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弦之白骨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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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骨祠上有一个天窗,只要从那天窗往下面倒煤灰,煤灰就会被佛座的帷幕过滤,然后均匀地撒在里面。
  
  1 百年白骨祠
  
  拜菩萨的时日。
  建州城的善男信女烧香拜佛,供奉素菜水果以求平安兴运、招财进宝、多子多孙、升官发财……种种愿望不一而足。每逢初一十五建州城里充满香火,各家庙宇尼庵都是财源广进,笑脸迎人。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建州城外十八里地的“白骨祠”。
  白骨祠并不是间寺庙。
  它是所祠堂,是一家很特别的祠堂,传说里面供奉着几十年前在建州城坐化的一代高僧远志禅师的遗骨,因此不是寺庙却依然香火鼎盛。听建州城的老人家说,远志禅师坐化近百年尸骨不化,给他老人家磕个响头点柱香火,能保身体康健;如果有胆子在白骨祠独自坐他一个晚上,远志禅师就会显灵给你讲授佛法,然后有缘人就能够被渡化成佛。前几年有些有胆子的人去独坐,并没有见什么禅师显灵,倒是说白骨祠里老鼠不少,有心人因此给祠堂捐了只猫,现在还在白骨祠里养着。
  这日近黄昏时分,祠堂里来了一个白衣绾服的年轻人,外边的桃花正在盛开,这白衣人进来的时候衣袖还沾染三两点桃花花瓣,看起来越发英挺秀美,只一双黑黑大大毫无神采的眼睛让人有些不敢正视。
  但白骨祠里的丘老汉却是认得这位年轻人的,见了他一张皱脸笑成一朵花,“何公子今个打算真的在祠堂里留下来?老汉一早说好了在这里留一个晚上三个铜钱,如果见到……呃……如果公子你听到禅师显灵,莫忘了叫他给我们祠堂多添点好运。”
  这今天一身风流衣裳的“何公子”正是从少年琴师弃琴习武、学武不成又弃武从商、最后把老大一个绸缎生意平白送给了朋友自己在建州城闭门读书的何太哀。他和福建一路转运司副使石犀是好友,石犀衙门在建州,因此建州城人人都认得这位行事怪异任性的何公子——比如说他分明是个瞎子,却喜欢附庸风雅收藏书画、又喜欢自己在家煮乌梅红豆粥,前些日子才不慎起火把他收藏的书画都给一把火烧光了,差点连人都给烧了,他自己不得不搬去石犀的衙门里暂住,却依然乐此不疲。又说他有日兴起要去青楼逛窑子,叫花姑娘就花姑娘罢了,他也不风流不听曲不弹琴,却拿出本书叫姑娘念给他听,结果人家花姑娘拿起来一看,是本净说死人如何勘验的《洗冤录》之类的仵作书,差点没把人家姑娘吓死。如此种种事情,见过何太哀的人始终不解他为何能用他那一派温文尔雅的公子风度做出这种种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但何太哀乐在其中,他自他行他素,无人能将他奈何。
  何太哀之前已经来过白骨祠许多次了,每次都说要留下与远志禅师的遗骨过夜,但每次都犹豫一下不知是否胆小怕事没有留下,看来今日他真的下了决心要留下了。
  “丘老费心,太哀今夜已经打定主意留下,你要赶我走我也不走了。”何太哀交给丘老汉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给祠堂的银钱和给丘老汉的酒,我上回在九鱼堂喝到正宗的女儿红,答应过给丘老带点。”
  丘老汉越发笑得像一朵菊花盛开,“人家都说何公子是个大善人,果然不错,公子你请、你随意坐。”他拎着小布包往祠堂后去了。
  何太哀负手在祠堂里踱了一圈,此时已近黄昏,夕阳西下,破旧的古老祠堂里沉郁着一股森森寒气,那佛座上的白骨在帷幕后隐隐有些狰然欲博人,何太哀却看不到,他负手背着远志禅师的白骨站着,似乎在考虑他要在哪一块地方坐下过夜比较舒服。
  过一会儿丘老汉搬了张小木桌过来,桌上放着些什么萝卜干、花生米,还有些卤豆腐之类的下酒小菜,端了瓶淡酒过来,“何公子这些小东西你慢用,时日晚了,我要回后面做事情去,你在这里坐。”
  “丘老慢走。”何太哀含笑端坐在祠堂正中,“今夜热得很,这大门我过会儿自己关吧。”
  “何公子随意,反正这里面也没什么好偷的,前些日子有些小贼进来过,想偷远志禅师的遗骨,被老丘一扫帚从佛座上扫下来赶跑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这里偷东西。”丘老汉给何太哀哈了哈腰,转过身往祠堂后通向里边的通道走。
  何太哀自看不见丘老汉对那小包裹得意满足的表情,只听见丘老汉转身往里走的时候偶然顿了一下,低低“咦”了一声,接着自己念念叨叨嘲笑了两句,往里头走了。
  冷月孤灯、独伴尸骨——其实何太哀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有灯,他来这里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他和石犀打赌说衙门边刘家大嫂会生个女儿、石犀偏说生儿子,结果刘家大嫂生了对龙凤胎,这下说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石犀坚持不肯说两个人都对了,最后端起官架子一口咬定是石老爷对了,那么当然就是庶民何太哀错了。错了的人就要到这白骨祠来坐一个晚上,这是事先说好的赌彩。何太哀的胆子一向大得很,上几个月长汀出了件恐怖的杀人案,新郎官被分尸成两段他都敢伸手去摸,区区陪伴一具死了好几十年快要一百年的骨头坐一个晚上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这冷月孤灯、独伴高僧遗骨,偶然还可以入诗,说不定还真给他领悟了什么禅意,有何不可?
  
  2深夜燕来客
  
  他静坐的时候可以感觉从大门口桃花林里吹来的风,那风从敞门里吹进来,吹过空荡荡的祠堂,在他身后那帷幕佛座上发出些紊乱的风声,整个祠堂只有放遗骨的佛座和丘老汉走的过道,其余都是空无一物。他听人说这祠堂的墙上为了考验要成佛的人的定力,还画上了种种恐怖鬼像,但可惜他很想看、却看不见。
  天气渐凉,风冷下来的时候大约也是夜渐深沉的时候。正在他想要去关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桃花林那边传来。
  那是一个脚步很坚定、扎实、稳重而且自信的人的脚步声,何太哀判断着,关门的动作缓了一下。
  来人是一个身着深蓝衣裳的男子,正如何太哀所预想的那样,他的人很坚定、扎实、稳重而且自信,但何太哀看不见的是他衣衫上有些细微的斑点,那是干涸的血迹。他显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何太哀,“在下路途跋涉,错过了宿头,不想这破旧祠堂居然住有人,兄台可让在下在此地借宿吗?在下姓苦,是一位江湖行客。”
  何太哀彬彬有礼地回礼,“江湖夜路,本来辛苦。此地并非小弟所有,小弟也只是借宿而已,苦兄请便。”他请自称姓“苦”的蓝衣男子进门,“小弟姓何,眼睛不便却是不好给苦兄引见此地。”
  蓝衣人进门,陡然看见满墙鬼脸,那帷幕里若隐若现的骷髅,饶是他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过多次也不禁全身一寒,“这……这是什么东西?”
  何太哀请他小木桌边坐下,开始讲述远志禅师那段传说,又说到自己如何打赌输给了石老爷,因此来这里夜坐看能不能“得道”。听到何太哀打赌那一段蓝衣人惊诧的神色很快隐去,笑了起来,“何兄真是有兴致,竟然设如此赌局。这祠堂夜里看起来果然阴森恐怖,难怪会流传这等传说。”
  “远志禅师的遗骨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惜我天生目盲却是看不到了。”何太哀遗憾地道。
  蓝衣人凝视那具骷髅,“很普通的一具骷髅,坐在那里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身体两边,两条腿看不清楚,和寻常的骷髅并没有什么两样。”
  何太哀叹了口气,“我一直很奇怪这骷髅不是已经快百年了,为什么还没有散架?”他喝了口酒,“如果苦兄没有来我说不准就要上前去摸它两下,苦兄在此我可就不好意思如此对高僧不敬。”他如此说,也就是说他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只是“不好意思”而已。
  蓝衣人一笑,“这有什么?说实话我也很好奇这尸骨为什么不倒?”他说看就看,拔身站了起来快步往远志禅师的遗骨走去,“嗯,这骷髅是靠在帷幕后面的木架上的,整个骨头都歪在上面,里头不少灰尘,大概真的很久了。”
  “那可真对大师不敬了。”何太哀站起来走近佛座,也跟着探头了一下,“这个地方的气味闻起来有些奇怪,我怎么闻到一股咸菜的味道?”
  


