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嘈切切错杂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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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小暖走进教务处时,王逸阳原本大张旗鼓的笑声就像被谁半路抢劫了一样,戛然而止。一屋子人仿佛在演默片,只有表情动作没有声音,其实全都屏息等着顾小暖开口。顾小暖面上波澜不惊,她一如既往地浅笑,一笑,嘴角的梨涡便一闪一闪,终于,她不负众望地开了口,嗨,这么巧,王老师也过来交考卷?
  是设问句,不需要回答的。
  教务处一大屋子的人还是失望了。哦,不应该这样的,顾小暖,这个看起来纤细柔弱的女子,怎能如此云淡风轻?由始至终,她脸上的笑像是生了根,并在王逸阳面前枝繁叶茂,只见她一丝不苟地清点了刚刚收上来的试卷,确认无误后不紧不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容不迫地转身出门。出门前,她和王逸阳擦肩而过,还是淡淡一笑,说,先走!而后施施然消失在教务处。
  顾小暖说先走,而不是再见,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王逸阳心里面腾地燃起一团火,盈满被轻贱的耻辱和对自己的自嘲。
  有人说,喜欢谁,就是递给谁一把尖刀,但你无法预知哪一天他是用这把尖刀帮你削苹果,还是用这把尖刀狠狠地刺向你的胸口。顾小暖觉得自己傻,一年前,她怎么会喜欢王逸阳那样一个人!
  两个月前,王逸阳还是顾小暖的男朋友。
  江帆是顾小暖的现同事,王逸阳是江帆现在的老公,确切地说,是准老公。可是有什么区别?那天王逸阳的母亲到江教授家去,手上提着大包小包,楼梯口碰上顾小暖,脸上的得意连稍微掩饰一下都懒得,她还告诉顾小暖,王逸阳就要和江帆结婚了,哦,对了,王逸阳评上副教授了。在师大,年轻教师评上副教授的几乎凤毛麟角。双喜临门,无怪乎王母春风得意马蹄疾,笑声泛滥得整个楼道都是,让顾小暖不得不担心,她的隐疾癫痫会不会因为太激动而突发。顾小暖从前许多次听王逸阳说过,虽然近年来一直控制得很好,但他妈妈长期患有癫痫病。
  走出教务处,顾小暖心里灰灰的,也不全是因为王逸阳。
  人各有志,认识王逸阳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他是聪明人。
  那时候校人事处组织新来的老师开展岗前培训,王逸阳作为校青年骨干讲师,现身培训现场给新老师上了一堂技巧课。王逸阳身材并不十分高挑,但他会穿衣服,顾小暖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立领黑白细格子衬衣不过只是专卖店的大众男装品牌,却很好地衬托得他儒雅中不失几分刚毅。顾小暖对王逸阳最初的印象并不坏,何况王逸阳还长着一双温柔眼,用校图书馆叶蓁蓁的话说,他的温柔眼能把豆蔻看熟了,能把花苞看开了,你顾小暖是什么人?充其量不过只是刚出校门的单纯少女,芳心被掳只是迟早的事。阔太叶蓁蓁可是个很少说刻薄话的人!所以王逸阳约了顾小暖几次,顾小暖便同意试着与他交往。这不是顾小暖的第一段恋情,上一段恋情结束于研究生毕业前夕,顾小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她第一次忍不住牵肠挂肚的男孩子气急败坏地指责她,骗人的感觉很好吗?你明明轻而易举就能帮我少走许多弯路,为什么喜欢像看傻瓜一样看我像头牛被牵着鼻子走?顾小暖知道他说的是工作调动的事情,她想解释,他不听,快两年的恋情因此终止,虽然后来他冷静下来后又不想当好马了只想吃回头草。事实上,顾小暖真的没有骗他,交往后,王逸阳也问了顾小暖同样的问题——你爸妈是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很泛,顾小暖眨巴眨巴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诚实地说,我妈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庭妇女,每天起早摸黑不过为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爸倒是有工作也热爱工作,不过他的工作几乎全年无休,特别是每年夏季一个接一个到来的台风天,最辛苦的一次还输着液上岗。当年我爷爷家穷得揭不开锅,我妈还是我爷爷拿了我姑母换来的。王逸阳一知半解,顾小暖索性简明扼要,换妻,我的姑母成了我的小舅妈!王逸阳听得一张唇线分明的嘴张成了“O”型,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原来你是个“凤凰女”啊!
