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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见张成才的时候,感觉就怪怪的,尽管他的个头很高很大,可我却总觉得他像一只弱弱的蚂蚁。为了让班上的同学都尽快熟悉半途转学的插班生,班主任按照惯例让他介绍一下自己。张成才微微低着头,只说了五个字:“我叫张成才。”天哪,那是什么眼神啊,好像我们都是一群大灰狼,而他是一只站在狼群面前的乖乖羊,眼神虚元飘渺,不敢看任何一个人,脸上堆满了畏缩、胆怯、恐惧。
班主任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下文,这才尴尬地反应过来。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全班同学身上扫了一遍,很快锁定了一个不幸的人:“嗯,你就坐在宋思馨旁边吧。”我分明看见班主任的唇角有一丝得意洋洋的笑。我太了解班主任了,在她老人家眼里,话少的人和话多的人坐在一起,那才代表教学的正确方向。
我:“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从哪儿来的?”他:“嗯。”
我:“你是因为爸妈工作调动转学的,还是……”他:“嗯。”
我:“你个子那么高,是不是经常参加锻炼啊?”他:“啊?”
我(急了):“喂,你除了啊哦嗯,会不会说点别的啊?”他(看了我一眼):“嗯。”
我(深呼吸,做出淑女状,拿出屡试不爽的温柔必杀技):“我知道许多人来到新学校,都会有一种陌生感,不过你不要担心的啦,我们是一个团结友爱的班级,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不是吗?”他(头都没抬一下):“嗯。”
我(再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镇定,微笑,露出八颗牙齿):“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他(木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有无听见):“嗯。”
这次谈话的结局:有人崩溃了。这次谈话的结论: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这次谈话的总结:以后我再和他说一句话,我买块豆腐直接撞死!
张成才真是一个人才,他不但让我大跌眼镜,而且在短短一个礼拜,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我们班的狄飒斯一见张成才,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张成才一定和他一样是个篮球狂热分子。一下课,他就以抢滩登陆的速度跑过来,眼睛里都长出了钩子,钩住张成才不放:“哎,伙计,听说你篮球打得不错。”他根本就不认识张成才,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我以为张成才也会像对我一样,来个“啊哦嗯”。谁知出人意料的,他竟然点了点头。
因为我们班一向男女失调,狄飒斯他们的篮球队连个替补队员都没有,这一直是狄飒斯的心病。现在天上突然掉下个张哥哥,把他欢喜得眼睛都笑没了。二话不说,他就把张成才连拉带扯地拖了出去,并宣布与二班的篮球大决战正式开始。
只见他手忙脚乱地拦住了一个即将人篮的球,成功了!成功的他却被狄飒斯狠狠踢了一脚:“你疯了!那是我投的球!”只见他镇定自若地投球,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对方队员来拦截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球沿着美丽的弧线飞出,球中了!可裁判却冷冷地宣布:“无效,界外投球。”又见他像一匹草原上的骏马在赛场上奔跑,闪过了几个拦截他的球员,迅速而准确地把篮球传给了篮下的一个队员,接住了,传得太好了!哦,那是对方的球员……
比赛还没进行十分钟,狄飒斯的情绪就从最初的激动变成了激怒,表情从最初的红色变成了青色。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分数像飞机一样嗖嗖往上飞,而他的希望就像坠下深渊的石子嗖嗖地往下掉,他终于按捺不住怒火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张成才,用杀父仇人一样的目光望着他,咬牙切齿地怒吼:“你不是说你打过球吗?”“是啊。”张成才很委屈很无辜地说,“我是打过篮球,我每天都要在电脑上玩两个小时的篮球。我怎么会知道现实生活里的游戏和网上不一样啊。是你太心急了,我还没说清,你就把我拉来了。”
张成才的鼎鼎大名因为这场篮球赛而名声远扬。大家都知道了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人,连他上厕所都有人指指点点:“看,那个就是张成才。”
班主任其实一开始还是很“挺”张成才的。张成才的爸爸是个真正的名人,听说是什么大公司的执行总监,而且他对慈善事业非常热心,还在四川汶川的某个乡镇募资盖了一所希望小学。资助许多失学儿童上了学。所谓虎父无犬子,班主任一厢情愿地认为,张成才一定会像他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俊杰。
而张成才就用铁一般的事实,狠狠抽了班主任一个耳光。月末考试,既不旷课也不迟到,上课也似乎挺认真的张成才居然每门功课都不及格。班主任大跌眼镜,天哪,这可是地区重点中学重点班啊,有了这么个活宝,让她怎么活呀?她怒不可遏,立即组织了一场批判大会(当然名义上是叫帮助后进生,踊跃提建议的班会)。