  “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哪里还有什么味道……”蓝衣人放下帷幕,突然“咦”了一声,“果然有味道……这是……”
  何太哀举起了手,“苦兄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蓝衣人目光锐利地在佛座内搜索看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什么奇怪的事?”
  “我的手按在佛座的边沿上,这边上有一层很厚的灰尘。”何太哀的手上果然很厚一层尘土。
  “那又怎样?这佛座不知多少年没人动过,里头到处是灰尘。”蓝衣人不耐地说。
  “但是看守此地的丘老汉告诉我,前些日子有些小贼来偷遗骨,被他用扫帚从佛座上扫下来赶跑了。”何太哀说,“如果是这样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厚的灰尘?难道丘老汉见鬼了不成?”
  蓝衣人悚然看着何太哀手掌上一层的灰尘,“等一等,这是……这是一层细煤灰。”
  何太哀嗅了一嗅,“我怀疑这不是咸菜的味道。”他突然飞快伸出手去摇晃了一下整个佛座。
  “哗啦”一声,整具骷髅晃了一晃却依然没有散架。蓝衣人倒抽一口凉气,“这骨头还连在一起……”
  “那就是说这不是死了几十年的老骷髅,而是不知道什么人换来的新骷髅。”何太哀叹了口气,“人命……案子?”
  蓝衣人沉声道:“这祠堂的管事是什么人?”
  “你莫问他了,丘老汉年纪大了,不管新骷髅还是老骷髅他都分不出来的。”何太哀又叹了口气,“这可是一件无头案子。”
  “何兄。”蓝衣人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许多。
  “什么事?”何太哀倾听,却没听到什么。
  “猫……”蓝衣人低沉地道,“一只猫从过道里出来。”
  猫的脚步声很轻巧,何太哀露出微笑,“难怪我没听见,这里本来有一只猫。”
  “那只猫……全身都是血,嘴里也都是血。”蓝衣人说。
  何太哀怔然,“什么……”
  从丘老汉进去的过道里出来的那只猫的确全身都是血,而且它可能对自己身上的血很不满,停下来舔着皮毛,结果是满口是血,看起来触目惊心恐怖之极。
  等蓝衣人和何太哀鼓起勇气走入过道到达丘老汉住了几十年的屋里的时候,正看见他满口鲜血地倒在地上,面前是一盆小鱼骨头,看来他正在给猫喂食的时候突然吐血而死,那猫身上才沾满了血迹。
  那显然是被毒死的。
  “他吃了什么东西?”何太哀问。
  “豆瓣鱼和青菜。”蓝衣人说,“还有一碟酱菜一碟卤花生和豆腐,一瓶酒。这酒看来不是他自己买的。”
  “那是我送给他的。”何太哀接口。
  蓝衣人的目光凝视在他身上,“何兄。”
  何太哀微笑,“你怀疑我杀人吗?”
  蓝衣人答非所问:“这种情况下人也可能是被我毒死之后,我才绕道前门进来,所以我连自己都怀疑。”
  “苦兄果然是明理的人。”何太哀含笑,“毒是下在什么东西里的?”
  “不清楚。”蓝衣人从发间拔下一枚银针,缓缓刺入几碟剩菜之中,“只有青菜没有毒。”
  何太哀眨眨眼睛微微一笑,“我想我们还是赶快去报案的好,以免我们陪着这尸体明儿一早真的被当成了凶手然后被斩首示众,当真见西天如来佛祖去了。”
  
  3无名新骷髅
  
  石犀承认认识何太哀是他今生最大的不幸,这人的名字就是少一横,直接叫做“何太衰”就实至名归了,别人陪远志禅师坐个晚上没事;他一坐就坐出人命案子,还是两件无名无姓莫名其妙的人命案子!更荒唐的是还有一具是无名尸首,天知道那化成白骨的人到底是谁?他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何太哀,被盯的人根本就看不见,还是那副自以为风流倜傥、迷倒许多姑娘的死样!“本官已经查过了,近来建州城失踪的人口很多,因此不清楚此人是否为其中之一。”
  根据仵作的检查,这具骷髅是个男子,由于已经化为骷髅,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丧命,但由某些关节软骨还没有全部消失可见,死亡不会超过一两个月。而真正远志禅师的骷髅在佛座底下被找到了,却已经骨骼散乱,不成人形。那些厚厚的灰尘不错正是煤灰,如何来的也很清楚——在白骨祠上有一个天窗,只要从那天窗往下面倒煤灰,煤灰就会被佛座的帷幕过滤,然后均匀地撒在里面。除了这些毫无线索,杀死丘老汉的凶手很可能和杀死这骷髅的凶手乃是同一个人,虽然丘老汉年老眼花,却依然害怕他发现此骷髅非彼骷髅,因此索性毒死他了事。
  关键就在于那新骷髅到底是谁?可这就是谜团所在,毫无线索可以查找,难道这要成为建州城的一件悬案?
  整整七八天这案子都没有进展,那蓝衣人自称姓苦名直,乃是路过的江湖人,但因为他出现的时机巧合,石犀也不许他离开建州,除非他能证明自己和杀人案子没有关系。
  但苦直偏偏证明不了这一点。
  所以他只好留下。
  留下来帮石大人养鸡——石犀前阵子养了只鹧鸪,结果他几天没在那只鹧鸪投入了别人的怀抱认了别人当主人。他一怒之下又买了一只母鸡回来养,何太哀很有默契地送了只大公鸡给他,结果就是衙门里现在满院子的小鸡。
  五月的天气春意浓浓,青石小院里一群绒绒的小鸡跟着母鸡没头没脑地乱跑,争食墙角的蚂蚁,苦直坐在院子的天井台上看着,嘴边有丝淡淡的笑意。
  他其实长得很英挺,眼睛炯炯有神,年纪约莫二十七八,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双手稳定、整洁,是双握剑的好手,但他却没有带剑。
  看他看小鸡的眼神,仿佛就这么看着他已经很满意了。
  “你在对本官的小鸡打什么主意?”石犀从大堂走回来,“那个命里带衰的家伙人呢?”
  苦直怔了一怔才知道他在问何太哀,“他出去了。”
  “他也是本案的嫌犯,怎么可以随便出去?”石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那小子去哪里了?”
  “不知道。”
  何太哀现在正在建州城里随意走动。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是建州城他熟悉得很,走起路来就像眼睛完好的人一样。
  “何公子好。”四下不少人打着招呼。
  他也含笑点头。
  “这东西是我捡到的,凭什么让给你?”
  “这东西是在我家后院的小巷里找到的,当然是我的东西!”
  “就是不给!我看这东西就是个手套,肯定是做猪皮小人的大叔掉在地上的,那大叔和我可好,肯定是给我的!”
  “还给我!”
  街上一群孩子吵吵闹闹不知道争什么东西,何太哀刚刚走到一家名叫“九里香”的腌菜香料店门口,“砰”的一声和个孩子撞了个满怀,一个东西“嗒”的一声跌在他手背上,凉凉的、软软的。撞了他的孩子似乎撞疼了鼻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撞到哪里了?”何太哀摸了摸他的头,“往后走路要小心些,这路上如果有马车就危险了。”
  “小刘二抢了我的猪皮手套!何公子你叫石大人来抓他!”撞了何太哀的孩子正是腌菜店老板的儿子常升,乳名叫小升。
  “猪皮手套可以买一个,你可只有一个,受伤了爹娘要心疼的。”何太哀拉着他站起来,顺手一摸那“猪皮手套”,脸色微微一变。
  他摸到了那仅到手腕五指俱全的手套上已经变软的茧子,这不是什么猪皮手套。
  这根本就是赫然的人皮手套!
  “这东西是在你家的后院的小巷里捡到的?”他含笑问小升。
  “我不知道,它是……小刘二捡的。”
  “我是在小姑巷那里找到的,那里怎么能算你家后院的小巷?离你们家后院至少也有两百步那么远!”
  “太哀哥哥带你们去买整个的猪皮小人,这手套不要争了,好不好?”
  “这明明是我捡到的东西……”
  “猪皮大叔——”何太哀对对街卖猪皮玩偶的老张招手。
  “我要大头关羽的赤兔马,可以放在地上不会倒的。”
  “我要像我娘那样漂亮的大美人,我要一个仙女……”
  何太哀含笑付钱,他没有看见街对面腌菜店里长相秀丽的老板娘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人家都说“九里香”的老板娘是个美人儿,可惜他看不见。怀里揣着那来历不明的人皮手套,何太哀步履潇洒地继续在街上逛——他最后去了九鱼堂喝酒。
  


