇主,他们非常公平,付出多少,就得回多少。慢慢的,我开始建立一种对人群的信任。那个时候,我还在学校,我对学生时代没有任何眷恋。因为我过的是一种集体生活,人际关系当中,永远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社会因素。幸运的是我在学校后半时期的生活全都寄托在工作上了。
在我最初工作的那三年:我只做我的事情,其它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我也没有热心去跟更多的人交流。我的节目从来都被评为最差的那个等级。因为可能我从来没跟领导去谈过,说我这个节目是怎么难做出来,没有沟通,他们都认为我的节目是最容易做的。
对我来讲,所谓的寂寞,或者没有人理睬,都是太习以为常的事情。那时,我一个人在长沙工作,我听不懂这个地方的方言,没有任何朋友,在这个城市的边上租了一间房子住。在这个城市,我惟一可以赖以生存的,就是这个工作,除了它,我没有别的任何愿望。
我做了一个减法,把那些多余的姿态,无用的情绪都减掉了,生活简单了,生命却丰富了。
让我真正从自我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就是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栏目做出镜记者。在报道SARS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有一个很大的变化。
《新闻调查》把我的自我意识降到了最低点,做记者是能够让我做到忘我的程度。以前在演播室做主持的时候,我得很刻意地问自己:今天妆好吗,衣服得体吗?现在做记者了,采访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上很可能沾满被风扬起的土,但没有关系,我不介意,我相信电视观众也不会介意。做主持人,总感觉自己是盆栽植物,免不了自怨自艾,而做记者,感觉自己就成了一头被放回森林的野兽,突然就强大了。
我经历并报道了SARS的全过程,我变得相信别人,我相信那些搞防疫的,相信那些医生,他们是很寂寞的,他们能得到什么呢?得不到什么。
SARS捣乱的时候,我因为去过危重病房采访,被隔离在酒店。酒店下面一个有篮球场,第一天,我从窗前望去,都是年轻健壮的男孩子在打篮球,看到他们我感觉特别镇定和安慰; 第二天,没有人了,看到的是他们晾的衣服;第三天衣服也没有了,篮球场变成了一片死寂;到第四天,酒店通知我们说:对你们的服务已经停止,然后所有的服务生都撤走了。宾馆的门口拉了隔离带的,不允许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有专用电梯,电梯里面只有我们住的那个楼层的灯是亮着的,其它的全用木板封上,因为我们不可以到其它的楼层去。那个时候,车行驶在北京,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见过那样的北京。就觉得北京像一个被煮沸的锅一样,被盖子盖上了。真不知道怎么就遭遇了这么大一个事儿呢?那个时候我想:要是我能再见到我的朋友,我一定要紧紧地拥抱他们。
有一天晚上,从病区采访回来,我在房间洗脸,闭上眼睛,涂洗面奶的时候,那个瞬间我感觉好像被死神抚摸了一下。睁开眼睛,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人的大脑皮层里会分泌一种叫“力比多”的物质,它会让人产生愉悦感,让你去工作,恋爱,让人上瘾。我以前老觉得生命有时候就是个骗局,好像生命就只是为了分泌一种叫“力比多”的物质。但就在被死神抚摸脸的时候,我就突然明白,那个“力比多”就是生命本身,而在此以前我一直否定生命的意义。但在面对灾难的时候,你必须调动全身所有的机能和细胞去活着,你的生命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以前我就会觉得这很卑微,现在看来却是特别庄严。其实余华很早已经说过,他说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活着,这并不羞耻。我以前只是能接受这种活着,但是我现在赞美这种活着。
SARS逆转了我自以为不可逆转的性格。有些人我从前根本不会去交际,认为他们属于另外一部分,但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感情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每一种都无可厚非。
我做了一个减法,把那些多余的姿态,无用的情绪都减掉了,生活简单了,生命却丰富了。以前我总是跟自我在一起,现在,我知道我跟很多人在一起,人应该跟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