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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维尼楚克（Yuri Vynnychuk），1952年出生于乌克兰的文化艺术中心斯坦尼斯拉夫城。当代乌克兰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之一，被誉为“后苏维埃时代乌克兰文学中的果戈理”。他的魔幻故事集《脉动灯标》（1990）一经推出便销售一空。出版一部诗集《反思》（1990）和两部十九世纪乌克兰奇幻故事选集。他将叙事技巧和对精神故乡的迷恋糅合在一起，创作出“利沃夫系列小说”，其中包括《利沃夫传奇》（1999）、《利沃夫酒馆》（2000）和《利沃夫咖啡馆之谜》（2001）。此外，还有以女主角命名的小说《玛尔瓦·兰达》（2000）和故事集《冰冻时光之窗》（2001）。小说《秋园春趣》（2005）荣膺当年BBC年度图书奖，自传性小说集《梨煎饼》（2010）获BBC年度图书奖提名。2013年出版的《死亡探戈》亦广受好评。
脉动灯标
1
“是的，我们很中意这房子。”
“真是这样吗？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来看看房子周围的景色！这条路通向曲线谷，路旁的树林一直延伸到山谷，那里长有好多浆果和蘑菇。我和我丈夫呀，愿他安息，以前总是去……你们看，我一个人住这儿也怪寂寞的。这房子实在是太大了。我儿子老说：‘妈，把房子卖了，搬到城里来住吧。’关于房价，他是多方打听过的。不算贵，是吧？要在城里，这价格得翻一倍了。这儿倒很清静，邻居们都很和气。再说了，这儿离城里不远，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城市合并的。那时城里自然也会增开到这里的无轨电车。但我看你们自己都有车了……附近全是农场……这儿的生活绝对闲适安逸……”
“那这些来复枪是用来干吗的……你丈夫以前外出打猎吗？”
“啊，这些嘛……是的，是的，偶尔会……不过是打些野鸭子罢了……”
“你是说，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林子里……是的……你看……但是……”
“只有一些野兔子。”
“兔子？你在说什么？不可能的！誰说有兔子的？那儿根本就没有。不过是些谣言罢了。你们可以一百个放心。兔子？哪来的兔子？”
“何必这么惊慌呢？我不过是问问。”
“没有的事。你倒是很惶恐。放心，这里一只兔子都没有。我丈夫以前不过是打几只鸭子罢了……对了，你们要喝点茶吗？”
“不用了，谢谢。是时候了，该走了。”
“你们决定没有？”
“我们决定买下它。”
放眼望去，绵延的山丘就像是一排排黢黑的大树。几位农场主站在山坡上，一直望着我们搬进新家。他们头顶上方飘浮着几朵乌云，久久不散。在乌云的笼罩下，黑玫瑰正开得茂盛。他们脸上的愁容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默默注视着山坡上的人，他们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身材硬朗的老人走下坡来，帮我们一起搬家。他叫科斯特约。
深夜，我们终于顺利搬入新家。妻子带着小孩都上床睡了，科斯特约便留下来和我一道喝茶闲聊。
“你以前住在城里？”科斯特约问道。尽管墙角因两旁的橱柜更显狭窄，他仍是十分惬意地坐在那里。等不及我开口，他继续说道：“这也算不上是一个村子。周围连路都没有。难道这能算路吗？这根本就是沼泽。雪没化开的时候，没有船根本就无法通行。总体来说，这里还不算太差……哦，该死。”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话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他眯着眼睛说道。
“还有什么事情？我是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事关曲线谷。愿真相永远不被揭穿。噢噢噢，这是老天的报应……对于它们，想管都管不了，何时才是个头呀。”
“你指的是？”
“你觉得是什么呢？就是那些兔子呀。”
“兔子？”
“对呀。”
“瓦里赫诺夫斯卡说这一带根本就没有兔子。”
“呃，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能卖掉房子。其中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还是不懂。难道说，有兔子出没的地方就会有灾难发生？”
“呸呸呸……不，不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你得祈求神明不要让你碰到这些兔子。这可不是个玩笑……这里有一大群野兔，它们和麻雀倒是有几分相似。这些兔子在花园、果园里发疯似地跳来跳去。不管你种什么，它们统统啃掉。不管有没有瞄准，你都打不中它们……它们跑得太快……根本没人能射中……你得明白，那些拿枪瞄准它们的人没有哪个有好下场……即使不报，也是时候未到，兔子的报复迟早会来。我记得战时一个德国佬住在我家里。他还是一名军官呢——受过良好教育……平时不把靴子擦得雪亮不会出门。‘非常感谢。给我再擦亮些。’当然，有一次他拿鞭子狠狠地抽了我一顿——我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一次他想出去抓兔子……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兔子可不一般，惹不得。结果他一意孤行：‘难不成我还怕加西利亚兔？’留下这句话之后他就走了。你猜后面怎么着？他被一根树枝绊倒，结果卡宾枪走火了，把他打死了。”
“那些兔子和枪走火这一意外有什么关系？”
“哎，看上去是没什么关联的，但是……你应该去问卡列克的，他比我更了解这事。我是在打仗前才到这里定居的，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民。他清楚地记得从前那些乡绅们外出狩猎的日子。他们主要狩猎公野猪，有时也会抓捕兔子。你猜怎么着？有个人开枪射中自己，另一个——他的朋友，还有一人——失足跌进深谷……依我看，那些兔子都很聪明——它们都夜袭花园。连猎狗都惧其三分呢。”
“得了吧！”
“呃……有一次我在半夜听到猎犬止不住地狂吠，于是我披上皮夹克，准备去外面瞧瞧……那些兔子把卷心菜弄得满地都是，它们跑得飞快，脚底下踩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而猎犬蜷缩在院子里的地板上低声呜咽。我朝着它喊道：‘勃罗夫卡！去呀，把它们都逮住！’但它一动不动，只是在那儿颤抖、呜咽。”
“你自己难道不能去追吗？” “嘿，我有这么笨吗？一次，马齐亚老伙计拿着一把干草叉就冲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一只兔子猛地冲到他跟前，他被兔子这么一撞，失去重心，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转了个身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摔断了腿。”
“竟然如此猖狂？”
“是呀，就是如此。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以想象下——这些兔子竟将一只猎犬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你肯定是在……”
“我发誓的确如此！随你去问。维赫秋克养了一只猎犬，一只乖狗狗。有一次它失踪未归，维赫秋克跑去外面找它。他在山谷里找到了它的尸体。很明显，那里发生了一场剧烈的打斗，周围一切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就好像一些调皮的小男孩曾在这里‘大闹天宫’一般。现场还有几绺狗和兔子身上的毛，那你说……”
“好吧，听我说，”我说，“无须跋涉千里就能听到民谣——你这里的奇闻逸事就像门前喂牲口的野草一样多。”
“这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呢，” 科斯特约十分激动，“事情要果真如此就好了！但是那些兔子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产生了影响。有时就像是有东西在左右你的思想……唉，我都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好像你变成了一只兔子……你明白吗？”
“不，我不懂。”我摇头答道。
“那好吧，你不妨去田野里走走，盘旋在你头顶上方的乌鸦会呱呱呱地叫个不停，令人毛骨悚然。有时一声声犬吠都会让你觉得背后好像有一台研磨机隆隆作响。有时你去照镜子，镜子里居然是只兔子。恰好此刻又非得要剃胡子了，无奈之下，只是匆匆对着镜子瞥上几眼……有时你看看自己的妻子，发现她竟有兔唇！我和她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竟从来没发现这一点，突然就在那一刻注意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变化悄然而至……你肯定会笑话我——等等，你这笑声就像是兔子的尖叫声。嗯，嗯……我之前吃过生萝卜或卷心菜吗？绝对没有。突然有一天，我的食欲大增……有一次我得空去邻居家坐坐——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身后。他——嘎嘣嘎嘣地嚼着什么东西……手还是放在背后……接着他把手慢慢地垂下来——突然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掉下来，落在板凳上——原来是卷心菜球。好吧，依我看，村子里发疯的可不止我一个。”
“這么说，瓦里赫诺夫斯卡骗了我们？”
“看样子是的……不过她这么做当然不是恶作剧。她丈夫有一次拿枪去抓捕那些兔子，中途心脏病突发，死了……嘿，我干吗老跟你唠叨这些晦气事？我用带刺的铁丝筑起一道篱笆，接着用木桩把幼苗都围起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倒还相安无事。你们当然可以住在那里……有什么不妥？这样是有点憋屈，毕竟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你还得自欺欺人，不晓得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2
一年过后……
“你去哪里？”
“我出去打猎。”
“不要去。”我从她的话里觉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望着我，近乎哀求。我很想避开这洞察一切的凝视，结果怎么也摆脱不了。“你听到我说的吗？”她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好像从遥远的深谷传来，“我不想让你去。你最好逗逗小安德烈。”
小家伙在地板上动来动去，想把那个敲鼓玩具兔给弄好。
“我马上回来……我会给安德烈带只小兔子回来玩的。”
“我要小兔子！”小家伙大声喊道，“这个坏了，送我一个新的吧。”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妻子紧闭的双唇像风中落叶一般，突然开始颤动。
我们家建在开阔的高地上，周围长满蔷薇和带刺的浆果。高地上有一条路通向曲线谷，不过地形异常复杂。由于土质疏松，地表湿滑，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我转过身往家里看，在窗户边看到妻子的脸。她把窗帘拉向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不要去！”
即使是正午时分，这份压抑的心情也让我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冷灰色的。来到山谷，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高度警惕。四周一片寂静。
我从肩上取下来复枪，放慢脚步，提前准备，以免惊动野兔。
3
知道我买来复枪准备抓捕那些野兔之后，阿尔汉普·卡列克很是惊讶，不停地摇头。
“你想自讨苦吃？在我的印象里，还没人能瞄准那些该死的兔子。”
“让我来创造这个奇迹吧——我才不信你们这一套呢。”
“你真是太傻了。你要打发时间的话，完全有更好的法子，至少干起来能绝对保证安全。”
“连你也信那些荒唐的传闻？我早就想好好教训一下那些野兔了，尤其是现在手里还拿着枪。”
“它们真的就这么烦人吗？”
“那些有关兔子的无稽之谈才最让人头疼。”
“如果我说那些根本就不是兔子，你会怎么做？”
“它们不是兔子？它们怎么不是兔子呢？”
“那么……它们的确不是兔子。也许它们只是一群调皮的小精灵，这我还不知道？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偶尔会有东西在山谷里闪闪发光。我还亲眼见过呢。那东西是个半球体，大小和一间棚屋差不多。我吓得傻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应该走近点儿，看个究竟，于是我一步一步地挪动，还有大概是我从家门口到栅栏门这么近的路程……然而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东西好像没有移动，它还停在原处，但你就是不能走上前去看。我啐了一口，然后沿着原路往家走。等我走到山顶往回看时，那束光又消失了。”
“会是什么呢？”
“可能是小精灵，也可能是小兔子借着月光在晒宝藏吧。” 卡列克一脸苦笑。
4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抽起烟来，等待兔子现身。整个山谷遍地都是石子，大小不一。有些地方的巨石还被人从地表挖出，巨石差不多有人的个头一半那么高，而石堆差不多跟人一样高。有的石子上长满青苔，有的上面满是旋花的点缀，偶尔还有一丛杂草从石缝中冒出来。这地方不太适合兔子栖息藏身。的确，这里有一株蕨草长得太繁茂，像屋顶似的覆盖了大块地表。要是一只兔子蹲在这里一动不动，即便有人经过也很难觉察到它的存在，除非是不小心被它绊倒。我朝一块稍微大点儿的石头踢了一脚，石头顺势往下滚，把沿路的蕨草根茎都压弯了，紧接着我又踢出去好几块石头。石头向下翻滚，相互碰撞发出低沉的响声，最后落在山谷深处的蔷薇丛中和山楂树下。随后，我用一根木棍撬起整个石堆。石堆呈球形，但不太规则，石头在下落过程中隆隆作响，击飞了沿路的小石子，散落在蕨草丛“嘶嘶”作响。 忽然，一只兔子跃入眼帘。它从草丛里蹦出来，又躲进去，然后又蹦出来，向我狂奔而来，并从我面前一跃而过。我立马拔枪瞄准，开了一枪。
可惜没有命中，让它给跑了。不过随后又出现一只，它蹦得老高，拼了命地往灌木丛里钻。我又开一枪。这只兔子再也蹦跶不起来了。我一阵狂喜，大喊一声，立刻跑到它最后现身的地方。整个搜寻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拨开蕨草丛，我看到一块石头上还留有血迹，但兔子不见踪影。再往前走，依旧是一片血迹。我小心翼翼地向谷底走去。我从没想过这只兔子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因为一路上它留下的血迹多得足够暴露行踪。突然，眼前一堵荆棘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最后的追踪线索很可能就消失在这灌木丛中。我只好用枪将这些障碍一一清理掉，不过接下来的发现倒令我喜出望外，我几乎大叫起来。那兔子站在灌木丛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它眼露凶光，让人觉得它不是只兔子，而是只张牙舞爪的恶狗。我有那么几秒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兔子也没有跑开。我平复心情，开始思索应对之策。首先，我不可能爬过灌木丛或者单凭双手就能抓住它。很明显，子弹射中了它的后腿，那里一片鲜红，周围也是一片血泊。这简直太不可思议——按道理说，兔子的血量可没那么多。我突然醒悟：它留下的血迹已经将地面染红——不管是蕨草根茎，还是这里的枝干、树叶，到处都有它的血迹。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向我袭来，也许是因为那一眼充满恶意的凝视吧。我被它的目光彻底击垮，不忍直视。现在，我可不想做出什么反常举动或者弄出什么动静，所以我让枝叶又合拢起来，马上退回去给枪上膛。当我再次拨开灌木丛时，它依旧面露凶光。很明显，它那颗小心脏正剧烈地跳动——它的心率极不稳定，周围的血泊又扩大了一圈。我想，也许它已感觉到疼痛。它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甚至都想象自己的腿受了伤——准确说，这不是想象，而是回忆——我当兵那会儿，一节铁轨从我手中不慎滑落，砸在我的脚背上。当时因为太过疼痛，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在石子路面上站都站不稳。我就像蜥蜴的断尾一样不停地抽搐。在去下个车站的路上，我也是一路哀号，最后才发现并无大碍，只不过是点皮外伤。
我举枪瞄准，结果发现它眼中竟闪烁着惊讶和绝望。它好像希望我能从它的眼神中读到什么信息并加以理会——它的眼里不单单是愤怒的火焰，还有某种情绪，是我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现在我绞尽脑汁，想在脑海中唤醒这一记忆，就好像我的命运和余生全押在这上头，但我想了半天，只记得它那满腔的怒火。我的右手食指一直勾着扳机，额头上早已满是汗珠。我狠下心来，那样子还真是瘆人。
它依旧没跑，还是死死地盯着我看。它那固执的眼神似乎表明，我就像一本启蒙读物，它看我看得如此透彻——我情绪低落，心灵空虚——我当时的确是如此。它难道就不能稍微动一下，至少不要一直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当然，它可能也很清楚，只要稍有动作我立刻就会开枪。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等它采取行动。结果它像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两只耳朵竖得笔直，眼睛布满血丝。这就像是远方的一座城市燃起的火焰，火焰随即熄灭，很快又复燃。它以这种方式与我对抗，因为这是唯一一种我俩都懂的语言——以血写就的语言。只不过如今我再也无法理解这门语言。
这一眼凝视彻底将我击垮。我甚至觉得呼吸困难，如同跋山涉水过后上气不接下气，再多走几步的话，我的心跳可能和它那颗战栗的小心脏会是一样的节律。我很明白这时想这些简直是愚蠢至极，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股比恐惧还要强烈的情绪袭上心头。这时，我突然朝它大吼一声。我原是想“嘘嘘”几声就把它吓跑的，没想到脱口而出便是一声大叫，也许是因为嘴巴里唾沫星子太多，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假想自己跑了这么远全身疲惫，喉咙又太过干涩，需要吼这么一嗓子。
然而这一声大叫还是不起作用，它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我可不能把战利品留在这里，然后像只落水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家中。我必须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这里，因为我才是大自然的主宰，它可不是。它如此坦然，好像在羞辱我，想把原本高高在上的我撵下台，然后篡夺我的宝座。此刻，全身血管中燃烧沸腾的不是施暴的冲动，而是先祖的热血。凭着这腔热血，我感觉自己在为世界剪恶除奸。我甚至还幻想自己是被上帝选召来完成此次光荣使命的幸运儿，所有的同胞都在背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随后，我扣动扳机。
兔子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但是從中再也看不到惊讶的眼神。一枪过后，它被抛向远处，身子翻了个滚，跳动的心脏被击穿。
我用手杖拖拽它的尸体往我这边划拉，等快到跟前的时候，我抓住它的耳朵往上一拎，将它从草堆里拽了出来。这兔子的体重惊人——它很沉，估计是普通兔子的两倍重。我觉得它肯定是特殊品种。我把战利品扔进袋子，准备上坡回家。天空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一场雾开始笼罩山谷，这是蕨草乐见的天气。
此刻，我感到无比轻松惬意，好像刚从肩上卸下重担一般。草丛里的一声尖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弯下腰来，看到一只小兔崽。它浑身战栗着，身体紧贴地面。我太幸运了，这下小家伙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一把抓住小兔崽，把它扔进帽子里，然后继续往回走。
走出山谷的时候，天色已晚。我就像打完胜仗一样，喜形于色。
回去的路上我愉快地吹着口哨，把帽子紧紧捧在胸前，小兔崽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里面。
就在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尽管此人走路鬼鬼祟祟的，可我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我忐忑地回过头去——只见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没错，是一道黑影……我停了下来，十分警惕地注视着这道黑影。恐惧感再次袭来，挥之不去。我就像只兔子一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耳朵竖得老高。
我走得飞快，像是在跑步，但由于是上坡，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放慢脚步。我还是能清楚地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此时，后面的神秘人踩到一根树枝，发出“嘎吱”一声闷响。我再次停了下来，一直以来我都保持着高度警惕，耳听八方，尤其留意黑暗中的任何动静。周围鸦雀无声，并无可疑之处。 还是快走吧，管这些幻想幻听干吗……