这貌不惊人的张成才真是每每出人意料,他蔫得太有性格了。在整场批判大会中,他似乎都在梦游,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个地方,整整两小时没换一个表情,整个一泥巴大神,连啊哦嗯都省了。就是一个傻子也看得出来,班主任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班主任在我们目光的提醒下,终于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她迅速用一句狮子吼作为结尾:“张成才同学,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没反应,班主任的声音堪比滚滚巨雷,可在张成才这儿,却没有惊起一丝波澜。班主任差点活活气死,她悲壮地站了起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老师今天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这件事之后,我反而对他产生了兴趣。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神秘的脑袋里究竟在思考什么,他对我来说是一片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和诱惑。不过喜欢八卦,不一定就擅长八卦,最起码我的跟踪计划就无法执行。不是因为别的,他爸爸每天一放学就不辞劳苦地亲自驾着一辆豪华轿车来接送他。我能做的,就是望着车的背影长叹了。
就在我叹气的时候,阿桂出现了,她一拍我肩膀,把我吓得几乎心脏病发作。“你看什么呢?宋大小姐。”阿桂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冲我挤挤眼,“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切!你当本小姐是花痴啊。我不过是对他好奇而已,你呢,难道你一点也不对他感兴趣?”女孩子的八卦心理都是相通的,阿桂没有否认的意思:“这个人的确怪怪的,言谈举止都很矛盾。我要是有一把手术刀,我就这样,这样……”她张牙舞爪地比划,“把他脑袋剖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个脑袋。”
汗,比我还恐怖哦。
“你不用担心。”阿桂搂着我的肩说,“我不信他爸爸天天都有工夫来接送他,总有那么一天……嘿嘿。”阿桂这是什么笑容嘛,阴险狡诈,好像一只看见了羊崽的大灰狼!
不知道阿桂是不是有做巫师的天赋,竟然一语成谶。那天放学,我和阿桂正在麦当劳大叔的玻璃墙旁边吃东西,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是张成才!我们拦住了他:“张成才,你转来转去干吗啦?”他看见我们显得非常激动,那表情比平时活泼多了,就好像失去联系的地下工作者找到党一样,热泪盈眶。不过对于我们的问题,他又是抓头,又是低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羞涩地说:“我……我似乎……好像……可能迷路了。”
迷路?我的天啊,这么大的人还迷路?我和阿桂相互望了一眼,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显然刺伤了他,没想到这个泥偶一样的人还有自尊,他涨红了脸,喃喃地 辩解:“我从没走过这条路……我……算了,我还是自己找吧。”
我眼珠一转,忽然发现机会来了。我故意装出非常有同情心的样子,问他:“你家住在哪儿啊,或许我能给你引路。”“对呀,对呀。”阿桂也反应过来了,“陵城的街道很复杂的,不过宋思馨就是陵城的活地图,跟着她你就不会走丢了,我们也可以顺便参观一下你的家。”我急忙冲阿桂挤眼,说漏嘴的啦,这个笨蛋。好在张成才是个木讷的人,一点也没察觉出破绽。
于是,十五分钟后,我们冠冕堂皇地站在他家的大厅里了。我感觉自己完全成了童话里的灰姑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灰姑娘。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完完全全傻了眼。我和阿桂相互看了一眼,我们从对方的眸子里都看出两个字:震撼。
因为这次带路,张成才总算对我们客气了一点:“冰箱里有饮料,你们自己拿吧。”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电脑椅上,开始玩起了游戏。阿桂一会儿跑上一会儿跑下,到处都是她大惊小怪的声音:“后边还有个游泳池哦,好漂亮。”阿桂两只眼睛里全是星星,“张成才,你爸爸真了不起,他月薪多少?”张成才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有钱就了不起吗?他的钱是他的,我从没问过。”
“你爸爸……”不等阿桂说完。张成才就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他似乎对“爸爸”这两个字非常反感。只要一提他爸爸,张成才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全身散发出一种暴戾的气息,甚至连嘴唇都会微微发抖。他爸爸我见过,是一个儒雅有修养的男人,而且看得出他对张成才很迁就,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思。这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竟有如此深的裂痕?