  顾小暖对“凤凰男”不陌生,“凤凰男”作为一种时代标签,举全家之力于一身,发奋读书十余年,终于成为“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为一个家族蜕变带来了希望。王逸阳的“凤凰女”就是换个性别而已。顾小暖笑笑地不置可否,心里却有莫可名状的东西流过,她知道的,那叫猝不及防的失望。
  王逸阳没有说过,但是顾小暖知道,自小在小县城长大的王逸阳,其实骨子深处还是势利的,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交个“孔雀女”的女朋友。所以恋情不温不火持续了八个多月,在江教授的女儿江帆进师大文学院当助教后,两个人和平分了手。
  分手是顾小暖提出来的。新学期开始后,顾小暖明显感受到了王逸阳的心不在焉。叫顾小暖哭笑不得的,是王逸阳显然还一副被辜负的可怜样,他先是追着顾小暖苦苦地问为什么,而后又自顾自地解嘲,这样也好,适合比相爱更重要,听得顾小暖都想狠狠地啐他一口。但吐口水是撒潑妇人做的事,顾小暖终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好脾气地深深地看了王逸阳一眼,说,那就这样吧!想再说点什么又住了口,转身便走。顾小暖本来想说,以后,你牵另外一个人的手,不必再像昨晚那么偷偷摸摸了,想想觉得没必要,殷实的家业和优裕的条件是一幅厚锦,人人趋之若鹜,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花,花是需要土壤滋养的。有赫赫有名的江教授,王逸阳和江帆的爱情之花一定会在师大姹紫嫣红的。顾小暖始料不及的,是她和王逸阳的分手事件竟然在师大不胫而走,有同情顾小暖的,有叱责王逸阳的,还有几个热心的老太太张罗着要给顾小暖介绍对象,顾小暖真是啼笑皆非。她心中有数,那么多人其实感兴趣的,是王逸阳新女友的爸爸叫江海涛教授。江教授是名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还是师大学术委员会和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有人说高校是个恩怨江湖,顾小暖却觉得分明就是一团面筋糨糊,本是个人一点芝麻小事,偏偏有人添柴有人灌水,最终熬成了一锅芝麻糊。
  想到此,顾小暖原本打算上图书馆借几本书的兴致没了,索性拐个道,去温婉兮家。温婉兮是师大办公室秘书科的秘书,慢性子,在女人扎堆的机关科室中,不爱与人论飞短流长,所以顾小暖喜欢跟她待在一起。
  大周末的温婉兮家却大门紧锁,顾小暖转身欲离开时,恰好接到了她的来电。电话里温婉兮火急火燎,在哪里呢?有点事要你帮个忙。   巧了,在你家门口。顾小暖知道,不到关键时刻,温婉兮很少求人,哪怕熟人。
  真是及时雨一场!等五分钟,我马上到。风风火火委实不是温婉兮的做派。
  和温婉兮一起回来的,是她的先生陆离。陆离给顾小暖和温婉兮分别倒了一杯水,示意温婉兮开口。温婉兮想把皮球踢还给陆离,犹豫了几秒,接下了皮球,说,其实是件很难堪的事,如果你帮不了,我再问问叶蓁蓁。
  说吧,我们谁跟谁啊。顾小暖轻轻飞起嘴角。
  温婉兮最终还是开不了口。陆离索性言简意赅,能不能请你给你父亲打个电话,问问东区派出所有没有熟人?我们教研室的田信芳老师被带进去了。
  田信芳是外语系的副教授,他和陆离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前不久顾小暖和温婉兮、叶蓁蓁一起逛街,温婉兮在给陆离的电话里戏谑他,又是田信芳,要不是田信芳的爱人怀着孩子,你们两个好基友干脆去“合肥”算了。所以田信芳出事,陆离帮他在情理之中。只是田信芳能出什么事?顾小暖耐着心想往下听,陆离却住了口。
  这事当然不好开口,因为一向主张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田信芳,是疑似嫖娼被帶进派出所。大早上的他在电话里求助,口口声声强调的,是他嫖娼未成。隔着电话,温婉兮都能想象出他有多惊慌失色。前程、名声、家庭,能不惊慌失色才怪。合上电话,陆离一脸黑线,温婉兮只觉得心口涌上一股腥甜,有一刹那,她的脑海里全是田信芳爱人辛悦大腹便便走路小心翼翼的样子。想到挺着肚子的辛悦,对田信芳的鄙视瞬间如同隐藏在泥土下的一根杂草,淋了点雨,经了丝风,突地破土而出,滋滋地迎风疯长。