越接近山顶，坡就越陡，风也就越大，狂风甚至将我的头发吹向同一边。月光把影子投到地上，像稀松的甜菜叶。高大的白蜡树沙沙作响。我虽然听不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但知道有人一直悄悄尾随我，不想被我发现。我试着稳定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害怕呢？我可是有枪的呀。我突然意识到还没给枪上膛，于是把帽子连同小兔崽小心揣进怀里，开始边走边装填子弹，弄完以后我又回头看了看。很明显，神秘人一直沿着栅欄边走，因为那一带漆黑无比，连人的影子都见不着。我也慢慢靠近栅栏，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回走。我当时就很纳闷，怎么自己的脚步声没听到，背后的声音反而听得清清楚楚，何况狂风一直在呼啸。在高高的天穹之上，在浮云的映衬之下，月亮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庞，月光也显得如此凄冷、寂寥。狂风刮得更加猛烈，旋风刮起片片树叶漫天飞舞，天上的星星好像也受到惊吓，将要被吸入这漩涡之中。
家就在不远处，我能看到窗子里的亮光了。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突然，我大叫一声——因为有东西紧紧抓住了我的左裤腿，而且它还在两块栅栏板之间不停地摆动——我第一感觉这是章鱼的触手。我几乎被吓得晕倒在地，不过立即又清醒过来，使劲扯着自己的裤腿——这种带刺、质软的物体现在将我的左裤腿团团围住。很快，我的右腿也被缠住……我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刹那间满脑子只有章鱼和乌贼，只想到它们的“疯狂圆舞”。我十分幸运，最后摆脱了这不明物体，只不过是摔了一跤。倒下之后，我在四周摸来摸去，结果摸到一块纠缠在一起的带刺“触手”。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的不明物体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黑莓丛。我把它们从腿上清理干净，大骂一声，继续往家赶。
有意思的是，我在黑莓丛里翻来覆去这么久，丝毫没有听到神秘人的任何动静。这说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伺机下手。这下我走得更慢，侧耳倾听想要弄清神秘人的方位。他也应该被黑莓丛羁绊住了吧。我走了这么多路，一路上居然还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到底想干吗？
“你想要干吗？”我高喊道，声音盖过风声和树木的“沙沙”声。喊叫声甚至一度传到远处，最后在一片黑暗之中戛然而止。
我猛然跑动起来，不过一不小心陷进泥里，又摔了一跤，看样子保持身体的平衡还真不容易。幸好一直有家里的那道光做我的指路明灯，我离它也越来越近，逐渐感受到它散发出的“魔力”。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家门，高声喊道：
“克里-里-什卡！”
空气里依旧回荡着风的“呼呼”声和白蜡树的“沙沙”声：“克里-里-什卡！”
妻子带着小家伙出现在门口。
“看我带回来什么！”
我将战利品尽数拿出，接着立刻转过身去想一看究竟。他依旧躲在暗处。我似乎能够辨别他的身形——他就站在栅栏那边，很可能也在暗中观察我们。
“克里斯蒂亚，看那里——那里有人吗？”
“哪里？”
“就是那里，我手指的那里。”
“没、没有……谁会站在那里？我可没看到人。”
“也是……肯定是我想多了。咱们进屋吧。”
5
小家伙很喜欢这只小兔崽。我们便把它放到一个大纸箱里，纸箱原来用于存放锯木屑。看时候不早了，我就将那只大兔子的尸体放入地窖。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又把它拖出来，拿给克里斯蒂亚看。我拎着这只长耳野兔的耳朵，把它的身子翻过来，等着她和我一同欢呼。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陷入沉默。她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盯着那只野兔看，只是一直望着我。此刻她的眼神和我出发打猎前她望着我的眼神是一样的。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眼神。
“你……你……”
“怎么啦？”
“这、这是只母、母兔，不是长耳野兔……”她喃喃低语，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朝兔子看了一眼——没错，是只母兔。这又如何？山谷里那么多兔子，几乎和老鼠一样多，完全消灭它们只是时间问题。
“那又怎样？你想想——不过是只母兔。”我耸了耸肩。
“那这只小的呢——小的会不会是她生的？”
“你有完没完？”我大为光火，“这只小兔是我在出山谷的时候捡的，它和这只母兔完全没有关系……不管怎样，它俩没有任何关系。”
“你确定吗？”
“我再说一次——我是在别的地方捡到它的。而且，就算它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那又怎样呢？”
“你不会想吃了这只母兔吧？”妻子甚是惊讶，好像我要把一只又老又肥的蛤蟆炸了吃似的。
“有何不可？……你看，这好好的毛发都给糟蹋了，多可惜呀。我们把它烤着吃吧——肯定很美味。”
“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不会吃的！”她的眼里充满了厌恶。
“也许我可以试试红烧？”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还有，请你不要当着我的面做这道菜。”
“看样子真正发疯的人不是我，是你。你这是怎么了——你现在是圣母，圣洁光辉普惠众生？你爸杀猪的时候你去哪儿了？要知道那只母猪哺育了八只猪崽呀。你想想看——八只嗷嗷待哺的小猪崽眨眼间没了母亲，而你，却若无其事地坐在餐桌前享用它们的至亲。不仅如此，你还帮着做蒜肠、玉米肠、烤肠、火腿，天知道你还干了别的什么好事！你那时怎么不站出来为它们主持公道？再说说你每天早上吃的鸡蛋。它们不都是你从鸡窝、从母鸡那里偷来的！它们不过是尚未孵化的小鸡，而你却早早地将它们吞下肚去！”
我的叱责声越来越大，但实际上令我心烦意乱的是那只母兔，她在山谷里就已将我羞辱一番，现在还弄得我们夫妻为此大动干戈。
“闭嘴！”
“休想我闭嘴！你连小猪都不放过！两只粉嫩的小猪呀！你把猪耳朵炒得又香又脆呀！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你这个该死的纳粹分子！”克里斯蒂亚放声大哭，她双手捂脸跑出房间。 我怒不可遏，把母兔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很想将它碎尸万段，不留一丝痕迹。
“爸爸，纳粹分子是什么人？”
可恶，偏偏这时候小家伙又来了。
“纳粹分子是坏家伙。”我低声嘟囔着，试图摆脱这种窘境。
“爸爸，爸爸，那你是坏家伙吗？”
“不不不，安德烈，爸爸是好人……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我是你爸爸呀！真正的好爸爸！你瞧，爸爸给你带回了一只小兔崽。”
我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门又大了起来。小家伙不太高兴，小嘴都撅得老高——看样子是要号啕大哭。
“安德烈，爸爸是个好人，不对吗？不要生爸爸的气了。妈妈和爸爸刚才闹了点别扭，不过现在又和好啦。爸爸等会儿就宰了这只母……这只兔子，然后咱们一起享用。”
“为什么妈妈刚才说不吃她呢？”
“她？她是谁？”
“那只母兔呀。”
天哪……
“妈妈在开玩笑呢。爸爸现在就去给妈妈道歉。”
6
克里斯蒂亚正靠在沙发上，双手托着下巴。
“克里……嗯，克里……天哪，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想让我把她扔掉？是吗？我可以把她埋在院子里，还可以做一个十字架，然后准备好一口棺材。”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你真是……我怎么分得清它是母的还是公的？……我就搞不懂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何必这么难过？”
“因为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它们早晚会来报仇的。”
“谁？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当时就没碰到过什么怪事吗？”
“有倒是有……比如，这只母兔流了太多的血。其次是……她没有怀孕，但体重却是一般野兔的两倍。”
“还有别的吗？”
“没了，就这些。”
“我才不信呢。”
要我说，女人的直觉真是这世界上第九大奇迹，我只好将打猎途中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当天，我把母兔放进冰柜。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我把她取出来埋在院子里。反正是没有兔肉可吃了。况且，我始终忘不了她那愤怒的眼神。
晚上下班开车回家，我正准备下车，突然看到一名陌生男子往我家的窗户张望。我停好车，沿院子里的一道斜坡悄悄地走到家门口。我本来不想打草惊蛇，可是没想到那该死的门不知怎么突然“嘎吱”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陌生男子一听有动静，立即跑过拐角，消失得无影无踪，紧随其后的我自然也就扑了个空。
“麻烦你把垃圾扔到外面去。”晚饭过后克里斯蒂亚对我说道。
这是我的一项“重任”，于是我乖乖照办拎着垃圾桶去院子里倒垃圾。我们一般是把垃圾倒在醋栗丛中，那也是我埋葬母兔的地方。等我走到那里，整个人都不好了——地上居然出现一个大坑。有人挖出了母兔的尸体。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于愤怒，我直接把垃圾倒在坑里，一进家门就喊道：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克里斯蒂亚静静地问道。
“有人在暗中捣鬼！”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们都在算计我！得了，你就坦白吧！你们难道想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不懂的？所有的这一切都和兔子有关。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但是这玩笑开得过头了。”
“你好好说话……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要不是我太太，我早把你送到电影学院去深造了。你太会演戏了。你显然低估了我的实力！而且挖坑一事，实在做得太过分！”
“挖什么坑？”
“还不是那只被你捧上天的母兔！埋她的那块地里有个大坑，尸体也不翼而飞。你的良知是不是告诉你，兔肉不吃实在是太过浪费？”
“那里有个坑？”
“坑，没错！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煞费苦心挖开坟墓，从中夺走原本属于我的战利品。卡列克一家子肯定在煮兔肉吧。看样子，明天你会硬拉着我去吃烤兔肉了。有本事现在就去卡列克家呀，马上。”
“去就去。等去了你就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我发誓绝对没有背着你搞阴谋。”
“你之前也发誓说不会往汤里加生洋葱。结果呢？你是不是都准备爆炒洋葱了？”
“洋葱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说明你的誓言不可信！”
“我承认是放了洋葱，但那是忙中出错呀……”
“你一直都是个大忙人。你要是及时把坑填好——谁知道呢，事情还不至于败露。”
7
我给卡列克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他听着听着脸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等我讲完，他接着说道：
“我怕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我早告诉过你，没人会开玩笑，更不会只针对你开玩笑。如果真是这样，此人目的何在呢？玩笑开过头就不是玩笑了。”
“我反正不能接受这些迷信的说法。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靠谱的说法。”
“你自己刚才都说碰到了怪事。”
“那些传言倒着实把我吓坏了，所以我看什么都很蹊跷。我就是脑子一热，暂时丧失理智而已。你说，母兔受伤了，很明显是跑不了了，她还能干吗？不就只能盯着我看呗……再说，那天晚上跟在我后面的神秘人物会不会只是我的臆想？这么一分析，我就觉得其他的怪事也都是恶作剧。”
“好吧，你这么想事情自然就简单得多。即使是恶作剧，你也不是第一个遭罪的人呀。欧克森内奇折了一條胳膊，马齐亚摔断了一条腿，特姆科维奇被火烧伤，普罗基普为此还瞎了一只眼，这些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得罪了那些野兔呀。”
“听着，你们为什么总要把这一切和兔子扯上关系？也许是有只兔子猛地冲到马齐亚跟前，但与其说他是被兔子撞倒的，还不如说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普罗基普眼睛瞎了！他都八十高龄了，一直不敢做白内障手术，最后，很可能是白内障这小小的毛病让他瞎了眼。” “不，不是白内障。”
“好吧，居然有人相信这些野兔拥有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这真是太荒谬了！而且，野兔到底是怎么和这些事扯上关系的？就算我没有臆想，那至少也有个人在跟踪我，窗子底下站着的也是个人，也不是其他兔子把母兔给挖出来的，坑口还可以看见铲子铲过的痕迹。”
8
妻子带着小家伙睡了，而我站在厨房的窗子旁，久久凝视着窗外的一片黑暗。这片黑暗掩盖了一切，包括阳光下无所遁形的秘密。它就像紧锁的宝箱一样，解锁的钥匙早已遗失，无人知晓箱子何时被尘封，被何人尘封。我心潮澎湃，对曲线谷依然念念不忘。我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我之前对此却不曾留意。它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住进了我的心房，时刻萦绕在我心头。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披上夹克，准备出门。我瞟了来复枪一眼，决定不带枪外出。不过，也许是知道自己没什么胆量，我还是在腰间别了一把切刀。
入夜时分，寒风凛冽，天空氤氲，周围漆黑一片，就像我昨晚经历的一样，不同的是，昨天有人跟着我，今天换我跟在别人后面。身份这么一换，我倒成了追踪者，只不过我不知道要跟谁走。
沿路土质松软。我很后悔没有穿靴子出来，因为我感觉有泥巴溅到袜子上，但我又不想回头。这时，我尽量让自己的步调和前面那些人保持一致。而且天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打乱这个节奏，好像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农场那边传来的犬吠声在我耳旁不断回响。这声音循着月光的痕迹飘向远方，随后又慢慢减弱，最终消失在湿草丛里。我觉得这还不够安静，好像只有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我的耳根才能清静。忽然，我又不自觉地吹起一支小曲，这曲子虽难听，却让我重燃探险的渴望。另外，有切刀别在腰间，我更觉精神为之一振，毫无畏惧。我再也不害怕前面傳来的脚步声;相反，我让自己的脚步声愈发沉重，好发出点同样的回响，但这么做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根据回响的脚步声来看，前面的人一定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我肯定斗不过他。我只好继续跟着走，不去理会溅到身上的泥土——之所以被溅得满身泥土，似乎是因为我惊扰了山谷的睡意，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而遭受的惩罚，而前面那位似乎与之毫不相关。这条路像蛇一般蜿蜒延伸，坡上长满茂密的灌木丛，我穿行其中，视线几乎被挡住，完全看不见星光暗淡的夜空。
此刻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噬。但同时，这也说明我离曲线谷越来越近。我突然又想到增强斗志的一大妙招——抽烟。至少我现在觉得，此次夜间探险其实与睡前散步差不多。我对眼前的黑暗似乎不那么戒备——我甚至再也感受不到黑暗对我的嘲讽与敌意，相反却希冀前面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我慢慢走进谷底。道路好似一条细小的缆绳，顺着我的目光浸入身体。走到最幽暗的深处，那里似乎潜伏着什么，令我不安。我沿着这条路，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双手只触摸到虚空。意识完全被虚无所笼罩。我——我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脚下的石子“喀嚓”作响。天气湿热，周围鸦雀无声，一片静谧。不知怎么，前面的脚步声又渐渐响了起来。
没必要再走下去了，只要在这里挑个好地方，就能一览谷底全貌，如同将其置于股掌之间。
手不小心被烟烫到，我连忙弹去烟灰，烟灰呈弧线下落，烟灰里还泛着点点黄色火焰。随后，我拔出切刀，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紧紧攥住刀柄。
一直凝望这黑暗深渊也不是个办法，看久了只会愈发感到绝望，别无所获。不过我选择耐心等待，等待卡列克所说的那道光芒，如果那是真的，我便不再质疑他所说的故事。树桩在夜里可以发光，这我很清楚，但是山谷里连树桩的影子都没有。那道光要么很耀眼，要么根本就是别人的胡编乱造。尽管不是很喜欢抽烟，眼下我又点着一根，两腿叉开站在那里，好像随时准备应战。
山谷里雾气缭绕，濡湿我的衣服，袜子上还沾有泥土，这让我很是不爽。不管怎样，我还是把这个神秘的山谷扫视一遍。看着看着，不禁头脑有些发昏，好像被催眠似的，感觉自己和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潜意识中尘封的羽翼被唤醒，而后进入一片未知的虚空。
我决定赶紧抽完这只烟，然后走人。这时，背后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我将自己好好打量一番，竟产生了止步于此的念头。之所以敢来这里，是因为我分得清东南西北，再加上有武器傍身，自然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现在，打道回府的念头似乎愈发强烈，盘桓心头挥之不去。蓦然间，我感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绝于耳。现在不论是抽烟还是拔刀都起不了作用，我的身体俨然被分成两大敌对阵营——双腿死死拽着我走，想要溜之大吉，而双手则要捍卫尊严，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令人疯狂，也令我伤心欲绝——它似乎要铲除世上一切不平之事;它要唤起我的良知，让我及早转身，回头是岸，否则将终生寝食难安。等我抽完烟，立刻就走。我下定决心，想到很快就能结束这愚蠢的探险，立刻劲头十足。我慢慢平静下来，准备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在逃跑过程中始终不会回望。
这时，天空闪过一道亮光。
9
这道光来得那么突然。整个山谷就像一面对着太阳的镜子，发出耀眼的光芒，但是片刻之后，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谷底还在微微发光，因为那出现一个发光的半球形物体，单从外观来看，与哥萨克风格的棚屋非常相似。
此刻，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咕哝声和嘈杂声，沉闷的声响刺痛我的耳膜。它们似乎都在朝那个发光的半球形物体赶去。黑暗中只有半球体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而且最奇怪的是——它的光亮原本足以在黑暗中开辟一条明亮的道路，但实际上，它的周围仍是漆黑一片。整个山谷似乎刹那间苏醒过来，变得十分热闹。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任何活物，只是感受到生命躁动的气息。就连我脚下的蕨草，还有石子都跳动起来，欢快地嬉戏打闹。好像一簇树枝都能把我掀倒在地。灌木丛也在摇曳摆动，渐渐向我合拢。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星光闪动的节奏和我心跳的速率差不多一样快。我还注意到，那个发光的半球体也以同样的频率闪烁着光芒，似乎那颗明星和它正在以这种脉冲频闪的方式进行交流，整个过程十分和谐，内容也并不空洞。我集中所有精神，浑身肌肉紧绷，身体轮廓张弛有度——一点儿也不像机械装置上的齿轮那般僵硬。等到我完全平静下来，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立刻烟消云散，心中的疑惑也被解开。我按捺不住那颗悸动的心，满面红光，无数次地向着那颗明星呼喊。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解开谜团的时刻。我俯下身来，紧攥着切刀，悄悄地向那束神秘之光靠近。我走得越近，周围的动静也就越大。此刻天上猛地刮起一阵旋风，地上的蕨草也如汹涌的波涛一般躁动不安，不断翻滚，我差点被绊倒。很难再走下去了。我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子上，不时滑倒。旁边的灌木丛迅速生长，渐渐堆积在一起向我涌来，来到我面前时已成庞然大物，挡住我的去路。明星和半球体闪烁得更加剧烈，其频率之快犹如连珠炮一般迅猛。这时，我又踩在一块石头上滑倒，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倒在灌木丛中动弹不得，切刀也顺势从手中滑落下去。我很想一把抓住，但是……但是切刀明显越来越沉了！我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想要拾起这把刀，结果发现它变得过于沉重，非得要我用双手才能捡起来。切刀愈加沉重，拖拽我跪倒在地上。为防止拉伤自己，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刀甩出去。切刀“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发出山石崩塌一般的巨响。
