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青记

来源 :长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yqzha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不像北方话,谭州话里没有“爷”。人老了,一律喊“爹爹”,读音类似于发嗲的“嗲”。
  要说“嗲”,这就不酷了,没气场。
  谭四爹却不在这个讨论范围内。他总是威风凛凛,目不斜睨。
  四爹喜欢搬一条横案、一把太师椅,在后院中央坐定。藤蔓环绕,紫萝和爬山虎纠缠在一起,顺着墙到处爬,盛夏时节,半墙暗香半墙青。
  暑气见涨,老爷子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穿一条麻布短裤,趿着拖鞋,在案前站定。七十有二,双目炯炯有神,瘦筋筋的,力道藏在枯皮下面。斜对门的邻居亦得,总是要奉承两句:四爹健旺!
  小戚早已摆好笔墨纸砚。四爹取斗笔一支,在砚台上重舔一口,饱蘸了墨汁,捻、转、悬停纸上。
  低眉,闭目,深吸一口气,凝神半晌,等到微风穿了墙,透过爬山虎和藤萝的间隙,把门口这条辣椒巷的味道吹入鼻息,他才缓缓睁眼,喉咙里长长拖出“嗨”的一声,笔走龙蛇。
  片刻,纸上舒拳展腿、飞檐走壁四个大字——
  辣椒炒肉!
  不是颜柳欧苏,不讲行楷草隶,入不得方家法眼。小戚过来看字,然后大呼小叫,一路跑向后院的厨房:“四爹今天兴致好!”
  谭四爹面无表情,撕了纸,收了墨,背着手,踱步往厨房而去。
  他要去炒菜了。
  谭宅,辣椒巷上为数不多的深宅大院。昔日的高门巨槛,如今破落了。门板斑驳残缺,漏风,好歹還能关上。宅子三进、两厅、七厢,本来分前中后院。前院东西两厢,东厢紧锁,不容生人出入,是四爹的住处;西厢改成了餐厅,只摆一张八仙桌,房名“西厢记”。名字是小戚翻书找的,四爹不置可否。
  后院改成厨房,聘了两个帮工,有事来,完事走。院子的破败与前院保持高度一致,但满园花草,郁郁苍苍,尤其是一畦辣椒田,引人窥目。
  四爹喜静不喜闹,所以小戚从不敢造次。否则,这一畦辣椒田,只怕是要围上铁栅栏,收门票,让人参观!
  为何?因为整个谭州城都传说,没有这小小一方辣椒地,就没有谭宅私房菜的赫赫声名。
  谭州人无辣不欢,城里一条辣椒巷,更是被艳红的辣椒粉雾笼罩。三百年来,老街上的住家,什么样的辣椒没见过?无论是土生土长的,还是远渡重洋的,都过了一遍口舌。烧过、灼过、爱过、恨过,最后征服了、满足了,成了传统。这群人,是一杯茶都恨不得放一撮辣椒粉调味的,唯独服了谭四爹的辣菜,提起来就禁不住口水汩汩而出。
  都是用辣的高手,辣椒巷人家,却百思不解,那一畦辣椒田里的辣椒,是怎么炒出那么好吃的菜?让人不念沧海,不看巫山,只恨某天墙根过,啜吸了那么一鼻子,就误了终身!
  “好在四爹不做辣椒买卖,要不这一条巷子的人都别活。”亦得很庆幸。
  亦得的堂客有点眼红:“这一根辣椒卖出黄金的价,物价局的不管管?”
  亦得横她一眼:“你懂个屁!”
  她确实不懂。谭四爹的辣椒宴,是辣椒巷里一块牌。慕名来吃谭宅辣椒宴的饕客络绎不绝,带动了辣椒巷的人气,也带活了巷子里的辣椒生意。
  饕客们从走进巷子起就开始咳嗽,打喷嚏,流眼泪,掩住鼻子,暗里却一个劲地叫爽。饕客们被辣椒虐得心悦诚服,呛得五体投地。越是难受,越要排长队,天天排,等着吃谭四爹的辣椒,蔚然成风。排队期间,少不了带几斤辣椒巷的辣椒回去——有点“到此一游”的满足感。
  辣椒巷易到,辣椒宴不易得。谭宅不是天天营业,四爹也并非见钱眼开。他每每在院子里默神,然后写字。老客人都知道这个规矩,等着小戚出来通报。如果写“辣椒炒肉”,那这个队排得有盼头;如果写“明月清风”,就没戏了。
  随着年岁见长,谭四爹炒辣椒,越来越随机。而城里有钱人越来越多,于是物以稀为贵,谭宅成了身份、人脉甚至运道的象征,价格反而看涨——谭宅是贵的,贵不在钱多,在于有钱都吃不到。
  这并非小戚有意饥饿营销,是他一片好心。老爷子耄耋之年,小戚心疼,也不忍让老爷子再沾阳春水。但私房菜又有不得不开的好处——它是这座老宅的金钟罩铁布衫。多年前谭州拆迁,谭宅入了规划,一夜之间,老宅子后院变成一片废墟,“三减一得二”。眼看着要“二减一为零”,老饕们急了眼,二三十号有头有脸的人物,挺胸拦在挖掘机前面,誓死不让钢铁巨兽入侵辣椒巷。
  “这是城市精华!”“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犯法!”哪方的菩萨灵,就许哪方的愿,硬是让喧嚣一时的拆迁行动,修改成仿古一条街的建设蓝图,最后不了了之。饕客一高兴,给四爹送来一只厚厚的信封,点了一桌辣椒宴。四爹龙飞凤舞,“辣椒炒肉”四个字,高高飘扬。
  老巷子得以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全部仰仗谭四爹手里那一柄锅铲啊!而巴望着拆迁暴富的亦得堂客,狠狠地嘟哝:“挡我们发财,赚他的棺材本吧!”