  今天你哪里都不许去,去了就别回来!温婉兮赌气地咬牙切齿。
  信芳这次的确罪不可赦,让他受点教训是应该的,可是老婆,如果我不管,电话打到辛悦那里了怎么办?陆离最了解温婉兮,就算她不管田信芳,但是她一定不忍心看着田信芳的爱人挺着肚子上派出所把田信芳捞出来。
  于是一早上,温婉兮和陆离净忙田信芳的破事了。破事是温婉兮的说法,尽管这一回田信芳真的嫖娼未成。若真是嫖娼,想来顾小暖有心也帮不上忙。
  业余时,田信芳给校外一家企业兼职口译,前一晚应酬完外宾已快天亮,田信芳和几个职业经理人去了洗浴中心。有烈酒壮胆,又有他人一旁怂恿,田信芳最终动摇了,思虑再三后跟着小姑娘进了包房。只不过,坏事来不及得逞,就被当晚接到举报前来扫黄的警察逮个正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不是田信芳第一次进洗浴中心,却是他第一回碰上警察突袭,虽然包房门被破开时,他仍是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一个,被带走不过只是“瓜田纳履、李下整冠”而已,却足以让他惊慌失措,嫖娼扣头顶上,多不光彩。温婉兮却觉得田信芳死有余辜,纵然未遂,难道嫖娼未遂就值得原谅了吗?大街上偷窃或者抢劫未遂,不照样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
  顾小暖的父亲显然比温婉兮和陆离想象中还强大,又或许是田信芳真的只是“作案未成”,下午两点多,田信芳便悻悻然地走进了温婉兮家。顾小暖看得出来,温婉兮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没有给田信芳坏脸色看,但其实怎么努力掩饰,脸上的漠然和鄙夷仍然一览无遗。顾小暖轻笑,这个单纯任性的女人,跟自己一样,喜怒形于色。陆离却一脸没事人似的把他迎进门,接水、烧水,等着水开了泡茶。其间,田信芳还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婆辛悦打来的,他手脚并用配合说辞地告诉辛悦,他在陆离家,昨晚上应酬喝高了怕吵到她休息就没回家,晚点回去,晚点就回去!末了,又示意让陆离开口说两句话,以示证明他没有打诳语,听得温婉兮在一旁越发痛心疾首,就差起坐送客了。温婉兮凑在顾小暖耳边压低声音却仍气呼呼地说,四大名著里,我最讨厌《水浒传》,因为《水浒传》里有个王婆,可是今天,我怎么觉得我和陆离其实比王婆更可恶?顾小暖笑笑地拍拍温婉兮瘦削的肩,心里犯嘀咕,好朋友真是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关键时刻都是用来堵枪眼,想来老话说得好,情人如手足,朋友如衣服,手足不可替代,可人活着终究没法裸奔呀。
  让顾小暖意想不到的,是紧跟在田信芳后头进门来的,是她上午刚刚遇见过的王逸阳。王逸阳显然早已知晓田信芳的破事儿,他一边顺手掩上门一边正义凛然地数落田信芳,哥们儿你这样做很不厚道啊,即使不怕学校里头那帮聪明绝顶的老头子老太太嗅觉全部灵敏得像条猎犬,也得设身处地为家里的辛悦想一想。还有,我可听说了,你这次虽然出师不利但好歹有惊无险,这事儿善后工作做得特别好,我以前怎么没听说你有这样牢靠的关系?一侧脸,王逸阳和倚靠在阳台上不动声色地吹风的顾小暖打了个照面。
  原本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王逸阳住了嘴。
  世界还是太小,你越是刻意不待见一个人,却越是容易遇见。见便见吧,顾小暖也不会觉得太奇怪,王逸阳和田信芳本就是老乡。
  温婉兮知道顾小暖和王逸阳的那点小纠葛,恋人之间的小恩怨她不好插嘴,只是很恰到好处地拉过顾小暖的手,说,走,找叶蓁蓁去,据说她老公给她送爱心午餐来了,想来她是吃不完的,我们客串一回八国列强不会太过分。顾小暖心领神会,从阳台上踱进客厅,仍是那样波澜不惊地和王逸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后就随温婉兮出了门。
  出门前,田信芳起身,难得有点羞赧地征求温婉兮意见,得怎么好好感谢温老师的那位朋友?