没了防身武器，我顿时底气全无。但我仍对山谷心向往之，也许我知道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鼓起勇气，夜访郊外。我得赶紧想个办法才好。
注意脚下，而不是追随前面的亮光，路就好走许多。走了大概五分钟，估计也该到山谷正中心了吧。可当我抬起头来，才发现走了还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离那道光还是那么远，我似乎停在了摔倒的地方未曾前进。我突然想起卡列克曾经说过——普通人难以接近那道光。扔块石头过去会怎样呢？这一想法看似荒唐，其实揭露了人性之恶——凡理性无法参透之事物，则以暴力剪除之。我随手抓起一枚石子，却没想到石子离开地面，居然也变得愈发沉重，我只好悻然作罢，咕咕哝哝咒骂几句撒气。
这下，我是彻底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掉头就跑。我一心只想著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然，我这么跑还是有一定道理——因为毕竟我是在往山上跑。
10
星期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等我回到家中，妻子便问：
“你回来的时候看到安德烈没有？”
“他在哪里？”
“你说在哪里？不就在门口玩呗。”
“没在那里呀。”
克里斯蒂亚立即冲出去，几分钟后又跑了回来。
“听着，我没找着他。他会去哪儿了？”
我们展开搜寻工作。搜遍每个角落，问遍每户人家，都没有找到小家伙。情急之下，我决定出门到路上找找。快到曲线谷的时候，我终于在一处石堆后面找到了安德烈。他正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手里摆弄着五颜六色的石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
“玩呀。”
“我们得赶紧回家了。你突然消失，妈妈都急哭了，你真是太调皮了……”
我一把抓住他，准备抱他回去，没想到他推推搡搡极不情愿，嘴里还不停地叫着：
“那些石头呢？都拿上！”
我只好把石头装上，抱着小家伙赶紧往家里跑。
“你怎么这么调皮？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玩呢？等下妈妈会好好教训你的！”
小家伙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逗乐了。
克里斯蒂亚一直在等，看见我们平安回来立刻跑出来，边跑边擦眼泪。
“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妻子厉声斥责，我赶紧跑去安慰她。真要给小家伙一顿打骂，也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可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总得问出点什么东西来——比如，他怎么走这么远呢？
“伯伯带我去的。”
“哪位伯伯呀？”
“他走到我跟前说：‘跟伯伯走，伯伯会送你一些很好玩的玩具，不过你要拿这只小兔崽做交换哟。’我把小兔子给了他之后就跟着他走了，然后他给了我这些石头。爸爸，石头在哪儿？给我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捧石头，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倒挺像钻石的。妻子站在一旁，发出一声叹息。
“你想明白了么？”
“和你想的一样。”
“你觉得是谁？”
“可能是那个站在窗边往里偷窥的陌生男子。”
“可这些石头该怎么解释……它们好像是钻石呀。”
“它们看起来是很像……安德烈，那位伯伯还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回家的路怎么走？”
“他告诉我之后就走了，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玩。爸爸，你会把那些石头还给我吗？”
我拿给他一些石头，剩余的又放回口袋里。
“明天我要到镇上去，我可以去珠宝店里打听打听。”
“听着，”克里斯蒂亚不禁紧张起来，“你最好去问问斯拉夫科，不要去找其他人。你想想看，要是这些石头真是无价之宝，你怎么可能和生人讲得清呢——到时很可能还会惹祸上身。”
“难道就不能说……我在山谷里发现了矿藏？”
“要是没有呢？谁还信你胡说？你说这些宝石是一个老头子送给你的！那你说说，哪位仁兄如此好心送你宝石？”
看到我拿来的石头之后，斯拉夫科惊得说不出话来。为了仔细观察，他拿出放大镜。
“你在哪儿捡到这些石头的？”
“这是克里斯蒂亚她奶奶留下来的。”
“你就接着编故事吧。对了，你肯定是干起买卖来了。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替你处理掉？”
“不是，你在说什么……不过是传家宝而已。”
“这石头到底有什么神奇的？怎么，你想一直收着？还不如让我来帮你找个好买家。”
“斯拉夫科，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现在也绝不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呀，肯定是哪个糊涂神父忽悠了你！好吧，等你回心转意再找我时……你知道，那会儿的价钱可就没现在这么多了！呵呵……现在嘛，伙计，好说好说……啊……一共两万块。”
斯拉夫科总喜欢故意压价，但不得不说，这次他出的价格着实把我给吓着了。况且，我还留了一手，有些石头根本没带过来给他看。 11
回到家后，天色已晚，我决定再去一趟曲线谷。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线索肯定还在那里。
大雾渐渐弥漫开来，山谷里已是云雾缭绕，能见度极低。无可奈何，我只得停下脚步，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会来的。”
声音是从浓雾那边传来的。听声音，说话人离我并不远。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我面前。
“啊，是你呀。”我向卡列克点头致意道，刚才的焦虑瞬间烟消云散，起先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你在这里找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跟我儿子换走了小兔子。”
“这好说——是我。”
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小家伙肯定不会跟陌生人走的，况且还叫他“伯伯”。
“怎么会是你呢？你和整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到底是谁？”
“我们来自其他星球，乘飞船降落在这山谷中。我们在这里第一眼见到的生物是兔子，便误以为地球上的居民都长这样……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我还很小。双亲和族人都把自己变成兔子，因为兔子这类生物在我们的星球上早已灭绝，我们也不知道它只是被人屠宰的动物……他们将我留在‘变形机器’旁边，然后离开山谷，向人类的居住地进发。当地居民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兔子，便拿枪扫射，有的甚至派出猎犬穷追不舍……这下他们才恍然大悟，那些拿枪射击的才是地球的主宰……地球人和我们都是一类人，毫无差别。‘兔子’们惊慌失措，急忙跑回山谷，他们希望借助变形机器把自己变回人形。不过为时已晚，村民们抢在他们前面赶到，把机器给毁了……当时是一战期间，你们那帮村民可能误把这台机器当成敌人的坦克或者其他类型的武器……”
“你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把我带了回去，然后将我抚养成人！”
“你是说，那些野兔是你族人们的后代？那些光又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的发光体其实是我们制作的一个信号接收器，它能向母星上的族人传达信息，好让他们知道此次远行的基本情况。其实，这个接收器是我做的，因为其他人都已变成兔子，不可能亲自动手。好在他们记得机器的制作流程，还能指导我的工作。族人们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密切联系，而且在他们的指点与帮助下，我从未忘本，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和重担……不管白天黑夜，我只要醒着就会跑去忙活。我完全不知道这台机器该长什么样，每天不过就这么东拼西凑，兔子们只会在出错的时候提醒我，因此我自幼就能听懂兔子的尖叫……但是这项工程进展很慢。即便清楚机器的整体构造，并不代表他们就知道如何生产所需的零部件，因为他们也只见过成品，对制造工艺一窍不通。时间飞逝，没想到战火又起，而我也被送上前线。当时他们的希望似乎快要破灭，因为我很可能战死沙场……你能想象这段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熬吗？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也许是上天知道我命不该绝吧……我回到家中，不料房子已被夷为平地，图纸全被烧毁，其他零件也都焚毁。无奈之下，我不得不从头再来……”
卡列克点燃一根烟，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从头来过，”他反复说道，“我觉得这辈子都完不成了。两年前，大功告成，终于得偿所愿。我们开始发送求救信号，直到最近才得到回复。收到消息的族人正飞往地球。今晚，他们就能搭载我们返回故土。”
“你也回去？”
“是的。”
“但是你已在这里娶妻生子了……”
“但我的故土不在这里。”
“你都不记得你所谓的故土了。”
“我还记得……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它。”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也不确定信号是否发送成功。我当时简直处在绝望的深渊。”
“你早說的话，我就不会去打野兔了……它可能是你的……”
“所以我才千方百计想要唬住你，也包括其他人……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他们来接我们的时候，你也在场。这样一来，你就能转告我的家人们……对于我的不辞而别，我深表愧疚……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我只想落叶归根，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我点了点头。此时，老人家已是泪水盈眶。
“他们会带我们走的，这是他们的责任。”他的嗓音变得沙哑。他向远处走去，慢慢消失在迷雾之中。从他的声音中我还能感受到他的犹疑，他的痛楚，这些情感在我面前是掩饰不了的。他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呢？我突然想起，好像他对我还是有所保留。不过也没必要再拿这事去烦他了。他得陪陪家里人，因为过了今晚他们将永不再见。只有他知道实情，家里其他人还是如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以后，他每做一个动作，每说一句话，都会心如刀绞。他会把一切美好的记忆深埋心底，每次回味都让他觉得，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彼此永远不曾远去。家人见他泪流满面，会一直追问，而他只能沉默不语，只能在心里与至爱告别。
12
黄昏将至，我在家里坐立不安。
“你要去哪儿？”
“出去散步。”
妻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去那儿？”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还说保证！你说话算数吗？”
我只好在房子周围转悠，等克里斯蒂亚把小家伙哄上床后，我立即动身前往山谷。
卡列克的接收器果然管用。我往天上看，看到之前那颗明星的附近竟闪烁着一个小圆点。我始终注视着这一圆点。
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卡列克背着个包，站在我身旁。
“他们马上就到了。”
“你们数量这么多，一次能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兔子倒不怎么占地方。”他一脸苦笑。
“兔子？”
“当然了，要回到家以后才能把他们变回人形。要不然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这是自然，因为我要抛却这里的一切，包括朋友、至爱。我很想回到故土，但那里对我来说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故土对我的呼唤如此强烈……我倒有些近乡情怯。”
我俩沉默片刻。天上的圆点越来越大，离我们越来越近。
“好了，朋友，保重，” 卡列克伸出手来握手，“不要把我忘了……还有，麻烦告诉我的家人，让他们把小屋右墙角那块地挖开……地下埋着同样的宝石。”
“连宝石的来历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拿出去用呢？”
“那你就说你发现了宝藏！”
“你怎么不亲自去说？”
“哪还有时间呀？我在挖坑准备把信号接收器藏起来的时候，无意中挖到一架飞船的残骸，宝石就埋在里面……好了，该走了。你就躲在那里，别让他们看见你。”
匆匆握手告别之后，卡列克往谷底走去。我悄悄钻进草丛，蹲在一块石头上耐心等待。不一会儿，一架飞碟出现在山谷上空，一直盘旋着，体积差不多有房子那么大。大飞碟上面还连接着一架小型飞碟，两部分之间的结合部位闪闪发亮，光芒耀眼。可以看到中间坐着两个人，他们的座位离舱口不远。等到飞碟着陆，其中一人便往下走，打开舱门，那里随即射出一道光。那人大叫一声，于是周围立刻变得嘈杂起来，兔子们从四周蜂拥而至，推推搡搡，都想强行挤入。
门口那人貌似非常生气，他见兔子乱成一团挤在舱门，动弹不得，便用脚将卡在那里的兔子都踹了进去，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卡列克跑过来，拼命打手势，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急事。但是很明显，守门人极不耐烦，不想听卡列克解释。他就站在舱门口，嘴里咒骂着，使劲挥手，示意大家尽快进舱。所有的兔子都进去了，只有卡列克还在用手指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不断向守门人解释着什么。借着飞碟的光芒，还可以看到一只兔子在外面蹦来蹦去的，好像在寻找什么。这下守门人火气更大了，他一把推开卡列克，冲上前去。这只兔子迅速跳到他跟前，大声叫唤，不停地挥舞着爪子。守门人置之不理，一把抓住兔耳，将它拎上飞碟。它停止了叫唤，转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守门人一脚将它踢进舱门，然后转过身来，强行将卡列克也拉了进去。卡列克很固执，一个劲地解释，还一直用手比画，想给守门人传达什么重要信息。我依稀听到他说：
“……还有个孩子……你知道的……他还小……他……”
这时，第二个人也走下来，两人合力硬是将卡列克拽进舱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舱门。接着两人又升到飞碟的上层。
飞碟嗡嗡作响，开始启动。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我惶恐不安——飞碟的上下两部分竟渐渐分离！上面坐着的两人十分镇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也许他们没有觉察到？我立刻站起身来，真想纵身一跃，一把扑在飞碟上弄出点声响，好让他们知道飞碟发生了故障。其中一人俯身往下张望，接着又转过身来，朝另一人点头示意。他的同伴毫不惊慌，反而露出一脸奸笑。显然，这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是什么计划呢？上面的小飞碟越飞越高，引擎声也越来越弱，它慢慢飞出山谷，将峰顶的大树统统甩在身后。与此同时，大飞碟在分离之后迅速下落，里面传来阵阵敲击声和吵闹声。很明显，大家都在使劲地敲门，都想破门而出，然而都是徒劳。我恍然大悟——他们都被骗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法子搭救被困的兔子，就已经听到爆炸声响彻山谷——大飞碟重重摔在地上，顿时被熊熊大火所吞噬，顷刻之间化为灰烬。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我站了起来——黑暗依旧笼罩着山谷。周围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夜空中，那颗明星还在闪烁。
13
天亮了，到处都是烧焦的枝干和草堆，蕨草也被熏得漆黑，路上还散落着不少废金属和飞碟残骸。周遭已成一片血海，兔子的尸體随处可见。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都被炸得支离破碎，地上血迹斑斑。
卡列克面部朝下，瘫倒在地。我给他翻了个身，只见他睁大双眼死死注视着前方，惊恐与绝望的神色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他的左上臂一直到胸口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还有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渐渐变成暗红色。
我打开他的背包，坐在他身旁。本以为包里一应俱全，甚至会有蒜肠三明治，没想到里面塞满了白色包装纸，手一碰便碎。原来，卡列克想带这些植物的种子回去：蜀葵、向日葵、雪浆果等……在包的最下面，我摸出了一本书，书名叫《哥巴扎琴手》。书已破旧，明显被翻阅过多次。我将书置于掌中，摊开来细细看。看到一半，书中掉出一沓纸来。只看一眼开头几字，便知其内容大概——这是一份太空信号译码文。
通告一——关于代号为TI-NA-TI—1918的探险活动。根据计划安排，你方应伪装成当地居民的模样。判断失误，选错目标，导致行动失败，你方集体退化成四足啮齿动物。变形机器在一次军事行动中被毁。请静候通知。
通告二——据了解，在1918年的探险活动中尚有一人生还。事故发生后，幸免于难的族人得以繁衍生息。现人数总计800到850之间。你方发出求救信号，渴望返回母星。请静候通知。
通告三——鉴于你方移居尼达之请求，我方回复如下：该市已不复存在。请另选他处。
通告四——哈迪亚方面回复如下：恕不接收。请另选他处。
通告五——佩利菲亚方面回复如下：恕不接收。请另选他处。
下面还有一长串的城市名，不过它们都拒绝接收这批流浪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显然，那边的同胞们只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就接收难民这一话题展开过激烈争论。他们为什么要再三拒绝？
七十年很快过去——在这期间，母星上的生活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从各方面来看，日子却大不如从前。后生承担着继承先祖文化的使命，但他们的前景却令人堪忧，因为长辈们不能以身作则，总是沉湎于过去而无力自拔。这些所谓的同胞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更换定居点，似乎是在考验他们这些流浪儿对故乡的记忆有多深刻。 此刻，我的思绪突然被一声呜咽所打断。我环顾四周，只见一只小兔崽蜷缩在石头边。它浑身哆嗦，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它唯一能够亲近、依靠之人。它的眼神充满灵性，同时还流露着哀伤，我顿时感觉如鲠在喉——我咬紧牙关，强忍住泪水——怒火在我心底熊熊燃烧。我抬起头，天空还是那么空寂、寒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最后的那只兔子那样焦躁不安。原来，她是只母兔，在寻找走丢的兔崽。卡列克说他们还不能起飞是因为这只兔崽不见了，幸好那两个人没明白他的意思。
包装纸在阳光下更加洁白，里面有些种子都撒出来了——蜀葵、向日葵，还有雪浆果。
我连忙把它们拾起来，全部装进我的包里。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只好背起包，带小兔子回家。
村民们都已醒来。等我赶到山顶时，只听到村里传来阵阵鸡鸣犬吠和汽车引擎声。
早上八点了，村子周围还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
谷深地偏，难怪村子里的人都没注意到爆炸声和那道冲天的火光。原先飞碟着陆的地方被炸出一个大坑，坑里漆黑一片。飞碟散落的残骸也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谁会信我的一面之词？
在别人看来，卡列克的笔记不过是他老来糊涂写下的疯言疯语，不可当真。
目睹这幕惨剧的除了我，就只有这只灰色的“小毛球”了，然而它却不能站出来说话。小灰兔依偎在我怀里，直盯着我看，眼里满是信任。或许在它看来，我是少数几个敢于站出来揭露事实真相的人吧，起码不会逃避现实，对灾难视而不见。
但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怎么了？”
我的表情令妻子很是吃惊。
“卡列克被炸死在山谷的矿井里！”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肯定是昨晚没错。去……去告诉他家人……”
“天哪！”
我累了，一屁股坐到长凳上，怀里还紧紧抱着小兔子。
“爸爸，爸爸！你又给我带回来一只小兔子啦？” 安德烈高兴地跳了起来。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只好硬含着眼泪朝他笑了笑。
“太好了！爸爸把原来那只小兔子又还给我了！”
他从我手里接过小兔子，将它紧紧搂在怀里，然后一阵亲吻。
“爸爸，我能陪小兔子玩吗？”
“当然可以。”
“那些石头呢？”
“也可以玩。”
“但是妈妈把石头都收起来了，还不准我玩。”
“我现在就去拿给你。”我打开衣橱，把宝石都翻了出来。
“妈妈还说，这些石头非常、非常珍贵，够你买辆汽车。”
“妈妈是开玩笑的。这些石头买不了任何东西，就是些普普通通的石頭。快拿去玩吧。”
“我要是弄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丢了呗。它们没多大用处，连一包葵花籽都买不到。”