  可是,城市的喧嚣也好,饕客的热捧也好,小戚的心疼也好,亦得堂客的不满也好,谭四爹都听不见、收不到。每天,他就散放那精瘦的身影,在院子里踱步、默神、写字、炒菜。他从来不试菜的味道,炒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却从未失手。世面见得再广的饕客,也会在这样的饭菜面前吃到涕泪横流——首先,到底是尝到了这份滋味;其次,想再尝之,只怕已经没有概率了。
  缘由大家心知肚明:四爹老了,那一身厨艺没有传人,吃一顿、少一顿。

2


  后院是四爹的秘密花园,更是小戚的得意之作。
  高中毕业后,小戚没考大学,给四爹打下手。他炒股风投一概不懂,既不上网又不看报,但拜四爹培养,有一条好舌头,知咸淡,辨甘苦,吃着四爹的饭菜,心眼活络。有朝一日,在老旧宅子前门挂了一块小招牌,上书“谭宅私房菜”,怂恿四爹做起大厨。低调,不声张,却埋头踩出一条生财之道,从此清苦岁月一去不复返。   平常,小戚跟着四爹浇辣椒田。这一畦辣椒长得跟四爹一样健旺,地盘不大,却个个虎虎生风,血气方刚。难怪外人分不清,究竟是这地里长出的辣椒好,还是四爹有锦上添花之功。小戚从未见四爹种辣椒有秘方,但老爷子对这片地呵护备至,如同亲人。小戚只感慨:货真料实,手艺超群,这辣椒是物华天宝,谭州城人杰地灵。
  俗话说,食色性也,但能把所有人吃得欲仙欲死的谭四爹,也能把人吓得心惊胆战。不要说谭州城里不相识的陌生人,就是辣椒巷上老街坊,都怕四爹。
  老头子深居简出,不苟言笑,时而威风凛凛地瞪着一双眼睛,时而闭目养神一般垂着眼皮,像一棵行走的枯树,想搭讪都找不到话题。他不打牌,不玩陀螺,不聊天气,不养猫狗,不跳交谊舞,不和老太太眉来眼去。老邻居私下不满:四爹爹威严有余,亲和不足,脾气粗得很,难怪单身一辈子。
  十多年前,曾经有三姑六婆想给四爹牵线做媒,介绍老伴,一推门,见到四爹坐在院子里,静默不言,眼神发直,就觉得后脊发凉,阴风习习,忙装作走错了门,扭屁股就撤。即便是花了大价钱来吃辣椒炒肉的食客,也但见厨房里如沐春风,四爹的脸上仍是飞霜覆雪,不好意思聊股市房价,市井凶杀,默默地品完辣椒炒肉,跨出谭宅的门,才敢继续高谈阔论。
  亦得的堂客开玩笑说,知道的人,就说四爹这生意做得讲究、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亦得听在耳里,瞪一眼堂客,但心里还是很以为然的。
  作为唯一一个随时随地能吃到谭四爹饭菜的人,小戚是不怕四爹的。与四爹如影随形,看着门外食客望穿秋水,小戚有了特权阶层的自豪感,恍觉“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这特权并非与生俱来。小戚七岁前,四爹也从不给他吃辣椒炒肉。在丁点儿大的小戚眼里,四爹爹也总是吹胡子瞪眼睛,吓人。
  有一天,小戚從门外踉跄回家,鼻青脸肿。四爹看在眼里,没多问,继续翻辣椒田。小戚气鼓鼓地不说话,直到傍晚,四爹喊他吃饭,他才冲出来。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
  对于自己的身世,小戚很清楚。他是被四爹捡回来的,从不知父母是谁。四爹并不宠溺他,跌了,撞了,任他嚎啕大哭,哭累了,四爹就递来一双筷子,“吃饭!”
  “吃饭!”看着气冲冲的小戚,四爹把碗筷摆在他前面。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小戚又重复了一遍。
  “找什么鬼!吃饭!”四爹正色道。
  “街上的人说我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我不服,他们就打我!”小戚扬起脸,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
  刚才还喷火的鼻息里,渐渐溢出湿气,小戚的眼睛闪烁起来,牙咬得邦邦响,嘴里却忍不住漏出了“咿咿”的泣声。
  “我不恨那些大孩子,我就恨把我丢掉的那两个人,我还恨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找!”小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个字都在爆炸,每一个字都在造反。
  四爹听到这话,把筷子一板,碗一顿,一个嘴巴抽来,“啪”!
  小戚心里那只懵懂又愤怒的小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它仿佛置身雾气弥漫的十字路口,四野茫茫。委屈,凄惶,迷惘,觉得全世界都欠它这一只,于是心甘情愿地做个小王八蛋,气势汹汹地要在太岁头上动一把土,毫不犹豫地向生命中唯一的靠山宣战,仿佛哀艳的战火烧过之后,那滚动着盈盈泪珠的离离草原,才是新世界的开始。
  谭四爹的院子里,破天荒地有了第一次啼哭,第一次喧嚣,第一次生命狂野的嘶喊,第一次生气勃勃的躁动。一个七岁孩子可以点燃的世界,竟然如此阔无边际,这爆烈的脾性究竟随了谁呢?
  大概是为了收买人心,或许又是为了稳定局势,也可能只是烦了一个孩子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就在那一夜,小戚第一次吃到了谭四爹炒的辣椒炒肉。
  几乎是这盘菜一上桌,小戚释放出来的那只小猛兽,就在眨眼间驯化了,老虎变成猫咪,独狼变成家犬,准备豪哭一场的小妖怪,现出了七岁孩童的本心,红肿着眼睛,抽泣着,一颤一颤的,又好奇地盯着眼前这盘菜。
  “尝尝?”