  原来他就是出来喝酒的。
  傍晚时分,喝到微醺的何太哀满意地回到石犀的衙门,一脚刚刚踩进大门,石老爷的咒骂已经一连串地扑面而来:“该死的何太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疑犯!疑犯!是疑犯就该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给我留在衙门里——本官没有把你关进大牢已经看在你自动投案的分上,你居然还给我出门去到处乱跑!何太衰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了也别连累了本官的清誉说本官放跑了人犯……”
  “他这样多久了?”何太哀含笑问坐在台阶上看鸡的苦直。
  “大概有一个时辰了。”苦直听石犀颠来倒去毫无意义的咒骂已经很久了,“他的鸡好像丢了一只。”
  “石犀。”何太哀很好耐心地对石犀说,“如果下次你还想要我留下来帮你看鸡,可以直接对我说。”
  石犀一怔。
  “我保证不会出去喝酒。”何太哀补了一句。
  “何太哀!你这个戏弄官差的杀人凶手!”石犀回过神来恼羞成怒,用发抖的手指着何太哀,“游子喜宴师东!你们两个快把这个人给我拿下,关进大牢!”
  游子喜和宴师东是石犀的随身侍卫,闻言问道:“石大人这次是真的要关还是假的要关?”
  石犀想把何太哀关进大牢已经很久了,每逢何太哀气得他发抖的时候他便暴跳如雷大吼大叫要把他关进大牢,不过忍着怒气想想,还没有证据证实何太哀就是杀人凶手,“让本官找到你杀人的证据,非把你打上三十大板戴上百斤铁枷关进大牢不可!”
  苦直“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石犀愣了一下,只听苦直笑着说:“向来只见老爷欺压百姓,今日见百姓欺压老爷。”
  “他不是百姓。”石犀恶狠狠地说,“他是刁民。”
  游子喜和宴师东面面相觑,耸耸肩,何太哀和石犀就是八字不对,日日争吵。
  夜里。
  石犀、何太哀、苦直几人灯下看着那只人皮手套。
  “这的确是从人手上脱下的一层皮。”游子喜擅长盗窃,被石犀招安之前也曾盗墓擅看死尸,“你看这指甲的痕迹,还有这皱纹,这么薄这么精细的皱纹,绝对不是猪皮。”
  “太衰你说这东西是从小姑巷捡到的?”石犀问。
  “听孩子这么说,我觉得很可信。”何太哀沉吟,“是猫尾巷和小姑巷交界的转角,所以孩子才打架,猫尾巷就是其中一个孩子家后院的小巷。既可以说,这东西是有人从猫尾巷转向小姑巷丢下的,也可以说是从小姑巷转向猫尾巷丢下的。”
  “这只人手的皮,是不是就是那骷髅的手?”苦直问。
  “本官也在怀疑,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总感觉这两个东西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石犀喃喃自语,“老游,明天你去查查那两条巷子附近有没谁断了手或者失踪了?”
  “是。”
  “沿着那两条巷子仔细搜查,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奇怪的东西。”
  “是。”
  “石大人,没有经过硝制的皮肉是不可能这样留下来的。”苦直轻咳一声,“难道这名凶手如此恶心,他不但把人骨剔了出来,还把皮肉硝制出来?那可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游戏了。”
  “即使是杀人、又何苦把人骨运去摆放在白骨祠,难道凶手就不怕被人发现?”游子喜插口,“如果是我杀人,我杀了人不早早一把火烧了,还费这么多心思搞这些?”
  “莫非本官遇到了一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石犀直抓头皮,“又杀人……又剥皮……”他自己也说得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何太衰你这衰星,早早地把灾星带给了本官。”
  “如果这凶手当真是为了杀人为乐,剔骨也好剥皮也好都是为了游戏甚至戏弄官府,那么他为何要毒死丘老汉?”何太哀慢慢地说,“毒死丘老汉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怕他发现骷髅不对,如果真是狂人所为,他该盼望那骷髅早早被人发现,好看看人惊骇恐惧的反应、或者看看他的杰作,否则那骷髅再过几天就新旧不分,时日久了天知道那是谁的尸骨,凶手若是为了游戏,这样的结果岂不是很无趣?”
  何太哀这一番话说出来,连喜欢反驳他的石犀都有些难以解释。
  顿了一顿,石犀说:“丘老汉死得也很奇怪,那菜中是很普通的砒霜之毒,不知为何,凶手居然在五盘菜中下毒四盘,唯独青菜没有下毒,让人猜测不透是何用意。”
  “那天晚上除了我和何兄,苦某人以性命担保绝无他人,若非我们二人所杀,那就是鬼神所为了。”苦直淡淡地道。
  “毒也未必是那天晚上下的……”石犀喃喃自语。
  “丘老汉是如何被毒死的暂且不说,”何太哀又慢慢地说,“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要更换骷髅,应该会在白骨祠坐一个晚上才是。丘老汉既然死了,那就不知道到底有谁晚上去过白骨祠。”
  “丘老汉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如果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去了白骨祠他也不会知道的。”石犀这下有理由反驳了,“那里面除了死人骨头就没有什么宝贝,他还怕人偷吗?”
  “不,白骨祠赖以为生的东西就是那副遗骨,就算丘老汉眼花耳聋也该会防着人对他那种种传说的遗骨打主意,所以夜里他还是相当警醒的。”何太哀喃喃地说,“何况不久之前他还真的赶走了一些动遗骨脑筋的小偷,所以我想能更换骷髅的人……应该是答应花钱在祠里过夜的客人,只有祠堂有客丘老汉才会回他后面的小屋去睡觉,平时他都是在祠堂里睡的。”
  “知道白骨祠遗骨传说,就是建州城里的人。”石犀断然说。
  “能够花钱去白骨祠过夜而且不被丘老汉怀疑的城里人……至少不该是缺钱花的人。”何太哀微微一笑,“丘老汉有些势利眼,还有些贪小便宜,如果太穷的话他可是要看不起赶出门去的。如果来人来头太大,他却要向人炫耀的,既然他什么都没说,那么去白骨祠过夜的人的身份应该平平无奇。”
  “那就是没有特点查不出来。”石犀翻白眼,“不过本官也已经查过了,丘老汉喜欢贪点小便宜,我特地叫人仔细查了查他的遗物,里面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看不见,丘老汉的遗物是?”
  “几件破衣服、几个破箱子、三两本长蛀虫的远志禅师写的经书,三五贯铜钱,还有些桌椅板凳柴米油盐什么的,除了比你家的那些差些,大概都差不多。”石犀说。
  “那就很麻烦了……”何太哀叹了口气,突然问,“那只猫呢?你们把它带回来没有,可别饿死了它。”
  “猫?”游子喜插口,“它自己跟到师东房里去了,整日想抓师东那只鹧鸪,这几天弄得鸡飞狗跳的。”
  “我想只有它看见了究竟是什么人去白骨祠过夜,也只有它看见了究竟是谁换了骷髅,又或者是谁杀了丘老汉……”何太哀慢慢地说,他如此说着,一股寒意自其他几人心中升起,想象着半夜三更猫眼里发生的命案,不知不觉满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4苦剑与艳剑
  
