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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0日16时许,河南省气象台和郑州市气象台相继发出了各自的第4次暴雨红色预警。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郑州市降雨量将超过201.9毫米,相当于107个西湖在1小时内从天而降。
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河医院区行政楼六层,正在安排医务工作的副院长苟建军突然被雨点砸窗的响声打断。他看向楼下,积水已经没过行人小腿。苟建军凭直觉感到,这场大雨太不寻常了,他立刻让在办公室的几个行政人员放下手头工作,马上到各楼查看水情。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看手机,预警短信淹没在其他上百条未读信息中。
苟建军从行政楼抄近路赶往3号病房楼时,积水已经没过膝盖,医院后勤人员和保安正在3号楼附近地下停车场入口堆沙袋。当他蹚水赶到门诊大厅时,门前河医立交桥下的积水已经齐腰,正一浪接着一浪地倒灌进门诊楼,值班室人员抓起被子、床单、衣服,堵住门缝,试图把水挡在门外。
早在当天15时,负责医院后勤与安全同时也是医院防汛领导小组成员的副院长闫新郑就给后勤部发了防汛通知,整个后勤部和1000多名保安顶着暴雨在各楼出入口搬沙袋堵水。
到16时多,被下令要“严防死守”的住院楼眼看就要守不住。医院2号病房楼门至少有8个通道,提前放置的沙袋交叉堆叠到4层,约有半人高,暂时被拦截的积水转而从缝隙渗入,从地下室排烟通道涌入。闫新郑和苟建军带着另外3人,从室内堵住排烟通道。“排烟窗很不结实,如果当时被冲坏,我们5个人就都牺牲了。”闫新郑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仍觉后怕。
被戏称为“宇宙第一大医院”的郑大一附院拥有1万张床位,其中,位居中心城区的河医院区就占了7000张,是其最核心的院区。28层高、3层深的2号病房楼又是河医院区的重点保护对象。
苟建军介绍说,正是这栋楼奠定了郑大一附院的地位,在设计之初就被要求“防百年不遇大雨”。该楼承担着河医院区绝大部分外科手术和近1/3病床。更重要的是,2号楼地下放置着约1000平方米的变电设备,这是河医院区三处配电中心当中面积最大的一个。
临近17时,11号楼3层综合ICU科主任孙同文正在巡床,病房照明灯突然一闪,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ICU即将断电。当时,医生微信工作群里有人说,紧邻城市泄洪通道的1号病房楼已经断电。
暴雨还在下,路面积水不断突破沙袋临时堆起的防线,3处配电中心所在院楼的地下室相继被淹。2个小时后,在这座服务范围涵盖河南及周边多省的医院里,地势最高、坚持到最后的2号楼也熄灭了灯光。
“超极限建筑”,意味着更大风险
ICU等候区的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中充斥着汗味和焦急的询问声。李贵志正举着手机四处找信号,ICU断电,他不知道因患糖尿病住进综合ICU的妻子现在情况如何,而陪护妻子的母亲一直联系不上。
“ICU都是重症患者,要依靠生命维持设备治疗,一旦断电,会威胁患者生命安全。所以在得知1号楼断电后,我们科室就做了人员安排,调出了全部紧急备用设备。”孙同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当时,综合ICU使用最多的监护设备是呼吸机、监护仪、吸痰机和透析治疗设备“人工肾”。断电后,设备自带的电池还可持续一段时间。病区共50名患者,11人需要不间断吸氧,28名气管插管或气管切开的患者需要吸痰。科室值班的11名医生和17位护士全部上岗,在每个需要呼吸机的患者身边安排2人,交替进行、不间断地手动捏气囊供氧。负压吸痰机断电后,调出15台脚踩式机械吸痰机,可随需求搬运,更换吸痰管后即可给下一个病人使用。监护仪断电后,换上了可放5号电池的夹指式血氧仪,短时间暂停不会威胁到患者生命安全的“人工肾”只能被迫停掉。
据闫新郑介绍,河医院区使用了三套6路混电,分别来自牛砦、碧沙、西沙口三个变电站(所)。这一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其中一个变电站因地震、洪灾或人为破坏等因素被损后,医院出现断电的情况。但令最初设计者也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断电风险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出在自家门内。“谁也没想到会出现千年一遇的大雨,把地下室淹了。郑大一附院开了近百年都没关门,这次关门了。”闫新郑说。
