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镜头中的“农村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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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焦波和村民聊天,他是山东淄博人,说起方言来,更能和村民打成一片,这有助于纪录片在一年里顺利拍完。图/ 受访者提供

  焦波留着遮耳长发,卷曲、蓬松,有些花白。他戴着眼镜,挡不住满脸皱纹,说话时候,普通话里时不时夹杂着淄博方言。这天在北京东四环附近的天宝电影院,他又看了一场自己拍摄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放映结束,剧场里灯光亮起,焦波又哭了。
  这部纪录片,以24节气为节点,记录了淄博一个名叫杓峪村的地方的一年,焦波和他的团队,在村里住了足足373个日夜。
  在焦波之前,也有不少关于乡村的记录和书写,无论是《中国农民调查》,还是纪录片导演吴文光带着团队回到故乡寻找“饥饿年代”的拍摄,又或者是作家梁鸿对家乡梁庄的书写,都带来了一定的反响,同时也是对某种限定的冒犯。而焦波此次拍的纪录片,给他带来很多荣誉,已经获得华表奖、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纪录长片一等奖等八项大奖。甚至该片即将在全国影院公映——一部实录乡村题材纪录片,又要公映,这留给人不小的想象空间,焦波是如何把握分寸的?

第168户村民


  1956年出生的焦波,是山东淄博人,多年前因以一组《俺爹俺娘》的纪实摄影,全国知名。他说自己对乡村“情结太重”,2008年,他回到家乡,承包了一千亩山地,想回去种地,也想拍一部有关村庄和土地的片子,2012年元旦,焦波接到国家电影局的“命题作文”——《乡村里的中国》:通过记录一个村庄一年的变化和风情,反映出农民身上的信念和遇到的挫折,“更重要的是困难中的坚持”。
  此前电影局也找过其他导演,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村里住上整整一年,焦波答应了。
  他选择的杓峪村,位于沂蒙山老区,共有167户人家,五百多人。焦波带着团队在村里租下一个农家院,挂上牌子“村儿电影社”,成了村里第168户人家,作为他们的工作室。
  除了焦波,团队里的其他人,都是80后和90后,最小的一名摄影师刘明富,外号小北川,1996年生人,他也是焦波收养的6个地震孤儿中的老大。
  进村前,焦波对他们说,村里很苦,吓得一名女助手买了一大包卫生纸,她想象着那个偏远之地有多么不方便。但后来,她发现,这个村不那么富裕,也绝不是最贫穷落后的,“中不溜,这样才有普遍性”。
  刚住进村时,立春,天依旧冷,洗澡只能到县城里,还得轮流去洗,怕村里有事,漏了镜头。屋里还没取暖设备,冻了半宿腿还是凉的,焦波教大家,这个腿放到那个膝盖下边,暖和了,再换只腿。
  电影局领导心疼这些孩子,一定要找个厨师给做饭。焦波觉得,找个厨师一个月3000元,舍不得。于是大家排班做饭,但都不爱洗碗,为此惹了不少矛盾,焦波就像一个大家长,调解孩子们的矛盾。一年来,几个年轻人跟着焦老师养狗、养鸡、种菜、做饭,过了一年的农家生活。有时实在不想做饭,会全体到5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找个小馆子,撮一顿。
  焦波说,命题作文更要花心思去解题,要真实有细节。片子从立春的习俗开始,按照一年四季的节气作为时间轴。他选了村里的三个人为主角,一个是“落魄才子”杜深忠,他早年读过鲁迅文学院,也写过小说,可“浪费了很多纸,没出头”;他的妻子张兆珍,是一个勤劳务实的典型农村妇人,整天为家长里短的琐事,与杜深忠争执不休。在焦波看来,“一个是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一个是对物质生活的向往,两个人相互对抗的同时又相互依赖。”他想表达的主题是:农民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与物质世界的限制仍然存在着很大的矛盾。
  另一个主角是张自恩,他是杓峪村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就是农村基层干部的一个缩影,他们最直接地对农民负责,利益和责任如何平衡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很难的课题。”焦波说。
  第三个主角是磊磊,一位从村子里考出去的大学生。“磊磊是在农村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农村的一些生活方式和父辈的一些行为习惯以及一些遗留问题,已经变得难以被他们接受。”焦波说。

