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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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清晨自黑暗脱胎。那些醒得早的人,总是最先迎来鸟鸣。几声鸟鸣,仿佛经受一番沉寂而得欢喜,仿佛幽闭之后,听到的第一声问候;这样的欢喜庄重和自然,这样的问候,流溢着类于重生的慰藉与欣慰。鸟声带来清醒,空中慢慢投射出来的光亮带来清洁之感,这样的清洁之光让人安心,也让人在推开门窗的一瞬,内心充满久别的温暖和希冀。秋天的鸟声总在低音部流连,清隽且细长,似乎浸染了夜的余绪和晨曦的洗礼,直到远处传来穿透力很强的斑鸠叫声,那棵高大繁茂的细叶榕枝叶间的鸟声突然就安静下来。鸟鸣引发而来的清正美好或思想力,如同某种沉默时的力量,足可匹敌二战时纳粹那种狂热喧呼的万众拥集场面,如同巴赫《马太受难曲》或沃伦诗歌《世事沧桑话鸟鸣》,足以抵抗一场巨大的纷乱。力量的持久与强大,很多时候,不是来自数量的多寡或声量的高低。
  树木还是夏日那样,绿得沁人心脾,每一片叶子像婴儿的眼睛,天真而纯净,在晓风中眨动着。这是南方的细叶榕。老叶与新叶簇集于同一棵枝干,老叶深黛,隐伏在晦暗处,新叶在枝丫上层,绿而稚嫩,细细密密,初看就有婴儿眼睛似的特征。如果树枝里的鸟声再清亮一些,看那些叶子的感受就更深了。清晨看见这些树叶,总会想起从前爱人抱着儿子在老屋戏耍的情景,总会想起儿时,母亲带我去河边打水的情景。老叶复新叶,一代复一代,循环,更迭。
  此时,天空完全敞亮。露珠在灌草上亮得耀目。露珠只有在光照里,才能成就其晶莹剔透的品质,又因晴光的持续不退,很快消弭于空气中。露珠的命运,像是打上了某种戒律,又像施了某种诅咒。如同人世间,越是璀璨夺目的事物,越是难以持久;越是质朴如草木,越是恒久如常。相对于草木历经春秋的韧性,“当下即永恒”,说的大抵是这种惊鸿一瞥的露珠,这种惊鸿一瞥的事物,映照着“存在”的良知和内质。
  通往弘法寺的绿道人影寥寥。几位清扫工像寺前的扫地僧,每天早起清扫著这里的路面,细碎的枯叶和光同尘,在竹帚下翻卷;翻卷的枯叶之上,是清洁的晨光和蝴蝶。树林深处,寺里的钟声响起来,清晨无由地宁静着,又像打开一篇启示录之前的片刻静默。
  清晨是一日之中与深夜时分相似,同样让人虔敬、感动与遐想不止的时刻。

果园


  果园冷清在黄昏的天色里。在黄昏的天色里,果树的枝叶垂下来,垂下来,垂向同样冷清的泥地上。泥地上是一队蚂蚁,一队蚂蚁爬过几片残叶,往草丛中爬行。草丛低矮而芜杂,草色欲黄未黄,已经干败下去的,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它缠绕在草茎上,枯干的叶子黑中带灰。蟛蜞菊贴地蔓延,青叶之间,开出黄灿灿的细小花瓣,似乎生长的气息一直在果园里弥散。然而秋分之后的果园像人去屋空的旧日村庄,空落,沉寂。果树都有四十年以上的树龄。我见过果园最繁茂最热闹的季节,荔枝成熟时,山谷里人声鼎沸,摘果子的、看风景的蜂拥在果园,地上到处是零落的树枝和丢弃的果子。果园主人说,人们爱的是热闹,不是果园本身,爱的是那果肉进入口腹的满足,不是果树本身。从一九七八年种下第一株龙眼开始,到一九八一年,山谷中这片斜坡就辟成了果园,种了龙眼、荔枝。几十年过去,果树们虬枝峥嵘,已经到了处变不惊的样态,像步入暮年的老人。