  谭四爹给小戚换了一副碗筷,郑重其事地摆在孩子面前。
  小戚还想抵抗一下,眼珠一转,看着四爹。
  他好像看到一尊石佛的脸微微颤动了一下,这简直是七年来从未有的奇观——四爹居然努力地要笑一下。
  孩子惊异着,感叹着,就在那一秒钟,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挨这一巴掌,又为什么哭。
  嘴里只有辣椒炒肉的香味。精神上的洪水猛兽退去,就要重建口舌胃肠的家园,小戚饿了,从未这么饿。辣椒炒肉,成为他人生中饥饿的启蒙。
  谭四爹把手放在小戚的肩膀上,“吃吧,吃吧,长大,长好,人模人样的,我就带你找他们。”
  老爷子把小孙子搂起来,紧紧地搂着。小孙子满门心思却仍在那盘菜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棵枯树,居然也能映出星光。
  “辣不辣?”
  “辣!”
  “好不好吃?”
  “好吃!”
  夜色温柔,蝉鸣隽永。
  多年以后,小戚一见到辣椒炒肉,仍会想起那个夜晚。他在这种味道里开启了成长模式。吃了十几年,本该腻味得想吐,但只要闻到那种气味,他又兴奋得如同一亲中学时代校花金瑜芳泽——
  小戚的形容词捉襟见肘,见到金瑜,他连“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类陈词滥调都搜刮不出来,只觉得,那感觉,就同饿极了的时候,忽见四爹炒出的一盘辣椒炒肉。
  他偶尔想:一个粉雾疏离的清晨,一处人迹罕至的街角,一尊甩手游荡的谭四爹,就这样和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相遇。自己腮边,可有信物家书?多年之后,凭什么和那面目模糊的血亲相认?
  “想那么多做什么!”四爹鼻子里哼哼,“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这老东西!”
  小戚又得哄上老半天。
  越长大,小戚就越留意四爹的一举一动。比如,他常常在后院的太师椅上入定,睁开眼的时候长吁一口气,却显得心事重重,好像灵魂飞到某个时空里,经历了一次漫长而疲惫的旅行。又比如,他的书法看似没有章法,但小戚越看越喜欢,疏密浓淡,相得益彰,直直把人的视线勾进去,顺着笔画游走,逃不出来。   当一个孩子懂得睁开眼睛看世界,看看身边人的一言一行,那就意味着他知了人事,有了喜忧。但小戚有的始终只是“困惑”二字。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离开这栋穿风漏雨的宅子,但好奇心让他留下来。饮食起居,照顾周到,只为了一个答案:爹爹那双浑浊的老眼,究竟在看些什么?那枯皮一般的面孔背后,又是一个经历过怎样冒险的灵魂?

3


  徐大师的“战书”,在这一年的仲夏送到了。
  大师是餐饮界殿堂级高手,他不会轻易挑战民间。但毕竟树大招风,更何况两棵大树?这一仗,是徐大师在电视台的老同学策划的。
  老同学是省台的领导,诚挚的三顾茅庐,闪亮的节目招牌,还有美丽的合约数字,打动了大师的心。
  “不要以大欺小,要低调!”他对老同学说,“做美食,食在舌尖,美在心头,心美,方味正。”
  大师不愧是大师。
  “可一山不容两盘辣椒炒肉哇!”领导也不愧是领导。做新闻出身,层次很高,很会抓新闻点。
  大师沉吟了一下,又瞥一眼合同,“老同学啊,我可是看在你们平台够大,家乡媒体啊!”
  四爹可不管是不是家乡媒体,只要是拿着相机、举着话筒,一概关门谢客。
  省台总有他们的创意和门路,一个电话,找到了小戚,“你不答应就代表你■,这个时代,可以装,但不能■■”这话是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的。
  小戚不认,又不敢给老爷子做主,只答应铺上笔墨纸砚,探探老爷子口风。
  那个下午,满墙殷绿,光阴正好。四爹潇洒挥毫:“辣椒炒肉”。
  四爹从来不■■
  徐大师就这样,一身雪白的厨师装,穿过了辣椒巷红艳艳的辣椒雾。这身行头,是向电视镜头妥协的结果。老同学说:“现在人们都看标签,拿把吉他就是民谣歌手,戴个眼镜就是知识分子——物以类聚,人以标分。”
  想想也对。烈火烹油、溅血飞花,当年京城单挑八大菜系顶级大厨,十面埋伏的烽火岁月都经历过,五关六将的血雨腥风都舔尝过,徐氏辣椒炒肉奠基的王朝却骤然崛起,他可不怕什么。
  跨步走进谭宅的徐大师,目光直视前方,但余光扫描到,有两个机位在运行着。他不怕同行,更不怕镜头——在大会堂开过会,在外国人面前献过技,在明星大腕的豪宅讲过课,他会怕这个?