跳开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之间根本就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我不得不提出一个无聊的问题来打破这沉寂:“你每次放学后,都玩些什么,有什么活动?”“吃饭,睡觉,玩游戏。”“然后呢?”“吃饭,睡觉,玩游戏。”“你难道就不出去接触这个世界,接触别的人?”张成才对此不屑一顾:“有什么好接触的?没意思。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人那几件事,又何必认真呢。”
宅男。我给张成才下了一个定义。宅男,就是那些乌龟一样缩在家里的人,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他们不接触任何人,也不想接触任何人。他们的世界是虚拟的网络世界,对现实生活他们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信息,给人们带来很多便捷,但也衍生了无数怪胎。
张成才的话是幼稚,也是荒诞的。游戏是许多人经过精心构思,巨资打造的,比起现实生活的枯燥乏味,自然是波澜起伏,精彩得多。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实里的人,而不是游戏里。就算你在游戏里能够翻云覆雨,上天入地,但你能抛开现实里的肉体,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不过这些话,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张成才的爸爸就回来了。他似乎很担心,见了张成才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怕你迷路,嘿嘿,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个路痴,生怕你找不到家,就急急忙忙赶回来。还好,还好,你毕竟长大了,出息了。”“才不是啦。”阿桂一听就急了,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功劳,抢着说,“要不是我们,他早就迷路了,是我们把他送回来的。”
他爸爸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他可不像张成才一样一脸的冰冷,也不因为我们是学生而不屑一顾,他热情地说:“哦,太感谢你们了。你们是成才的同学吗,我好像见过你们。”“是啊,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每天放学我们都会在校门口见到你。”阿桂一脸傻笑,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发现张成才的脸越来越阴,堆满了积雨云。好像他爸爸一进门,他就浑身不舒服,如同有一群跳蚤突然袭击了他,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扭个不停。他的爸爸显然对我们很感兴趣,或许他认为我们是他和儿子之间最好的沟通桥梁,兴致勃勃地说:“你们是成才的朋友吧,他很少接触外面,过去因为我长年不在家,对他关心不够多,所以他性格有些孤僻……”
“好了,我性格何止是孤僻,我根本就是一个怪胎。”毫无预兆的张成才忽然就火山一样爆发了,在我的印象里张成才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我从没想到发怒的张成才是这么可怕。他瞪着爸爸,就如同一头红了眼的狼,表情说不出的狰狞:“从小到大,你总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衰,我不够好。我承认,我是孤僻,可这里面没有你的责任吗?”
我以为张叔叔会发怒,但没有。他很平静,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这么长时间你一直不肯理睬我,我还以为你变成了哑巴。”
张成才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真的不必对我这么好的,我领受不起。”他的眼睛虽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但我们知道他说的是谁。这完全不像一个做儿子应该说的话。
可张叔叔仍然接受了,他说得很慢,似乎在选择比较委婉的词句:“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说话了。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我毕竟是你的父亲,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天下做父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我听说你近期的成绩很不理想……”“那是因为我笨。”张成才面无表情地说,“谁规定伟人的儿子一定是伟人,聪明人的儿子一定要聪明?”