旁观与介入的尺度


  在村里的373天,导演焦波需要协调各种关系,把握这个小团队和这个村庄相处的尺度。他们也遭遇过谩骂,有些村民,认为他们会来出丑,不让他们随便拍,有一次,还惊动了过路的警察,要赶他们走,焦波拿着电影局的介绍信,也一时不能说服对方,纠缠了好一阵。后来焦波就定下一个尺度,村民不让拍的,坚决不拍。
  更多时候,焦波更像个村里人,村民后来说,焦老师你看你,除了这长头发不是俺们村的,这周身上下都是俺们村人的样子。焦波往往憨厚一笑,本来嘛,我就是农民嘛。
  他期望能拍出这个村庄的真实一面,又始终是旁观者,当然,有时也免不了引导一下,他认为那不能算摆拍。
  有一次,他和杜深忠聊天,在杜父母坟头磕头三下,这让杜深忠从此将他视为知己,无话不说,在他看来,焦波是大城市的名人,能给自己祖坟下跪,不容易。而在焦波看来,这不算什么失了分寸的事儿。有一次,杜对焦波说,都说农村人深爱着土地,他就不爱,“土地不养人啊。辛辛苦苦一年,也赚不到什么钱”。在焦波看来,杜深忠这是对土地太有感情,才会对它失望。
杜深忠早年上过鲁迅文学院,回乡成了农民,但一直心怀文艺梦想,背着老伴儿,去买了这把琵琶。

  树贩子把村里的百年柿子树贩运到城里搞绿化,杜深忠痛心疾首,“剜大腿上的肉贴脸上”。焦波想,这话多好啊,你为啥让我关机呢。后来他建议杜深忠,你能否在适当的时候,再说一次。结果8个月后,在一次和儿子的交谈中,杜又不自觉地说起了这番话,并且更加丰富更加流畅,它成为全片最经典的桥段和台词之一。
杓峪村每当农历新年,都要搞一场乡村春节联欢会,这是在演出后,全体村民和焦波团队的合影。
在摄制团队里,除了焦波(左三)外,其他人都是80和90 后的青年。