  果园距离住所大约四里路,是我下班后最常去的地方。如果走路,到达果园时,夕阳行将落山,那最后的金色光芒,让果园神性一样迷人,每株果树都仿佛有着神的语言,一种爱与恩典、善与悲悯交织的语言,是远自古代经义、诗歌、艺术所传递下来的精神内核,是自然之界的布道——坐在果树边,我处于某种失语状态,直到那道金色光芒逐渐消隐,黑暗将果园揽入怀中。如果是骑行,十几分钟就能抵达果园,我有足够的时间访问那些果树。果树们相邻而生,枝丫相连,一片叶子,就是一个春天的消息,一枚果子,就是一个秋天的承诺。看果树的过程里,潜意识总是无端地将人事与果树勾连起来,记忆由此有了缘起和托付。有时候想起父母,有时候想起某个早年的亲邻好友。我想着他们有趣无趣的往事,想着他们说话的神态、语调和某几句话,想着他们的坟地。更多时候,记忆回到某个秋天,回到秋天落叶纷纷的山坡。我想起十几岁时的丘陵地上,乌桕树上缀满白蜡果,鸟雀云集,我们举着勾镰将果枝勾下来,再把白蜡果采下,拿去收购站换零花钱;西风吹过田野,晚稻涌起金色波浪;橘子也熟了,橘园充溢着季节之香;野葡萄也熟了,拐枣也熟了,还有柿子、石榴、野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个消失的秋天好像就在眼前复活,却难以说出关于秋天的全部,如同一个个故人好像就在眼前,却难以说清他们的全部。
  表弟二十几岁时和邻村一个女孩相爱,女方父母嫌弃他家穷,全力反对。一个秋日的傍晚,表弟带那女孩走十五里山路躲到镇上来,母亲劝了半天,心一横,就留他们住下。后半夜,女孩的母亲循踪而来,在我家哭闹了一场,躲在阁楼上的女孩耐不住,自己走了出来,母女俩抱头痛哭,竟然回去了。表弟显然受到那个家族的恫吓,很多天不敢回家,每日耷拉着脑袋,跟随我们去山里砍柴。树林中有几株野柿子树,红彤彤的柿子悬坠在枝头,像一个个悬坠着的小小红灯笼。表弟爬上去摘柿子,神情一扫几日的颓废,淌汗的脸面笑嘻嘻的,像忽然之间得了什么好的消息。好几年过去,表弟终于娶了另一个女孩,发誓要把日子过好。农忙时,他租种了十几亩水田,种上烤烟、莲子,农闲就去福建做小工,每天搬运电网水泥杆,随着一儿一女出世、成长,他似乎要拼命一样的劳作。我在外地定居,彼此难得一见。最近的见面是两次,一次是二零零五年春天,我去探望垂危中的姑姑,一次是三年前我母亲的葬礼上。那次葬礼,他匆忙来去,说是农事太紧,白天在田里忙,夜里在屋里“做莲子”(手工加工白莲),有时候忙得没空上床睡觉,累了就喝几口烧酒提神。他笑眯眯地说着自家的农事,像谈论别家的事情。九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老家传来消息,说表弟在采莲时突发脑溢血,半天时辰就过世了,寿年仅四十九岁。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通往果园的路上走着,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砍柴的秋日,表弟攀爬在树上摘果子的身影,那么年轻。   我在果园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看得见天上的星星,在一片秋虫声里,默默离去。

河与河水


  河是人世的源头之一,河水是日常生活的《圣经》或凝神之际的《心经》。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住在河边。一条清澈的河流,有芦苇、蓼子花、茭白、垂柳护岸,有水鸟低回、鱼虾戏游,白日可以在水边放歌,可以入水濯身,夜里听河水拍岸、清水滔滔,可以安神,可以跟随它流逝的节律梦游四方。我想着这样一条河流的时候,已经失去这样的河流几十年。身居的这个临海城市,没有河流,只有人流车流,只有夜晚不熄的灯光之流,即便市郊山海相连之地,所见不过是海与天与山相接的景致。我钟情的那种真正美学意义上的河流,那种可以与人相伴为居的河流,是几无重逢的可能了。