张叔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然没指望你光宗耀祖之类的,可人在这社会上一定要有一技之长。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叫成才,就是希望……”“你要是给我起个名字叫总统,那我是不是就非得当总统?”张成才蔫了巴叽的,可气起人来还真有一套。就算张叔叔涵养再好,也禁不住脸上一青。
他终于皱起了眉:“成才,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回答他的,是张成才的一声冷笑。张叔叔竭力把语气放缓:“如果你学不好,或者你真的很笨,爸爸今天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我知道,因为妈妈的事,你一直很恨爸爸。可是,你不能拿成绩当做报复的一种方式。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折磨自己,伤害自己,我都能接受。天下的父母对孩子的感情……”
张成才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他居然比张叔叔更激动:“感情?你也懂感情?笑话。你如果懂得感情。为什么长年在外边奔波,连春节都不肯回家和我们团聚?你如果懂得感情,为什么不在妈妈临死前看她一眼?”
“我当时在加拿大建设一个项目,这个项目我们公司投入了上千万的资产,马虎不得呀。再说了,你妈妈是突发性心脏病,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让我怎么办?要怪,就算我平时对你们母子关心不够。可我千辛万苦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给你一个幸福的生活?为了有时间陪你,我离开了总公司,主动要求来陵城,不就是想让你摆脱过去的阴影吗?儿子,你说,你还想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可你知道当时我心里多害怕,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只有我陪着我那可怜的妈妈。我一次一次疯了一样给你打电话,可总是无法接通。我就像一个孤儿一样,无依无靠。我握着妈妈的手,一次次告诉她:妈妈,你不要走,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可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出现。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从那一天起,我就觉得我没有什么爸爸。”张成才一口气说完这些。又一次站了起来:“你说是为了报复你也好,是为了折磨你也好,随便你,反正我不会做一个让你满意的儿子。”他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第一次,我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好可怜,原来他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风光,原来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伤口。沉默,长时间的沉默。良久,张叔叔才苦笑:“我不是一个好爸爸呀。”他捂住脸,使劲揉了揉,他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眸子里的痛苦。我说:“张叔叔,你不要难过了。他不肯原谅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是他的父亲。”“哦?”张叔叔诧异地抬起头。“生活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说如果是一个外人说我什么什么不好,我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但如果是我妈妈,同样的一句话,我就会想:别人误会我就算了,凭什么你会这么说,你是我妈妈呀。这样,就产生了裂痕。张成才恨你,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因为你对他很重要。他太在意你,才会耿耿于怀。”
“有道理。”张叔叔点了点头,他问,“你们和成才年龄相近,也许对他的心理更为了解,有没有好的办法解开他这个心结?”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桂说:“我看过许多书,书上说跛脚的人只有见到没腿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独目的人只有见到失明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绝望。而张成才就处在这种状况下。他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那么,你就带他去汶川吧。在你资助的学生里,不是有许多比他更困苦的学生吗?有的是孤儿,有的父母有残疾,比起他来,不知苦多少倍。可人家仍然没有放弃生活,放弃学习呀,也许,他看到了别人的坚强会有所改变呢?”
我简直要拥抱阿桂了,我从没想到她会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不过也正是因为阿桂的提议,才有了宅男的一日惊魂。
班主任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下文,这才尴尬地反应过来。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全班同学身上扫了一遍,很快锁定了一个不幸的人:“嗯,你就坐在宋思馨旁边吧。”我分明看见班主任的唇角有一丝得意洋洋的笑。我太了解班主任了,在她老人家眼里,话少的人和话多的人坐在一起,那才代表教学的正确方向。
我:“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从哪儿来的?”他:“嗯。”
我:“你是因为爸妈工作调动转学的,还是……”他:“嗯。”
我:“你个子那么高,是不是经常参加锻炼啊?”他:“啊?”