根据住房和城乡建设部2013年印发的《医疗建筑电气设计规范》,三级医院应设置应急柴油发电机组,当正常供电电源中断供电时,应能自动起动,并应在15秒内向规定的用电负载供电。对于柴油发电机组的供油时间,三级医院应大于24小时。
针对“医院是否启动了备用发电机或应急发电机”的问题,苟建军表示:“后勤部应该有备用发电机,可供应局部用电,但无法带动整座医院。”而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后勤处维修中心的一位负责人则透露说,“医院只有一套应急救援供电車,当天供电车在郑东院区,下午暴雨,路上积水太深,应急供电车回不来。”
以“挂号不限号、当天检查当天做完”等便民特点著称的郑大一附院,吸引了大量外来求医者。仅在2017年,郑大一附院一年就有600万门诊量、30万住院病人,其中70%以上来自农村地区。骤增的患者量让郑大一附院自2008年后进入一种“建楼就住满、住满就建楼”的高速扩张期。
河医院区位于郑州“老城”二七区,在拥堵的建设东路与大学北路交汇处东南方,东临排洪渠道金水河,地势较低。每年春节后,河医院区的单日门诊量最高,达到2万多人,那时路过此地,总会有全河南1亿人都汇集于此的错觉。 “郑大附一每一次的超规模发展,都意味着有更大的潜在风险。其实,不该在市中心建这么大规模的医院、这么多超极限建筑,把土地用得太满了,导致很多配套设施、甚至CT等医疗设备都不得不建到地下去。这样一来,就要额外增加防护措施,宁可比国家标准再高一点,这样才能降低风险发生的可能性。”一位不愿具名的三甲医院院长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
20日17时30分,放置配电中心的门诊楼、2号楼和3号楼地下室均有淹水。为防止设备泡水后出现短路、爆炸等危险,在清空地下检查室所有患者和家属后,医院准备告知郑州市电力公司“断电”。当时手术室外还有很多空腹一整天、排队等待的患者,苟建军告知手术室“等待手术的病人全部暂停,做完手术还没苏醒的患者,要密切观察。”当时1号楼整形外科还有一台局部麻醉的手术在进行中,就是后来在网上流传的拿手机照明做手术照片里的那台手术。
被淹的门诊楼地下室,不仅放着医院的电力设备,负三层还有生活用水加压泵和排污泵,断电之后,很快断水。病房楼的家属最先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拿着水壶在开水间外排成长队,但很快也没有热水了。断水第二天,厕所也成了“重灾区”,路过的人都下意识地憋气、捂鼻,快速走过。
这场在自救中等待被救的持久战,更是对医生和护士体力的考验。暴雨到来时,还没到交接班时间,为避免来医院的路上蹚水遇险,孙同文告知交班同事“在家待命,不要冒险来医院”。已经工作一天的医护人员在继续值夜班,每个需要吸氧的患者身边都有两人不间断地捏气囊。孙同文没有存零食的习惯,办公室仅有的几瓶矿泉水和一袋大枣全分给了值班人员,以防体力不支。
医护人员的体力即将达到极限。一位医护人员在微博上记录,第二天早上去食堂买饭,因没有现金,又没有手机信号来电子支付,只得无功而返,科室每人最终分了4颗圣女果。
上万病人紧急转移
21日凌晨1点,突然收到信号的李贵志终于联系上陪护的母亲,治疗中的妻子一切正常。但手机信号格很快又变成灰色。就在此时,医院“决定启动转移病人的方案”,“有计划地先把危重病人转移,然后是普通病人。”苟建军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
当天夜里,浑身湿透的苟建军不停地打电话,联系有收治能力的医院、调度救护车。凌晨3点,第一辆救护车从郑州市中医院驶出,在中原路被积水拦住,只能折返。直到早上5时雨量渐小,路面积水逐渐退去,第一位ICU患者终于被转运出河医院区。
当时,院区的全部ICU主任都在急诊室等候,来一辆救护车,就分派给一个ICU主任。21日上午9时,孙同文终于把综合ICU的第一名患者抬下楼,送上救护车。抬一个患者要6个人,孙同文楼上楼下跑了十几趟,满身满脸是汗。“上了车就安全了。”孙同文如释重负地说,整个科室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到7月22日凌晨1时30分,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全部11350名患者转移结束。郑东院区楼下急救车的灯光一直闪烁到后半夜,新院区的患者和家属很容易分辨出哪些人是从老院区来的:“裤子上带泥点儿的,基本都是河医的。”
此时,远在郑州东北郊区的阜外华中心血管病医院,有5000多人被困雨中。由于医院临近泄洪通道贾鲁河,20日、21日水位上升,医院成了一座孤岛,方圆2公里内一片汪洋,水深至少2米。