  很好,陆离的嘴巴有时候紧得就像瑞士银行里的保险箱,密不透风的。温婉兮叮嘱过陆离,跟谁都不许说出出手相助的人是顾小暖她爸。
  温婉兮挥挥手,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不必了,这事儿我连怎么感谢人家都羞于启齿,下不为例。直说得一向大男人主义惯了的田信芳唯诺应允。
  其实一见王逸阳,温婉兮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找陆离与田信芳干私活来的。
  众所周知,师大的年轻教师们业余如果不外出揽私活,单靠学校那点微薄的薪水,根本供不起高昂的房贷、车贷和各种生活开支。校经济学院的挺多老师就在企业里挂职,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的很多老师自己开了文艺培训班,在外语学院教书的陆离也经常给翻译公司翻译一些材料,有时候,兼职赚取的外快远比薪资来得丰厚。王逸阳不上课的时候也在外面跑,他总是有办法从外面为熟识的同事揽回一些私活,比如让文学院的年轻老师给培训学校的作文比赛当评委,让音乐学院口才好的老师外出当婚礼司仪或者中小型文艺演出的主持人,最经常的,就是拖着陆离和田信芳给考雅思的校外人士开小灶做辅导。王逸阳就赚取介绍费,像房产中介赚劳务费那样。温婉兮有一次故意刻薄地取笑王逸阳,好歹也是个教授,虽然是副的,却整得自己像古时代三教九流里的小角色,可是屈才了?王逸阳很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树挪死,人挪活,挪来挪去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呗!这次王逸阳挪来挪去为陆离揽来的私活,据说轻松去走个过场,酬劳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高。本来,私活是给田信芳的,一向磨叽小气的田信芳这次却慷而慨之,主动让给了陆离。正因此,温婉兮觉得当中必定有蹊跷。   白癜风医院之所以被披露,不是因为医疗事故,而是那天的女记者认出所谓的专家不过是女儿就读的双语幼儿园的外教。在那个宣传片里,王逸阳肩负资深翻译师的视频赫然出现,并在某一日,被“有心人”转发到了师大教职工的网络交流群。王逸阳的画面虽然被刻意地模糊处理过,可是仍然可辨一二,于是那几天,王逸阳总要被相熟的同事有意无意地问起。有一天晚上,他的准老丈人江海涛教授饭后把他叫进了书房,表情和平常并无二致,口气却和陆离那个迂夫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时一模一样。他意有所指地道,小王,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做不得啊!
  而在学年的师德师风优秀考核中,原本很有机会获奖的王逸阳,无悬念败北。王逸阳私下问过学院处得不错的一位领导,领导说,原本他获奖的机会很大,师德师风考核领导小组的成员,有一大半是江海涛教授的至交,何况江教授还是这个小组的副组长。但是学生短暂失联与那段模棱两可的视频显然使得组员们在投票时略有迟疑。最后,是江教授自己说了,王逸阳同志还年轻,把机会留给其他人吧。王逸阳为此泄气得足足一个月提不起兴致来。
  这天,王逸阳和田信芳又坐到一起,烧水泡茶的仍然是陆离。
  王逸阳瘦了,也憔悴了。据说女人最好的保养品是睡眠和爱情,男人最好的保养品是家庭和事业。他的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的是郁郁寡欢。田信芳喝了陆离刚倒的普洱,砸着嘴,半是讥讽半是开解王逸阳说,有一好没两好,你小子爱情称心如意,此消彼长了也正常,不要老皱着一张核桃脸,看着可不像从前的你。
  陆离但笑不语,给王逸阳和田信芳都添上一杯。
  阳台上洗衣服的温婉兮探过头来,不是她平日里风格地多插了一句嘴,人生本就像心电图,有起有伏才正常,要总一帆风顺的,岂不是挂了?温婉兮有点妇人不仁地觉得,是得让王逸阳吃点苦头了,不然他真的觉得以他的聪明才智,只要给他一个支点,他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田信芳自上次的事情后,看温婉兮总禁不住心里发怵,遂打起了哈哈说,研究文学的人,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王逸阳又喝下一口茶,来不及叹气便咳得山响,回过气来才苦哈哈地说,人一倒霉,喝口茶都呛喉咙。最烦的,还是我妈的病。