  命案在一片迷雾中,这位建州城来历不明的自称江湖客的苦直就一直被软禁在石犀的衙门里。他看起来虽然是个很英挺仿佛很有朝气的年轻人,但眼里总带着淡淡疲倦之色,仿佛看这人世已经看得很厌倦,而这种不知是否真实的厌倦却是时下许多年轻人都会有的,也许只是苦直看起来特别真切。
  他那夜穿着的衣裳上沾染着不少血迹,为此石犀也问过他为何会有血迹,结果苦直答得匪夷所思让人不可置信,他说:“我不知道。”
  这句“我不知道”一出当真所向披靡,石犀本有一肚子疑问要问他,统统被他这句话挡了回来,一句也问不下去。问他那夜为何会在白骨祠夜宿,他又说“巧合”。
  虽然再没有人比苦直看起来更有嫌疑,但是何太哀却为他说了一句话:“他如果是凶手的话,毒死丘老汉为何不嫁祸于我,还要进祠堂来和我同坐,以至于现在被软禁衙门之内?”
  所以石犀对待苦直一直都很客气,虽然他也一直很怀疑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肯本就不叫苦直也不是偶然路过建州,理由很简单——如果是路过,必然另有目的地,但见他如此淡定根本就不为被软禁的事着急,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事路过的人。如果他是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岂非更加行迹可疑?
  


  或者是说,他的目的地本来就是建州?
  石犀想不通。
  苦直还是一早就坐在石犀养鸡的院子里。
  看鸡似乎是他每天的兴趣。
  “啪啦”一声,一只瘦削的猫自墙头跳入鸡群之中,毫厘之差就扑中一只小鸡。苦直随手拾起地上一块小石块向猫掷了过去。
  这一石打猫腿,并没有置猫死命的意思,但是他却仿佛并未想到,如果猫瘸了腿必定是要慢慢饿死的。
  “当”的一声,那块飞石被另一个东西挡开了去,一个人冷冷地说:“阁下分明擅剑,为何不带兵器?”
  苦直抬头一看,来人黑衣披发,满身阴寒之气,正是石犀另一个得力帮手宴师东。此人来历石犀也不大清楚,只记得有次办案他救了快要冻死的这个人一命,自此这个人就留在他身边自认护卫。宴师东武功极高从未败过,但平日如无要事绝不出门,他长得并不难看,不知为何总以长发两边垂下遮去大半面容,好像总是在躲避着什么人。这一看苦直嘴边露出了微笑,“好快的阴寒之剑。”
  那一块石头是被宴师东剑尖击飞,击飞出去的时候石上结了一层严霜,到落地时那股森寒已经将石头冻裂,碎成五块。这一剑如果刺在人身上还不立刻变成僵尸?
  宴师东阴森森地看着苦直,“阁下自称江湖客,据在下所知,江湖上有阁下如此武功的人,没有一个姓苦。”苦直这随手一掷劲力刚刚好打断猫腿,而且猫儿本来灵活敏捷,能如此准确地打正正要一跃而起的猫腿,眼力和判断力也都上佳。
  “江湖上能人多矣,宴兄岂能武断判断说在下扯谎?”苦直回答。
  “你究竟是谁,我一试便知,不必嗦。”宴师东袖底一翻,一柄精光闪烁的短剑在手,那剑上一层冻霜,原来宴师东剑上的严寒一半来自此剑。
  “狂风吹古月!”苦直心中猛地一跳,宴师东此剑在江湖上大大地有名,传闻以太白窟寒铁所制,触及肌肤毫发俱枯、乃是天下第一寒器。因为过于歹毒阴寒所以持此剑者一向不得善终往往以身殉剑……能驾驭此剑之人从未听说过,宴师东到底是谁?他虽然嘴边犹然带笑,但已变了颜色。在他脸色微变之际宴师东蓦然动手一剑已然堪堪触及苦直的颈项。
  “当”的一声——
  那声音清悦如玉石交击,传扬出去连衙门口的大鼓也随之嗡然微响。
  苦直袖中一个东西架住了毫厘之差就割断自己脖子的“狂风吹古月”。
  他手里的东西犹如一根细细的铁条,黝黑而又长满铁锈,但此物居然不惧宴师东那天下第一寒器没有被冻裂,接着苦直“嘿”的一声以那铁条硬生生把宴师东的“狂风吹古月”推出去一尺有余,随即猛然倒退,宴师东快若闪电的第二剑“刷”的一下扫过他胸口,手腕微挫,只划破少许衣襟。他这剑过于歹毒,此剑若是全力而发亦只是皮肉轻伤,但剑上的寒毒免不了要了苦直的命!收剑之后宴师东冷冷地说:“苦剑邵青琐!”
  苦直也乍然喝道:“艳剑——”
  两人相隔十步而立,过了一阵宴师东方才冷冷地说:“大人你可以出来了。”
  石犀从院子的大门后边探出个头,“我的鸡没事吧?”
  “没事。”宴师东冷漠地说。
  苦直惊异地看着院子大门后探头出来的石犀,又看着刚才那闪电两剑让他乍然认出的“艳剑”,心中惊疑不定——“艳剑”施公子是六年前江湖第一美男子,一手“孤光”剑快若闪电无人追得上那速度,因而名列名剑榜第四高位。后听说他与名剑榜上名列第一的“痴剑”欧阳善约斗泰山玉皇顶,此后就杳无音信人人都以为他败在欧阳善剑下愤而归隐,怎知他居然……做了石犀的护卫?就凭当年孤傲冷漠不可一世的“艳剑”居然会当了别人的手下?!
  “本官……和那姓何的衰星瘟神猜得没错吧?”石犀小心翼翼地躲在大门后面远远地吆喝,“这姓苦的是个名人对不对?”
  “此人姓邵,名青锁。”宴师东一头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根本看不出他当年什么江湖第一美男子的模样,“江湖上人称‘苦剑’,列天下名剑榜第七位。”
  “明明是个大人物,何必鬼鬼祟祟?你老实给本官说你是个这么有名的大人物,本官就不敢叫你看鸡只敢请你喝酒吃饭不是很好吗?”石犀哇哇地叫了起来,“你叫邵青琐?好名字啊好名字。”
  邵青琐苦笑,他不知道他这名字好在哪里?“草民并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只是不想多生事端,在下委实不知施兄人在此处,否则必然不敢隐名。”
  “路过建州可是为了‘东邻美人’花秋浦?”宴师东淡淡地问。
  “是……”邵青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在戴云山颠一场大战。”
  “她败了?”
  “是。”邵青琐吐出一口气之后眼神反而清明。
  “你衣裳上的血迹是?”
  “是我刺伤她的血迹。”
  宴师东眼睛都不眨一下,“石大人,你已听清楚了,他与这件事并无关系。”说着他后退几步,避到石犀身后十步之遥。
  “本官在查案,那瘟神在哪里?”石犀揭穿了邵青琐的真面目后东张西望,很少见他在办案何太哀居然不在。
  “他出门去了。”邵青琐轻咳一声回答。
  “他又出门去了?本官说过多少次了!他是疑犯!什么叫疑犯?疑犯就是未经本官允许不可以到处乱跑的人!”
  “格啦”一声,何太哀正巧开门进来,“石大人你又抓到什么疑犯?”
  “……”石犀对天翻白眼,“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一趟猫尾巷。”何太哀含笑,“和巷子里的何太公聊了一会天,知道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比如说猫尾巷晚上热闹得很,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初一十五还有小小的灯会。”何太哀惋惜地说,“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比如说卖肉的胖伯那个秤砣给人偷偷换了,每次卖肉都比正常的多一点,什么王三为什么总娶不到老婆是因为他家房子的方向不对,还有什么卖猪皮玩偶的大叔用的都是瘟猪的皮,腌菜店的老板怕老婆,上次九里老太在老丙家打麻将,赌输了赖账拿走别人两个麻将牌子……”
  “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没有听见什么其他比较和案子有关的事?”石犀发誓他本来是想把何太哀的话听完,但是听到后来就实在听不下去,“比如说猫尾巷可有什么人失踪或者断手?”
  “那层人皮不一定是猫尾巷的,谁的皮都可以掉。”何太哀含笑,“不过我听到了一件你可能很感兴趣的事。”
  “快说快说,是不是有谁失踪了?”石犀眼睛发亮。
  “何太公说——”何太哀声音拖得老长,“他年轻时见过个淹死的男人,淹死的人的手皮脚皮都会像手套袜子一样脱下来。”
  石犀果然眼睛发亮,“那么就是说那人皮的主人是淹死的?那就先调查住河边的人。”
  何太哀惋惜地说:“但是死人长时间泡在水里一样会脱皮的。”
  “不管怎么说,这人皮就表示尸体曾经长时间泡在水里。”石犀比手划脚,“查靠近水源的人总不会错的。”
  “但是这人皮是经过硝制的,并非单纯的脱皮。”邵青琐忍不住插了一句,“泡在水里的人皮早就腐烂了。”
  “那只能说明——要么那只手没泡水以前就长期接触可以使皮肤不坏的东西、要么他被泡在可以硝制皮肤的水里。”何太哀说。
  石犀和邵青琐对视一眼,心下微起骇然,何太哀性子慢吞吞还喜欢东拉西扯,做正事里夹杂着他许多私人兴趣,但看事情的眼力的确很清晰。
  “还有人如果被砒霜毒死,尸体也是不容易腐败的。”何太哀叹了口气,“至于何人买了砒霜——药房的李老说自从猫尾巷养了两只花猫以来就没有新客买砒霜毒老鼠,都是老顾客,他还在埋怨那两只花猫少了他的生意。”
  “无论如何,先查建州城民居有水源附近的失踪人口。”
  “大人,有一桩事不知算不算失踪。”宴师东突然插口,他平日很少说话,这一插口让石犀呆了一呆,“衙门里张老七请假回家,过了期限仍然没有回来。”
  “有道理……但是调查的时候如果连此时不在建州的所有人都查,可能三年五载都没有个结果。”石犀愁眉苦脸,“什么叫失踪?如果只有一个人住,就算真失踪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想到一件事。”何太哀微笑,“要知道这手是怎么留下来的,我们是不是要请教其中的行家?”
  “猪皮大叔?”石犀脱口说,“只有他那里才有硝制皮毛的明矾!”
  “不,”何太哀依然和和气气斯斯文文地微笑,“石灰也可以。”
  “那就是说,这个人如果不是死了以后给人剥皮,那就是他生前长期接触明矾或者石灰!”石犀心领神会,“调查一下猪皮大叔和城里给人砌墙的匠人最近可有人失踪?”
  