  这让焦波十分满意。
  还有一场戏,磊磊去见19年未见的亲妈,焦波在开拍前一天想象着可能出现的画面,比如两人抱头痛哭,声泪俱下。实拍那天,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设想是一个最拙劣电影剧本的样子。真实情况是,磊磊一见到妈妈,并不哭也不激动,只是发呆,站那儿不肯挪步子,后来两人进了屋,也没有话,显得尴尬,好久,磊磊的妈妈问了一句:“22了吧?”磊磊说:“23了。”然后妈妈低声说了句:“19年了。”这时候磊磊突然趴进妈妈怀里,大哭,妈妈没哭,拿手拍着儿子的背。
  “这些人的言行,你很难事前去预想,别指望你能摆布生活。”焦波发现。
  片子里还记录了村庄的各种人,其中一个就是从城里来村驻点的干部魏书记。
  他一到村里,就张罗着改变乡村面貌,首先安排人砍倒了村中央的几棵大树,在当地方言里,这叫“杀树”,平出一块广场,铺上方砖,做起几排类似城里的街边花圃。
  当大树倒下,砸在镜头前,轰隆一声,尘土四起,紧跟着一个魏书记撑着一把粉红色的花雨伞,一脸微笑的特写。然后,一个宣传海报墙被竖在空地上,上面一片青山绿水,还有两行标语:“构建和谐文明杓峪,建设生态美好农村。”在影片最后,村里举办联欢晚会,村民们有的上台表演,有的围观欢笑,镜头又给了魏书记一个特写,他正在认真地吃着一串冰糖葫芦,侧头呲牙,将一颗裹满糖衣的山楂,从串上咬下来。
  有人问焦波,这是否展示了某种态度,甚至微妙的批判,他说:“我们这个片子,记录的,没有一个反面人物。”比如片中的另一个主角,村支书张自恩,经常被村民不理解,彼此争吵,甚至被人查账找茬。焦波却认为,张自恩绝对不是一个优秀村干部的代表,但绝对是一个普通村干部的代表,不是完人,也会与人干架,骂人、说脏话、粗劣,但这才是真实。
  有一天张自恩百感交集,晚上给焦波打电话:“焦老师你在哪儿?”焦波听出对方不对劲,问:“你在哪儿?”张自恩说:“我在山上,喝点儿酒。”他觉得委屈,“一年忙下来工资两千,自嘲只赚了一肚子酒。”一个大大咧咧的沂蒙汉子,在外人面前掉泪。焦波陪他在山上喝酒,劝他:“我也是共产党员,既然干了村支书,就要面对这个磨难,各种不理解。你今天可以哭,但明天你还得该干啥干啥。”
  焦波劝慰之词,很有分寸,也很有效,第二天,镜头里的张自恩,真的“该干啥干啥”,继续张罗着村里的各种杂事,争吵骂娘,喝酒划拳解闷,有时开心一笑。

意料中和意料外的


  焦波期望能拍出这个村庄的真实一面。杜深忠一直喜欢乐器,尤其爱琵琶,一天背着老伴儿,去城里买了一把琵琶,花了690元,回家对老伴儿说,只花了400多,很便宜。焦波当时就觉得,这事儿很快会露馅,接下来几天紧跟不舍,终于在一天下午,杜深忠的老伴儿意外听到了实情,两人吵了起来,你来我往,吵了半个小时,“我们剪辑出三分钟,最后就成就了影片里那段经典的桥段”。
  老伴儿责骂他:“你手里只要有钱,你不是买墨就是买笔,买本子……你整天买这些东西,你为这个家着想过吗?谁没有鞋,谁没有袜子,谁没有裤子,谁没有褂子,谁没有棉袄,谁没有棉裤,你想吗?”
  杜深忠依旧抱着琵琶,一脸认真地说:“这就是庄户娘们的素质。”试映时候,全场笑声一片。有人说,这个杜深忠,很像赵本山电视剧里范伟演的那个药匣子,自诩怀才不遇,说起话来有些拽文,这与所处的乡村环境,形成某种冲突感。
  焦波看来,“放眼农村,有千万个杜深忠这样的人。”
  第一次到杓峪村,焦波看到杜深忠打开自家大门,蹲在阴影里,把阳光照到屋门一步远的空地留出来,用毛笔蘸着水写书法。一幅字写完,他歪头看着,等着水渍慢慢变干,“太阳亮光从门口照进来一块地方,在我眼里就是一张很好的宣纸。”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焦波。
  杜深忠一家乐意被拍,也慢慢习惯了在镜头前继续自己的生活。有一次,杜深忠一早来找焦波,一脸遗憾地告诉他,你昨晚错过了一场有趣的戏。原来他和老婆因为一点琐事,大吵了一架,他少有的摔了盘子,然后抱起行李,打算离家出走,但摸着黑走到村口,就停下脚步了。 “当时的脑子一闪念,就想到你,我要是走了,你这片子还怎么拍?” 他对焦波说,“我是答应过你的,要配合你这一年的。”
  事后焦波和观众交流时候,忍不住笑着说,当时他要是真离家出走了,他去哪儿就跟到哪儿,一路上肯定更有故事,然后兜一圈他必然还是要回家的,这故事说不定就更有趣了。
  对于在外面上学的孩子磊磊,有了见识,常常对他们说,你们应该这么拍,才好看,这反而让焦波他们为难,这样纪录片还怎么拍,他忍不住对磊磊说,你这样的,才是最难记录的。
  还有些是出乎意料,因而失之交臂的“好镜头”。比如到最后,村里联欢会,杜深忠和其他乐手一起上台,给人伴奏,他抱着琵琶,略显笨拙地拨弦,一曲结束,众人下台,他依旧坐在台上,低头拨弦。拍完后焦波觉得有些遗憾,他想那该是一个长镜头,“他哪怕在台上两分钟,我就跟拍两分钟,”对着始终不肯下台的杜深忠,等他下台后,再对着空荡荡的舞台拍上几十秒,“那样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农村的“相对真实”