  在赣南丘陵东北端一个叫小松村的地方,那里的河流没有名字,习称“河”,“去河边”“在河边”,人们日常里总是这样说着,后者说的,就是我家那样的人家。屋子临近马路,与河相距不过百十米,河对岸是大片水稻田,再远点是重重丘陵,山冈长满马尾松、杉树、黄檀、枫树、樟树、木荷树、红杉树,等等,灌草密集,野花野果繁盛。这样的生态环境,让那条河丰饶而清澈。河水发源于西边崇山峻岭之中,逶迤向东而南,好像一个巨大的“7”字,转折处,形成一个河湾,河湾边有个水陂,陂上一排大跳石,供人过渡。河湾东沿是马路、村舍、菜地、后山。我家的几间屋子独立于村舍最北端,去河湾、水陂、菜地的时间大致相当,不足半支烟工夫,我们的日常生活因此与水与田野更为亲近。在我们家,去河边和水陂总是说成“去坝里”,去坝里洗衣服,去坝里洗菜,去坝里挑水,去坝里晒东西,去坝里割草,去坝里捞鱼。亲人去世,第一件事就是到河边打水给逝者洗身,逝者安葬后,最后一件事是在河边焚化旧物、冥纸和灵屋。可以想象那时候的日子是如何围绕着一条河流展开,又如何把临水而居的生活往纵深处用心用力。这已是三十年前的光景了,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河与河水,以及沿河两岸的四时风物,融汇在烟火人间和梦境之中,凝聚成骨骼与血液,时间越久远,越是生动和清晰,让人痒痛不已,又无可如何。
  我曾经在各种媒介上试图找到三十年前的那条河的点滴细节,也曾在画纸上、在文字里,试图局部还原河两岸的某些事物。那是一种怎样的徒劳之举。这个秋天,读一些人的山水画,马远、范宽、黄公望、虚谷、沈周、黄秋园、吴冠中,这些或古或今的画家画作,各有渊源,又自成一格,没有谁的一幅画可慰藉我时常想起的那条河流,我能寻找的,只是它们蕴含的绘画语言,草蛇灰线,伏行千里,那种怀念感尤为强烈。作为江西同乡,我后来对黄秋园先生的绘画特别留意。年轻时去亲戚家做客时,多次去过画家的故乡南昌县黄马乡,那里的白虎岭很像老家的山岭。记得一年秋间,我从梁家渡下车后,走了一个多小时,黄昏时的黄马乡特别美,半轮红日挂在白虎岭的峰际线,田野和村舍一片彤红,炊烟升起,稻田正在收割,稻草随意地堆垛在村道上,很像老家秋收的场景。那时我不清楚黄秋园先生的故乡是黄马,走在那样的村舍之间,我就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许能走到一个辽远的地方,也许,再也走不回来了。
  与老家那条河最近一次的亲近,是三年前葬完母亲那天,我们去河边烧灵屋。村舍已经扩展至河湾以北,从前遍生芦苇、茭白和杨柳的沙洲,空空荡荡,垃圾淤积,河面变得狭窄,河水不再澄澈,大跳石换成了水泥墩。若是站在对面的山岭上,看见的可能是一条细细的灰白的带子。烧给母亲的纸扎灵屋和旧衣物堆在河岸的沙滩上,当火光升起来,当乡村道士吹起唢呐,我们跪在沙草里,看见火光投映到浅浅的水面上,这个时刻,好像也在为那条河、为过往的一切招魂。

沙洲


  闭起眼睛。看见一个男孩,正在沙洲的树林里游荡,前面低头吃草的黄牛像一位从容的伙伴。看见一群孩子,正在沙洲的树林中捉迷藏。风从河上吹来,风穿过密密的枝杈,让一群孩子的游戏意味深长。看见那些树,看见它们开出的白花、红花,看见它们的叶子在风里翻卷飞舞,看见它们在沙洲聚合出一团巨大的绿云。看见春日桃花的红、桐花的白,两种花,一前一后地开,前者总是让他想起《葬花词》,想到死亡,后者,卻总是让他想到热烈的、明朗的生长。他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想。他对潜意识毫无办法。