  5 猪皮和石灰
  
  经调查,猪皮大叔的学徒一个月前说想要回乡向猪皮大叔请辞,已经回家去了。
  猪皮大叔的学徒,和白骨祠甚至白骨祠里的丘老汉风牛马不相及,但经过这几天明察暗访,只有这个人和明矾石灰有些关系,又是暂时行踪不明的人。
  “假定白骨祠的白骨就是这个……猪皮大叔的徒弟叫什么?”石犀对着卷宗愁眉苦脸。
  “阿董,姓董,二十三岁,街坊邻居都说性格老实品行端正,是个不错的好人。”游子喜懒洋洋地说,“已经派人去他家乡问问是不是真的回乡了。”
  “建州城里的路人甲阿董,突然化身为白骨祠里的白骨,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吗?充满阴森森的鬼气,就像恶鬼抓人一样。”何太哀笑吟吟地说。
  “我不信有鬼。”邵青锁淡淡一笑,“人间若真的有鬼,邵某已经被百鬼缠身说不准变成少林寺里的白骨了。”
  “要变成少林寺里的白骨,还要剃发修行,在寺里念上大半辈子经书才行。”何太哀笑了起来,“当然首先是禅师们愿意收你为徒。”
  “本官正在查案!”石犀的头已经很大了,何太哀居然还在玩笑,他白了何太哀一眼,“疑犯就该老实一点。”
  “我昨天和何太公聊天的时候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何太哀不以为忤,照旧含笑,“关于猪皮大叔的。”
  “用的都是瘟猪的皮?他不会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把自己徒弟给杀了吧?”石犀继续翻白眼。
  何太哀摇头,“猪皮张是个好人,出名的好人,谁都知道他忠厚老实。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人知道吗?”
  “你问衙门里的人有谁会知道猪皮大叔到底……”游子喜悻悻地说。
  “有。”何太哀含笑截断他的话,“有人知道。”
  “真的。”回答的人声音清冷简洁,正是晏师东。
  “哇!”连石犀都被他吓了一跳,“你居然知道猪皮张用的是瘟猪皮?”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师东也会做皮革的吗?”何太哀笑得甚至有些狡黠,“狂风吹古月只能以皮革裹之,用青铜或者其他剑鞘要被寒气冻裂的。”
  “你还真什么都知道啊。”石犀诧异地上上下下打量何太哀,“我怎觉得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
  “虽然瘟猪皮比较容易得到,猪皮张为人很好大概也会处理得很恰当,但是总不是什么好事。”何太哀说,“那么这件事从哪里传出来的?不是很亲密的人不会知道的吧?”
  “阿董说的?”石犀猜测。
  “不,他也是吃这口饭的,应该知道如果说出去瘟猪皮制作玩具,这口饭可就不好吃了。”邵青锁摇头,“匠人不会对外说自家的手艺。”
  “那么是谁说的?”何太哀微微一笑,“如果猪皮大叔和阿董都不会说的话,难道是卖猪皮的屠夫说的?可是如果屠夫说出来以后瘟猪皮可就没有人要会断了生意的。”他无神而幽深的眼瞳在灯下闪闪发光,“如果都不是,可不可以假设在猪皮大叔和阿董之间还有一个第三者?一个让他们都不设防的人……甚至可以毫无防备地让那个人看见用瘟猪皮制作玩具?”
  大家面面相觑,石犀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有一个和猪皮张和阿董过往密切的人?他们可能也会有好朋友什么的……”
  “猪皮张没有朋友。”晏师东开口,简单地说,“他有口吃。”
  “阿董的朋友?”石犀继续猜测。
  “那就有几个问题了。”何太哀含笑,“如果是阿董的好朋友,如果没有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突然说要回乡?他有好朋友在建州、手艺和师傅都在建州,有什么理由要突然离开?如果确实存在一个和猪皮匠人过往密切的‘朋友’那会是谁?如果阿董确实就是白骨祠里的白骨,如果这个朋友确实存在,岂不是很可疑吗?”
  “我要先查这句‘瘟猪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石犀喃喃自语,“猪皮张和阿董究竟和什么人交往也要好好查清楚!游子喜!”
  “在。”
  “今天晚上我们就上猫尾巷逛灯会去。”石犀哼了一声,“算你何太衰厉害!”
  何太哀稍微扬了扬眉头,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晚上。
  猫尾巷果然像何太哀说的那么热闹,单是在路边叫卖小吃的就林林种种看得人瞠目结舌。石犀穿着便服叫游子喜在他脸上画片大大的青疤,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何太哀还是那副白衣飘飘的公子模样,在每个摊点前面都要逗留一会儿,走了猫尾巷一半他已经买了两包栗子一杯冰梨茶优哉游哉边走边喝。
  石犀额头的青筋在暴动,但看在何太哀对于案情的重要性他勉强忍耐下这口气,压低声音:“太衰,这一次如果找不到凶手我一定让你屈打成招推出去斩首。”
  “玩笑玩笑。”何太哀不以为忤,“放松放松,像你这么僵硬很容易被人发现是石大人光临的。”
  “大人,猪皮张的摊位就在那里。”晏师东距离十步之外,但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到石犀耳里。
  石犀转目看去。
  猪皮大叔的小人玩偶架子就在哪里。
  “等一等。”二十步外的游子喜传音警告,“有人走过去了,看看情况再说。”
  “人?”何太哀放下手里的茶杯,他看不见,“谁?”
  一个黑色长裙的女人。
  走过去站在猪皮大叔的摊位面前不知和他说什么,看样子不是来买东西的。
  “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石犀皱起眉头。
  “年轻的……女人……”何太哀喃喃自语,“猪皮张已经五十多了吧?”
  “龌龊的小子。”石犀哼了一声,“人家可是带着儿子的,大概给儿子买东西吧。”
  “儿子?”何太哀眼神虽然无光但此时却仿佛有亮光一闪而过,“你认得那个女人吗?”
  “我怎么会认得?你小子以为全建州城的女人本官都认得?”石犀压低声音说,“不过看来老游认得。”
  “是九里香的老板娘。”游子喜站住等石犀慢慢踱上来,“猫尾巷有名的美人。”
  “她和猪皮张有话可说?”何太哀眨眨眼睛,“猪皮张不是口吃吗?”
  “啊?”大家陡然齐齐转过目光往那边看去。
  九里香的老板娘的确在和猪皮张说话,只不过是她在说,而后猪皮张摇了摇头。
  就在猪皮张摇头的时候,眼尖的游子喜和石犀都看见老板娘眼圈微红,而后硬生生把眼泪往眼眶里咽,随后抬起头来对猪皮张道了谢,那张苍白的俏脸昏暗灯光下泪水盈盈偶然一瞬还真让人心头为之一颤。
  随后她拉着儿子走了。
  何太哀突然走了过去。
  “喂……”石犀被他吓了一跳,刚想阻止临时想起什么又稳住,只见何太哀走过去买了个猪皮布袋,慢慢地踱了回来。
  大家都颇有默契地各自错开往回走。何太哀绕了个圈子经过了九里香酱菜铺,石犀在猪皮张旁边的胭脂铺徘徊了好久差点让卖胭脂的二郎瞪眼瞪到眼睛翻白,晏师东站在街道的阴影里看起来像个阴煞的浪子无人敢去惹他,邵青锁混在人群里浑然不显行迹。而游子喜在看到九里香老板娘以后就突然从街道里消失了一样。
  半个时辰之后,大家陆续在衙门回合。
  “我去九里香酱菜铺摸了一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听见老板在教训儿子说有一缸酱油弄坏了。”游子喜回忆,“老板娘也没什么不对。”
  “猪皮大叔也没什么异常,如果九里香老板娘对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去买袋子的时候不可能全然若无其事。”何太哀微笑,“我可是石大人的影子,我在的话,某些事情迟早会传到石青天耳朵里的。”
  “那就是一切没事都是我们自己在瞎忙?”石犀对天翻白眼。
  “不。”何太哀抬起头来,“各位江湖经验丰富的侠士难道没有所见?”
  