  陆离对王母旧病复发略有耳闻,据说最近病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楼梯拐角处抽搐吐白沫,如果不是恰好法学院的李教授出门买菜撞见,估计王母得被病痛折磨得更呛。温婉兮听顾小暖说过王母的癫痫症,不发病的时候还好,一发病便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有时候抽搐得厉害了,还乱咬,咬得自己的上下唇鲜血直流。王逸阳的左手背上有很多牙印与伤疤,其实都是从前王母发病时咬的。从前交往的时候,顾小暖不说,但总会被王逸阳手背上的疤痕牵扯得心里濕漉漉的。不管怎么样,王逸阳是个孝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母的病症虽是旧疾,但控制得极好,如果不是听信了蒲城系医院的诳语,如果不是那一阵忙着张罗王逸阳的婚事,也许旧疾真的会像一座休眠的火山,长期地沉默下去。而王逸阳最恼火的,也恰是蒲城系医院。那些日子,蒲城系医院几个字仿佛万能双面胶,360度无死角地贴合着他,让他喘口气都觉得自己被包围得密不透风。当着陆离和田信芳的面,王逸阳还想牢骚两句,电话响了。电话未合上,王逸阳已经脸色发白,呆立在那里,嘴变换了好几个口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田信芳轻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这才艰难地说了一句,唉,跳不跳楼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场的另三个人皆一惊。
  那个曾经失联的叫戴晓芙的女学生,从学生公寓顶楼跳了下来,当场死亡。
  而前一日,王逸阳还和戴晓芙有过联系。打来电话的,是戴晓芙的辅导员。王逸阳心里火冒三丈,手脚冰凉,仿佛裸露在三九严寒中——戴晓芙跳楼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此刻他说跟他没有关系,谁信?
  当然没有谁信,最不相信的,是他的未婚妻,江帆。
  前一天课后,他和江帆约在师大西门的美食街。王母病发以来,王逸阳除了偶尔到江帆家蹭饭,其余时间都陪在王母身边,长时间的点儿背,让他隐约感觉到江帆的嗔怨。所以他把江帆约出来,共进久违的烛光晚餐。虽是饭点,西餐厅里人却不多,慵懒的萨克斯音乐催人昏昏欲睡,江帆越发心不在焉,一块七成熟的牛排被她切得零零落落,却丝毫未有吃的欲望。王逸阳强打起精神,忙前跑后,忙着为江帆递果汁,取自助的水果。然而一转身,跟顾小暖碰了个面对面。
  顾小暖一如既往地微笑点头,兀自取她的水果,王逸阳三下五除二取了水果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落座没多久,戴晓芙推门进来。
  戴晓芙径直走到他的桌前,视一旁的江帆为空气,只一味红着眼,紧紧抿着唇,盯着王逸阳看,眼眶里霎时蓄上一泡泪。
  戴晓芙你找我有事?王逸阳一阵愕然。
  有事坐下来说。不被看在眼里的江帆却不恼不怒,扬手招呼服务生,来一份简餐吧。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来向王老师求证的。戴晓芙原本怯生生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坚毅,顿了顿,问,王老师,人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就喜欢吧,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不需要人为我负责的。可是王老师你也是知道的吧?你却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对你的崇拜,是不是也说明你并不讨厌我,同时,你的心里也是窃喜的,是不是?