  在每一场试映之后,焦波都会问三个问题:“这像不像一部电影?你能看得下去吗?你看得懂吗?”   有观众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海归”,站起来问:“这片子讲的是现在的事儿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原以为这是50年代的中国乡村往事呢。这让焦波很感慨。
  “农村一些大的问题,基本上在这些人身上,体现了。”接到《乡村里的中国》之初,焦波就希望在一个村庄,“一滴水见太阳”。
  杓峪村一个青年,在贵州打工时从脚手架摔下,伤了头,死了。骨灰送到了村里,村子里办了一场传统的乡村葬礼,死者的儿子只有六七岁,看着下葬的墓穴,一脸稚气,头上扎着白色的孝布,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笑着问身边的爷爷,这是俺爸的家吗?门口咋那么小啊?爷爷一脸哀伤:“不小,这里头很宽敞。”这一问一答,让很多试映观众都哭了。
  焦波说,这里提到了一个农民工打工的命题,他说片子里杜深忠的一番话,也是他的心里话:“咱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出去打工,真是一个要命的事儿,实际上80%的农民出去打工,出去是一把辛酸泪。打工的情况我知道,我光在莱州给人家杀玉米(的虫害),我掉了13颗牙,五年时间,每年我都去,每年在那里住半个多月,简直就是拿着人肉换猪肉吃。”
  最后,那个打工死去的青年,获赔55万多元,钱一到,家里人就为怎么分账闹翻了。
  观众不止一次提出疑问,“你说那些农民,在镜头前,就真的和平时一样吗?”焦波回答,自己只能拍到相对的真实,他们试图找到某种呈现真实的分寸。
  焦波不能出村,但又想拍出那种“大势”,他看到杜深忠每天看新闻联播,觉得电视可以作为一个焦点,将这个村庄和某种“大势”联系起来。在镜头里,多次出现杜深忠看电视,前一刻是乡村,后一刻是电视的宏达叙事,这样的剪辑,产生某种对比感。有一次,杜深忠和老伴儿在地里收玉米,老伴儿望着一地的玉米秆子,埋怨:“你看这块地里的玉米,今年都叫獾糟蹋了,麻利地弄点药来,把这獾都药死算了。”杜深忠一边“杀着玉米”,一边说:“你别看獾吃点这个东西,獾是国家三类保护动物……獾糟蹋点就糟蹋点吧,人都昧着良心卖假种子……这块地就绝产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个损失你不生气吗?”他身后群山绵绵,焦波垫上的画外音,是习近平总书记的电视讲话:“我们一定要始终与人民心心相印,与人民同甘共苦……”
  “我觉得,即便习总书记看了,他这些话不是对老百姓说的吗?正是老百姓有这么多甘苦,这么困苦,我们才更有责任啊。”焦波很认真解释如此做法的用意。
  电影完成之后,杜深忠的生活并没变化,欠的2000多块钱高利贷现在还没还上,他倒也不在乎,“当初我就和焦老师说,电影拍好拍孬,和我没关系。”不过,他将“村儿电影社”那块木牌子收藏在家里,那是他帮着刻字的,他要做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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