  这些幻觉中的图景,不过是他散失多年的碎片,是让他至今困惑不已的某些线索,某些微茫又不可或缺的线索。他说不清“线索”的具体涵义,又似乎一旦离开这种“线索”,他便不再是他了。然而他清楚没有成为那个“自己”。他怀疑自己,如同他怀疑那些图景的最终消失。那些图景的最终消失,仿佛树上的叶子,一夜间全部被西风收走,如同一夜之间,大雪覆满原野。
  秋分日那天下午,他坐在海边一座山上休息。他骑着山地车,从山脚一路往上。一路的绿树,花很少,他只看见路边的树上,紫荆、黄槐决明正在开花,紫荆花紫红,黄槐决明花金黄,更深的树林中,可能还有其他什么草木在静静地开花,他觉得那些花很陌生,那些花即便开在眼前,如此真实,都不是他想象中的往日的花,因而失了兴趣。他只想快点登顶,去更高的地方看看,看看秋分到了,南方天空的流云与山头的风有什么变化。到达目的地时,他累得气喘吁吁。他把车子靠放在一棵树下,坐在一块石头上,喝水,吹风。山上风大,空气干爽,流云好像被风吹得比往日更高更远,往天空深处飘移。他希望看见一行大雁,排成“一”字或“人”字从头顶飞过。他知道那是徒劳的。倒是此前的某个傍晚,他看见一队大鸟列队飞过东湖上空,那鸟阵,很像长途飞行中的大雁。他周围的一些徒步者也看见了,嘴里喊着“大雁”“大雁”。几天后,本地报纸发布了一则新闻,观鸟协会的资深专家在采访中告诉记者,那注定不是大雁,而是普通鹭鸶。他觉得扫兴。
  这种时辰,他忽然就想起沙洲来,想起沙洲多年前的样子。几百株的桃树、梨树、油桐树,簇生在沙洲上,形成一片林子。树林间的沙地上,灌草齐腰丛生,鸟雀们在其间筑巢生息。林子里,春绽繁花,夏秋结果,临河湾的一面,杨柳满堤,河水流拂;林子西向是成片水稻田,乡村小道从田野穿过,往上游延伸……   沙洲曾经是他的伊甸园。他想起这个伊甸园的时候,就想起那些不曾谋面的前人。那些自称客家人的前人,定居到此,种下沙洲上那些树木,开辟出那些田地,让沙洲与河流、田野与树木围护着村舍,他觉得那是一群深谙“万物兴歇皆自然”的诗者。
  沙洲的消失是从他们这代人砍树、垦地开始的。那些桃树、桐树、梨树、杨树、柳树,一株株被砍到,被连根拔起,被大火焚烧,大火烧了几天几夜,草木深处的田鼠、野雉、草兔、长蛇、水鸭、野鹭四处逃窜,一一成为刀下猎物,雀群被烟火熏得急急掠过低空,吱吱乱叫;沙土被深翻三尺,种上西瓜、豆角、辣椒、红薯、花生,或任由其荒芜着,蒿草一年年疯长。后来有人在那里种上巨峰葡萄,沙洲上竖起水泥栅栏、搭起木架,还没等葡萄长出来,一场洪水,就把葡萄树扫荡一空。还有人在上面养过黑山羊,也不知什么原因草草收场。不断有人打着沙洲的注意,盘算着各种计划,最终都是枉费人事。沙洲终究是荒败掉了。每年春夏,河流泛滥,浊浪排空,漫过沙洲,漫入稻田,那些禾苗、瓜菜夹杂泥沙汹涌地翻滚着、沉沦着。大水之后,沙洲一片淤泥卵石,空空荡荡,像遭劫一样。
  他和他的同龄人,以及未至将至的人们,永远被逐出那个伊甸园一样的所在,从前的沙洲,成为他和许多人的“乌托邦”幻境。剩下的事情,就是像他这样,头脑里总是无端地产生关于沙洲的回望与自省。他知道年岁渐老,他早已不是他。他知道自己犯过的罪过和弃绝的事物,然而谁也无法阻止他想起沙洲,包括他自己。

秋日


  这一日,骑行九十多公里,先是国道、县道,再乡道,再土路,来到一个山谷,道路就消失了,像一支独奏曲演奏到最后一个音符时的戛然而止。不必要掌声,因为孤身而行。
  灌草下,一条小径若隐若现,不时可见千脚虫在泥地蠕动。树林深处,有片地势高阔的空地,长满蒲苇,蒲苇矮小,丛生着,杆叶柔弱,开着一缕缕白芒花,在下午西斜的阳光里,显得柔软而贞静。草地西边一条溪流细细浅浅,水很清冽,偶见一二片枯叶飘浮其上;溪床卵石累累,看得出夏季山水猛涨时的气势。