  “猪皮张和老板娘是旧识。”晏师东简练地说。
  “我虽然听不到老板娘问了什么,但是依口形判断,她说的是‘阿董真的走了吗?’”邵青锁平静地说,“此后说了一些什么我猜不出来,但大概都是一些杂事,猪皮张听到最后才摇头。”
  “这位老板娘大概就是太衰说的第三人了。”石犀猜测,“但是看老板娘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会到处说猪皮张卖的是瘟猪皮这种流言的人,虽然人家说女人三姑六婆喜欢八卦……”
  “嗯——九里香老板娘端庄贤淑,从来不说人是非在猫尾巷很有名的。”游子喜沉吟,“但是她为什么会和猪皮张认识?而且看来不是普通的熟识。”
  “红杏出墙?”石犀又猜测,引来的是一片鄙夷的目光,游子喜更是直接白了当家老爷一眼,“九里香老板怎么也比猪皮张强多了,猪皮张又老又穷,整日抱着堆死猪皮很招女人爱么?”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何太哀含笑,“猪皮大叔家虽然不在猫尾巷,但是阿董借住的小院就在九里香酱菜铺后门对面。”
  “那就是说——老板娘必然和阿董很熟。”石犀叹了口气,“说到头还是没有进展。”
  “已经有了很大进展了。”何太哀微微一笑,“如果阿董当真没有回乡而是就这么失踪了,我大概就可以告诉你凶手是谁。”
  “真的?”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呼,目瞪口呆地看着何太哀。
  何太哀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今天晚上走累了我要好好休息,明天见。”
  “喂!”石犀瞠目结舌之余还没有打定注意要不要奉承一下他,何太哀已经挥挥袖子开门出去了。
  “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在座各人面面相觑,“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听者摇头,眼中都是一片茫然。
  