  光阴像那盘中餐一般,风卷残云地被收拾了,但大师依然觉得自己宝刀不老,他膝下的四海门生也都这么认为。
  但当谭四爹信步走出来的时候,四目相对,徐大师还是震动了一下。
  他以为这一辈子再碰不到这样的眼神。那种眼神,曾经在照镜子的时候见到过。少年时,他就告别了父亲,背着两把菜刀,独自闯荡江湖,走南闯北,遍访厨艺。齐鲁的火候,扬州的刀工,川渝的泼辣,潮汕的奇巧。他做过配菜工,偷师学艺;和厨师们打过架,被菜刀架过脖子;招惹过餐馆的老板娘,也拜过穷乡僻壤的老妇人为师。
  他最难以忘记的味道,是路上风沙的枯涩;最容易想起的感觉,是饥肠辘辘的蛮强。离家千里之外,孤独的时候,他用菜刀做镜子照照,眼睛里有一种穷凶极恶的饥饿感,他就放心了,明朝醒来上路,又是一只饕餮。
  大师很难相信,昔日少年时的那种眼神,在眼前这个七旬老者的脸上,炯炯生辉。
  四爹那双眼睛,是沉默的,也是淡定的,是饱满的,也是深邃的,甚至是游离的,像是藏着什么杀招,磨刀霍霍,寒光戚戚。
  大师微笑了一下,心里有了杀机。对于一个手艺人来说,这是再兴奋不过的状况:年过半百,功成名就,菜刀之下,皆为枯骨。你以为味蕾可以提前退休,脑满肠肥地挥霍下半生,忽然一块好肉飘然而至,手痒,心痒,像老色鬼见了绝代佳人,那颗征服欲暴涨的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
  这场美食同题作文自然是辣椒炒肉,老同学渲染成了“世纪对决”,吸引了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吃货,整条辣椒巷的熱闹空前绝后,很多白发苍苍的老食客拼命想挤到第一排,想闻一下香味——他们都不敢想,有生之年居然还能重温谭宅辣椒炒肉的气息。
  比赛规则很简单,两位厨师随意做菜,原料不限,时间不限,做完为止。现场邀请了九位美食家,还有一百名热情观众作为评审,分数决定输赢。
  “徐会长,我们每个人安排了四个跟拍,您注意一下镜头就行了。节目里还有很多背景资料,而且片子也要剪,您自然一点就好。”
  大师放松地笑笑:“一切为了节目效果!”
  然后,他极有风度、落落大方地冲谭四爹一抱拳:“请!”
  从日斜西山到漫天星斗,谭宅的老房子拖出苍凉的身姿,明暗混沌,一花一木,影影绰绰。院子里灯火辉煌,庙堂和江湖,在沉默中对话。
  大师觉得今天的厨具殷勤异常,鞍前马后,乐此不疲。手上的刀,快活地吮吸着鲜肉纹理间的血气;锅中的油,顽劣地撩拨着锅底的火焰;弟子带来的青椒,是从外地专门空运来的,最上乘的一批,被刀剖开时,仿佛有千军万马应声而动,铁蹄蹂躏着所有人的鼻息,隐隐的辣味像冰下的暗流,潜行千里,像是有直捣黄龙的计谋,令人难以抑制兴奋。
  徐大师不时用眼睛瞥一瞥谭四爹,像年轻时那样,琢磨着对手的刀法、火候、咸淡。如果说徐大师的刀是闯关破阵的骁将,谭四爹的刀就是飞檐走壁的刺客;如果说徐大师的火像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么谭四爹的火就是遁迹山林的隐者;如果说徐大师的翻炒,把锅铲变成一条游龙,那么谭四爹的翻炒,就把游龙降服成一柄锅铲。
  老同学坐在摄像机后面,看着监视器,调遣着各个机位。四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镜头在他身边忽上忽下。他完全陷入自己最熟悉的节奏里。
  那是辣椒巷有史以来最安静,却也是最饥饿的一天。所有耳朵只听见两把锅铲的针锋相对,所有的鼻孔像灌了二两茅台一样醺醺欲醉。所有男人都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下体反应,而所有的女人脑海里都涌起了韩剧一般的浪漫画面。
  停在紫藤上的蝴蝶,扑棱翅膀飞走了,再晚一步,它都要变成肉食动物了。

4


  炎炽的天气跳完最后一支火辣的舞,斑斓季节即将收起摇曳的尾巴。这光景,有人叩响了谭宅的大门。
  来人四十上下,着玄色绸衫,摇一柄折扇。
  小戚接过递来的名片一看,“陆子轩”,再看头衔,京城人士,来头不小!
  陆子轩摇摇扇子:“今天是为了一尝谭四爷的手艺而来。”
  谭四爹一摆手,纠正说:“四爹,不是爷,抬举。”
  陆子轩哈哈一笑,“不久前在电视上看到四爹和徐大师打擂,当时就特别想认识一下四爹。不才别无长处,平时做点小生意,经营几座酒楼。没别的爱好,唯一舍不掉的就是吃,‘食不厌精’,最大的毛病就是嘴刁。所以特意来谭州拜访。”
  陆子轩骨瘦如柴,出乎小戚的认知;说话文绉绉的,也让小戚捉摸不透。食客,在小戚印象中,就该是膀大腰圆、咋咋呼呼的,谁能在胃口大开的时候,像陆子轩这样儒雅从容,却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呢?
  一走神,和陆子轩四目相对,看得小戚一哆嗦。
  谭四爹倒是神色自然,没有接话。
  陆子轩自顾在院子里走动,走到辣椒田边上,停住脚步,不由伸手去抚摸那些辣椒。
  “这就是打败了徐大师的辣椒?”
  “是的。”小戚一脸神气。
  “大师过招,看得过瘾!”陆子轩转过脸来,“我向来觉得,饱人口福,是积德。像老爷子这么会做菜,那是大德!我们做餐饮企业的,应该和您联手,把这种美德发扬光大,回馈社会!”
  “我的店里,倒不缺五星大厨,但总觉得少了点灵气。我喜欢直来直去,今天来还有件事,想请四爹出山。”
  陆子轩上前一步:“不瞒您说,徐大师是行业翘楚,但我看他做菜,中规中矩,已经没有新意。他心里应该明白,输给您,那是甘拜下风。老爷子您登上这么大一个平台,全国都有名了,就更应该趁热打铁。我从不亏待别人,待遇嘛,好说,好说。”
  这番话说得小戚喜上眉梢,心想总算抓到一张长期饭票了。这综艺真心捧人,在电视上露个脸,比炒一千份辣椒炒肉还来菜,亮相半个小时,就钓来这么一位金主!