我(急了):“喂,你除了啊哦嗯,会不会说点别的啊?”他(看了我一眼):“嗯。”
我(深呼吸,做出淑女状,拿出屡试不爽的温柔必杀技):“我知道许多人来到新学校,都会有一种陌生感,不过你不要担心的啦,我们是一个团结友爱的班级,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不是吗?”他(头都没抬一下):“嗯。”
我(再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镇定,微笑,露出八颗牙齿):“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他(木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有无听见):“嗯。”
这次谈话的结局:有人崩溃了。这次谈话的结论: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这次谈话的总结:以后我再和他说一句话,我买块豆腐直接撞死!
张成才真是一个人才,他不但让我大跌眼镜,而且在短短一个礼拜,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我们班的狄飒斯一见张成才,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张成才一定和他一样是个篮球狂热分子。一下课,他就以抢滩登陆的速度跑过来,眼睛里都长出了钩子,钩住张成才不放:“哎,伙计,听说你篮球打得不错。”他根本就不认识张成才,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我以为张成才也会像对我一样,来个“啊哦嗯”。谁知出人意料的,他竟然点了点头。
因为我们班一向男女失调,狄飒斯他们的篮球队连个替补队员都没有,这一直是狄飒斯的心病。现在天上突然掉下个张哥哥,把他欢喜得眼睛都笑没了。二话不说,他就把张成才连拉带扯地拖了出去,并宣布与二班的篮球大决战正式开始。
只见他手忙脚乱地拦住了一个即将人篮的球,成功了!成功的他却被狄飒斯狠狠踢了一脚:“你疯了!那是我投的球!”只见他镇定自若地投球,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对方队员来拦截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球沿着美丽的弧线飞出,球中了!可裁判却冷冷地宣布:“无效,界外投球。”又见他像一匹草原上的骏马在赛场上奔跑,闪过了几个拦截他的球员,迅速而准确地把篮球传给了篮下的一个队员,接住了,传得太好了!哦,那是对方的球员……
比赛还没进行十分钟,狄飒斯的情绪就从最初的激动变成了激怒,表情从最初的红色变成了青色。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分数像飞机一样嗖嗖往上飞,而他的希望就像坠下深渊的石子嗖嗖地往下掉,他终于按捺不住怒火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张成才,用杀父仇人一样的目光望着他,咬牙切齿地怒吼:“你不是说你打过球吗?”“是啊。”张成才很委屈很无辜地说,“我是打过篮球,我每天都要在电脑上玩两个小时的篮球。我怎么会知道现实生活里的游戏和网上不一样啊。是你太心急了,我还没说清,你就把我拉来了。”
张成才的鼎鼎大名因为这场篮球赛而名声远扬。大家都知道了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人,连他上厕所都有人指指点点:“看,那个就是张成才。”
班主任其实一开始还是很“挺”张成才的。张成才的爸爸是个真正的名人,听说是什么大公司的执行总监,而且他对慈善事业非常热心,还在四川汶川的某个乡镇募资盖了一所希望小学。资助许多失学儿童上了学。所谓虎父无犬子,班主任一厢情愿地认为,张成才一定会像他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俊杰。
而张成才就用铁一般的事实,狠狠抽了班主任一个耳光。月末考试,既不旷课也不迟到,上课也似乎挺认真的张成才居然每门功课都不及格。班主任大跌眼镜,天哪,这可是地区重点中学重点班啊,有了这么个活宝,让她怎么活呀?她怒不可遏,立即组织了一场批判大会(当然名义上是叫帮助后进生,踊跃提建议的班会)。
这貌不惊人的张成才真是每每出人意料,他蔫得太有性格了。在整场批判大会中,他似乎都在梦游,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个地方,整整两小时没换一个表情,整个一泥巴大神,连啊哦嗯都省了。就是一个傻子也看得出来,班主任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班主任在我们目光的提醒下,终于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她迅速用一句狮子吼作为结尾:“张成才同学,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没反应,班主任的声音堪比滚滚巨雷,可在张成才这儿,却没有惊起一丝波澜。