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掖城西20公里处有一片沙窝，沙窝中残存着一个古城遗址，当地人称为“黑水国”，也叫“老甘州”(张掖古称甘州)，千百年来，如同一帧岁月深远的古画，悬浮在朝晖日暮之中，诉说着千古沧桑。
　　 一个晴和的春日，我带着10岁的女儿融融去看黑水国。一路上，融融不断问我，那是怎样一个“国”，哪个朝代的国都，有没有宝藏？我说，那儿只有一片废墟，但很神秘，就像一个神奇的故事一样：从前，有一个牧羊人在黑水国附近放羊，他的一只牧羊犬每天一到黑水国就不知去向，牧羊人觉得非常奇怪，想弄个明白。有一天，他悄悄跟随牧羊犬到了残破的城垣下，只见牧羊犬钻进了一个水洞，他也随着钻进去，原来洞里像一个宫殿，每一道门里都堆满了金银财宝，一直走到第九道门，也是最后一道门，见正中方桌上摆着一个金月亮，牧羊人欣喜若狂，想把金月亮带回家，可是，当他刚一拿起，室内顿时一团漆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只好放下，室内又恢复了光亮。牧羊人出洞后，做梦都想取回金月亮，但一夜之间，风沙埋没了一切，他再也找不到入口了。
　　 “黑水国地下真的有宝藏吗？”女儿一听，兴趣陡增，误把传说当成真实。
　　 思绪飘逸到《山海经》记述的远古时代，祁连山下还是一片湖泊密布、溪流纵横、水草芊芊的荒蛮之地，从黄河以西的河西走廊到额济纳的居延海畔，原始部落的游牧民族赶着牛羊，逐水草而居。公元前1世纪，日益强大的匈奴占据河西，在这片广袤的沃土上经营着自己的政权。西汉建立后，汉武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进击匈奴，平定河西，建立了张掖、武威、敦煌、酒泉四郡，把这片土地纳入汉朝囊中。后经唐代丝绸之路的拓展和明朝移民政策的推行，河西大地才真正建成了一片日趋繁荣的绿洲。两千多年的沧桑巨变，该给这片土地留下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呀！然而，先民开辟草莱、耕耘收获的血汗，民族间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陈迹，几多辉煌，几多烽烟，全都随风而逝，如今只空余一废墟，历史的斑斑陈迹，也只能从散落在流沙荒草中的片片瓦砾中去考证了。
　　
　　二
　　
　　 远远地看到了一个黄沙弥漫的残破城廓，黄沙茫茫，天地悠悠，光秃秃的断垣，枯黄的野草，遍地的破砖烂瓦，像一块巨大的伤疤。
　　 遗址有南、北两城，间距二三公里，北城紧靠黑河沿岸，大部分已被流沙掩埋，南城城廓基本完整。我们看到的是南城。站在高高的角墩上看，这个城池方圆不足半平方公里，如同旧时的屯庄或族人城堡，但如果从公元前121年霍去病驱逐匈奴、建立张掖郡算起，这里也该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这些断垣残壁就不能不令人敬畏。城墙为黄土夯筑，风雨已把那些断垣冲刷得如肌肤一般光洁，城池四角筑有方形角墩，东角的角墩稍高，也最完整，台顶四边建有围墙，可容一二十人自由活动，显然有防御的意义。墙里墙外，经年流沙淤积，堆至墙顶，越发衬托出遗址的苍凉、凝重。遥望远处，原先开阔的荒滩戈壁，大部分已经开垦成了农田，再远处，巍峨的祁连山遥遥相望。
　　 正东面开一城门，五步余宽，有弧形瓮城，不便马匹车辆直进直出，是典型的古代军事防备工事。有史记载，唐代曾在此设巩驿，元朝设西城驿，明朝设小沙河驿，是传递政务情报的中转站，而唐朝之前，这里是怎样一个城廓？是谁修筑的？远离中原大地的河西走廊，同样远离文化浸濡，历史在这里是一张白纸。惟一有生命迹象的是城门口存活着的几棵沙枣树，其中一棵从中间一裂为三个杈，每个树杈都有一人双臂合抱那么粗，全都匍匐在地，仍然筋骨健壮，在这个春天焕发出了新叶，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古老的一棵沙枣树。正巧碰上附近林业站的一位老职工，问他这棵树的历史，他也说不清，估计是300年以上了。
　　 城廓里建筑物早已化为乌有，昔日的繁荣随风而逝。断砖、碎瓦和石头散布满地，而春天一如既往地生长着，一些野草已经从砖头、石头缝中钻了出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一片绿意。我们捡了一些断砖碎瓦，细细端详。砖是典型的汉砖，浑厚、结实、粗犷、古朴，扣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还有两种独特的断砖，一种有榫，一种有铆。孩子奇怪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蓦然想起，书上记载，这叫“子母砖”，是汉代专用来营建墓室的（遗址四周数十里内有许多大规模的汉墓群）；瓦片有很粗糙笨重汉陶，也有细腻精致的青花瓷、黑釉瓷。小女突然说，“爸爸，你说的历史就是这些破砖烂瓦吧。”我一愣，她又说，“我知道了，历史就是把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回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不由地为这个比喻大声叫好。孩子的思维总是直截了当，童真的语言最容易戳破表象。我们所寻找的东西不就是把破碎的“砖瓦”连成一个整体吗？