  “我老了,不利索了,不知道陆老板想要怎么指导?”谭四爹终于开了口。
  “您老当益壮啊!”陆子轩说,“不过,我们也是全国连锁的大企业,如果所有店里的辣椒炒肉都归您一个人炒,别人要笑话我们是血汗工厂了。我的想法,是请您给我们做辣椒炒肉的专项代言人,授权我们使用‘谭宅’品牌,我们会围绕这道菜,开发全系列产品……”
  “那是作假!”四爹一下子打断他。
  “误会,误会!”陆子轩无奈道,“您指导,您授权,做菜的都是有功底的师傅,流水作业,但货真价实!话说回来,我说‘食不厌精’,那是像我、像您这样的人。普罗大众?吃个口味,说白一点,吃的是环境、感觉、面子。只要是‘谭宅’出来的菜,往桌子上一摆,一看菜单上的价,不管是不是您四爷做的,那就是范儿,那就是口味!”
  “是爹,不是爷。”四爹又一次纠正说,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小戚在旁边忍不住坏笑。
  四爹不接茬,只端起一杯茶,兀自啜饮。
  陆子轩见状,还是笑:“老爷子,陆某初来乍到,也表达一下我的诚意。每月十万授权费,定期分红,怎么样?”
  四爹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做菜这件事,天赋,学不来,带不走,留不下。我做菜,爱好,从没想过大富大贵。老天爷赏饭吃,我要对得住他。”
  刚刚小戚听到钱,正两眼放光;这会听四爹这么说,他又觉得挺有道理。
  “您听老天爷的,没错儿;但别跟钱过不去。”陆子轩劝道,“别人做菜,是技术;您做菜,那是艺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过呢……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了,人们爱得快,忘得也快,四爹,您看这道菜,是天赋;我看这道菜,是平台。我可以保证,用辣椒炒肉搭建平台,我的集团来背书,以后融资上市,前途无量啊!”
  “我看,這还是一道菜。”四爹眼睛眯起来,“小戚!”他扬扬手,小戚立刻心领神会,忙到后院把笔墨备齐。
  四爹兀自起身朝后院走,好像已经忘记了陆子轩的存在,把他晾在客厅里。
  老爷子走到案几前面,眼光倏忽明亮起来,环顾四周。浓秋光景,院子里的草木已经稀疏,秋风卷落了叶子,一地杂黄,藤蔓却像去不掉的疤痕,铺延在老墙上。不久前还十分饱满的辣椒田,现在也零落不少——绽放了一夏的烟火,如今到了尾声,这一年到了藏锋收笔的最佳时机。
  像寻常一样,四爹长吁一口气,提笔蘸墨,在纸上泰然写了四个大字——
  明月清风!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
  陆子轩那一口普通话依旧好听,哪怕是其中已经夹杂了不悦之色,但他仍然百般惋惜地长叹一声:“在这世间做事,图一个有意思。你有意思,我有意思,这事就有意思。你没这个意思,我哪怕有再多意思,这事也没意思。”
  说完,陆子轩瞥了一眼辣椒田,悻悻告辞。
  等到陆子轩的车消失在巷子口,小戚才一溜烟跑回来:“爹爹,不是我埋怨,这一个月十万块,陆老板还是有诚意的。您可以上电视,跟别个拼手艺,不就是博个名声吗?现在倒好,又装起清高来了!现在别人很大气,可您这是几个意思?”
  “你最懂!”谭四爹瞪起眼睛,把手背到身后,交代说,“天凉了,把门口的牌子拿下来,今年不搞了。”

5


  谣言是冬天传起来的。
  最初这条谣言,来自一个不太知名的公众号的推送,内容是关于谭州城最恐怖最诡异的十个地方。小戚最初并没有在意,每年万圣节都会有很多类似的帖子,人们在手机上传,传来传去也还是那些东西。这些恐怖的地方,不仅仅谭州有,北京也有,上海也有,武汉也有,好像如果谭州没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而谭州有了,又跳不出套路和窠臼。
  但这次推送却引爆了。
  是亦得最先慌慌张张地拿着手机跑来找小戚的,小戚瞟了一眼,眼睛再也离不开屏幕。因为排在文章第三位的,就是他们家“谭宅”。   文字平铺直叙,可里面的内容暗流涌动。是这么写的:
  谭宅的辣椒炒肉,这几年在谭州声名鹊起,但是每个到谭宅吃饭的人,难道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据说,辣椒巷原在城郊,某朝某代,在这里杀了太多死囚。他们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仗的是遮天蔽日的心,积的是不服不散的怨,尸首收拾了,胡乱埋掉,可血迹总是不干,久而久之,四周弥漫起淡淡的红雾,清晨黄昏,迷迷蒙蒙,仔细嗅一嗅,有丝丝腥味!
  后来这里渐渐发展起来,聚居的人多了,但孩子日夜不宁,邻里难以和睦,老人都说有秽物作祟。当年这附近住了一个有名的泼辣少妇,人长得极标致,就是性情爆烈、浪荡。一个仲夏夜,少妇和人通奸,被丈夫捉奸在床。她男人一怒之下,砍了她的头,就埋在这谭宅所在的院子里……
  人都说谭宅的辣椒炒肉,够香够辣,余味无穷,是四爹手艺好吗?那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不在肉好,只怕是这辣椒里有人味吧!