  四野无人。春夏季来这里爬山、溯溪的人,一个都不见。
  这是农历九月十五。寒露刚过,霜降还没到,山上还是有点秋天的味道。风吹树叶的泠然之声,树林深处的山雀啁啾,让几分冷寂感浓郁起来。好像有一声唿哨,从我的口唇之间脱出,应和着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山野。
  在草地找一块平缓地,架起帐篷,固定好地钉,铺好防潮垫和睡袋,再把山地车横放在帐边,天色就暗了下来。坐在帐篷里休息一会,到溪边取水,洗脸抹身,浑身的疲惫和尘埃似乎洗得干干净净,人也清爽许多。人一旦清爽,思维的枯枝就从地面弹起,在长空划下苍劲的一笔画痕,形似鸟翼的奋力一击。
  这个叫象头山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十几公里。我不担心夜里遇上什么动物,反倒不希望遇见同类,那种类于月黑风高的背景,曾经良久地侵染,修改着一颗良善到单纯的头颅,脆弱而害怕伤害,伤害他(它)者。置身黑暗的时候,请原谅我以幽暗之心丈量人世。
  孤身,如镜中观心。
  往嘴里送干粮时,触及胡须,胡须又长出一截。一日之工,密而粗硬,像年齿的疯长,疯长的年齿,像身边一刻不歇的溪流。一个盛大的秋夜君临身边。到这个季节,该开的花已经开过,该结的果子已经结过,该减省的必然会减省,该珍藏的必然会珍藏,该落下的树叶,也必然地落下。人也一样,走到年齿的秋季时,就是凉薄,也不失温煦在怀,一个清爽利落而金声玉振的季节,一个星空一样的精神指向。
  不知理查德克莱德曼写下《星空》时想到些什么。作为听众,这首钢琴曲适合秋日,适合孤身时,适合秋日的山地,适合躺在帐篷里,平静地听。作为听众,我没有在钢琴曲的节奏和声音里想到太多。我只是觉得,《星空》配得上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看得见满天星星的夜晚,在一个叫做象头山的某个山谷中,在草地上,在溪流边。
  夜深后,我把随身带来的某本书也放进了包里,关掉强光手电,睡去。当我醒来,起身拉开帐篷的时候,另一个秋日的初阳,正从溪那边的树梢上漫射下来。

乌桕树


  隔一段时日,我会去附近的大和村看树。那是一株祭祀之树,深圳本地客家人唤做“伯公树”,树下有间一米见方的神龛,名“伯公庙”。目测树高约十米,树冠覆影二十来米,主干直径至少在五十厘米以上,树龄少说也是近百年之久。一株从表皮到骨骼透出森森古意的老树,只有不多的老人能脱口叫出名字——“乌桕”。客家话,“桕”字入声,轻而短促。我问过许多本地人,都说不上树名。也难怪,这株乌桕若非祭祀树(客家人通常把一株古樹视作土地神),恐早已化作薪柴之灰,连树兜也不会留下来。谁有闲心付诸在树木身上呢。城市扩张多年,大和村鳞次栉比的房屋与繁华的市声,把人们的早年记忆抹除,将旧事物连根拔起,即便“大和村”这个农耕时代的称呼,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念叨着。
  据说,几十年前平山挖土建房,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请人在乌桕树下砌起一间水泥神龛,里面供奉着保佑地方平安的“伯公”泥塑,那树才得以留到现在。树一旦罩上神性,就有了某种无形的法力,某种无形的法力,容易让人畏而敬之,树被圈起来,被顶礼膜拜。比如二月二伯公生日、除夕日,树下必然地香火缭绕。有人身体欠安,或家中横遭灾逆,也去伯公树下祷告一番。好些年头里,伯公庙冷冷清清的,偶尔,附近租户将一包垃圾随手往树下一丢,惹得行人掩鼻侧目。本地人只在特别的日子里光顾这里,外乡人事不关己,来去匆匆,那树自然地与人世毫无关联的样子,自顾自地开花结果,自顾自地高大森茂。