电车惊梦
早晨，我坐在电车上，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你可以看出哪些是早起的上班族，哪些是整天无所事事的闲人，尤其通过观察他们的脸色。早起的人往往一脸苦相，面色跟鹅卵石路面一样苍白。
检票员在我身边停下，问我有没有车票。我点点头，眼睛望着窗外。他没有走开，在我身边站着。
“你确定有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又矮又胖，个头大概只到我的下巴，长着一颗圆圆的大脑袋和一对招风耳。他的工作服上有无数色彩明亮的纤维、线头，还粘着发丝和绒毛，好像在纺织厂的地上滚了一圈刚回来。
“我有票。”我回答说，眼睛再次望向窗外的马路。此时，路人更加行色匆匆，有些甚至开始焦躁起来。他们的怒气一触即发，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导火线——比如，这辆挡住去路的电车，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它缓缓驶过;又或者一个像我这样面色可亲的人不用匆匆赶路，而且刚刚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度过良宵。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票。”检票员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试着想一些愉快的事，但是这样的事情太少了。也许你甚至会说，根本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这是逃票。”检票员说，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我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对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感到深深的同情：
他缺乏女人的爱抚，几缕油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那永远汗渍渍的秃头上。他黄褐色的眼睛露出绝望的神情。疾病摧残着他的身体，他的薪水勉强能买一些便宜的腊肠，要是有人请他喝一杯被人们叫作“墨汁”的廉价红酒，他一定会觉得无限快乐，好像上帝的福音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在家里，他要受老婆责怪，被她骂做懒骨头、懒汉、废物、矮子。在极其难得的夫妻和平共处的时间，他会爬到老婆身上，勉力履行他的职责，只要他那不靠谱的体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动作持续不了多久，其实每次都很短暂，而这只会令他老婆更加恼怒。她大发脾气，敲打他的秃头，大骂：
“白痴！白痴！白痴！”
有人告诉他夫妻行房的时候，不要老想着女人，想些其他的事情可以延长时间。所以每次他都会想电车，想没买票的乘客，想他们怎么弄脏车厢，坐坏椅子，划破车厢内壁，拧开螺帽……可是到这里就想不下去了——只有这些了。他只能坚持到这里。他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他老婆身上爬下来，然后转身对着墙，把头蒙在被子里，想尽快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白痴！啊，真是个大白痴！没用的东西！蠢货！都不能让女人高潮！你听着，我要去杂货店，我要站在那儿，让别人睡我！烂酒鬼也比你强！我要站在那儿，撩起裙子，就那样站在那儿。不管谁，都可以睡我。没有谁抵抗得了这样的臀部。他们甚至还会排队等！”
她敲了几下他的脑门，狠狠地背过身去，在怒气中睡着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这是逃票。我一直在注意你。” “你记错了。”我一边嘟囔一边把手伸进裤袋里摸索。我原本可以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但这恐怕会毁掉他全部的希望。他似乎已经厌倦抓各种各样的笨蛋，因为让他们难堪并不会使他感到丝毫满足。他可以冲他们大吼，让他们交罚款，赶他们下车——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没有价值，也很无聊。可现在他逮到了一个大家伙。这种好事他一生中只能碰到一两次，就跟狩猎一样。成天对着野兔的猎人都在幻想捕到一头长着金角的雄鹿，所以当他终于发现一只金角雄鹿时，他必须开枪打它，这样他才能尽力去延长那份他花了一辈子时间才获得的满足感。
对他而言，我就是那只金角雄鹿，是他悲惨人生中的希望，是他梦里的骑士。他抬头看着我，我感觉到他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太阳穴处的经脉也在抽动，他的手心在冒汗，手指如腊肠一般又短又粗。由于紧张，他光秃秃的脑门渗出了汗滴，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他怕自己的金角雄鹿之梦会破碎，害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一场骗局，最后只在心里留下隐隐作痛的伤口，还有每天無休止的痛苦。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指在颤抖。我是真实存在的，就在他身边，确确实实被逮到了。现在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我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因为它随时可能伸出来，拿着白色票子在他眼前得意地摇晃。我还可以诅咒他下地狱，然后等电车在下一站停靠时跳下车。我可年轻力壮，浑身散发着阳刚之气，而且刚刚还和一位年轻女士度过了甜蜜又疯狂的一夜，这个笨家伙恐怕做梦都不敢想象。
想象一下——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躺在她温暖的怀里，抚摸着她那柔软修长的大腿和丰满诱人的乳房，她炽热的嘴唇在我耳边发出醉人的呢喃……我相信只要他的膝盖被她轻轻地碰一下，就会幸福得要死。他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他为了讨薪水而活，是一个连牙膏和面纸都舍不得用的家伙。他把挣到的钱都交给老婆，这样才能在家里吃饱喝足，当然他还得在床上为她卖命。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胃溃疡上。只有犯病的时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也不会有人用吃剩的土豆来折磨他的胃。临死之际，一个念头会在他逐渐衰退的大脑里一晃而过：“我为什么而活？”
他不应该出生的。如果当初他父亲再小心那么一点点，就不会有他了。
电车停下来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担心我会一把推开他跳下车逃跑。他甚至警告我：
“别想跳下车逃跑。最好交罚款，不然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去。”
“我没打算逃，”我说，“我有票。”
“说谎。如果你有票，早就拿给我看了。”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如果那个时候我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他的心脏恐怕会承受不了。他激发了我的同情心，我甚至觉得如果我运气差一点儿，我可能会跟他一样可怜，但我出生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这简直是天大的幸运。如果我是某个酒鬼家的第六个或第八个孩子，说不定我连跟检票员争论的勇气都没有。生活会跟我们开有趣的玩笑，它要我们做出牺牲，但给我们做善事的机会却少得可怜，所以遇到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让我遭罪，我也要抓牢它。也许从今天起，这个不幸的男人会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地迎接未来。他可以为难我，逼我遵从他，强迫我乞求原谅，但也许从此以后他会发现自己是个男子汉，回到家一进门就狠狠扇他老婆一耳光。
我会毁了他这个藏在心底的梦吗？他觉得自己是神探福尔摩斯——因为他逮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逮到的可不是爱惹是生非的小伙子，敲几下检票员的头表示他不高兴把票拿出来。当然也不是什么机灵的学生，检票员还没坐下，就能一眼看出谁是检票的。
他一把抓起我的衬衫纽扣，一边绞动纽扣，一边死死地盯着它看，似乎这粒纽扣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是我活着的意义。也许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逃票实在是不文明的行为。你不觉得羞耻吗？”他低声说，“现在你必须交罚款，否则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去。到了那里，罚款就不止这些了。他们会给你老板写信，所有电车都会贴上你的照片，人们会对着你指指点点。”
听他说这些可笑的话，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可能他的主管曾经也这么做过：揪住他衣服上的纽扣，一边绞动，一边说：“就这么点罚款，你还当检票员？你在干什么——不会用两只手抓住逃票的家伙，等他交了罚款了再放他走吗？重要的是你需要准确判断出你能让哪些人交罚款。每趟电车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乘客是惯犯。”确实如此，可每次只有一个人会交罚款，因为等你对他进行罚款的时候，剩下的那些乘客要么趁电车停靠时逃跑，要么已经补了票。快速找准一个不会耍赖皮不会逃跑也不会让你吃拳头的人，这才是关键。你必须有敏锐的嗅觉，跟猎狗一样，明白吗？你必须训练自己，你们的工作又复杂又危险。说实话，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专门培养检票员的高等学校。身为检票员，你们应该好好学习心理学、教育学、伦理学，甚至哲学。想象一下，无所不晓的你发现了一个逃票的笨蛋，你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牛角框眼镜，然后义正词严地说道：“尊敬的乘客！你逃票乘车的行为损害了我们国家的根基！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把我们推入了深渊！你在我们备受苦难的祖国母亲身上又扎进了一根生锈的钉子！你背信弃义，为我们的敌人效力。不过我逮到你了，也揭开了你的真实面目！你是莫斯科特工！快认罪，交罚款，坦白从宽！……”怎么样？！你发现有什么不同吗？当你大声说这些话的时候，其他的乘客都会站在你那边。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想当爱国者，当一名爱国者可比当一个沉默的中立者容易多了。在工厂里干活还不如为乌克兰大打一场。
主管的话如教条一样刻在了他脑子里。现在他看着我，重复着那些话，就像对着一个恶魔念咒语。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响彻整个车厢。不一会儿我们便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当他说到“莫斯科特工”的时候，你能在围观的人群中觉察到些许躁动，甚至还有愤愤不平的嗡鸣声。显然，他们对我很是愤慨，而我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涨得通红，检票员则更加肆无忌惮了。他的说教使我感到无地自容，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对我的指控。几名乘客离开座位朝我们走过来。很快我们被团团围住了。今天似乎成了我的审判日。 现在就算我想跳车逃跑，也不可能了。
检票员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说教，我的额头渗出了汗。忽然一股灼热向我袭来，将我所有的自信都冲刷得无影无踪。
“我们现在这种非人的生活就是拜他们所赐，”一个戴着难看的粉红色帽子的女人说，“如果没有这些知识分子，我们就过上好日子了。”
“他们故意派他来的，”一位长着胡子的大妈说，“就是为了毁掉这个年轻的国家。”
“间谍！”一位老爷爷大吼，一股酒精味从他嘴里散出。
“治安警察在干什么？为什么连间谍都不管？！”一个骨瘦如柴的退休警察大声说道，“在我们那个年代，捉他们就跟捉蝴蝶一样：上啊——！按住他们！——上啊——！按住他们！你们看都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发生了！我们刚刚独立，敌人的爪子就伸到这来了！”
“没错，这年头正派的人太少了，”长着胡子的大妈说，“到处都是骗子。初看以为他是个文明人，可一转身——他就在你包里偷钱了。也许他跟他们一样，是个骗子。瞧他——贼模贼样的。”
“看他脸都红了！”戴粉红色帽子的女人用手指戳了戳我，说，“他做贼心虚了！”
“我要下车了。”我说完开始往人群外挤，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因为马上他们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了。
长着胡子的大妈拿着包一甩击中了我的头，然后大喊：
“别让他跑了！抓住罪犯！”
他们拉着我往四处拽，撕扯我的衣服，不管看到什么拿起来就对着我打，戴粉红帽子的女人还试图咬我。检票员吓蒙了，这样的暴力场面他始料不及。他试图把我救出来，可是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也就无暇顾及我的处境。
我又被那个手提包砸中了头部，再也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只知道有脚在踩我，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突然我觉得身子一轻向空中飘去。我看到他们丢下了我的身体，而检票员一边擦满脸的血迹一边啜泣：
“你们把他打死了！你们把他打死了！”
电车里回响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电车停下来了，乘客们一哄而散。某种力量带着我越飘越高，下面的一切快速消失直至完全不见。我穿过云层，离地面越来越远。我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并为此感到温暖快乐。有时你不得不给人们一个发泄的机会，让他们去折磨他人。我为人道牺牲了自己，现在天堂的大门就在前方为我敞开。
突然我被拦下了。我看到了一个头顶光环、通体明亮的天使。
“上帝！”我喊道，“请接受我！”
“停！”天使说，“票！”
“什么票？”我问。
“进天堂的门票，笨蛋！”
我浑身摸了个遍，发现身上什么都没穿，衣服跟身体一起留在了电车上。
“啊哈，没有票，你要闯进去吗？滚开！”
天使扇了我一记耳光，我连摔几个跟头掉回到刚才飘起的那个地方。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医护人员扛在担架上。
“你们要送我去哪儿？”我轻声问。
“醉汉监禁室，还能去哪儿？”
基里姆花床
卧室墻上挂着一张色彩斑斓的基里姆花毯。花毯上编织着一个花床的图案，后面有个小果园，里面种着一棵红樱桃树。樱桃树下有一个迷人的小房子，像是有魔力一般，每次见它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我一直好奇究竟谁是这房子和花床的主人。毕竟，花床里的花都是些在姑母的花床和她的帽子上都找不到的珍贵品种。
侧耳去听，竟能听见飞蛾和黄蜂飞过的嗡嗡声，仿佛还能嗅到花朵、露水和蜂蜜那醉人的芳香。然而，无论多么仔细地观察，我竟找不到一个生灵。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有人住在里面精心照料着那些花儿，并且还在辛勤地撒种、浇灌。
有时，我得把耳朵贴在小房子上才能模糊地听到房子里人们的喧闹声，可终究还是无法辨别究竟是不是里面的人在讲话。
最奇怪的是基里姆花毯竟像真正的大自然一样也有四季更迭。到了秋天，花儿凋谢，树叶零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有时，在雨水的洗礼下，花毯的色彩还会消退。彼时，小房子便失去了以往的高贵典雅，天空的颜色也会溢出，变成铅灰色。到了冬天，天空还会飘起雪花，渐渐地铺满整个果园，树枝也被压弯了腰。偶尔，还能看到雪地上一排排小脚印。有时炊烟袅袅，甚至还弥漫着树脂的香味。每当夜幕降临，窗户里会透出一缕光，窗帘上黑色的影子也会渐渐地散开。
我一直想把目光从果园移开，去窥探那个小房子。然而，我再怎么尝试，也无济于事，根本进不去。
花毯右边挂着一个木箱式、玻璃表面的挂钟。就一直安静地挂在那儿，一声不响。指针也被卡住了，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木箱上了锁，也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否则我早就把时间调好了。
我从未想过挂钟跟花毯会有什么联系，直到发生了那件诡异的事情。有一次，我突然打开卧室的门，却发现花毯上人偶的位置变了。站立的人偶被定格：他弯着腰，伸出手臂，看起来像是要摘花。但是，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并不是在摘花，而是想要去拿花床里藏着的钥匙。在此之前，我从没看到花床里有什么钥匙。这么看来，是有人把钥匙丢在这儿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赶紧离开。隔了会儿，我又回到卧室，发现那个花毯上人偶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钥匙也不翼而飞。无须多想，明眼人都知道钥匙去哪儿了。
我鼓起勇气走到那个人偶面前，在他外套口袋里找到了钥匙。
接下来，事情就水到渠成了：我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的，用钥匙一试便知。正当我准备打开木箱时，耳边却传来了“吱吱”的尖叫声。所有的人偶都转向我，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看得出，他们很怕我。
伴随着他们的尖叫声，我转动钥匙。木箱真的开了！我拨了拨指针，挂钟便滴滴答答转了起来。瞬时，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声音，仿佛挂钟让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活了起来。它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整个房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人偶们也一扫满脸阴霾高兴起来，眼里的愤怒也不见踪影，脸上堆满笑意。 不仅是卧室，整幅基里姆花毯也仿佛从冬眠中苏醒。我看到树叶是如何被吹落，花瓣是如何凋落，还有花香是如何在空气中飘散——我全都看到了！这一切多像是一场电影！我想去摸摸那些花儿，可只碰到了花毯上厚厚的羊毛。
刹那间，一切都变了。随着挂钟一声闷响，挂钟“嘎吱”敲响了第一下。那一刻，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花床。来不及思索，我跳进了基里姆花毯里，全速向着小房子跑去。突然，身后传来了第二声响。
当挂钟敲响第三声时，我刚跑到门前，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我赶紧跑到窗户边，向里面看过去。即使房间里十分昏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东西！
看，那个明明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碎的碗啊！还有外婆那插着杜鹃花的花瓶！那花在外婆去世后就枯萎了，被母亲扔掉了。甚至还有那只躺在枕头上的猫，它死了很久了呀！那张长凳，是外婆生前经常休息的地方。还有外婆的眼镜盒、刺绣……四周的墙壁都用各式各样的刺绣装饰着，其中一幅绣着我小时候玩风筝的场景。
挂钟已经敲了五下。
我迟迟不愿离去，一件接着一件看下去。奇怪的是，这里面的东西之间都或多或少地与外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外婆呢？她在哪儿？
我急忙跑到屋后，只见院子一直延伸到灌木丛，后面是一条狭窄的小河，几只鸭子在河里嬉戏。小河连着山坡，一条山路盘旋其中。穿过院子，顺着山路看过去，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背着桶，驼着背，正缓缓地向山上走去。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情不自禁地喊：“外婆！”这时，耳边又想起了那恐怖的钟声。
刚开始，她还不确定是什么声音，只是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然后她把桶放了下来。我扯着嗓子又喊了几声，外婆这才抬起头来。
一见我，外婆脸上满是喜悦，转眼间却变得惊恐万分。她连连摆手，尖叫着：“快跑，快！”
钟已经敲了八下。好奇怪，我怎么会数着钟声？！
“外婆！”我喊着，“我来找你！”
外婆更惊慌了，连忙向山上跑去，不停地哀求着：“快走！快回去！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那些惊恐万状的人偶们围在基里姆花毯周围，也在不停地向我挥手。“铛！”这是第九下了。
看着外婆和果园，我还是不忍离去。可是，外婆那满脸的惊恐和担忧让我不得不相信她。这时，钟敲响了第十下。我不得不往回跑，身后传来了外婆的声音：“再快点，快！”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铛！”第十一下了。
慌乱中，我被石头绊倒，跌进了花床——耳边传来花儿被压碎的声音，脸上沾满了露水。
“天哪！”外婆惊叫着。
我铆足全身力气，勉强撑着起来，努力探出身去。钟敲响了第十二下，听着那钟声就像被人偶按在地上一样，令人绝望。