与郑大附一河医院区一样,由于地面空间有限,阜外华中同样把配电系统、电力控制系统和三个备用小型发电机放在了负一层。21日零时左右,电力主管部门负责人与医院领导沟通,必须主动断电,以防更大灾害。河南省人民医院用直升机运过来发电机,北京阜外医院连夜开车过来送了五台发电机,但这些仍然杯水车薪,医院的用电量太大了,很多设备的功率都很高,于是医院只得关闭了多数大型设备,只能保证一些危重病人的基本需求。医院从21日凌晨开始转移病人,到22日,全院被困5000人全部转移,其中1183名患者被转送至河南省人民医院。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把本院病人转到其他医院,已经是最优选择,病人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但是,当城市遭受灾难时,也正是各大医院担起社会责任的时候。但医院此时不但无法担起责任,还被迫停诊,忙于转移自己的病人,这种教训是惨痛的。”前述三甲医院院长说。
应提升医院容灾系统建设
“按照国家规定,医院配电中心不是一定要建在地下,只要不在地下最低一层就行。但变电设备动辄十几吨,也不能放太高,一般就在地上1层,但这样就占用了患者宝贵的就医空间。”闫新郑解释说。
浙江省台州医院也曾面临这样的困境。2008年,医院新建了一栋5层高、使用面积3万多平方米的门诊-住院综合楼,设计方案最初把变电中心和自备发电机组都放在了地下室。台州医院所属上级机构、浙江省台州恩泽医疗中心(集团)主任陈海啸当时就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此前医院已有一栋21层高的住院楼把电力系统放在了地下,不能把风险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从单栋建筑的使用效率来看,把供电放在地下没问题,但从整个医院安全角度考虑,两套电力设备都放在地下,出现风险的概率就高了。”陈海啸说。
为应对频频来袭的台风,台州医院在2014年建成了供电专线,还建有自备发电机,能维持ICU、手术室、应急电梯等部门数天的运转,还设立了第三道电力防线——集中UPS(不间断电源装置)供电,类似于备用电池。一旦三道电力防线失守,还有应急电力车作为补救。
2019年,台风“利齐马”登陆浙江,在全市停电的情况下,台州医院依靠升级后的供电专线和2组自备发电机,一直持续正常供电,21层住院楼成了全市几乎唯一亮灯的高层建筑。
“自备发电机、应急供电确实可保证医院核心部门持续运转几天,但普通病房只有应急灯,时间长了,患者熬不住,最后也会演变成尖锐的社会问题。因此,还是要呼吁国家提高对医疗建筑的安全建设标准。”陈海啸建议说。
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和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于2018年12月28日发布了最新版《重要电力用户供电电源及自备应急电源配置技术规范》,将“一级重要用户”定义为:断电后可能直接引发人身伤亡的,造成严重环境污染的,发生中毒、爆炸或火灾的,造成重大政治影响、经济损失的,造成较大范围社会公共秩序严重混乱的,满足以上其中之一的。”不过,“规范”只划定了范围,具体认定由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电力主管部门负责,每年组织认定一次,但医院普遍被认定为二级重要用户。
一级用户的用电保障显然比二级用户高得多。根据相关文件,一级重要电力用户具備两部电源供电条件,两路电源应当来自两个不同的变电站,当一路电源发生故障时,另一路电源能保证独立正常供电;二级重要电力用户的双回路供电,电源可以来自同一个变电站的不同母线段。
“在极端情况下,双回路标准的抗打击能力要比双电源标准弱太多,而现代化医院对电的依赖程度、断电后对医院的影响,都比几十年前严重得多。医疗机构是治病救命的场所,应该提高建筑标准。”陈海啸指出,在医院的建设、设计过程中,越是楼高、体量大,越要具备风险防控意识,注重容灾系统的建设。
“在以后的防汛预案中,我们也考虑要提高应急层次要求,比如增加防洪沙袋,增建应急队伍。已建成的医院大楼,只能加高非重要通道的地基来防洪,但如患者通道、门诊大厅这样的重要通道,考虑到推车和坐轮椅病人的就医需求,也很难再加高。”苟建军表示,如果再建新院楼,一定会结合就医需求与建筑防灾需求,避免“7.20暴雨”中出现的损失。
郑大附一河医院区地下建有CT、核磁、DR、彩超、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PET-CT)、直线加速器、伽马刀等贵重设备。据不完全统计,这次大雨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十几亿元。
7月26日,星期一,经过连续五天的排水和抢修,河医院区门诊、急诊复工。据医院后勤处工作人员透露,供电公司临时接了一路市电,外加几部应急供电车,以保障门诊与急诊供电,手术与病房仍未恢复。眼下,医院内的地下集水井等处仍有一二十厘米积水,大型抽水设备无法探入,只能用小型抽水机慢慢抽吸。更紧迫的是,泡在水中近一周的高低压配电系统如何恢复,市面上基本不可能买到现成设备,定制配电箱的时间要数月。目前医院安装了工业用大型排风扇。这位工作人员说,“要先通风、除湿,但恢复非常难。我们都希望医院尽快全线恢复。”
(应受访者要求,李贵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