  岭南不似江南的露寒霜侵,乌桕树要到立冬之后落叶,果壳绽裂也在深冬时候。一个客居多年的江南人,怀揣故乡地理残片上几帧发黄的记忆照片,在《诗经》以降的精神遐想中,以凡人的眼睛看大和村那株风华不减的乌桕树。春夏看它一树绿叶,绿叶之间,开出串串黄绿花穗,柔秀而清丽。十一月风凉下来,看它一树秋色,隽永而深沉。立冬后,当红叶落尽,万叶千声,果壳尽裂,雪白的乌桕籽袒露在空枝上,点与线条,充满刚劲之美,与雀影相得益彰而成画幅之美。钢蓝色天空是它的巨大背景,阳光倾覆下来,一株古老的乌桕是如此地完备,内敛又张扬,缄默中蕴含内在力量,一种内在的修为之力,一种以身垂范的风度,似一位人间的大德。我想象它童年的样子,青壮的样子,想象它所经历的一切,时间仿佛从来不是它的困境,而它的阅历,比如大和村四十年前的丘陵冈上,鸡声、牛哞甚至隔山吹拂的海风与拍岸的潮汐,比如树畔的青禾、溪流、蛙声,都曾与之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而最终消失。许多事物最终消失,许多人都走了,它“而今千尺苍苍”,依旧花开果熟,那份孤独却更深重了。如一场梦境之旅,也如一部春秋史册。站在乌桕树下,我常常生出错愕与惊叹之心。   乌桕树春夏开花,花后结果,秋天一到,树叶褪青,青中透黄,黄而转红,红到尽处,纷然凋落,留下嶙峋的枝杈,枝杈间缀结累累果实,扁球形的小蒴果,夏季青色,入秋后变黑,霜降后果壳绽裂,露出白蜡果实,像雪粒落满枝头,点点清白。我们叫做“桕籽”。鸟雀们像人间过大年一样,在树枝上跳跃飞扑,如南迁过冬的灰椋鸟,这时候集群在树上啄食,像一伙饕餮者。想象乌桕树的一生,如同缅怀一位人间故交。是细密的小雨,催动乌桕树的春天。枝头的嫩芽,以强劲之力冲破虚空,日渐蓬勃的绿叶是大地与树枝延伸的想象力。为它而设的轻烟、朝霞、岭上的鹧鸪声,带来神秘的玄想。串串花序悬垂,正是时间的假设和预言。当初夏来临,一二声蝉音的宣叙调,唤醒旋律起伏的生命乐章。盛夏的乌桕树是一年之中堪称风华卓绝的时代,风中舞动的群叶与日光里的丰茂树影,仿佛人世的大好青春,那么迷人,迷人而充满幻象。风吹着吹着,风声就仿佛远了,叶绿着绿着,颜色就开始深了,日光照着照着,暮色就好像下来了。暮色是它的中年镜像。暮色是它的秋天图腾。在中年的镜像与秋天的图腾里,玉白色籽粒成为挽辞,成为弘一法师摄人心魄的绝笔,是执着的信仰,是对大地、季节、时间的回报、呈现或答案。
  在老家赣南丘陵地上,我见过最倾心的一幕:冬天的暮光里,乡村公路两排虬枝峥嵘的乌桕树静默地蹲守着,公路上的白沙、树干上整齐的涂白、雪白桕籽与暮色和光秃而黢黑的树枝形成一幅对比强烈的黑白画面,旷野寒风中,乌桕树像无言的苦行僧,沿着乡村公路列坐——一九八三年冬天,我周末从乡村中学徒步回家,走到村道与国道交汇地段时,一抬头,这个画面突如其来地映入眼帘,某种孤独与温暖的感觉,一瞬间流遍全身。那时候多么年轻,许多人事毫不经意地被丢弃在岁月的风中,却在记忆中独独收藏着这个画面。记忆,会在某个莫名时刻呈现。在梦境里,在潜意识的漫游里,翻阅着它们,那些陈年的图景,忽然就生动起来。
  梦里的妇人四十出头,身材高大,胸前与臀部平塌塌的,蓄短发,宽脸,颧骨略高,鼻子挺拔,穿一件黑色斜襟外套,配蓝粗布裤子,裤腿挽到膝盖处,打着赤脚,嗓门高亢而尖细,看上去就像一个男人。她笑嘻嘻地站在收割后落满乌桕叶的稻田里,秋阳照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照在旁边高大的乌桕树上,满树桕籽像寒梅著花,映衬出女人的卑微和拙朴……梦境就在这时消散。梦中的妇人没有名字,醒来后想,她是谁呢?