再看基里姆花床，一切恢复如舊。只有花有被碾压过的痕迹。没关系，外婆会把它们扶直，用心浇灌。姑母不会发现的。
我把挂钟摆好，将指针调回到十一点五十五分，然后锁起来，把钥匙放回人偶的口袋里。可每每想到不能与外婆和深爱的猫咪一起生活，我就泪如雨下，陷入悲伤中久久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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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的，我们很中意这房子。”
“真是这样吗？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来看看房子周围的景色！这条路通向曲线谷，路旁的树林一直延伸到山谷，那里长有好多浆果和蘑菇。我和我丈夫呀，愿他安息，以前总是去……你们看，我一个人住这儿也怪寂寞的。这房子实在是太大了。我儿子老说：‘妈，把房子卖了，搬到城里来住吧。’关于房价，他是多方打听过的。不算贵，是吧？要在城里，这价格得翻一倍了。这儿倒很清静，邻居们都很和气。再说了，这儿离城里不远，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城市合并的。那时城里自然也会增开到这里的无轨电车。但我看你们自己都有车了……附近全是农场……这儿的生活绝对闲适安逸……”
“那这些来复枪是用来干吗的……你丈夫以前外出打猎吗？”
“啊，这些嘛……是的，是的，偶尔会……不过是打些野鸭子罢了……”
“你是说，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林子里……是的……你看……但是……”
“只有一些野兔子。”
“兔子？你在说什么？不可能的！誰说有兔子的？那儿根本就没有。不过是些谣言罢了。你们可以一百个放心。兔子？哪来的兔子？”
“何必这么惊慌呢？我不过是问问。”
“没有的事。你倒是很惶恐。放心，这里一只兔子都没有。我丈夫以前不过是打几只鸭子罢了……对了，你们要喝点茶吗？”
“不用了，谢谢。是时候了，该走了。”
“你们决定没有？”
“我们决定买下它。”
放眼望去，绵延的山丘就像是一排排黢黑的大树。几位农场主站在山坡上，一直望着我们搬进新家。他们头顶上方飘浮着几朵乌云，久久不散。在乌云的笼罩下，黑玫瑰正开得茂盛。他们脸上的愁容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默默注视着山坡上的人，他们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身材硬朗的老人走下坡来，帮我们一起搬家。他叫科斯特约。
深夜，我们终于顺利搬入新家。妻子带着小孩都上床睡了，科斯特约便留下来和我一道喝茶闲聊。
“你以前住在城里？”科斯特约问道。尽管墙角因两旁的橱柜更显狭窄，他仍是十分惬意地坐在那里。等不及我开口，他继续说道：“这也算不上是一个村子。周围连路都没有。难道这能算路吗？这根本就是沼泽。雪没化开的时候，没有船根本就无法通行。总体来说，这里还不算太差……哦，该死。”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话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他眯着眼睛说道。
“还有什么事情？我是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事关曲线谷。愿真相永远不被揭穿。噢噢噢，这是老天的报应……对于它们，想管都管不了，何时才是个头呀。”
“你指的是？”
“你觉得是什么呢？就是那些兔子呀。”
“兔子？”
“对呀。”
“瓦里赫诺夫斯卡说这一带根本就没有兔子。”
“呃，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能卖掉房子。其中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还是不懂。难道说，有兔子出没的地方就会有灾难发生？”
“呸呸呸……不，不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你得祈求神明不要让你碰到这些兔子。这可不是个玩笑……这里有一大群野兔，它们和麻雀倒是有几分相似。这些兔子在花园、果园里发疯似地跳来跳去。不管你种什么，它们统统啃掉。不管有没有瞄准，你都打不中它们……它们跑得太快……根本没人能射中……你得明白，那些拿枪瞄准它们的人没有哪个有好下场……即使不报，也是时候未到，兔子的报复迟早会来。我记得战时一个德国佬住在我家里。他还是一名军官呢——受过良好教育……平时不把靴子擦得雪亮不会出门。‘非常感谢。给我再擦亮些。’当然，有一次他拿鞭子狠狠地抽了我一顿——我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一次他想出去抓兔子……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兔子可不一般，惹不得。结果他一意孤行：‘难不成我还怕加西利亚兔？’留下这句话之后他就走了。你猜后面怎么着？他被一根树枝绊倒，结果卡宾枪走火了，把他打死了。”
“那些兔子和枪走火这一意外有什么关系？”
“哎，看上去是没什么关联的，但是……你应该去问卡列克的，他比我更了解这事。我是在打仗前才到这里定居的，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民。他清楚地记得从前那些乡绅们外出狩猎的日子。他们主要狩猎公野猪，有时也会抓捕兔子。你猜怎么着？有个人开枪射中自己，另一个——他的朋友，还有一人——失足跌进深谷……依我看，那些兔子都很聪明——它们都夜袭花园。连猎狗都惧其三分呢。”
“得了吧！”
“呃……有一次我在半夜听到猎犬止不住地狂吠，于是我披上皮夹克，准备去外面瞧瞧……那些兔子把卷心菜弄得满地都是，它们跑得飞快，脚底下踩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而猎犬蜷缩在院子里的地板上低声呜咽。我朝着它喊道：‘勃罗夫卡！去呀，把它们都逮住！’但它一动不动，只是在那儿颤抖、呜咽。”
“你自己难道不能去追吗？” “嘿，我有这么笨吗？一次，马齐亚老伙计拿着一把干草叉就冲了出去。你猜怎么着？一只兔子猛地冲到他跟前，他被兔子这么一撞，失去重心，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转了个身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摔断了腿。”
“竟然如此猖狂？”
“是呀，就是如此。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以想象下——这些兔子竟将一只猎犬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你肯定是在……”
“我发誓的确如此！随你去问。维赫秋克养了一只猎犬，一只乖狗狗。有一次它失踪未归，维赫秋克跑去外面找它。他在山谷里找到了它的尸体。很明显，那里发生了一场剧烈的打斗，周围一切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就好像一些调皮的小男孩曾在这里‘大闹天宫’一般。现场还有几绺狗和兔子身上的毛，那你说……”
“好吧，听我说，”我说，“无须跋涉千里就能听到民谣——你这里的奇闻逸事就像门前喂牲口的野草一样多。”
“这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呢，” 科斯特约十分激动，“事情要果真如此就好了！但是那些兔子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产生了影响。有时就像是有东西在左右你的思想……唉，我都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好像你变成了一只兔子……你明白吗？”
“不，我不懂。”我摇头答道。
“那好吧，你不妨去田野里走走，盘旋在你头顶上方的乌鸦会呱呱呱地叫个不停，令人毛骨悚然。有时一声声犬吠都会让你觉得背后好像有一台研磨机隆隆作响。有时你去照镜子，镜子里居然是只兔子。恰好此刻又非得要剃胡子了，无奈之下，只是匆匆对着镜子瞥上几眼……有时你看看自己的妻子，发现她竟有兔唇！我和她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竟从来没发现这一点，突然就在那一刻注意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变化悄然而至……你肯定会笑话我——等等，你这笑声就像是兔子的尖叫声。嗯，嗯……我之前吃过生萝卜或卷心菜吗？绝对没有。突然有一天，我的食欲大增……有一次我得空去邻居家坐坐——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身后。他——嘎嘣嘎嘣地嚼着什么东西……手还是放在背后……接着他把手慢慢地垂下来——突然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掉下来，落在板凳上——原来是卷心菜球。好吧，依我看，村子里发疯的可不止我一个。”
“這么说，瓦里赫诺夫斯卡骗了我们？”
“看样子是的……不过她这么做当然不是恶作剧。她丈夫有一次拿枪去抓捕那些兔子，中途心脏病突发，死了……嘿，我干吗老跟你唠叨这些晦气事？我用带刺的铁丝筑起一道篱笆，接着用木桩把幼苗都围起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倒还相安无事。你们当然可以住在那里……有什么不妥？这样是有点憋屈，毕竟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你还得自欺欺人，不晓得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2
一年过后……
“你去哪里？”
“我出去打猎。”
“不要去。”我从她的话里觉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望着我，近乎哀求。我很想避开这洞察一切的凝视，结果怎么也摆脱不了。“你听到我说的吗？”她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好像从遥远的深谷传来，“我不想让你去。你最好逗逗小安德烈。”
小家伙在地板上动来动去，想把那个敲鼓玩具兔给弄好。
“我马上回来……我会给安德烈带只小兔子回来玩的。”
“我要小兔子！”小家伙大声喊道，“这个坏了，送我一个新的吧。”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妻子紧闭的双唇像风中落叶一般，突然开始颤动。
我们家建在开阔的高地上，周围长满蔷薇和带刺的浆果。高地上有一条路通向曲线谷，不过地形异常复杂。由于土质疏松，地表湿滑，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我转过身往家里看，在窗户边看到妻子的脸。她把窗帘拉向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不要去！”
即使是正午时分，这份压抑的心情也让我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冷灰色的。来到山谷，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高度警惕。四周一片寂静。
我从肩上取下来复枪，放慢脚步，提前准备，以免惊动野兔。
3
知道我买来复枪准备抓捕那些野兔之后，阿尔汉普·卡列克很是惊讶，不停地摇头。
“你想自讨苦吃？在我的印象里，还没人能瞄准那些该死的兔子。”
“让我来创造这个奇迹吧——我才不信你们这一套呢。”
“你真是太傻了。你要打发时间的话，完全有更好的法子，至少干起来能绝对保证安全。”
“连你也信那些荒唐的传闻？我早就想好好教训一下那些野兔了，尤其是现在手里还拿着枪。”
“它们真的就这么烦人吗？”
“那些有关兔子的无稽之谈才最让人头疼。”
“如果我说那些根本就不是兔子，你会怎么做？”
“它们不是兔子？它们怎么不是兔子呢？”
“那么……它们的确不是兔子。也许它们只是一群调皮的小精灵，这我还不知道？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偶尔会有东西在山谷里闪闪发光。我还亲眼见过呢。那东西是个半球体，大小和一间棚屋差不多。我吓得傻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应该走近点儿，看个究竟，于是我一步一步地挪动，还有大概是我从家门口到栅栏门这么近的路程……然而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东西好像没有移动，它还停在原处，但你就是不能走上前去看。我啐了一口，然后沿着原路往家走。等我走到山顶往回看时，那束光又消失了。”
“会是什么呢？”
“可能是小精灵，也可能是小兔子借着月光在晒宝藏吧。” 卡列克一脸苦笑。
4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抽起烟来，等待兔子现身。整个山谷遍地都是石子，大小不一。有些地方的巨石还被人从地表挖出，巨石差不多有人的个头一半那么高，而石堆差不多跟人一样高。有的石子上长满青苔，有的上面满是旋花的点缀，偶尔还有一丛杂草从石缝中冒出来。这地方不太适合兔子栖息藏身。的确，这里有一株蕨草长得太繁茂，像屋顶似的覆盖了大块地表。要是一只兔子蹲在这里一动不动，即便有人经过也很难觉察到它的存在，除非是不小心被它绊倒。我朝一块稍微大点儿的石头踢了一脚，石头顺势往下滚，把沿路的蕨草根茎都压弯了，紧接着我又踢出去好几块石头。石头向下翻滚，相互碰撞发出低沉的响声，最后落在山谷深处的蔷薇丛中和山楂树下。随后，我用一根木棍撬起整个石堆。石堆呈球形，但不太规则，石头在下落过程中隆隆作响，击飞了沿路的小石子，散落在蕨草丛“嘶嘶”作响。 忽然，一只兔子跃入眼帘。它从草丛里蹦出来，又躲进去，然后又蹦出来，向我狂奔而来，并从我面前一跃而过。我立马拔枪瞄准，开了一枪。
可惜没有命中，让它给跑了。不过随后又出现一只，它蹦得老高，拼了命地往灌木丛里钻。我又开一枪。这只兔子再也蹦跶不起来了。我一阵狂喜，大喊一声，立刻跑到它最后现身的地方。整个搜寻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拨开蕨草丛，我看到一块石头上还留有血迹，但兔子不见踪影。再往前走，依旧是一片血迹。我小心翼翼地向谷底走去。我从没想过这只兔子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因为一路上它留下的血迹多得足够暴露行踪。突然，眼前一堵荆棘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最后的追踪线索很可能就消失在这灌木丛中。我只好用枪将这些障碍一一清理掉，不过接下来的发现倒令我喜出望外，我几乎大叫起来。那兔子站在灌木丛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它眼露凶光，让人觉得它不是只兔子，而是只张牙舞爪的恶狗。我有那么几秒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兔子也没有跑开。我平复心情，开始思索应对之策。首先，我不可能爬过灌木丛或者单凭双手就能抓住它。很明显，子弹射中了它的后腿，那里一片鲜红，周围也是一片血泊。这简直太不可思议——按道理说，兔子的血量可没那么多。我突然醒悟：它留下的血迹已经将地面染红——不管是蕨草根茎，还是这里的枝干、树叶，到处都有它的血迹。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向我袭来，也许是因为那一眼充满恶意的凝视吧。我被它的目光彻底击垮，不忍直视。现在，我可不想做出什么反常举动或者弄出什么动静，所以我让枝叶又合拢起来，马上退回去给枪上膛。当我再次拨开灌木丛时，它依旧面露凶光。很明显，它那颗小心脏正剧烈地跳动——它的心率极不稳定，周围的血泊又扩大了一圈。我想，也许它已感觉到疼痛。它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甚至都想象自己的腿受了伤——准确说，这不是想象，而是回忆——我当兵那会儿，一节铁轨从我手中不慎滑落，砸在我的脚背上。当时因为太过疼痛，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在石子路面上站都站不稳。我就像蜥蜴的断尾一样不停地抽搐。在去下个车站的路上，我也是一路哀号，最后才发现并无大碍，只不过是点皮外伤。
我举枪瞄准，结果发现它眼中竟闪烁着惊讶和绝望。它好像希望我能从它的眼神中读到什么信息并加以理会——它的眼里不单单是愤怒的火焰，还有某种情绪，是我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现在我绞尽脑汁，想在脑海中唤醒这一记忆，就好像我的命运和余生全押在这上头，但我想了半天，只记得它那满腔的怒火。我的右手食指一直勾着扳机，额头上早已满是汗珠。我狠下心来，那样子还真是瘆人。
它依旧没跑，还是死死地盯着我看。它那固执的眼神似乎表明，我就像一本启蒙读物，它看我看得如此透彻——我情绪低落，心灵空虚——我当时的确是如此。它难道就不能稍微动一下，至少不要一直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当然，它可能也很清楚，只要稍有动作我立刻就会开枪。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等它采取行动。结果它像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两只耳朵竖得笔直，眼睛布满血丝。这就像是远方的一座城市燃起的火焰，火焰随即熄灭，很快又复燃。它以这种方式与我对抗，因为这是唯一一种我俩都懂的语言——以血写就的语言。只不过如今我再也无法理解这门语言。
这一眼凝视彻底将我击垮。我甚至觉得呼吸困难，如同跋山涉水过后上气不接下气，再多走几步的话，我的心跳可能和它那颗战栗的小心脏会是一样的节律。我很明白这时想这些简直是愚蠢至极，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股比恐惧还要强烈的情绪袭上心头。这时，我突然朝它大吼一声。我原是想“嘘嘘”几声就把它吓跑的，没想到脱口而出便是一声大叫，也许是因为嘴巴里唾沫星子太多，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假想自己跑了这么远全身疲惫，喉咙又太过干涩，需要吼这么一嗓子。
然而这一声大叫还是不起作用，它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我可不能把战利品留在这里，然后像只落水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家中。我必须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这里，因为我才是大自然的主宰，它可不是。它如此坦然，好像在羞辱我，想把原本高高在上的我撵下台，然后篡夺我的宝座。此刻，全身血管中燃烧沸腾的不是施暴的冲动，而是先祖的热血。凭着这腔热血，我感觉自己在为世界剪恶除奸。我甚至还幻想自己是被上帝选召来完成此次光荣使命的幸运儿，所有的同胞都在背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随后，我扣动扳机。
兔子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但是從中再也看不到惊讶的眼神。一枪过后，它被抛向远处，身子翻了个滚，跳动的心脏被击穿。
我用手杖拖拽它的尸体往我这边划拉，等快到跟前的时候，我抓住它的耳朵往上一拎，将它从草堆里拽了出来。这兔子的体重惊人——它很沉，估计是普通兔子的两倍重。我觉得它肯定是特殊品种。我把战利品扔进袋子，准备上坡回家。天空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一场雾开始笼罩山谷，这是蕨草乐见的天气。
此刻，我感到无比轻松惬意，好像刚从肩上卸下重担一般。草丛里的一声尖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弯下腰来，看到一只小兔崽。它浑身战栗着，身体紧贴地面。我太幸运了，这下小家伙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一把抓住小兔崽，把它扔进帽子里，然后继续往回走。
走出山谷的时候，天色已晚。我就像打完胜仗一样，喜形于色。
回去的路上我愉快地吹着口哨，把帽子紧紧捧在胸前，小兔崽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里面。
就在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尽管此人走路鬼鬼祟祟的，可我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我忐忑地回过头去——只见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没错，是一道黑影……我停了下来，十分警惕地注视着这道黑影。恐惧感再次袭来，挥之不去。我就像只兔子一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耳朵竖得老高。
我走得飞快，像是在跑步，但由于是上坡，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放慢脚步。我还是能清楚地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此时，后面的神秘人踩到一根树枝，发出“嘎吱”一声闷响。我再次停了下来，一直以来我都保持着高度警惕，耳听八方，尤其留意黑暗中的任何动静。周围鸦雀无声，并无可疑之处。 还是快走吧，管这些幻想幻听干吗……
越接近山顶，坡就越陡，风也就越大，狂风甚至将我的头发吹向同一边。月光把影子投到地上，像稀松的甜菜叶。高大的白蜡树沙沙作响。我虽然听不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但知道有人一直悄悄尾随我，不想被我发现。我试着稳定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害怕呢？我可是有枪的呀。我突然意识到还没给枪上膛，于是把帽子连同小兔崽小心揣进怀里，开始边走边装填子弹，弄完以后我又回头看了看。很明显，神秘人一直沿着栅欄边走，因为那一带漆黑无比，连人的影子都见不着。我也慢慢靠近栅栏，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回走。我当时就很纳闷，怎么自己的脚步声没听到，背后的声音反而听得清清楚楚，何况狂风一直在呼啸。在高高的天穹之上，在浮云的映衬之下，月亮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庞，月光也显得如此凄冷、寂寥。狂风刮得更加猛烈，旋风刮起片片树叶漫天飞舞，天上的星星好像也受到惊吓，将要被吸入这漩涡之中。