  6朝来敲门客
  
  过了几天,回阿董老家的人回来说阿董果然没有回家,还说他在老家也已经无亲无故,即使回来也只有间破房子住而已。
  “那姓何的瘟神在哪里?不是说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吗?”石犀环视着屋里的人,邵青锁、晏师东、游子喜,就是不见何太哀的踪影,“难道畏罪潜逃了?”
  “他出门去了。”
  “又出门去了?”石犀咬牙切齿,“不是告诉过你们要把他这个疑犯关在衙门里的吗?你们没有听见?”
  “他说要去买黄豆。”
  “黄豆?”石犀几乎要咆哮了,“大白天买什么黄豆?”
  “买黄豆回来做豆渣喂鸡。”只有邵青锁不怕石犀暴跳如雷的模样,淡淡一笑说,“去九里香买黄豆渣。”
  “啊?”石犀看着大家都是镇定的表情,“他告诉你们什么了?”
  众人摇头,只是晏师东默不作声眼神却很犀利,邵青锁分明已经猜到什么,游子喜也有些想法。
  “猫尾巷九里香酱料店。”石犀喃喃自语,“建州城白骨祠白骨……会有什么关系吗?”
  “至少有一个关系。”邵青锁的眼睛淡淡闪烁着光彩,“那块人皮是在那家店的后门那里捡的吧?”
  此言一出石犀愣了一下,“难道你们要说老板娘是个杀人剔骨剥皮的女妖怪?”
  “当然不是老板娘。”邵青锁摇了摇头,“不是女人。”
  “女子不可能孤身去白骨祠过夜。”游子喜点了点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何公子买黄豆回来就知道。”
  “为什么一定要买黄豆?”石犀咆哮。
  “不知道。”
  过了半个时辰。
  何太哀方才慢吞吞地从大门口进来而且背后跟着一辆拖车,车上拖着几缸盐渍黄豆,那些都是酱料店用以制作酱油却因为老鼠还是其他原因弄坏了的盐水黄豆。这东西通常来说是没用的,不知道何太哀买回来干什么,就算是喂鸡——也要不咸的吧?
  “你怎么买回来的?人家还真肯卖给你?”游子喜一贯觉得何太哀做事很离谱,如今更有晕头转向的倾向。
  “秘密。”何太哀温文尔雅地含笑不答,看似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如果背后不是许多缸黄豆的话。
  “你买这么多黄豆回来干什么?”石犀已经头痛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何太哀揭开一个大陶罐的封口,“师东和邵兄来帮我看一下这些黄豆里面有哪一罐里面有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邵青锁把车上的黄豆都搬了下来,示意车夫可以离开,“在外面说话不方便,我们进里面说话。”
  进了衙门院子,游子喜找了个厨房的捞网来,几个大男人就围着那几缸黄豆淘金一样淘着。
  “你确定你不是在故意整人?”石犀怀疑地看着何太哀。
  “呵呵,”何太哀斯斯文文地站在一边衣袖不沾一点黄豆,“我岂是那种人。”
  “本官看你就很像……”
  石犀刚说到一半,邵青锁已经“咦”了一声,“这是……”
  “哇!”淘黄豆的几个人都聚了过去,惊愕地看着邵青锁从黄豆堆里淘出来的东西。
  “什么?”石犀眼睛一亮凑了过去。
  “指甲。”邵青锁举起捞网,里面是一枚指甲,男人的指甲,虽然已经严重软化但显然不是黄豆。
  “指甲……”石犀有些发寒,“这是怎么回事?”
  “是九里香的黄豆吧?”何太哀站得远远的,风吹五月桃花花瓣依然三五点沾上衣袖,“有了这个疑证,石大人我们就可以上门查案了。”
  春风如煦,但众人看着何太哀的眼光就如看着一只活鬼。
  过了半晌游子喜喃喃地说:“你上门买了人家黄豆,如果说不卖未免矫情,但是岂不是打草惊蛇?如果九里香真的有问题早已关门逃走了。”
  “不。”晏师东冷冷地说,“如果他关门逃走,那是畏罪潜逃,这件案子就此结了。”他的脸色霜寒,“他绝对不敢逃走!”
  何太哀含笑站着,邵青锁稍稍吁了口气,在何太哀买黄豆的那一刻开始,这九里香就已经如在彀中,插翅难飞了。
  晨近午。
  日头正照到屋檐的影子缩到五尺五分的时候,一群人来到了九里香酱料店门口。
  店里老板娘正在招呼生意,见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脸色显得很吃惊,“石大人?”
  石犀大咧咧地点头,“古老板在吗?”
  “他在后面,石大人……我们……”老板娘一张俏脸吓得惨白,“我们做错什么事了?”
  “这是从你们店里买的黄豆。”石犀指指拖车运来的黄豆坛子,“从里面发现了五片指甲,本官想要调查九里香制作酱料的地窑和场子。”
  “是……是……”老板娘一听到“指甲”惨白的脸几乎发黑,“地窖在后面,天啊……”她“砰”的一声坐在地上,“这怎么可能?”
  绕过狭窄的通道,九里香铺面的后面是一片广大的场子用来晒黄豆做酱油,旁边有个地窖用来盛放腌制的其他杂菜。
  扑面一股怪异的味道,人家都说酿制酱油是个麻烦的活儿,石犀掩着鼻子进去,只见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在整理地窖里的东西。
  “古老板?”石犀问。
  “石大人……”九里香的老板姓古,猫尾巷的人都叫他“古酱”。他转过头来,仍是满面惊惶,“小人犯了什么事?为什么石大人……”
  “本官从九里香卖出的黄豆坛中发现了五枚指甲。”石犀端着官威,“来你这里查案。”
  “指甲……”古酱瑟瑟发抖,“小人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指甲……”
  “别怕,石大人只是来查案,不是来抓人的。”何太哀含笑,“古老板在忙什么?”
  “啊……地窑的顶子坏了。”古酱尴尬地缩了缩头,“我在钉顶子。”
  “可以请这位师父帮你。”何太哀说的是游子喜,“他是钉屋梁的高手。”
  游子喜已经连连点头捋起袖子,“石大人查案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老游做过砌墙的。”
  “啊……不必了,不必了,多谢这位大人。”古酱吓了一跳连连拒绝,“小人家里的东西怎好让大人帮忙……”
  说话之间游子喜已经大步进了地窑仔细看着有些倾斜的屋梁。
  “撞坏的。”游子喜边看边说,“古老板你用什么东西撞了这边墙壁?榫头都撞松了。”
  “啊……”古酱脸色惨白,怔怔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游。”何太哀含笑,“不必问了,古老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撞坏了这边墙壁。”抬起头来,他看不见古酱但那漫无焦点的眼神微微一笑颇让人全身不自在,“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古酱退了一步。
  “就是古老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撞坏了墙壁。”何太哀笑得和气。
  “是我挂在这里的熏肉……”古酱说了一半冷汗淋淋而下,已说不下去。
  “这一撞至少也有个百来斤的力气吧?”游子喜说,“毕竟老板的地窖一半在地下,能撞松依着泥土的墙壁榫头,老板莫非挂了半只猪在地窖里养苍蝇?这五月的天气苍蝇就是多啊。”
  “你们……你们……”古酱的脸色发青,“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来找黄豆里那五枚指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何太哀的微笑一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古老板,你店里的酱油最近卖得好吗?”
  古酱脸色青铁,僵在当场。
  “姓何的瘟神,这地窖里的苍蝇还真不少,好浓的咸菜味。”石犀挥着衣袖赶苍蝇。
  “当然,这地窖里收的都是咸菜。”何太哀继续微笑。
  “石大人。”邵青锁从地下摸起了一把灰土,“烧过的炭灰铺在地上防潮的吧?和白骨祠洒在尸骨上的尘粉一样。”
  话说到这分上,古酱大叫一声,眼睛发直恐惧地瞪着眼前一群人,“你们……你们……”
  “毒死白骨祠丘老汉的人是你吧?”何太哀看不见他惊恐至极的表情,“九里香的古老板。”
  “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知道?谁也……谁看见我毒死他了?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石大人——他诬陷我!”古酱连连后退,靠在了墙壁上。
  “呵呵,”何太哀居然笑了,“抵赖不了的,古老板。”他拂了拂衣袖,“这件事我从头到尾说一遍给你听,如果说错了你不妨纠正。”
  