　　 望着沉寂的古城，端详着满目秦砖汉瓦，我想，在这里，随意抓一把泥土都是沉甸甸的历史，随意捡一片石头都凝聚着古人的气息，随意抚一缕轻风都有一种很细腻的声音深入心底。透过尘封的历史，尽可想象，同样明媚的阳光里，我们的祖先曾在这片热土上耕耘、收获，打造家园；黄沙之下，曾经定然遍地深碧浅绿，万紫千红，天空飞鸟长鸣，流云聚散；荒废之前，定然清流激荡，牛羊欢唱，汲水的女子一步一歌，唱着生活的安详；丝绸之路的商贾行旅正好卸下旅途的疲惫，在酒旗飘扬的西风里畅饮乡思。
　　
　　三
　　
　　 黑水国，这个以水的名义命名的古城，虽然已经斑驳颓废得如此经典，虽然岁月的黄沙早已掩蔽她的容颜，虽然历史的尘埃剥夺了她的繁荣，沿着经流不息的记忆，依然能看到季节在里面居住，河流在脚下蠕动，依然能感受到绿树掩映的田园深处的疲惫和幸福，依然能体味到远古的风向远方问候广阔的世界，依然能听到悠远的牧歌和征战的号角从历史深处抵达内心。此时，阳光格外灿烂，让每一个角落充满动感，让大地源远流长；风儿格外平和，让每一颗心灵恬静明朗，让岁月天高云淡。而这片古城，这片废墟，却沧桑得让人沉重，令人不安。曾经的繁荣，曾经的生活难道就只剩下这一堆堆黄土、一把把枯草了么？这片经过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浸濡的土地，它的历史竟是如此苍凉！
　　 女儿好奇地问我：“这个城是怎么变成废城的？”
　　 我曾无数遍翻查过这片遗址的历史，但有限的文字记载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只好给她讲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隋朝时，有个叫韩世龙的大将驻扎此城，一天黄昏，一位皓发白须的老人来到古城，两手空空，却沿街叫卖“枣”、“梨”，呼叫过街，便杳然消失。人们大惑不解，报知韩将军，韩世龙觉得奇怪，但很快悟出神仙指点，须要“早离”。于是当机立断，率领军民连夜弃城而去，果然半夜狂风大作，摧城拔屋，一夜之间，城池便被风沙掩埋。后来，一位郡王要建一座新城，为保安定，便四处请高人察勘风水。一天有个云游和尚经过，对郡王说：我有一枚铜钱，把它扔出去，它落在哪儿，就在哪儿建城，可保金城永固。郡王心想，一枚铜钱能扔多远，找到还不是轻而易举。结果，和尚扬手一扔，铜钱凌空飞起，兵士拔腿就追，一直追出三四十里，才见铜钱落在了一片苇溪之畔。溪水荡荡，芦苇密布，哪里找得出一枚铜钱？正当人们没主意的时候，来了一位道士，拿出一根银针随手一扬，插在地上，说，就在这儿了。人们连忙去挖，银针刚好插在铜钱的孔眼里。于是就在此建起钟鼓楼，以此为中心，建了东西南北四大街，才有了今天的张掖城。这个故事，张掖民间有许多版本，犹如“乡土教材”，一代又一代拿来教化儿孙。小女如听神话，追根究底地问：“是风沙掩埋了古城吗？遗址之下有一座地下城吗？”许多想弄清这片遗址来历的人都想从这个传说中搜寻线索，但翻遍历史，并没有韩世龙这个人物。至于风沙埋没黑水国，也只能姑妄听之。我多次到黑水国考察，感觉黑水国并没有足以毁灭一个城池的沙丘，数百年来的风沙侵袭，也仅仅在墙根下游淤积了一个沙层，城内的空地依然能“自将磨洗认前朝”。在黑水国四周，都有一片一片的稀疏的沙枣林和白杨林，数百里外也无大片沙漠。我也亲身到盗掘开的汉墓里去看过，大都是二三米深的沙土层，足见近两千年来，这儿的地形地貌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1992年，甘肃省政府投资，省地质矿务局物探队对黑水国区域用现代电磁波仪器进行了一次全面勘察，想发掘出一座地下古城来。在南城发现一处疑点，认定有地下洞藏，挖掘在1.4米深处，是一个魏晋古墓，再深挖为原生沙土层。而勘探者认为13米以下有巨洞，结果挖到11米深处无法施工，被迫停止。 “地下城”的说法不攻自破。
　　 欲问前朝事，无语对西风。古时的河西走廊，是民族纷争的焦点，烽烟连年不断，统一与和平总是短暂局面，古籍中提到的一些古城，如楼兰、黑城、北凉古都骆驼城、许三湾遗址等，都不知所终，这些古城毁弃的缘由，要么是战争，要么是水源改道，要么是突兀其来的瘟疫、自然灾害。远离中原大地的西部，同样远离文化的关怀，千百年来，西部的历史就是留在大地上的废墟，等待着后人来破解这些不解之谜。因着废墟，我们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和文化的饱满。余秋雨说：“废墟是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经过历史的挑剔与筛选；废墟是父辈曾经发动过的壮举，会聚着当时的力量和精粹；废墟是一个磁场，一极古代，一极现代，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
　　 漫步古城遗址，尽管春阳明媚，但岁月的沧桑依然寒冷地直透我的灵魂，逼视着生命的短暂，时光的易碎，人类的渺小，一个声音问：能让历史留住的东西又有多少呢？把悲怆还给历史，把陌生留给过去，把激赏交给现在吧。我们有理由为古人曾经的文明骄傲，我们更需要学会对历史文化满怀尊重和欣赏。让心灵回归原始家园，在静寂中寻觅历史脉络，在守望中感受千古沧桑。卸下尘嚣的重负，聆听轻风细吟，欣赏流沙奇观，品味田园风光。
　　 凭吊历史，是为了更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