家就在不远处，我能看到窗子里的亮光了。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突然，我大叫一声——因为有东西紧紧抓住了我的左裤腿，而且它还在两块栅栏板之间不停地摆动——我第一感觉这是章鱼的触手。我几乎被吓得晕倒在地，不过立即又清醒过来，使劲扯着自己的裤腿——这种带刺、质软的物体现在将我的左裤腿团团围住。很快，我的右腿也被缠住……我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刹那间满脑子只有章鱼和乌贼，只想到它们的“疯狂圆舞”。我十分幸运，最后摆脱了这不明物体，只不过是摔了一跤。倒下之后，我在四周摸来摸去，结果摸到一块纠缠在一起的带刺“触手”。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的不明物体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黑莓丛。我把它们从腿上清理干净，大骂一声，继续往家赶。
有意思的是，我在黑莓丛里翻来覆去这么久，丝毫没有听到神秘人的任何动静。这说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伺机下手。这下我走得更慢，侧耳倾听想要弄清神秘人的方位。他也应该被黑莓丛羁绊住了吧。我走了这么多路，一路上居然还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到底想干吗？
“你想要干吗？”我高喊道，声音盖过风声和树木的“沙沙”声。喊叫声甚至一度传到远处，最后在一片黑暗之中戛然而止。
我猛然跑动起来，不过一不小心陷进泥里，又摔了一跤，看样子保持身体的平衡还真不容易。幸好一直有家里的那道光做我的指路明灯，我离它也越来越近，逐渐感受到它散发出的“魔力”。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家门，高声喊道：
“克里-里-什卡！”
空气里依旧回荡着风的“呼呼”声和白蜡树的“沙沙”声：“克里-里-什卡！”
妻子带着小家伙出现在门口。
“看我带回来什么！”
我将战利品尽数拿出，接着立刻转过身去想一看究竟。他依旧躲在暗处。我似乎能够辨别他的身形——他就站在栅栏那边，很可能也在暗中观察我们。
“克里斯蒂亚，看那里——那里有人吗？”
“哪里？”
“就是那里，我手指的那里。”
“没、没有……谁会站在那里？我可没看到人。”
“也是……肯定是我想多了。咱们进屋吧。”
5
小家伙很喜欢这只小兔崽。我们便把它放到一个大纸箱里，纸箱原来用于存放锯木屑。看时候不早了，我就将那只大兔子的尸体放入地窖。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又把它拖出来，拿给克里斯蒂亚看。我拎着这只长耳野兔的耳朵，把它的身子翻过来，等着她和我一同欢呼。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陷入沉默。她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盯着那只野兔看，只是一直望着我。此刻她的眼神和我出发打猎前她望着我的眼神是一样的。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眼神。
“你……你……”
“怎么啦？”
“这、这是只母、母兔，不是长耳野兔……”她喃喃低语，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朝兔子看了一眼——没错，是只母兔。这又如何？山谷里那么多兔子，几乎和老鼠一样多，完全消灭它们只是时间问题。
“那又怎样？你想想——不过是只母兔。”我耸了耸肩。
“那这只小的呢——小的会不会是她生的？”
“你有完没完？”我大为光火，“这只小兔是我在出山谷的时候捡的，它和这只母兔完全没有关系……不管怎样，它俩没有任何关系。”
“你确定吗？”
“我再说一次——我是在别的地方捡到它的。而且，就算它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那又怎样呢？”
“你不会想吃了这只母兔吧？”妻子甚是惊讶，好像我要把一只又老又肥的蛤蟆炸了吃似的。
“有何不可？……你看，这好好的毛发都给糟蹋了，多可惜呀。我们把它烤着吃吧——肯定很美味。”
“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不会吃的！”她的眼里充满了厌恶。
“也许我可以试试红烧？”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还有，请你不要当着我的面做这道菜。”
“看样子真正发疯的人不是我，是你。你这是怎么了——你现在是圣母，圣洁光辉普惠众生？你爸杀猪的时候你去哪儿了？要知道那只母猪哺育了八只猪崽呀。你想想看——八只嗷嗷待哺的小猪崽眨眼间没了母亲，而你，却若无其事地坐在餐桌前享用它们的至亲。不仅如此，你还帮着做蒜肠、玉米肠、烤肠、火腿，天知道你还干了别的什么好事！你那时怎么不站出来为它们主持公道？再说说你每天早上吃的鸡蛋。它们不都是你从鸡窝、从母鸡那里偷来的！它们不过是尚未孵化的小鸡，而你却早早地将它们吞下肚去！”
我的叱责声越来越大，但实际上令我心烦意乱的是那只母兔，她在山谷里就已将我羞辱一番，现在还弄得我们夫妻为此大动干戈。
“闭嘴！”
“休想我闭嘴！你连小猪都不放过！两只粉嫩的小猪呀！你把猪耳朵炒得又香又脆呀！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你这个该死的纳粹分子！”克里斯蒂亚放声大哭，她双手捂脸跑出房间。 我怒不可遏，把母兔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很想将它碎尸万段，不留一丝痕迹。
“爸爸，纳粹分子是什么人？”
可恶，偏偏这时候小家伙又来了。
“纳粹分子是坏家伙。”我低声嘟囔着，试图摆脱这种窘境。
“爸爸，爸爸，那你是坏家伙吗？”
“不不不，安德烈，爸爸是好人……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我是你爸爸呀！真正的好爸爸！你瞧，爸爸给你带回了一只小兔崽。”
我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门又大了起来。小家伙不太高兴，小嘴都撅得老高——看样子是要号啕大哭。
“安德烈，爸爸是个好人，不对吗？不要生爸爸的气了。妈妈和爸爸刚才闹了点别扭，不过现在又和好啦。爸爸等会儿就宰了这只母……这只兔子，然后咱们一起享用。”
“为什么妈妈刚才说不吃她呢？”
“她？她是谁？”
“那只母兔呀。”
天哪……
“妈妈在开玩笑呢。爸爸现在就去给妈妈道歉。”
6
克里斯蒂亚正靠在沙发上，双手托着下巴。
“克里……嗯，克里……天哪，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想让我把她扔掉？是吗？我可以把她埋在院子里，还可以做一个十字架，然后准备好一口棺材。”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你真是……我怎么分得清它是母的还是公的？……我就搞不懂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何必这么难过？”
“因为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它们早晚会来报仇的。”
“谁？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当时就没碰到过什么怪事吗？”
“有倒是有……比如，这只母兔流了太多的血。其次是……她没有怀孕，但体重却是一般野兔的两倍。”
“还有别的吗？”
“没了，就这些。”
“我才不信呢。”
要我说，女人的直觉真是这世界上第九大奇迹，我只好将打猎途中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当天，我把母兔放进冰柜。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我把她取出来埋在院子里。反正是没有兔肉可吃了。况且，我始终忘不了她那愤怒的眼神。
晚上下班开车回家，我正准备下车，突然看到一名陌生男子往我家的窗户张望。我停好车，沿院子里的一道斜坡悄悄地走到家门口。我本来不想打草惊蛇，可是没想到那该死的门不知怎么突然“嘎吱”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陌生男子一听有动静，立即跑过拐角，消失得无影无踪，紧随其后的我自然也就扑了个空。
“麻烦你把垃圾扔到外面去。”晚饭过后克里斯蒂亚对我说道。
这是我的一项“重任”，于是我乖乖照办拎着垃圾桶去院子里倒垃圾。我们一般是把垃圾倒在醋栗丛中，那也是我埋葬母兔的地方。等我走到那里，整个人都不好了——地上居然出现一个大坑。有人挖出了母兔的尸体。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于愤怒，我直接把垃圾倒在坑里，一进家门就喊道：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克里斯蒂亚静静地问道。
“有人在暗中捣鬼！”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们都在算计我！得了，你就坦白吧！你们难道想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不懂的？所有的这一切都和兔子有关。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但是这玩笑开得过头了。”
“你好好说话……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要不是我太太，我早把你送到电影学院去深造了。你太会演戏了。你显然低估了我的实力！而且挖坑一事，实在做得太过分！”
“挖什么坑？”
“还不是那只被你捧上天的母兔！埋她的那块地里有个大坑，尸体也不翼而飞。你的良知是不是告诉你，兔肉不吃实在是太过浪费？”
“那里有个坑？”
“坑，没错！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煞费苦心挖开坟墓，从中夺走原本属于我的战利品。卡列克一家子肯定在煮兔肉吧。看样子，明天你会硬拉着我去吃烤兔肉了。有本事现在就去卡列克家呀，马上。”
“去就去。等去了你就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我发誓绝对没有背着你搞阴谋。”
“你之前也发誓说不会往汤里加生洋葱。结果呢？你是不是都准备爆炒洋葱了？”
“洋葱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说明你的誓言不可信！”
“我承认是放了洋葱，但那是忙中出错呀……”
“你一直都是个大忙人。你要是及时把坑填好——谁知道呢，事情还不至于败露。”
7
我给卡列克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他听着听着脸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等我讲完，他接着说道：
“我怕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我早告诉过你，没人会开玩笑，更不会只针对你开玩笑。如果真是这样，此人目的何在呢？玩笑开过头就不是玩笑了。”
“我反正不能接受这些迷信的说法。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靠谱的说法。”
“你自己刚才都说碰到了怪事。”
“那些传言倒着实把我吓坏了，所以我看什么都很蹊跷。我就是脑子一热，暂时丧失理智而已。你说，母兔受伤了，很明显是跑不了了，她还能干吗？不就只能盯着我看呗……再说，那天晚上跟在我后面的神秘人物会不会只是我的臆想？这么一分析，我就觉得其他的怪事也都是恶作剧。”
“好吧，你这么想事情自然就简单得多。即使是恶作剧，你也不是第一个遭罪的人呀。欧克森内奇折了一條胳膊，马齐亚摔断了一条腿，特姆科维奇被火烧伤，普罗基普为此还瞎了一只眼，这些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得罪了那些野兔呀。”
“听着，你们为什么总要把这一切和兔子扯上关系？也许是有只兔子猛地冲到马齐亚跟前，但与其说他是被兔子撞倒的，还不如说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普罗基普眼睛瞎了！他都八十高龄了，一直不敢做白内障手术，最后，很可能是白内障这小小的毛病让他瞎了眼。” “不，不是白内障。”
“好吧，居然有人相信这些野兔拥有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这真是太荒谬了！而且，野兔到底是怎么和这些事扯上关系的？就算我没有臆想，那至少也有个人在跟踪我，窗子底下站着的也是个人，也不是其他兔子把母兔给挖出来的，坑口还可以看见铲子铲过的痕迹。”
8
妻子带着小家伙睡了，而我站在厨房的窗子旁，久久凝视着窗外的一片黑暗。这片黑暗掩盖了一切，包括阳光下无所遁形的秘密。它就像紧锁的宝箱一样，解锁的钥匙早已遗失，无人知晓箱子何时被尘封，被何人尘封。我心潮澎湃，对曲线谷依然念念不忘。我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我之前对此却不曾留意。它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住进了我的心房，时刻萦绕在我心头。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披上夹克，准备出门。我瞟了来复枪一眼，决定不带枪外出。不过，也许是知道自己没什么胆量，我还是在腰间别了一把切刀。
入夜时分，寒风凛冽，天空氤氲，周围漆黑一片，就像我昨晚经历的一样，不同的是，昨天有人跟着我，今天换我跟在别人后面。身份这么一换，我倒成了追踪者，只不过我不知道要跟谁走。
沿路土质松软。我很后悔没有穿靴子出来，因为我感觉有泥巴溅到袜子上，但我又不想回头。这时，我尽量让自己的步调和前面那些人保持一致。而且天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想打乱这个节奏，好像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农场那边传来的犬吠声在我耳旁不断回响。这声音循着月光的痕迹飘向远方，随后又慢慢减弱，最终消失在湿草丛里。我觉得这还不够安静，好像只有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我的耳根才能清静。忽然，我又不自觉地吹起一支小曲，这曲子虽难听，却让我重燃探险的渴望。另外，有切刀别在腰间，我更觉精神为之一振，毫无畏惧。我再也不害怕前面傳来的脚步声;相反，我让自己的脚步声愈发沉重，好发出点同样的回响，但这么做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根据回响的脚步声来看，前面的人一定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我肯定斗不过他。我只好继续跟着走，不去理会溅到身上的泥土——之所以被溅得满身泥土，似乎是因为我惊扰了山谷的睡意，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而遭受的惩罚，而前面那位似乎与之毫不相关。这条路像蛇一般蜿蜒延伸，坡上长满茂密的灌木丛，我穿行其中，视线几乎被挡住，完全看不见星光暗淡的夜空。
此刻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噬。但同时，这也说明我离曲线谷越来越近。我突然又想到增强斗志的一大妙招——抽烟。至少我现在觉得，此次夜间探险其实与睡前散步差不多。我对眼前的黑暗似乎不那么戒备——我甚至再也感受不到黑暗对我的嘲讽与敌意，相反却希冀前面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我慢慢走进谷底。道路好似一条细小的缆绳，顺着我的目光浸入身体。走到最幽暗的深处，那里似乎潜伏着什么，令我不安。我沿着这条路，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双手只触摸到虚空。意识完全被虚无所笼罩。我——我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脚下的石子“喀嚓”作响。天气湿热，周围鸦雀无声，一片静谧。不知怎么，前面的脚步声又渐渐响了起来。
没必要再走下去了，只要在这里挑个好地方，就能一览谷底全貌，如同将其置于股掌之间。
手不小心被烟烫到，我连忙弹去烟灰，烟灰呈弧线下落，烟灰里还泛着点点黄色火焰。随后，我拔出切刀，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紧紧攥住刀柄。
一直凝望这黑暗深渊也不是个办法，看久了只会愈发感到绝望，别无所获。不过我选择耐心等待，等待卡列克所说的那道光芒，如果那是真的，我便不再质疑他所说的故事。树桩在夜里可以发光，这我很清楚，但是山谷里连树桩的影子都没有。那道光要么很耀眼，要么根本就是别人的胡编乱造。尽管不是很喜欢抽烟，眼下我又点着一根，两腿叉开站在那里，好像随时准备应战。
山谷里雾气缭绕，濡湿我的衣服，袜子上还沾有泥土，这让我很是不爽。不管怎样，我还是把这个神秘的山谷扫视一遍。看着看着，不禁头脑有些发昏，好像被催眠似的，感觉自己和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潜意识中尘封的羽翼被唤醒，而后进入一片未知的虚空。
我决定赶紧抽完这只烟，然后走人。这时，背后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我将自己好好打量一番，竟产生了止步于此的念头。之所以敢来这里，是因为我分得清东南西北，再加上有武器傍身，自然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现在，打道回府的念头似乎愈发强烈，盘桓心头挥之不去。蓦然间，我感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绝于耳。现在不论是抽烟还是拔刀都起不了作用，我的身体俨然被分成两大敌对阵营——双腿死死拽着我走，想要溜之大吉，而双手则要捍卫尊严，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令人疯狂，也令我伤心欲绝——它似乎要铲除世上一切不平之事;它要唤起我的良知，让我及早转身，回头是岸，否则将终生寝食难安。等我抽完烟，立刻就走。我下定决心，想到很快就能结束这愚蠢的探险，立刻劲头十足。我慢慢平静下来，准备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在逃跑过程中始终不会回望。
这时，天空闪过一道亮光。
9
这道光来得那么突然。整个山谷就像一面对着太阳的镜子，发出耀眼的光芒，但是片刻之后，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谷底还在微微发光，因为那出现一个发光的半球形物体，单从外观来看，与哥萨克风格的棚屋非常相似。
此刻，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咕哝声和嘈杂声，沉闷的声响刺痛我的耳膜。它们似乎都在朝那个发光的半球形物体赶去。黑暗中只有半球体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而且最奇怪的是——它的光亮原本足以在黑暗中开辟一条明亮的道路，但实际上，它的周围仍是漆黑一片。整个山谷似乎刹那间苏醒过来，变得十分热闹。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任何活物，只是感受到生命躁动的气息。就连我脚下的蕨草，还有石子都跳动起来，欢快地嬉戏打闹。好像一簇树枝都能把我掀倒在地。灌木丛也在摇曳摆动，渐渐向我合拢。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星光闪动的节奏和我心跳的速率差不多一样快。我还注意到，那个发光的半球体也以同样的频率闪烁着光芒，似乎那颗明星和它正在以这种脉冲频闪的方式进行交流，整个过程十分和谐，内容也并不空洞。我集中所有精神，浑身肌肉紧绷，身体轮廓张弛有度——一点儿也不像机械装置上的齿轮那般僵硬。等到我完全平静下来，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立刻烟消云散，心中的疑惑也被解开。我按捺不住那颗悸动的心，满面红光，无数次地向着那颗明星呼喊。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解开谜团的时刻。我俯下身来，紧攥着切刀，悄悄地向那束神秘之光靠近。我走得越近，周围的动静也就越大。此刻天上猛地刮起一阵旋风，地上的蕨草也如汹涌的波涛一般躁动不安，不断翻滚，我差点被绊倒。很难再走下去了。我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子上，不时滑倒。旁边的灌木丛迅速生长，渐渐堆积在一起向我涌来，来到我面前时已成庞然大物，挡住我的去路。明星和半球体闪烁得更加剧烈，其频率之快犹如连珠炮一般迅猛。这时，我又踩在一块石头上滑倒，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倒在灌木丛中动弹不得，切刀也顺势从手中滑落下去。我很想一把抓住，但是……但是切刀明显越来越沉了！我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想要拾起这把刀，结果发现它变得过于沉重，非得要我用双手才能捡起来。切刀愈加沉重，拖拽我跪倒在地上。为防止拉伤自己，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刀甩出去。切刀“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发出山石崩塌一般的巨响。
没了防身武器，我顿时底气全无。但我仍对山谷心向往之，也许我知道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鼓起勇气，夜访郊外。我得赶紧想个办法才好。
注意脚下，而不是追随前面的亮光，路就好走许多。走了大概五分钟，估计也该到山谷正中心了吧。可当我抬起头来，才发现走了还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离那道光还是那么远，我似乎停在了摔倒的地方未曾前进。我突然想起卡列克曾经说过——普通人难以接近那道光。扔块石头过去会怎样呢？这一想法看似荒唐，其实揭露了人性之恶——凡理性无法参透之事物，则以暴力剪除之。我随手抓起一枚石子，却没想到石子离开地面，居然也变得愈发沉重，我只好悻然作罢，咕咕哝哝咒骂几句撒气。