  小时候是见过这个妇人的。她家在小镇上一条盲肠般的小巷里,一栋两层天井式临街老屋,破败的瓦顶和漆黑的杉木板墙,像一九七零年代的写照。那妇人当得上一个壮劳力,插秧、收割、犁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走路时风急火燎的。他们有三个孩子,老大在乡综合厂做泥水工,老二是女儿,很早就嫁了,老三刚入学,放学后天天和我们一起给生产队放牛割草,一副天真頑皮的样子,全然不似他的父亲。妇人的丈夫沉默寡言,人显得高大精瘦,给人风一吹就要跌倒的印象。每逢圩日,便见那丈夫在乡供销社前面空地上给人手工染布,白色自织土布大都染成青色、蓝色,极少红色,颜色单调,工艺简单。一只大而深的圆铁桶,架在一个简易的土灶上,土灶里烧着木柴,烈焰熊熊;铁桶内沸水翻滚。那男人先是往桶内撒染料,再用一根长长的茶木棍子使劲搅和,待染料均匀地稀释在沸水里,就往桶内放布料,再盖上盖子,蒸煮一会,看看时辰差不多,再揭开盖子,用茶木棍搅和一番后,捞出布料,浸入旁边一口蓄满清水的大缸里洗濯,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染好的布料不再褪色,就抛晾在竹竿上晒干。他买不起工业染料,白染青时,染料是乌桕籽、铁砂和明矾之类,染出来的土布深黑色。白染蓝,则从河边采来蓼草,先发酵,再和生石灰一起蒸煮,染出来的土布蓝青色。据说白染红也是用的野草野花。每个圩日,老远就见染布档烟气腾腾,那丈夫低头弯腰忙碌着,脸面和身体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偶尔累了,他就坐在一把断了扶手的竹椅上,抽几口旱烟,被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腰身佝偻在椅子上,像一只风干的大虾;那被染料浸染过的泥地,像漂染过的日子,黯黑而污浊。那年月,所有农业户口的劳力都必须参加生产队劳动,不允许自主经营种地以外的副业。因为羸弱多病,据说队里允许他染布为业,每年给队里上缴一点副业收入。这样一来,大部分日子,他都蜷缩在屋里,里里外外靠那妇人操持。妇人和男劳力们一起出工,收工后煮饭扫地洗衣,农闲去山上砍柴,甚至做染料用的蓼草、桕籽,也是妇人操心。
  桕籽可以做肥皂、蜡烛,乡收购站统一收购。每年秋天,当生产队集中劳力把远远近近的桕籽采收完,我们这些孩子就会聚集在树下,去落叶和泥地间拾桕籽。这个时节,那妇人就会拿一个布袋子,腰里别一把镰刀,跑来捡桕籽。只要我们在的地方,她从不和我们争抢,而是像猴子一样迅捷地爬到树上,去摘遗漏在树梢的桕籽,有时候遭遇树上的土蜂,她被土蜂蛰得脸面像馒头一样红肿,然而她似乎很快乐,像压根不明白日子的愁苦滋味。妇人站在秋天的乌桕树下,一头乱蓬蓬的短发,笑嘻嘻地仰头望着满树桕籽,卑微而充满生命野性,那是某种足以抵御贫寒岁月的生命韧性。
  妇人的丈夫去世后,老大分家另过,留下妇人和老三度日。老三成婚不久,遭车祸意外去世。晚年的妇人孤零零地卧病在床,每天被浑身的痛楚折磨。来自骨头深处源源不断的疼痛,让妇人惨叫不止,直到最后一刻,那扇老木门里还传出压抑不住的嘶喊,令人心惊。那是一生积淀在身体内部全部苦痛的最终反抗。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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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旺,咱妈不见了,你快回来。”  一  榆树老了,变成了老榆树。它扭着身子,佝偻着背,站在早春料峭的风中,似乎从冬天的沉睡中还没醒来。但却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梦到自己将被连根拔起,别家离土,很是凄惶,老龙鳞般的树皮皱得更紧了,光秃秃的枝丫发出几声呜咽,便不住在风中抖索。  秀兰老婆一早醒来,脸没洗,头没梳,便神情恍惚地来到老榆树下。她望望老榆树,感觉自个的身子似乎比老榆树扭得更厉害,背佝偻得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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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的空地杂草丛生,瓦砾堆积。母亲农闲的时候,一点点地把瓦砾清除,杂草也随瓦砾去了别的地方。  那时候我在离家二十多里的莱阳第四中学读书,两个周回家一次。三月的一个周末,回家看到母亲蹲在屋后的空地里种向日葵。我放下书包接过母亲手里的锄头,刨坑捻葵花籽然后培好土。母亲微笑着说孩子过年的时候,妈给你炒葵花子吃。  回到学校后,渐渐地淡忘了屋后的向日葵。母亲忙碌的身影陪着向日葵一天天的长大,浇水、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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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布走了。  确切地说:罗布失踪了。  跟罗布有关的很多往事,仍旧在我的记忆深处不停地浮现。他上学很晚,我小学二年级时,他大概也就四年级。在我眼中,那时他已经是个大哥哥了。在我们学校,除了达杰老师,同学们最怕的就是罗布。我从没见过罗布拿着书背诵,或者写作业。他几乎天天跟着王老师,一起去打猎。这个王老师,没给我们好好上过一天的课,他就领着罗布,去学校旁边的树林里打野鸡,抓兔子。  罗布跟猎枪差不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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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读到桑子在2020年春天刚刚完成的长诗《太阳看到自己在大地上移动》时,我觉得有必要认真谈论一下她的诗歌创作以及作为一种诗学启示的写作方式。