  西餐厅里冷气很足,王逸阳却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他不知道是因为对面一言不发的江帆,还是因为不远处一直温煦如春的顾小暖,还是因为其实自己并不是很熟识的戴晓芙嘴巴一张一翕里,有莫可名状的楚楚可怜,还有显而易见的咄咄逼人。他强挤出淡定的笑容,说,戴晓芙同学,你是不是有点误会了?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误会?戴晓芙一边抹泪一边说,我只是心里有气,气偌大一个经管学院,人人都爱捕风捉影,人人都在道听途说,我是去妇科医院看病了,可是进妇科就是堕胎吗?王老师我知道的,你也是打心底跟其他人一样戴有色眼镜看我了,你这一段时间上课也不爱提问我了,楼道里碰见你跟你打招呼,你也应都不应一声,最气人的是,辅导员还屡次给我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把我接回家休养。病人才需要休养不是吗?我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不是病人。顿了顿,戴晓芙说,王老师,你怎么能跟我们辅导员说,你对我这个学生并不是很熟悉?明明去年教师节我给你送了一盆仙人掌,你还欣然接受的。   每年教师节,学生们都会给王逸阳送礼物。礼物都是小东西,是学生的心意,并不违反中央八项规定。所以王逸阳都会收下来。王逸阳心里的苦水泛滥成灾,莫须有的烦恼凭空扑簌簌而来,他很想当场甩一句国骂。他是给戴晓芙的辅导员联系过了,他待戴晓芙也的确像他待众多学生一样,并无特殊,如果曾经有过被仰慕的沾沾自喜,那么他发誓,他只是喜欢那种被仰慕的感觉,至于戴晓芙或者李晓芙,他才不会深究。
  晓芙同学,我再说一遍,喜欢我是你的事,但你只是我那么多学生中的一个,希望你平静你的情绪,何况,我的未婚妻就在你的对面。王逸阳再也顾不上辅导员多次叮嘱过自己,戴晓芙最近两次心理测评都是有问题的。他只须眼角一瞥,就能瞥见餐厅注目礼之下的江帆早已满脸怒容,再仔细看,她的怒容里有袅袅升起来的恨意,一看那恨意,就是储存了一些时日的,还带了不菲的利息。
  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就像抱着那盆我送你你又没有拒绝的仙人掌,越是抱得紧,越是受伤。戴晓芙说完,果断转身小跑出了餐厅。
  隔着一扇擦得亮晶晶的落地窗,顾小暖看见那个眼泪纷飞的女学生不管不顾街角亮起来的红灯,飞快地穿过马路。她其实很想起身提醒王逸阳,但看见王逸阳对面一脸阴沉如暴风雨欲来的江帆,终究坐回她自己的位置。于情于理,她都不是那个应该多管闲事的人。
  在温婉兮家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厅里,王逸阳大概气极,反而笑,他的笑,像隔夜花开遭了雨淋,在田信芳和陆离看来,奇酷不忍目睹。他的样子,看得平日里并不太喜欢他的温婉兮,生出几丝不忍来。
  白色床单盖住了戴晓芙瘦小的身子,殯仪馆的工作人员一脸漠然地把她抬上车,戴晓芙的外婆哭得几欲昏厥。
  这一天,王逸阳才知道,那个叫戴晓芙的女学生是个孤儿,从小拉扯她长大的,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婆。跟着老太婆前来的,是个拘谨的年轻人,年轻人提醒老太婆说,人死不能复生,眼下追究孩子的死才是正经事。好端端的小姑娘在学校里说没就没了,得赔偿,而且这赔偿,数目还不能少!
  老太婆哭得声嘶力竭,人都没了,要钱做什么?我一老太婆只要外孙女不要钱……于是那天,在老太婆谁劝都无济于事的哭号声中,心力交瘁的王逸阳被经管学院院长悄悄唤去谈话。
  往常也有想不开的学生跳楼,王逸阳心中有数,家丑不可外扬,学校其实也不允许内部滋事。这时候,总是要全面封锁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最周全的方法息事宁人。但走在去往院领导办公室的路上,王逸阳战战兢兢,心中如鼓作响,脚下如履薄冰。
  从前在很多个大型庆典、会议和活动中远远听过院一把手激情四溢的发言,这次是王逸阳第一次近距离和院领导面谈。推门进去,院长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低头沉思,见王逸阳进门,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坐吧。王逸阳没有坐,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有种豁出去的样子,站着,等着院长开口说话。有一刹那,王逸阳恍惚地觉得时光快速地倒流,倒流到了多年前。
  多年前,他的父亲还在世。王父那时候是老国企壮志难酬的老技术工人,烟抽得很凶,不需要开口说话,老远就能闻到从他身上飘散过来的烟味。他们家有个向阳的小书房,王父下班回家都要长时间关在书房里,做一些王逸阳费解的笔记。每次王逸阳成绩考得不如意,王父脸色总要荫翳得像冬天湿冷的天空,他习惯把王逸阳叫进书房,不说话,久久才叹一口气,末了痛心疾首地叮嘱他,读好书可是你今后唯一的好出路啊!那时候王逸阳心里是不屑一顾的,他觉得,如果父亲能匀出点蜗在书房读书写字发闷的时间,用来出门应酬,也许他一辈子不会只是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技术工,也不会因为长期郁结染上肝病。也正是这一刻,王逸阳突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来,他处处长袖善舞,着力崭露头角,为的不过就是要摆脱父亲那种驱散不去的颓丧。十数年寒窗苦读,数年教职生涯,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他不能像一棵向上的凌霄花,努力向上攀援,如果他不能在教职路上平步青云,那么他的后半生也可能像他的生父一样,被生活的庸常洪流狠狠地淹没。命运常常有种可怕的传承与延续,他不要他的后代跟他一样,生活在父亲终生怀才不遇的潦倒里。比起江帆,他不能否认他其实更喜欢顾小暖一些,那个像春风一样的女子,言语不多,脾气很好,即使他背着她约了江帆被她碰个正着时,她也没有像其他女孩子指责负心人一样不肯善罢甘休地大吵大闹。顾小暖提出分手时,他心疼了。但是他告诉自己,好男儿志在事业,所有的婚姻到最后,都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比起顾小暖,江帆应该才是他在事业上登峰造极的捷径。