  7酱油和黄豆
  
  “这件事大概要从猪皮张说起,”何太哀微微抬起头回忆,“从两年多前猪皮张收了个徒弟阿董,而阿董暂住的院子正巧在九里香后门对面。我听说阿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两年多来,尊夫人每日在店里进进出出,以老板娘的端庄贤淑,想必在小伙子心里留下不错的印象。”
  连石犀在内都老老实实地听着。
  “而我又听说古老板是个很疼老婆的人。”何太哀把“怕老婆”拧回了原意,“想必很在乎老板娘和阿董的关系。这期间发生发生了一件事,让阿董突然想要离开建州。”他微微一笑,“临行之前他来向老板娘辞行。”
  古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没有反驳。
  “而后似乎并没有遇上老板娘,他遇到了你,你把他留下来关在了这个地窖里。”何太哀又微微一笑,“我想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变化得有些奇怪——古老板也许只是一时气氛或者妒忌,把阿董关在这里并没有要杀人的想法,我姑且猜测你们二人发生口角你把他打了一顿锁在了地窖里。”
  古酱又不答,那算何太哀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后你就出门去了。”何太哀继续说,“出去了以后回来发现地窖的门打不开了,你也没有留意,反正咸菜也没到时间,你大概以为阿董已经逃了或者他弄坏了你的门,你那时候心情必然不好也无心理睬地窖大门的事。”
  “打不开了?”游子喜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打不开了?”
  “先听我说。”何太哀说,“过了七八天,你想到地窖里拿咸菜,撬开了大门,里面的情况可能让你几乎吓破了胆——”他指了指地窖门口的方向,“老游你放才说墙壁被重物撞击过是不是?这地窖的横梁是倾斜的吧?因为白蚁的关系。”
  “没错,白蚁蛀掉了左边横梁的榫头,所以衡量向门口这里斜了一些。”游子喜说。
  “阿董被你关在地窖里——他也许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情非常害怕被你知道,你把他关在这里可能让他觉得很绝望或者很自惭,他竟然在地窖里上吊了。”何太哀挡住在他说出“上吊”二字之后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反应,“他上吊在横梁上,但是横梁倾斜向大门这边,他吊上去之后因为沉重的原因整个人往这边墙壁滑过来——‘砰’的一下撞坏了那边墙壁然后尸体跌在大门后面堵住了门板,这就是为什么门打不开。”
  “古老板竟然不是凶手……”
  “但是古老板看见这种情况有苦说不出——人不是你杀的,但却因你而死;何况人已经死了那么久,又在自家地窖里,怎么说都是自己有杀人嫌疑。所以你不敢报衙门,想办法如何处理阿董的尸体。”何太哀含笑,“五月天气利于生长,尸体在这里挂了七八天想必也已经被蛆虫吃得差不多了,古老板看见白骨想起白骨祠的传说,也许就定了荒唐的计划想把白骨藏到白骨祠——毕竟猫尾巷如此热闹繁华,人来人往,古老板只要做了一点点不合常理的事街头巷尾就会议论纷纷,你不敢在家里挖坑——老板娘会怀疑,你不敢偷运出去丢到荒山野岭——那样需要太多时间,你只能丢到一个看见白骨也没有人会怀疑的地方。”
  “所以去了白骨祠过夜?”邵青锁沉吟,“的确去白骨祠过夜赌胆量在建州城里很平常。”
  “你偷偷把阿董的尸体包了起来,借口去找白骨祠的丘老汉送东西,去白骨祠坐了一个晚上。”何太哀说,“但是你害怕丘老汉看破了此白骨非彼白骨,所以你一咬牙狠心送了他些要命的东西——那东西正好在我和邵兄去过夜的那天发作,而你完全不在现场。”
  “什么东西?”石犀忍不住问。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买黄豆?你事先知道黄豆里会有指甲?你又怎么知道阿董是自杀不是被老板吊死的?”游子喜也满腹疑惑。
  何太哀这回真的笑了,笑意盎然,“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在想关于咸菜、酱油和黄豆的问题。”
  “啥?”众人越听越糊涂。
  “丘老汉的死让我知道凶手不是和酱料有关就是个厨子。”何太哀说,“记得吗?豆瓣鱼和青菜、一碟酱菜一碟卤花生和豆腐,丘老汉死之前吃的带有砒霜的五碟菜四碟有毒,只有青菜没有毒,四盘菜的共同点在于——”
  “酱油。”晏师东站在一边闭着眼睛冷冷地说。
  “不错,酱油!”何太哀含笑,“毒总不是丘老汉自己下在酱油瓶的吧?不是自己下的就是别人送他的,什么人送礼会送酱油?我猜测不是酱料店老板就是个厨子。”
  “但是丘老汉的酱油瓶没有毒。”
  “那就更说明他那天晚上吃的酱油和他自己的并不相同,是别人给的。”何太哀说,“如果我们不想只是酱油而是整包的酱料就更能说明问题,古老板送了有名的酱料包给丘老汉,丘老汉恰巧在我和邵兄去的那一晚打开来做了四样小菜,结果中毒身亡。”
  “那么黄豆呢?即使怀疑酱料店的老板也不可能会知道黄豆里的秘密吧?”
  “那要从我拾到那块人皮开始说起,”何太哀微笑,“拾到人皮可能大家想的是这块皮究竟主人是谁?是何人剥的皮?我一直想的却是——指甲在哪里?”他解释,“如果找到了脱落的指甲,也许就找到了为什么会有白骨和人皮这样奇怪尸体的答案。”
  “然后?”连晏师东都稍微动了眉头。
  “发现白骨的时候嗅到了咸菜的味道,丘老汉一死我怀疑到酱料和厨子身上,加上脱落的人皮暗示的是长期浸泡在水里。”何太哀说,“我想来想去,在酱料或者厨子这一类人身周,能让尸体长期浸泡在水里的场所是什么地方?水又在哪里?”
  “地窖?”石犀问。
  何太哀含笑,“没有人会看见、能够让尸体长期浸泡在水里的地方也只能是腌制咸菜的地窖了,厨房的水缸是万万不行的。”
  “地窖哪里有水啊?这里不是要保持通风干燥?哪里来的水?”石犀东张西望,“啊?”
  “当然有水。”何太哀对已经全身僵硬面如土色的古酱说,“古老板,在做酱油之前要先把黄豆在盐水里浸放七天才拿出去曝晒,没有拿出去曝晒之前那些盐水黄豆都是放在地窖里的吧?”他又含笑问,“大概也只有盐水黄豆是敞开口子放着的,这里的腌菜都要封口是不是?”
  古酱双眼发直,已经全然不能回答。
  “那里。”游子喜指着门边后面大罐大罐的坛子,“那些都是。”
  “阿董上吊之后滑到门后,一只手掉进了某个黄豆坛子里。因为他长期接触明矾,加上浓郁的盐水,久泡之后皮肤指甲脱落,并没有被蛆虫吃掉。而你慌慌张张地包起已经几乎化为白骨的尸骸出门,也没有留意那只掉进坛子的手。”何太哀继续说,“那层皮当时大概还没有和骨骼完全分开,被你带出了后门口时才不慎脱落掉在地上给孩子们捡了去。”
  “所以就出现了可怕的白骨和人皮。”石犀吁了口气。
  “人皮虽然掉了出去,但是指甲还在里面。”何太哀说,“这就是为什么一清早我来买黄豆了,我虽然怀疑是这里但也不能排除其他酱料店的可能,所以我买了建州城所有酱料店酿制失败的盐水黄豆——果然里面有指甲。”他叹了口气,柔和地说,“如果不是那块人皮……”
  “你又如何知道阿董是自杀?”邵青锁边听边仔细推敲。
  “会移尸的凶手很少会把尸体丢在原地不理不睬许多天吧?既然要移尸,便是怕人发现。如果是蓄意杀人等化成白骨再处理尸体也太危险。”何太哀说,“如果是意外的话,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白骨祠换骨这样离奇的事情发生,那不是因为移尸人在找乐子,而是仓促之间临时起意不得已的举动。”
  “古酱,死者的指甲在你这里发现、横梁上还有上吊的痕迹、这地窖的炭灰和白骨祠相似,本官有足够理由相信你是白骨祠换骨的移尸人。”石犀沉声说,“鉴于你移尸白骨祠,便有杀害丘老汉的动机,丘老汉是吃了酱料而死,而你正是酱料店老板。此外本官已经查明,毒死丘老汉的酱料以咸菜为主,九里香不是建州城第一咸菜铺吗?再有,本城其他酱料店都把砒霜用来毒老鼠,只有你这里因为猫尾巷养了两只猫所以没有鼠患,那你为何像往常一样向药房老李购买砒霜?根据药房老李的记录,你共向他购买了五钱砒霜,如果没有用去,那么现在何处可否拿出来让本官过目?”
  古酱的脸色已经土黄到了吓人的地步。
  “相公……”老板娘在外面听着泪珠盈然冲了过来。
  “素凤……”古酱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你到底和他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他要死在这里害我?素凤素凤,枉费我对你如此!你如何对得起我?为了你我连人都杀了……”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老板娘抱着他凄然说,“天啊!阿董只是向我借了二十两银子要回乡——我是你的人怎能对他好?我给了他银子打发他回乡,他很失望很受打击……我不知道他会自尽……难道他以为你发现了他带走了我们家二十两银子觉得羞辱?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
  “天啊——”
  “一场误会。”游子喜怜悯地摇了摇头。
  “不。”何太哀摇头,微微一笑,五月的阳光映在他脸上显得分外平静,“在起意毒死丘老汉的时候,主宰他的不是误会,而是被嫉妒和意外冲昏头脑的恶念吧?人心真的很脆弱,稍微不注意就会失去平衡。”
  “但是……”邵青锁想说什么。
  “但是不管怎么样失去平衡,”何太哀又说,“自杀也是不被同情的吧?真正坚强的人会笑着过日子,即使——”他又微微一笑,“拔剑相向的是爱慕多时的心上人。”
  邵青锁一怔,有些哑然失笑了,“你竟连这个也知道?”
  “烦恼和纷争人活多长就会有多长。”何太哀像望着远方,又像看着心里,禅定般说,“知道自己所要的、所爱的、所有的,珍惜最简单的幸福,才让人心境平衡。”
  邵青锁这下真的笑了,“那是聪明人过的聪明日子。”他握了握袖里的苦剑,“我或者还要烦恼很久才能想通什么是我想要的日子,在那之前看来还不能弃剑。”
  “想过弃剑?”何太哀依然含笑。
  “少装了。”邵青锁这下从淡笑而笑骂了起来,“弃剑对习武者来说等于自杀,刚才不是说那是不被同情的软弱吗?”
  “呵呵。”何太哀一笑扬眉,“你想多了。”
  
  8 夏日风袅袅
  
  白骨祠的怪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邵青锁于昨日重新上路听说要去泰山找人。
  何太哀坐在石犀的院子里看鸡——不,听鸡。
  他拿着枝竹子很悠闲地拦在院子门口,跑过了门的鸡被他一只一只赶了回去。
  “唧唧……”小鸡们绒绒的声音听起来诚然十分春意盎然的感觉,阳光照在皮肤上干燥而且温暖,风吹树梢的声音也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会让人从骨子里开始发懒,例如何太哀他就一边“听鸡”一边发困。
  石犀在前面升堂,听说有个人家丢了只母鸡,是给邻居家公鸡拐了去,正在吵得不亦乐乎到底生出来的小鸡算谁的?
  “嗒、嗒”两声轻响,有人稳步走了过来。
  “嗯?”何太哀睁开眼睛。
  “啪”的一声,一个冰冷的东西架在他肩上,寒意刹那间透入肌肤,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说:“在下对何公子敬意甚深,并无恶意。”
  何太哀含笑回头,“有事?”
  “求战!”晏师东说话向来干净简洁,“起来。”
  何太哀缓缓站了起来,晏师东放开搭在他肩头的“狂风吹古月”,退后三步与他对峙。
  夏日熏风如醉。
  到了这两个人中间却似乎刹那变得犀利冰寒,掠过清脆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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