  “我操!”小戚看到这里,心头顿时火冒三丈,要不是亦得眼明手快把手机夺来,他非把手机砸个粉碎不可。
  “纯粹扯淡,操他奶奶!”小戚血气方刚,急起来是不讲究修辞的。
  亦得连忙撇清:“这跟我没关系啊!这里面把整个辣椒巷都抹黑了,这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亦得操了冤枉心——辣椒巷的人气不但没掉下来,反而比以前更多了。
  老宅子和辣椒田,成了这座城市传奇的所在。先是有一些电话打进来,有记者,也有陌生人;后来一些学生过来敲门,来拍照,拿着手机就开始自拍和直播,逼得镜头里的四爹躲闪不及。
  人们还是来吃辣椒炒肉,但四爹看到,桌上一盘盘菜凉着,人们还是围着辣椒田转。他们自己带着道具,有人胆子大,抬脚就往地里踩,小戚按下葫芦浮起瓢,拉都拉不住。
  晚上也不得安宁。半夜里,院子里悉悉索索,吓得小戚从床上弹起来,生怕辣椒巷里游荡的孤魂野鬼来院子里拉人——打开灯再看,却是醉汉翻墙进来,“辣妹子,我要跟你睡觉……”哇啦一口,吐在墙角。
  连小戚也坐不住了,偷偷地跟隔壁邻居商量,不如把辣椒田围起来,真的卖点票吧。
  谭四爹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更要命的是,他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忽然也被那一口秽物弄得污浊不堪。就在那个周末,当人们涌向老宅子,已经熟门熟路如同回家一般时,却发现谭四爹提一把菜刀,端着一盘辣椒炒肉,铁青着脸,守住了大门。
  “滚!”他怒喝着,“滚!”
  小戚还想劝劝,因为他看到金瑜和她妈也在端着手机的人群之列。
  “这里面,没有一个真心想吃饭的,都是看热闹!”四爹的嗓子有些沙哑,“这里成什么了?动物园?你和我都是猴子,懂不懂!”
  小戚立刻噤若寒蝉。
  “关门!”隔着院墙,四爹这一声吼,让辣椒巷的红雾都颤了一颤。
  围观和吃饭,有时候就是一件事,这件事的核心,叫做不要膈应。吃喝不到位,膈应,不舒服,就要闹腾;围观也是这样,吊起来的胃口没舒坦,就得找东西磨磨牙。那份膈应,无论明暗,都是眼中钉肉中刺,过必留痕。留了痕,这餐饭就吃不好了;吃不好的饭,就少了捧场,多了骂名。天下没有永远受宠的美人,也就没有永远忠心的食客,爱得多深,骂得多狠。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么多离别,为什么专挑吃说事儿?翻覆太易!
  小戚忿忿不平,更心疼不已,四爹那沙哑的声音,像锯子在他心上来回拉扯。
  别人可不这么看,骂谭宅的人果然多了起来。键盘侠起了头,后来街头巷尾议论的也多了。先挑四爹脾气不好,后来有人质疑谭宅用的油有问题,那么老的宅子,卫生条件肯定差,于是,拉肚子的出来了,投诉的也多了,想趁机捞一把的人,还有那些吃不到葡萄的食客,四爹得罪过的冤家,像黑云里飞落的雪片,寒光闪闪地飞旋而来。
  谭四爹少有地喝起了酒,酩酊大醉,坐在风里,面色如天地一般苍黄,席地而来的寒意,撩起他头上的稀疏白发。
  那天晚上,小戚看到,四爹站在辣椒地边上,对着一丛一丛的辣椒低声独语。他的背影寥落清瘦,一夜之间,他真的成了一株枯树。
  北方来的风,冷得刺骨。
  敲开谭宅大门的,是相关管理部门。根据群众举报,他们要来查查,证件是否过期,卫生是否合格,食材是否安全。
  一切都没有问题——不,只有一个问题。谭四爹和小戚如果还要开餐馆,就不能再用“谭宅”的名号。
  因为已经有人注册了这个商标,全系列——连方便面都没有放过。
  谭宅真的要关门了。
  隆冬时间,天黑得特别快,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地燃起来。小戚站在院子里,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小戚,来,吃饭!”四爹端上来一盘辣椒炒肉。他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下了一夜的山雪,次日醒来,银装素裹,却没有兽蹄,不留鸿爪。

6


  开春的时候,各种“谭宅”牌方便食品和熟食,已经占领了谭州城大小超市的货架龙位。不少重量級人物和本土明星给这个品牌站台,其中还包括徐大师,以及他的老同学。
  没人知道这个市场是怎么打造起来的,看得出,投了不少钱。辣椒巷上那座老宅子,现在是没人去了,亦得抱怨说,没人来吃辣椒炒肉了,连累巷子里的辣椒生意也差了很多,“四爹傻呀?再做个‘老谭宅’,跟他们干哪!”
  小戚也这么想,但四爹倒是出奇的平静。搬上太师椅,兀自坐在后院。杂花生树,青翠摇曳,四爹沏了一壶茶,静静地看着水雾氤氲。冬天那天上铺的厚厚一层云被,被春风勤快地收捡起来,只漏了几缕纱絮,轻轻地贴在浅蓝色的天穹上,散淡极了。间或有鸟群呼啦啦飞过,茶杯里的水漾了一下,蛐蛐儿叫唤了,循着声望去,辣椒地里又吐出了新绿。四爹入了定,眼神直直的,魂儿去了一个小戚不知道的世界遨游。
  直到有一天,四爹忽然背了把锄头,开始挖辣椒田。   “您干什么?”这个举动吓小戚一跳,几步过来,一把揽住锄头,“您不是要刨田吧?”
  四爹眼睛盯着地上,“你别拦着。”
  爷孙俩正争执不下,有人推门进来了。是徐大师。
  再次见到四爹,大师倒有些不好意思。
  和四爹比试之后,徐大师的心情坐了过山车。一开始他觉得就是一个表演,真人秀,真人不假,更重要的是“秀”。但比赛结束后,大师却有点慌。
  评委们一致给了大师最好的评价,那一期节目,大师赢了。老同学还兴高采烈地打来电话:“收视爆表啊!”