  院长终于开口问,王逸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王老师,你母亲最近身体还好吧?院长抬起头来,问了王逸阳这样一句。
  王逸阳一愣,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挺好,多谢院长关心。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你母亲还是我们那批下乡的知青的一员。如果不是那天在校园里碰见你妈妈,我还不知道,苏翠芬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而且,苏翠芬的儿子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院长接着说。
  王逸阳心急如焚地解释,戴同学跳楼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景院长,你得相信我,我是那位同学的老师不假,但是她出了意外跟我没有直接关系。
  可大家都相信有间接联系,不是吗?王逸阳老师,你妈妈昨天来找我了,前些日子还那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除了病痛之外,她现在还在为你担惊受怕。景院长边说边站了起来,他走近王逸阳,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王逸阳的肩,既像提醒王逸阳,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那是个可怜的孩子,据说那个孩子的心理测评是大有问题的,学院会想办法开解她外婆,虽然没有明指着这事情和你有关,但若校领导问起来,终究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小王,学院新一批公派出境访学的名单公示过几天出来,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孩子,挣得下这个名额不容易。紧要关头,德高望重的江教授怕是避嫌都还来不及,要不让江教授琢磨着,看看是不是能找着些关系,提前跟校领导说一声。
  跟景院长说一模一样话的,还有田信芳。   田信芳开门见山地对王逸阳说,未雨绸缪,谁都不知道接下去的困境你自己解不解得了。你得赶紧地,江教授毕竟是你的准老丈人,这时候不帮衬着你一些,要待何时?
  一提那个已经好几天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准老丈人,王逸阳本就泄气的脸重重地耷拉下来。王逸阳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了江帆找她爸爸“解释几句”的想法。找了,不就坐实了他和跳楼事件有关系?只是他要怎么找到那样一个举足轻重之人,在不时之需时,帮他说上那么一两句话,解了他的困境?这事情让他万分焦虑。比他还焦虑的,是他的妈妈。那几天,王妈没见犯病了,却整天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脱了线的族谱往上几代数上去研究。那个时候,王逸阳总是有种错觉,时光好像又倒退了,退回到他研究生毕业那一年,他妈妈为了他的工作,也是那样不眠不休地,四处托关系,送礼,找人。虽然她的用功是徒劳的,王逸阳顺利进了师大教书,跟她妈妈的苦劳一点关系也没有。
  陆离不喝酒,所以田信芳和王逸阳把陆离约到离教师公寓最近的校咖啡馆时,已近黄昏。闷雷滚滚,仿佛要撕裂天际,很快就有一场大雨要来。
  远远地,陆离一看见他俩各怀心事沉思的模样,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却没有不赴约的道理,进门就要了一壶老普洱。
  一时间,包厢里只听得见开水沸腾的咕噜声。王逸阳低头不语地摆弄手里的车钥匙,田信芳也不说话。陆离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是为着那件事,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也没有听说那孩子和你有什么牵连,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只管照常上课就行,法制社会,什么都讲究证据。
  田信芳不以为意,人情这门学问你没有深究,这事情看似对老王没什么影响,其实细想影响可大可小,眼下最忧虑的,是怕那个公派出国访学的名额被有心人捡了大便宜。
  陆离呷一口老普洱,茶香在唇齿间萦绕,来不及回味,王逸阳先声夺人,老陆,上回老田的事情也是你帮的忙,要不,再请你麻烦一回人家,你看……
  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
  老田那事情不是更棘手,怎么会没办法?王逸阳有点烦躁地拿着车钥匙划拉着平整的桌面,桌面发出刺耳的鸣叫声。田信芳跟他说到陆离时,他真的以为这时候陆离就是他幽暗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却没想到,那扇门是关死的。
  当然没办法,你以为陆老师真的法力通天到一个电话就能摆平所有障碍?三个各怀心思的男人一回头,温婉兮和若有所思的顾小暖一前一后立在小隔间入口。
  顾小暖看着三个错愕的男人,问温婉兮,要不我到隔壁找个位置等葉蓁蓁?