我将以这首长诗的细读为中心对桑子的诗歌进行个案解读,同时在解读的过程中我们会面向当代诗人在写作过中所需要解决的难题。 1  桑子的诗歌已经具有了区别度,她的话语方式、想象途径以及对事物特殊的取景框和观照方式已然形成了“精神小气候”。在同时代人和整体性精神气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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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做了一个梦,我依然在原单位教书,王、孙、袁等均在。我老大不小了,他们张罗给我介绍对象,我与一女子相约见面,走了一段路,她要看我什么东西,我裤兜里一掏,天哪,竟掏出一把避孕套,一只上还写着2004年12月10日。我有些搞不清楚,2004年是什么时候,我应该调出学校了,12月10日,是我和Y结婚的日子。  她一句话也不说,我没有做任何解释,我知道这场面再走下去,已失去意义,干脆回学校。推门进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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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桑子,诗人、小说家,祖居绍兴。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栖真之地》《德克萨斯》等诗集和长篇小说十余部,获第七届扬子江诗学奖、第二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文学港》年度文学奖、浙江省作协2015-2017年度优秀作品奖,入选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二季。曾参加诗刊社第29届青春诗会、鲁院第31届高研班。 1  每一天的终结,沉重得足以流泪  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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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上的人潮已经褪去,他像一尾被搁浅的鱼,耷拉着脸靠在墙角,面前的小摊上摆着花花绿绿的膏药,一如散落在沙滩上的贝、螺。  燕五,这些膏药,你拿回家吧。他眼也不抬,话音直往下沉。那个叫燕五的男人,头发花白、胖乎乎的,腰间捆着条皮革的围裙,守着一锅卖得见底的牛肉汤。棺材本挣够了?燕五边说边朝锅里头丢了把面条。真的,我给你药方子,让弟妹来守这膏药摊,也能挣几个菜钱。他眼巴巴地看着燕五,像嘱托,又像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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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真的是你?”  对话是这么开始的,既顺理成章又猝不及防。  夜晚明亮,但毕竟是夜,因而也有难得的、幽暗的角落。两人坐在一个过道里,头上缀满半街霓虹。滑不溜秋的台阶下,石板路通向熙攘的四方街。再往远看,那个标志性的大水车遥遥在望,白天也不动,这时却似随着光的流溢而缓缓旋转。  发起这场对话时,单眼皮男人已经给自己留好了退路——一旦对方感到冒犯,那么他可以声称认错人了,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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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刚亮,阿苏梅就生了气,站院子里朝外骂。她手里的锅是铝质的,一抖,里面的东西碰得铝锅破败地响。  她更生气了,干脆倒了里面的东西,用手使劲拍。铝的响声又闷又慌张。  这是怎么啦?  一个人住,别人又不懂她的方言,不知道她是心情不好还是精神有问题。  经常?  也不经常。有时蛮高兴的,还会唱戏,还会唱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她翻身看他,奇怪的,不会讲普通话的人唱歌时普通话还蛮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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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光耀叉开双腿,坐在泳池边的太阳椅上。费琪迅速拿上防晒霜走到他附近,故作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姿态,目视前方,赤脚走在溢满水的水池边缘。当她靠近夏光耀时,她能精确地感受到男人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光滑的双腿上,她涂抹了大量乳液的皮肤这时候终于派上用场了——又或者男人只是看着她的脚,那也没关系,她昨夜提前涂好了指甲油,带着流沙质地的浅粉色,湿了水之后在太阳底下更加闪耀。  “我认得你,夏光耀先生。”费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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