这下，我是彻底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掉头就跑。我一心只想著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然，我这么跑还是有一定道理——因为毕竟我是在往山上跑。
10
星期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等我回到家中，妻子便问：
“你回来的时候看到安德烈没有？”
“他在哪里？”
“你说在哪里？不就在门口玩呗。”
“没在那里呀。”
克里斯蒂亚立即冲出去，几分钟后又跑了回来。
“听着，我没找着他。他会去哪儿了？”
我们展开搜寻工作。搜遍每个角落，问遍每户人家，都没有找到小家伙。情急之下，我决定出门到路上找找。快到曲线谷的时候，我终于在一处石堆后面找到了安德烈。他正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手里摆弄着五颜六色的石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
“玩呀。”
“我们得赶紧回家了。你突然消失，妈妈都急哭了，你真是太调皮了……”
我一把抓住他，准备抱他回去，没想到他推推搡搡极不情愿，嘴里还不停地叫着：
“那些石头呢？都拿上！”
我只好把石头装上，抱着小家伙赶紧往家里跑。
“你怎么这么调皮？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玩呢？等下妈妈会好好教训你的！”
小家伙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逗乐了。
克里斯蒂亚一直在等，看见我们平安回来立刻跑出来，边跑边擦眼泪。
“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妻子厉声斥责，我赶紧跑去安慰她。真要给小家伙一顿打骂，也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可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总得问出点什么东西来——比如，他怎么走这么远呢？
“伯伯带我去的。”
“哪位伯伯呀？”
“他走到我跟前说：‘跟伯伯走，伯伯会送你一些很好玩的玩具，不过你要拿这只小兔崽做交换哟。’我把小兔子给了他之后就跟着他走了，然后他给了我这些石头。爸爸，石头在哪儿？给我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捧石头，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倒挺像钻石的。妻子站在一旁，发出一声叹息。
“你想明白了么？”
“和你想的一样。”
“你觉得是谁？”
“可能是那个站在窗边往里偷窥的陌生男子。”
“可这些石头该怎么解释……它们好像是钻石呀。”
“它们看起来是很像……安德烈，那位伯伯还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回家的路怎么走？”
“他告诉我之后就走了，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玩。爸爸，你会把那些石头还给我吗？”
我拿给他一些石头，剩余的又放回口袋里。
“明天我要到镇上去，我可以去珠宝店里打听打听。”
“听着，”克里斯蒂亚不禁紧张起来，“你最好去问问斯拉夫科，不要去找其他人。你想想看，要是这些石头真是无价之宝，你怎么可能和生人讲得清呢——到时很可能还会惹祸上身。”
“难道就不能说……我在山谷里发现了矿藏？”
“要是没有呢？谁还信你胡说？你说这些宝石是一个老头子送给你的！那你说说，哪位仁兄如此好心送你宝石？”
看到我拿来的石头之后，斯拉夫科惊得说不出话来。为了仔细观察，他拿出放大镜。
“你在哪儿捡到这些石头的？”
“这是克里斯蒂亚她奶奶留下来的。”
“你就接着编故事吧。对了，你肯定是干起买卖来了。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替你处理掉？”
“不是，你在说什么……不过是传家宝而已。”
“这石头到底有什么神奇的？怎么，你想一直收着？还不如让我来帮你找个好买家。”
“斯拉夫科，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现在也绝不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呀，肯定是哪个糊涂神父忽悠了你！好吧，等你回心转意再找我时……你知道，那会儿的价钱可就没现在这么多了！呵呵……现在嘛，伙计，好说好说……啊……一共两万块。”
斯拉夫科总喜欢故意压价，但不得不说，这次他出的价格着实把我给吓着了。况且，我还留了一手，有些石头根本没带过来给他看。 11
回到家后，天色已晚，我决定再去一趟曲线谷。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线索肯定还在那里。
大雾渐渐弥漫开来，山谷里已是云雾缭绕，能见度极低。无可奈何，我只得停下脚步，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会来的。”
声音是从浓雾那边传来的。听声音，说话人离我并不远。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我面前。
“啊，是你呀。”我向卡列克点头致意道，刚才的焦虑瞬间烟消云散，起先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你在这里找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跟我儿子换走了小兔子。”
“这好说——是我。”
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小家伙肯定不会跟陌生人走的，况且还叫他“伯伯”。
“怎么会是你呢？你和整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到底是谁？”
“我们来自其他星球，乘飞船降落在这山谷中。我们在这里第一眼见到的生物是兔子，便误以为地球上的居民都长这样……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我还很小。双亲和族人都把自己变成兔子，因为兔子这类生物在我们的星球上早已灭绝，我们也不知道它只是被人屠宰的动物……他们将我留在‘变形机器’旁边，然后离开山谷，向人类的居住地进发。当地居民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兔子，便拿枪扫射，有的甚至派出猎犬穷追不舍……这下他们才恍然大悟，那些拿枪射击的才是地球的主宰……地球人和我们都是一类人，毫无差别。‘兔子’们惊慌失措，急忙跑回山谷，他们希望借助变形机器把自己变回人形。不过为时已晚，村民们抢在他们前面赶到，把机器给毁了……当时是一战期间，你们那帮村民可能误把这台机器当成敌人的坦克或者其他类型的武器……”
“你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把我带了回去，然后将我抚养成人！”
“你是说，那些野兔是你族人们的后代？那些光又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的发光体其实是我们制作的一个信号接收器，它能向母星上的族人传达信息，好让他们知道此次远行的基本情况。其实，这个接收器是我做的，因为其他人都已变成兔子，不可能亲自动手。好在他们记得机器的制作流程，还能指导我的工作。族人们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密切联系，而且在他们的指点与帮助下，我从未忘本，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和重担……不管白天黑夜，我只要醒着就会跑去忙活。我完全不知道这台机器该长什么样，每天不过就这么东拼西凑，兔子们只会在出错的时候提醒我，因此我自幼就能听懂兔子的尖叫……但是这项工程进展很慢。即便清楚机器的整体构造，并不代表他们就知道如何生产所需的零部件，因为他们也只见过成品，对制造工艺一窍不通。时间飞逝，没想到战火又起，而我也被送上前线。当时他们的希望似乎快要破灭，因为我很可能战死沙场……你能想象这段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熬吗？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也许是上天知道我命不该绝吧……我回到家中，不料房子已被夷为平地，图纸全被烧毁，其他零件也都焚毁。无奈之下，我不得不从头再来……”
卡列克点燃一根烟，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从头来过，”他反复说道，“我觉得这辈子都完不成了。两年前，大功告成，终于得偿所愿。我们开始发送求救信号，直到最近才得到回复。收到消息的族人正飞往地球。今晚，他们就能搭载我们返回故土。”
“你也回去？”
“是的。”
“但是你已在这里娶妻生子了……”
“但我的故土不在这里。”
“你都不记得你所谓的故土了。”
“我还记得……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它。”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也不确定信号是否发送成功。我当时简直处在绝望的深渊。”
“你早說的话，我就不会去打野兔了……它可能是你的……”
“所以我才千方百计想要唬住你，也包括其他人……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他们来接我们的时候，你也在场。这样一来，你就能转告我的家人们……对于我的不辞而别，我深表愧疚……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我只想落叶归根，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我点了点头。此时，老人家已是泪水盈眶。
“他们会带我们走的，这是他们的责任。”他的嗓音变得沙哑。他向远处走去，慢慢消失在迷雾之中。从他的声音中我还能感受到他的犹疑，他的痛楚，这些情感在我面前是掩饰不了的。他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呢？我突然想起，好像他对我还是有所保留。不过也没必要再拿这事去烦他了。他得陪陪家里人，因为过了今晚他们将永不再见。只有他知道实情，家里其他人还是如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以后，他每做一个动作，每说一句话，都会心如刀绞。他会把一切美好的记忆深埋心底，每次回味都让他觉得，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彼此永远不曾远去。家人见他泪流满面，会一直追问，而他只能沉默不语，只能在心里与至爱告别。
12
黄昏将至，我在家里坐立不安。
“你要去哪儿？”
“出去散步。”
妻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去那儿？”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还说保证！你说话算数吗？”
我只好在房子周围转悠，等克里斯蒂亚把小家伙哄上床后，我立即动身前往山谷。
卡列克的接收器果然管用。我往天上看，看到之前那颗明星的附近竟闪烁着一个小圆点。我始终注视着这一圆点。
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卡列克背着个包，站在我身旁。
“他们马上就到了。”
“你们数量这么多，一次能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兔子倒不怎么占地方。”他一脸苦笑。
“兔子？”
“当然了，要回到家以后才能把他们变回人形。要不然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这是自然，因为我要抛却这里的一切，包括朋友、至爱。我很想回到故土，但那里对我来说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故土对我的呼唤如此强烈……我倒有些近乡情怯。”
我俩沉默片刻。天上的圆点越来越大，离我们越来越近。
“好了，朋友，保重，” 卡列克伸出手来握手，“不要把我忘了……还有，麻烦告诉我的家人，让他们把小屋右墙角那块地挖开……地下埋着同样的宝石。”
“连宝石的来历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拿出去用呢？”
“那你就说你发现了宝藏！”
“你怎么不亲自去说？”
“哪还有时间呀？我在挖坑准备把信号接收器藏起来的时候，无意中挖到一架飞船的残骸，宝石就埋在里面……好了，该走了。你就躲在那里，别让他们看见你。”
匆匆握手告别之后，卡列克往谷底走去。我悄悄钻进草丛，蹲在一块石头上耐心等待。不一会儿，一架飞碟出现在山谷上空，一直盘旋着，体积差不多有房子那么大。大飞碟上面还连接着一架小型飞碟，两部分之间的结合部位闪闪发亮，光芒耀眼。可以看到中间坐着两个人，他们的座位离舱口不远。等到飞碟着陆，其中一人便往下走，打开舱门，那里随即射出一道光。那人大叫一声，于是周围立刻变得嘈杂起来，兔子们从四周蜂拥而至，推推搡搡，都想强行挤入。
门口那人貌似非常生气，他见兔子乱成一团挤在舱门，动弹不得，便用脚将卡在那里的兔子都踹了进去，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卡列克跑过来，拼命打手势，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急事。但是很明显，守门人极不耐烦，不想听卡列克解释。他就站在舱门口，嘴里咒骂着，使劲挥手，示意大家尽快进舱。所有的兔子都进去了，只有卡列克还在用手指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不断向守门人解释着什么。借着飞碟的光芒，还可以看到一只兔子在外面蹦来蹦去的，好像在寻找什么。这下守门人火气更大了，他一把推开卡列克，冲上前去。这只兔子迅速跳到他跟前，大声叫唤，不停地挥舞着爪子。守门人置之不理，一把抓住兔耳，将它拎上飞碟。它停止了叫唤，转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守门人一脚将它踢进舱门，然后转过身来，强行将卡列克也拉了进去。卡列克很固执，一个劲地解释，还一直用手比画，想给守门人传达什么重要信息。我依稀听到他说：
“……还有个孩子……你知道的……他还小……他……”
这时，第二个人也走下来，两人合力硬是将卡列克拽进舱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舱门。接着两人又升到飞碟的上层。
飞碟嗡嗡作响，开始启动。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我惶恐不安——飞碟的上下两部分竟渐渐分离！上面坐着的两人十分镇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也许他们没有觉察到？我立刻站起身来，真想纵身一跃，一把扑在飞碟上弄出点声响，好让他们知道飞碟发生了故障。其中一人俯身往下张望，接着又转过身来，朝另一人点头示意。他的同伴毫不惊慌，反而露出一脸奸笑。显然，这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是什么计划呢？上面的小飞碟越飞越高，引擎声也越来越弱，它慢慢飞出山谷，将峰顶的大树统统甩在身后。与此同时，大飞碟在分离之后迅速下落，里面传来阵阵敲击声和吵闹声。很明显，大家都在使劲地敲门，都想破门而出，然而都是徒劳。我恍然大悟——他们都被骗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法子搭救被困的兔子，就已经听到爆炸声响彻山谷——大飞碟重重摔在地上，顿时被熊熊大火所吞噬，顷刻之间化为灰烬。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我站了起来——黑暗依旧笼罩着山谷。周围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夜空中，那颗明星还在闪烁。
13
天亮了，到处都是烧焦的枝干和草堆，蕨草也被熏得漆黑，路上还散落着不少废金属和飞碟残骸。周遭已成一片血海，兔子的尸體随处可见。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都被炸得支离破碎，地上血迹斑斑。
卡列克面部朝下，瘫倒在地。我给他翻了个身，只见他睁大双眼死死注视着前方，惊恐与绝望的神色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他的左上臂一直到胸口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还有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渐渐变成暗红色。
我打开他的背包，坐在他身旁。本以为包里一应俱全，甚至会有蒜肠三明治，没想到里面塞满了白色包装纸，手一碰便碎。原来，卡列克想带这些植物的种子回去：蜀葵、向日葵、雪浆果等……在包的最下面，我摸出了一本书，书名叫《哥巴扎琴手》。书已破旧，明显被翻阅过多次。我将书置于掌中，摊开来细细看。看到一半，书中掉出一沓纸来。只看一眼开头几字，便知其内容大概——这是一份太空信号译码文。
通告一——关于代号为TI-NA-TI—1918的探险活动。根据计划安排，你方应伪装成当地居民的模样。判断失误，选错目标，导致行动失败，你方集体退化成四足啮齿动物。变形机器在一次军事行动中被毁。请静候通知。
通告二——据了解，在1918年的探险活动中尚有一人生还。事故发生后，幸免于难的族人得以繁衍生息。现人数总计800到850之间。你方发出求救信号，渴望返回母星。请静候通知。
通告三——鉴于你方移居尼达之请求，我方回复如下：该市已不复存在。请另选他处。
通告四——哈迪亚方面回复如下：恕不接收。请另选他处。
通告五——佩利菲亚方面回复如下：恕不接收。请另选他处。
下面还有一长串的城市名，不过它们都拒绝接收这批流浪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显然，那边的同胞们只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就接收难民这一话题展开过激烈争论。他们为什么要再三拒绝？
七十年很快过去——在这期间，母星上的生活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从各方面来看，日子却大不如从前。后生承担着继承先祖文化的使命，但他们的前景却令人堪忧，因为长辈们不能以身作则，总是沉湎于过去而无力自拔。这些所谓的同胞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更换定居点，似乎是在考验他们这些流浪儿对故乡的记忆有多深刻。 此刻，我的思绪突然被一声呜咽所打断。我环顾四周，只见一只小兔崽蜷缩在石头边。它浑身哆嗦，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它唯一能够亲近、依靠之人。它的眼神充满灵性，同时还流露着哀伤，我顿时感觉如鲠在喉——我咬紧牙关，强忍住泪水——怒火在我心底熊熊燃烧。我抬起头，天空还是那么空寂、寒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最后的那只兔子那样焦躁不安。原来，她是只母兔，在寻找走丢的兔崽。卡列克说他们还不能起飞是因为这只兔崽不见了，幸好那两个人没明白他的意思。
包装纸在阳光下更加洁白，里面有些种子都撒出来了——蜀葵、向日葵，还有雪浆果。
我连忙把它们拾起来，全部装进我的包里。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只好背起包，带小兔子回家。
村民们都已醒来。等我赶到山顶时，只听到村里传来阵阵鸡鸣犬吠和汽车引擎声。
早上八点了，村子周围还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
谷深地偏，难怪村子里的人都没注意到爆炸声和那道冲天的火光。原先飞碟着陆的地方被炸出一个大坑，坑里漆黑一片。飞碟散落的残骸也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谁会信我的一面之词？
在别人看来，卡列克的笔记不过是他老来糊涂写下的疯言疯语，不可当真。
目睹这幕惨剧的除了我，就只有这只灰色的“小毛球”了，然而它却不能站出来说话。小灰兔依偎在我怀里，直盯着我看，眼里满是信任。或许在它看来，我是少数几个敢于站出来揭露事实真相的人吧，起码不会逃避现实，对灾难视而不见。
但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怎么了？”
我的表情令妻子很是吃惊。
“卡列克被炸死在山谷的矿井里！”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肯定是昨晚没错。去……去告诉他家人……”
“天哪！”
我累了，一屁股坐到长凳上，怀里还紧紧抱着小兔子。
“爸爸，爸爸！你又给我带回来一只小兔子啦？” 安德烈高兴地跳了起来。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只好硬含着眼泪朝他笑了笑。
“太好了！爸爸把原来那只小兔子又还给我了！”
他从我手里接过小兔子，将它紧紧搂在怀里，然后一阵亲吻。
“爸爸，我能陪小兔子玩吗？”
“当然可以。”
“那些石头呢？”
“也可以玩。”
“但是妈妈把石头都收起来了，还不准我玩。”
“我现在就去拿给你。”我打开衣橱，把宝石都翻了出来。
“妈妈还说，这些石头非常、非常珍贵，够你买辆汽车。”
“妈妈是开玩笑的。这些石头买不了任何东西，就是些普普通通的石頭。快拿去玩吧。”
“我要是弄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丢了呗。它们没多大用处，连一包葵花籽都买不到。”
电车惊梦
早晨，我坐在电车上，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你可以看出哪些是早起的上班族，哪些是整天无所事事的闲人，尤其通过观察他们的脸色。早起的人往往一脸苦相，面色跟鹅卵石路面一样苍白。
检票员在我身边停下，问我有没有车票。我点点头，眼睛望着窗外。他没有走开，在我身边站着。