  看着顾小暖走远,温婉兮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看来今天诸葛亮不给力,净出馊主意。
  嫂子,温老师,我知道上回帮老田的是你,不是不好意思直接找你吗?
  田信芳本想附和,看着温婉兮蹙在一起的柳眉,讪讪地吐了口气,不敢作声。陆离起身拉过温婉兮,一脸歉意地说,这回真的帮不上忙,别难为温老师了吧。
  王逸阳垂头丧气跌坐回沙发里。
  温婉兮转身欲离开,王逸阳又不甘心地追上来,一鼓作气地哀求,要不,温老师你告诉我,上次把老田捞出来的是什么人?嫖娼是多大的事儿,不过一个电话就能摆平,相比之下,我这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事。
  温婉兮满脸的诧异!
  这是在公共场所,王逸阳真的急疯了,万一隔墙有耳,田信芳今后在校园里行走,无异于背着一茅坑走路,走到哪里臭到哪里!
  没想到,真的隔墙有耳。
  温婉兮来不及回答,田信芳的老婆辛悦一步一踟蹰地颤颤巍巍地踱了进来。顾小暖和叶蓁蓁尾随其后——确切地说,咖啡馆里昏暗的灯光下,顾小暖第一眼看见咖啡馆里的辛悦时,就谨慎地离开了座位找温婉兮,却终究迟了一步。
  那一刻,顾小暖和叶蓁蓁只是爱莫能助地跟近前来,看着陆离渐渐凝重的脸,看着温婉兮想要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难堪,看着王逸阳因为惊吓张得大大的嘴巴,而后,又看见了一直在人前意气风发的田信芳瞬间就像一个被针扎了的气球,一点一点瘪了下去。
  谁能想到,辛悦一孕妇不在家好好待着,偏偏跑来了咖啡馆?咖啡馆那么大,音乐声和细细低语声那么细碎嘈杂,她却刚刚好地,把所有的话都听进耳朵里去。
  温婉兮咬唇闭眼,王逸阳的话无异于一道惊雷,直劈中了每个人的天灵盖。
  空气里的紧张瞬间饱和,没有人接话,如果此刻点燃一根火柴,逼仄的空间里肯定会腾起很多蘑菇云!所有人都以为,辛悦会像外面的响雷一样,失声痛哭或者大声斥责,却没有,竟没有!她只是一手抚着高高凸起来的肚子,一手扶着仿佛随时可能折断的腰,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地说,在我们大西北,弱智的人都叫“勺子”,田信芳你不是勺子,我才是彻头彻尾的勺子。可是王逸阳你不要嘲笑我,你也是,你还是那只丢了西瓜拣芝麻的蠢猴子,你竟然不知道,顾小暖的爸爸是那个脚跺一跺,你脚底下的土地就得抖一抖的地方父母官。你才是一把大勺子!
  辛悦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夜雨瓢泼,很快淹没了步履蹒跚的人。
  又一个惊雷紧跟在闪电后面响过,雨越来越大。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闪电像浪往窗户上扑,咖啡馆的落地玻璃被雷声震得“哐哐”响,这一刻,不只是屋里的人,连地面都在瑟瑟发抖。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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