  但大师很失落,他知道自己输了。后来,他遇见美食界的“大鳄”陆子轩陆老板,从对方的眼神里,大师再一次明白,自己输了。
  他想起当年那个自己,那个可以在厨房里一直练习刀工切到天亮的自己;那个做了四十多个版本的辣椒炒肉,然后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一菜一饭”的自己;那个做梦都在挥锅铲,结果没人敢和他同住的自己。
  他有点恨意:自己怎么从一颗铜豌豆,变成一碗豆腐渣?
  他很想重新找回那个狠气十足的自己,他想再来挑战谭四爹,可迈入谭宅的大门,他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谭宅不做了?”
  四爹点点头。
  “哦,我听说了,现在市场上……”
  “那些跟我无关。”四爹打断他。
  徐大师有点尴尬,红着脸说:“四爹爹,上次做节目,他们判我赢,其实我心里清楚,赢的是您老人家。”
  很久没有这样,放低姿态,拉下面子,虚怀若谷,大师甚至找回些返璞归真的快感。
  四爹眉毛扬一扬:“徐大师谦虚。”
  “四爹爹,我,我想拜您为师。我想知道,您的辣椒炒肉是怎么做出来的。”
  “行啊,我教你!”
  谭四爹爽快得把徐大师吓一跳。而更吃惊的人是小戚。他眼看着四爹摆好笔墨纸砚,很快地写下谭宅辣椒炒肉的菜谱。
  大师拿着菜谱,如获至宝,也对谭四爹的胸怀感佩不已:“这大半年,我一直在想,自己输在什么地方。现在我明白,何必那么好胜?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算是完全懂这句话了!”
  四爹眯着眼睛,不说话。
  徐大师微微欠身,算是告辞。
  小戚把大师送出门,一路感叹着回来,跟四爹撒娇:“我跟了您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道菜谱,您是不打算传我吧?”
  老爷子伸出枯瘦的手指,勾起来,用关节在小戚头上狠狠叩下去,“咚”。
  “哪里有什么菜谱,我说过,炒菜这件事,就是天赋。”四爹狡黠地笑起来,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团。
  “那您这是……”
  “我骗骗他还不行吗?犯法啊?”
  “为什么?”
  “不骗他,他能走?还要在这里烦我。”
  四爹说着,又去拿锄头。
  “老爷子,说了这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7


  辣椒田到底是给四爹给刨光了。
  这件活四爹只愿意自己一个人做。小戚没办法,在一旁伺候着。
  这块地陪伴了他数不清的春夏秋冬,他时常和它说话,时常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端详它,给它灌过酒,也曾醉倒在枝枝蔓蔓间。它是最清楚他底细的老哥们,也是最明白他心事的老朋友,如今,他要一锄头一锄头地杀了它了。
  他永远忘不掉,自己为什么要种这块地——为了记住那个叫做“朝天椒”的女人。她死去的时候,身体就像这块地一样冰冷;她活着的时候,脾气就像这块地里长出的辣椒一样爆烈。
  但是,当她微笑的时候,她的美,就像这块地收获的时候一样,青红相映,热辣蓬勃。
  四爹重复着刨地的机械动作,精神却进入了那个从来没有谁知道的世界漫游。每一次都从地上伸向藤上,爬上墙,一跃,穿到一片耀眼的白光里。朝天椒就在白光中央,用闪亮的眸子瞪着他。
  那年夏天,两个高年级的同学,带他去看“好戏”。等到他们走近街上的女厕所时,后面四只手猛地一推,他踉蹌着一头扎进女厕所,扎到了迎面走出来的朝天椒的怀里。
  从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这还了得?!
  疯狂的追逐就是这样起来的——他像穷书生一路逃亡,她像女妖精穷追不舍,他屁滚尿流,她山呼海啸。他在这样的忽近忽远中,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刺激和骄傲——直到被她扑倒在地,一个个耳光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九岁的知识分子的后人,被辣椒巷上最辣、最漂亮的十六岁大姑娘骑在身上胖揍,老街三百年来见过多少风情,这却是最别开生面的一幕。
  委屈的少年谭四爹,那个晚上受到了人生中最严酷的惩罚。父亲一直抽到双手发抖、精疲力尽,才丢下手里的皮带;而他咬着牙,趴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
  在那个充满酒气和哀怨的晚上,父亲从叫骂到啜泣再到喃喃自语,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被两个同学陷害,父亲为什么怒发冲冠,自己头顶这座书香门楣如何风雨飘摇,他的家族标签,烙上了多少轻蔑和耻辱。
  但少年不管这些。此刻,在他荒芜的青春草原上,一场好雨正淋漓尽致地落下来,催开了大地,催开了心窍。这场充满痛感的邂逅,开出了一朵带刺的玫瑰,她的美丽足以蛊惑人心。他死皮赖脸地成了她的跟班,而她像个将军一样笑纳了他这件战利品,还摸了摸他红肿的脸颊。
  于是,少年开始跟着朝天椒一起闯荡着一个个夏天,那是一次次惊心动魄却五彩斑斓的冒险,直到他爱上了她的一切——她柔软却倔强的拳头,她奔放却悦耳的笑声,他像一只小老虎,被花瓣上的露珠吸引,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有一天,他突破了那些尖刺的防线,把怒放的花朵擒在嘴里。
  姑娘什么都没说,在那个大汗淋漓的夏天,她离开床沿,给少年做了一盘辣椒炒肉。
  萌动的情愫,可以灌溉荒凉的青春;而香肥的美味,可以抚慰饥饿的灵魂。他忘记问她,这从未见过的荤腥,究竟从何而来。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年轻的爱情戛然而止。巷子里发生了惊天要案——人们发现公家的肉铺不断丢失好肉,而那个惹人妒忌的美人朝天椒却日渐小腹隆起,有人在她家发现了蛛丝马迹,如愿地揪出了这个坏分子。一次又一次的声讨,掀起滔天巨浪,那浪潮裹挟了太多的东西,直到没有人可以控制得住……
  他再次见到朝天椒的时候,她已经粉碎在一只小小的盒子里。他的父亲闻讯赶来,把哭倒在地的儿子拽起来,就是一个嘴巴,“你要跟这个不干净的女人划清界限!”