“你确定有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又矮又胖，个头大概只到我的下巴，长着一颗圆圆的大脑袋和一对招风耳。他的工作服上有无数色彩明亮的纤维、线头，还粘着发丝和绒毛，好像在纺织厂的地上滚了一圈刚回来。
“我有票。”我回答说，眼睛再次望向窗外的马路。此时，路人更加行色匆匆，有些甚至开始焦躁起来。他们的怒气一触即发，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导火线——比如，这辆挡住去路的电车，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它缓缓驶过;又或者一个像我这样面色可亲的人不用匆匆赶路，而且刚刚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度过良宵。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票。”检票员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试着想一些愉快的事，但是这样的事情太少了。也许你甚至会说，根本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这是逃票。”检票员说，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我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对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感到深深的同情：
他缺乏女人的爱抚，几缕油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那永远汗渍渍的秃头上。他黄褐色的眼睛露出绝望的神情。疾病摧残着他的身体，他的薪水勉强能买一些便宜的腊肠，要是有人请他喝一杯被人们叫作“墨汁”的廉价红酒，他一定会觉得无限快乐，好像上帝的福音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在家里，他要受老婆责怪，被她骂做懒骨头、懒汉、废物、矮子。在极其难得的夫妻和平共处的时间，他会爬到老婆身上，勉力履行他的职责，只要他那不靠谱的体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动作持续不了多久，其实每次都很短暂，而这只会令他老婆更加恼怒。她大发脾气，敲打他的秃头，大骂：
“白痴！白痴！白痴！”
有人告诉他夫妻行房的时候，不要老想着女人，想些其他的事情可以延长时间。所以每次他都会想电车，想没买票的乘客，想他们怎么弄脏车厢，坐坏椅子，划破车厢内壁，拧开螺帽……可是到这里就想不下去了——只有这些了。他只能坚持到这里。他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他老婆身上爬下来，然后转身对着墙，把头蒙在被子里，想尽快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白痴！啊，真是个大白痴！没用的东西！蠢货！都不能让女人高潮！你听着，我要去杂货店，我要站在那儿，让别人睡我！烂酒鬼也比你强！我要站在那儿，撩起裙子，就那样站在那儿。不管谁，都可以睡我。没有谁抵抗得了这样的臀部。他们甚至还会排队等！”
她敲了几下他的脑门，狠狠地背过身去，在怒气中睡着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这是逃票。我一直在注意你。” “你记错了。”我一边嘟囔一边把手伸进裤袋里摸索。我原本可以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但这恐怕会毁掉他全部的希望。他似乎已经厌倦抓各种各样的笨蛋，因为让他们难堪并不会使他感到丝毫满足。他可以冲他们大吼，让他们交罚款，赶他们下车——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没有价值，也很无聊。可现在他逮到了一个大家伙。这种好事他一生中只能碰到一两次，就跟狩猎一样。成天对着野兔的猎人都在幻想捕到一头长着金角的雄鹿，所以当他终于发现一只金角雄鹿时，他必须开枪打它，这样他才能尽力去延长那份他花了一辈子时间才获得的满足感。
对他而言，我就是那只金角雄鹿，是他悲惨人生中的希望，是他梦里的骑士。他抬头看着我，我感觉到他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太阳穴处的经脉也在抽动，他的手心在冒汗，手指如腊肠一般又短又粗。由于紧张，他光秃秃的脑门渗出了汗滴，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他怕自己的金角雄鹿之梦会破碎，害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一场骗局，最后只在心里留下隐隐作痛的伤口，还有每天無休止的痛苦。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指在颤抖。我是真实存在的，就在他身边，确确实实被逮到了。现在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我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因为它随时可能伸出来，拿着白色票子在他眼前得意地摇晃。我还可以诅咒他下地狱，然后等电车在下一站停靠时跳下车。我可年轻力壮，浑身散发着阳刚之气，而且刚刚还和一位年轻女士度过了甜蜜又疯狂的一夜，这个笨家伙恐怕做梦都不敢想象。
想象一下——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躺在她温暖的怀里，抚摸着她那柔软修长的大腿和丰满诱人的乳房，她炽热的嘴唇在我耳边发出醉人的呢喃……我相信只要他的膝盖被她轻轻地碰一下，就会幸福得要死。他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他为了讨薪水而活，是一个连牙膏和面纸都舍不得用的家伙。他把挣到的钱都交给老婆，这样才能在家里吃饱喝足，当然他还得在床上为她卖命。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胃溃疡上。只有犯病的时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也不会有人用吃剩的土豆来折磨他的胃。临死之际，一个念头会在他逐渐衰退的大脑里一晃而过：“我为什么而活？”
他不应该出生的。如果当初他父亲再小心那么一点点，就不会有他了。
电车停下来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担心我会一把推开他跳下车逃跑。他甚至警告我：
“别想跳下车逃跑。最好交罚款，不然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去。”
“我没打算逃，”我说，“我有票。”
“说谎。如果你有票，早就拿给我看了。”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如果那个时候我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他的心脏恐怕会承受不了。他激发了我的同情心，我甚至觉得如果我运气差一点儿，我可能会跟他一样可怜，但我出生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这简直是天大的幸运。如果我是某个酒鬼家的第六个或第八个孩子，说不定我连跟检票员争论的勇气都没有。生活会跟我们开有趣的玩笑，它要我们做出牺牲，但给我们做善事的机会却少得可怜，所以遇到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让我遭罪，我也要抓牢它。也许从今天起，这个不幸的男人会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地迎接未来。他可以为难我，逼我遵从他，强迫我乞求原谅，但也许从此以后他会发现自己是个男子汉，回到家一进门就狠狠扇他老婆一耳光。
我会毁了他这个藏在心底的梦吗？他觉得自己是神探福尔摩斯——因为他逮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逮到的可不是爱惹是生非的小伙子，敲几下检票员的头表示他不高兴把票拿出来。当然也不是什么机灵的学生，检票员还没坐下，就能一眼看出谁是检票的。
他一把抓起我的衬衫纽扣，一边绞动纽扣，一边死死地盯着它看，似乎这粒纽扣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是我活着的意义。也许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逃票实在是不文明的行为。你不觉得羞耻吗？”他低声说，“现在你必须交罚款，否则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去。到了那里，罚款就不止这些了。他们会给你老板写信，所有电车都会贴上你的照片，人们会对着你指指点点。”
听他说这些可笑的话，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可能他的主管曾经也这么做过：揪住他衣服上的纽扣，一边绞动，一边说：“就这么点罚款，你还当检票员？你在干什么——不会用两只手抓住逃票的家伙，等他交了罚款了再放他走吗？重要的是你需要准确判断出你能让哪些人交罚款。每趟电车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乘客是惯犯。”确实如此，可每次只有一个人会交罚款，因为等你对他进行罚款的时候，剩下的那些乘客要么趁电车停靠时逃跑，要么已经补了票。快速找准一个不会耍赖皮不会逃跑也不会让你吃拳头的人，这才是关键。你必须有敏锐的嗅觉，跟猎狗一样，明白吗？你必须训练自己，你们的工作又复杂又危险。说实话，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专门培养检票员的高等学校。身为检票员，你们应该好好学习心理学、教育学、伦理学，甚至哲学。想象一下，无所不晓的你发现了一个逃票的笨蛋，你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牛角框眼镜，然后义正词严地说道：“尊敬的乘客！你逃票乘车的行为损害了我们国家的根基！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把我们推入了深渊！你在我们备受苦难的祖国母亲身上又扎进了一根生锈的钉子！你背信弃义，为我们的敌人效力。不过我逮到你了，也揭开了你的真实面目！你是莫斯科特工！快认罪，交罚款，坦白从宽！……”怎么样？！你发现有什么不同吗？当你大声说这些话的时候，其他的乘客都会站在你那边。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想当爱国者，当一名爱国者可比当一个沉默的中立者容易多了。在工厂里干活还不如为乌克兰大打一场。
主管的话如教条一样刻在了他脑子里。现在他看着我，重复着那些话，就像对着一个恶魔念咒语。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响彻整个车厢。不一会儿我们便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当他说到“莫斯科特工”的时候，你能在围观的人群中觉察到些许躁动，甚至还有愤愤不平的嗡鸣声。显然，他们对我很是愤慨，而我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涨得通红，检票员则更加肆无忌惮了。他的说教使我感到无地自容，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对我的指控。几名乘客离开座位朝我们走过来。很快我们被团团围住了。今天似乎成了我的审判日。 现在就算我想跳车逃跑，也不可能了。
检票员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说教，我的额头渗出了汗。忽然一股灼热向我袭来，将我所有的自信都冲刷得无影无踪。
“我们现在这种非人的生活就是拜他们所赐，”一个戴着难看的粉红色帽子的女人说，“如果没有这些知识分子，我们就过上好日子了。”
“他们故意派他来的，”一位长着胡子的大妈说，“就是为了毁掉这个年轻的国家。”
“间谍！”一位老爷爷大吼，一股酒精味从他嘴里散出。
“治安警察在干什么？为什么连间谍都不管？！”一个骨瘦如柴的退休警察大声说道，“在我们那个年代，捉他们就跟捉蝴蝶一样：上啊——！按住他们！——上啊——！按住他们！你们看都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发生了！我们刚刚独立，敌人的爪子就伸到这来了！”
“没错，这年头正派的人太少了，”长着胡子的大妈说，“到处都是骗子。初看以为他是个文明人，可一转身——他就在你包里偷钱了。也许他跟他们一样，是个骗子。瞧他——贼模贼样的。”
“看他脸都红了！”戴粉红色帽子的女人用手指戳了戳我，说，“他做贼心虚了！”
“我要下车了。”我说完开始往人群外挤，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因为马上他们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了。
长着胡子的大妈拿着包一甩击中了我的头，然后大喊：
“别让他跑了！抓住罪犯！”
他们拉着我往四处拽，撕扯我的衣服，不管看到什么拿起来就对着我打，戴粉红帽子的女人还试图咬我。检票员吓蒙了，这样的暴力场面他始料不及。他试图把我救出来，可是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也就无暇顾及我的处境。
我又被那个手提包砸中了头部，再也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只知道有脚在踩我，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突然我觉得身子一轻向空中飘去。我看到他们丢下了我的身体，而检票员一边擦满脸的血迹一边啜泣：
“你们把他打死了！你们把他打死了！”
电车里回响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电车停下来了，乘客们一哄而散。某种力量带着我越飘越高，下面的一切快速消失直至完全不见。我穿过云层，离地面越来越远。我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并为此感到温暖快乐。有时你不得不给人们一个发泄的机会，让他们去折磨他人。我为人道牺牲了自己，现在天堂的大门就在前方为我敞开。
突然我被拦下了。我看到了一个头顶光环、通体明亮的天使。
“上帝！”我喊道，“请接受我！”
“停！”天使说，“票！”
“什么票？”我问。
“进天堂的门票，笨蛋！”
我浑身摸了个遍，发现身上什么都没穿，衣服跟身体一起留在了电车上。
“啊哈，没有票，你要闯进去吗？滚开！”
天使扇了我一记耳光，我连摔几个跟头掉回到刚才飘起的那个地方。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医护人员扛在担架上。
“你们要送我去哪儿？”我轻声问。
“醉汉监禁室，还能去哪儿？”
基里姆花床
卧室墻上挂着一张色彩斑斓的基里姆花毯。花毯上编织着一个花床的图案，后面有个小果园，里面种着一棵红樱桃树。樱桃树下有一个迷人的小房子，像是有魔力一般，每次见它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我一直好奇究竟谁是这房子和花床的主人。毕竟，花床里的花都是些在姑母的花床和她的帽子上都找不到的珍贵品种。
侧耳去听，竟能听见飞蛾和黄蜂飞过的嗡嗡声，仿佛还能嗅到花朵、露水和蜂蜜那醉人的芳香。然而，无论多么仔细地观察，我竟找不到一个生灵。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有人住在里面精心照料着那些花儿，并且还在辛勤地撒种、浇灌。
有时，我得把耳朵贴在小房子上才能模糊地听到房子里人们的喧闹声，可终究还是无法辨别究竟是不是里面的人在讲话。
最奇怪的是基里姆花毯竟像真正的大自然一样也有四季更迭。到了秋天，花儿凋谢，树叶零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有时，在雨水的洗礼下，花毯的色彩还会消退。彼时，小房子便失去了以往的高贵典雅，天空的颜色也会溢出，变成铅灰色。到了冬天，天空还会飘起雪花，渐渐地铺满整个果园，树枝也被压弯了腰。偶尔，还能看到雪地上一排排小脚印。有时炊烟袅袅，甚至还弥漫着树脂的香味。每当夜幕降临，窗户里会透出一缕光，窗帘上黑色的影子也会渐渐地散开。
我一直想把目光从果园移开，去窥探那个小房子。然而，我再怎么尝试，也无济于事，根本进不去。
花毯右边挂着一个木箱式、玻璃表面的挂钟。就一直安静地挂在那儿，一声不响。指针也被卡住了，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木箱上了锁，也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否则我早就把时间调好了。
我从未想过挂钟跟花毯会有什么联系，直到发生了那件诡异的事情。有一次，我突然打开卧室的门，却发现花毯上人偶的位置变了。站立的人偶被定格：他弯着腰，伸出手臂，看起来像是要摘花。但是，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并不是在摘花，而是想要去拿花床里藏着的钥匙。在此之前，我从没看到花床里有什么钥匙。这么看来，是有人把钥匙丢在这儿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赶紧离开。隔了会儿，我又回到卧室，发现那个花毯上人偶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钥匙也不翼而飞。无须多想，明眼人都知道钥匙去哪儿了。
我鼓起勇气走到那个人偶面前，在他外套口袋里找到了钥匙。
接下来，事情就水到渠成了：我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的，用钥匙一试便知。正当我准备打开木箱时，耳边却传来了“吱吱”的尖叫声。所有的人偶都转向我，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看得出，他们很怕我。
伴随着他们的尖叫声，我转动钥匙。木箱真的开了！我拨了拨指针，挂钟便滴滴答答转了起来。瞬时，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声音，仿佛挂钟让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活了起来。它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整个房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人偶们也一扫满脸阴霾高兴起来，眼里的愤怒也不见踪影，脸上堆满笑意。 不仅是卧室，整幅基里姆花毯也仿佛从冬眠中苏醒。我看到树叶是如何被吹落，花瓣是如何凋落，还有花香是如何在空气中飘散——我全都看到了！这一切多像是一场电影！我想去摸摸那些花儿，可只碰到了花毯上厚厚的羊毛。
刹那间，一切都变了。随着挂钟一声闷响，挂钟“嘎吱”敲响了第一下。那一刻，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花床。来不及思索，我跳进了基里姆花毯里，全速向着小房子跑去。突然，身后传来了第二声响。
当挂钟敲响第三声时，我刚跑到门前，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我赶紧跑到窗户边，向里面看过去。即使房间里十分昏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东西！
看，那个明明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碎的碗啊！还有外婆那插着杜鹃花的花瓶！那花在外婆去世后就枯萎了，被母亲扔掉了。甚至还有那只躺在枕头上的猫，它死了很久了呀！那张长凳，是外婆生前经常休息的地方。还有外婆的眼镜盒、刺绣……四周的墙壁都用各式各样的刺绣装饰着，其中一幅绣着我小时候玩风筝的场景。
挂钟已经敲了五下。
我迟迟不愿离去，一件接着一件看下去。奇怪的是，这里面的东西之间都或多或少地与外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外婆呢？她在哪儿？
我急忙跑到屋后，只见院子一直延伸到灌木丛，后面是一条狭窄的小河，几只鸭子在河里嬉戏。小河连着山坡，一条山路盘旋其中。穿过院子，顺着山路看过去，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背着桶，驼着背，正缓缓地向山上走去。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情不自禁地喊：“外婆！”这时，耳边又想起了那恐怖的钟声。
刚开始，她还不确定是什么声音，只是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然后她把桶放了下来。我扯着嗓子又喊了几声，外婆这才抬起头来。
一见我，外婆脸上满是喜悦，转眼间却变得惊恐万分。她连连摆手，尖叫着：“快跑，快！”
钟已经敲了八下。好奇怪，我怎么会数着钟声？！
“外婆！”我喊着，“我来找你！”
外婆更惊慌了，连忙向山上跑去，不停地哀求着：“快走！快回去！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那些惊恐万状的人偶们围在基里姆花毯周围，也在不停地向我挥手。“铛！”这是第九下了。
看着外婆和果园，我还是不忍离去。可是，外婆那满脸的惊恐和担忧让我不得不相信她。这时，钟敲响了第十下。我不得不往回跑，身后传来了外婆的声音：“再快点，快！”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铛！”第十一下了。
慌乱中，我被石头绊倒，跌进了花床——耳边传来花儿被压碎的声音，脸上沾满了露水。
“天哪！”外婆惊叫着。
我铆足全身力气，勉强撑着起来，努力探出身去。钟敲响了第十二下，听着那钟声就像被人偶按在地上一样，令人绝望。
再看基里姆花床，一切恢复如舊。只有花有被碾压过的痕迹。没关系，外婆会把它们扶直，用心浇灌。姑母不会发现的。
我把挂钟摆好，将指针调回到十一点五十五分，然后锁起来，把钥匙放回人偶的口袋里。可每每想到不能与外婆和深爱的猫咪一起生活，我就泪如雨下，陷入悲伤中久久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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