  “啊!”一声惊呼,四爹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脸上泪水横流。小戚在旁边哭丧着脸:“爹爹,地翻好了。”
  是的。谭四爹想起来,当辣椒地里种出第一批辣椒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多么激动。那是属于他和她的秘密。

8


  又到一年仲夏的尾巴。旧时节发生的事情,像树叶间的蝉鸣,看着很近,听着觉远。辣椒巷日复一日地摊开、收拢,生意照常在做,邻居按例往来,那一片时浓时淡的辣椒粉雾,也没有因为网上传言而消失不见,依然顽皮地翻过墙来,穿过藤萝,钻进小戚的鼻孔。
  四爹大门紧闭,概不见客,一个人在院子里捣鼓,神神秘秘的。那一畦辣椒地被四爹用黑罩子围起来,不让小戚看。小戚为此抗议了好几次,四爹岿然不动。当一个老头犟起来的时候,谁都拿他没办法。
  还是有零星食客在门外徘徊,巴望自己有点运气,没准哪天爷心情好,又开张了呢?
  “谭宅”的食品从货架的“龙位”移下来了,谭州人有了新宠,健康食品,进口美味,他们还有徐大师——徐大师正式推出了“老谭州”辣椒炒肉,新闻里说,他弄到了绝密配方,而且正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城市在前进,关于辣椒巷拆迁改造的事情,又有人提起来了。
  天边的火烧云,烧出浓烈秋意。谭州城里枫丹杏黄,有了斑斓成色。
  四爹在厨房忙活起,万家灯火再次亮起时,他招呼小戚开饭。
  桌上只有一盘菜,番茄炒蛋。
  这是小戚吃过最为甘甜的番茄炒蛋,是辣椒巷乃至整个谭州城的异数。这座城市,一天能出产多少盘番茄炒蛋?可多少番茄和鸡蛋的修炼,才能换来这一盘番茄炒蛋的道行?甜、香、嫩、软……字典里有各种各样形容这盘菜的好词儿,但小戚找不出来,他不用找出來,因为所有心思,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这盘菜上面了。
  “爹爹,您这个是……”
  四爹冲辣椒地指了指:“自己去看。”
  悬念到了揭晓的时刻,小戚眼前,一片沉甸甸的番茄收成,饱满了他的视线。老爷子神秘兮兮捣鼓的,原来就是这个!小戚庆幸自己没有被好奇心驱使,否则也就没有这一刻的惊喜了。
  结出最劲道辣椒的这块地,竟然又结出了最香甜的番茄。
  “原来您就是在捣鼓这个!”小戚还在那里大呼小叫,惊讶不已。谭四爹却早已背过手去,踱步到厨房。
  灶台上,有一盘他没有端出来的辣椒炒肉,有些凉了,余温还在。四爹盛一碗饭,自己吃起来。
  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个味道。他欣慰地笑起来,一定要把这个味道带到那个世界去,绝不留在这里半点。
  辣椒呛了眼睛,眼角的皱纹纠结在一起,像一条条开掘的河渠。夜色如水,顺着那些渠道,淡淡地溢散开来。
  责任编辑 丁东亚
其他文献
目的通过探究恩替卡韦与拉米夫定对失代偿期乙型肝炎肝硬化患者的治疗,探究两种药物对病人的安全性及疗效。方法选取2014年9月至2016年3月于上海市闵行区中心医院就诊的失代
媒体产业化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它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媒体、例如报业,处于一个所谓“转型转轨”的阶段,财政拨款减少,越来越倚重于市场的产物.媒体经营的市场化,必然会触及到
小学美术教学对于培养小学生的美术意识以及综合素质具有一定的引导性,按照新课标的要求,需要采取有效措施,着力强化美术教学的实效性,因而一定要重视教学创新.将“儿童绘本
科技期刊统版过程中,版面溢余文字处理是一个重要技术环节。依据转面接排的约定俗成,讨论版面接排的步骤与调控措施。溢余文字处理得当可以使版式妥帖并降低刊物的印制成本。“
农作物秸秆是一种可再生生物质能,而目前实际生产中农作物秸秆多被焚烧、废弃田间地头,不仅造成浪费,还污染环境。推广秸秆还田技术,促进小麦、水稻、玉米等秸秆的合理利用,改善农田生态环境是节本增效,发展质量效益型农业的重要环节。    1 秸秆还田的好处秸秆还田的优点    1,1提高土壤有机质含量,增强土壤供肥能力  作物秸秆的成分经发酵、腐解、分解转化为土壤重要组成成分——有机质。有机质是衡量土壤肥
在用药过程中,护士即是给药者,又是药物不良反应的观察者,为保证用药安全担负着重大的责任。现将提高静脉用药安全的护理管理对策具体介绍如下。
2001年,接二连三的违规资金大案和股市黑幕被曝光后,使政府、企业和百姓大吃一惊。据权威人士透露,前年,国家审计署对1290家国有控股企业的资产负债损益情况审计后发现,会计报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期刊
目的探讨不规则抗体检测及IgG抗-A(B)血型抗体效价在多次妊娠史孕妇产前检查中的意义。方法以2015年12月至2016年11月孕期监测的2 020例孕妇为研究对象,均接受不规则抗体检测
目的研究注入CO_2对结肠镜内镜下黏膜切除术(EMR)和内镜下黏膜剥离术(ESD)治疗者视觉模拟评分法(VAS评分)及腹痛严重程度的影响。方法选取2015年2月至2016年2月入西安交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