班主任差点活活气死,她悲壮地站了起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老师今天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这件事之后,我反而对他产生了兴趣。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神秘的脑袋里究竟在思考什么,他对我来说是一片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和诱惑。不过喜欢八卦,不一定就擅长八卦,最起码我的跟踪计划就无法执行。不是因为别的,他爸爸每天一放学就不辞劳苦地亲自驾着一辆豪华轿车来接送他。我能做的,就是望着车的背影长叹了。
就在我叹气的时候,阿桂出现了,她一拍我肩膀,把我吓得几乎心脏病发作。“你看什么呢?宋大小姐。”阿桂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冲我挤挤眼,“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切!你当本小姐是花痴啊。我不过是对他好奇而已,你呢,难道你一点也不对他感兴趣?”女孩子的八卦心理都是相通的,阿桂没有否认的意思:“这个人的确怪怪的,言谈举止都很矛盾。我要是有一把手术刀,我就这样,这样……”她张牙舞爪地比划,“把他脑袋剖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个脑袋。”
汗,比我还恐怖哦。
“你不用担心。”阿桂搂着我的肩说,“我不信他爸爸天天都有工夫来接送他,总有那么一天……嘿嘿。”阿桂这是什么笑容嘛,阴险狡诈,好像一只看见了羊崽的大灰狼!
不知道阿桂是不是有做巫师的天赋,竟然一语成谶。那天放学,我和阿桂正在麦当劳大叔的玻璃墙旁边吃东西,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是张成才!我们拦住了他:“张成才,你转来转去干吗啦?”他看见我们显得非常激动,那表情比平时活泼多了,就好像失去联系的地下工作者找到党一样,热泪盈眶。不过对于我们的问题,他又是抓头,又是低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羞涩地说:“我……我似乎……好像……可能迷路了。”
迷路?我的天啊,这么大的人还迷路?我和阿桂相互望了一眼,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显然刺伤了他,没想到这个泥偶一样的人还有自尊,他涨红了脸,喃喃地 辩解:“我从没走过这条路……我……算了,我还是自己找吧。”
我眼珠一转,忽然发现机会来了。我故意装出非常有同情心的样子,问他:“你家住在哪儿啊,或许我能给你引路。”“对呀,对呀。”阿桂也反应过来了,“陵城的街道很复杂的,不过宋思馨就是陵城的活地图,跟着她你就不会走丢了,我们也可以顺便参观一下你的家。”我急忙冲阿桂挤眼,说漏嘴的啦,这个笨蛋。好在张成才是个木讷的人,一点也没察觉出破绽。
于是,十五分钟后,我们冠冕堂皇地站在他家的大厅里了。我感觉自己完全成了童话里的灰姑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灰姑娘。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完完全全傻了眼。我和阿桂相互看了一眼,我们从对方的眸子里都看出两个字:震撼。
因为这次带路,张成才总算对我们客气了一点:“冰箱里有饮料,你们自己拿吧。”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电脑椅上,开始玩起了游戏。阿桂一会儿跑上一会儿跑下,到处都是她大惊小怪的声音:“后边还有个游泳池哦,好漂亮。”阿桂两只眼睛里全是星星,“张成才,你爸爸真了不起,他月薪多少?”张成才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有钱就了不起吗?他的钱是他的,我从没问过。”
“你爸爸……”不等阿桂说完。张成才就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他似乎对“爸爸”这两个字非常反感。只要一提他爸爸,张成才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全身散发出一种暴戾的气息,甚至连嘴唇都会微微发抖。他爸爸我见过,是一个儒雅有修养的男人,而且看得出他对张成才很迁就,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思。这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竟有如此深的裂痕?
跳开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之间根本就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我不得不提出一个无聊的问题来打破这沉寂:“你每次放学后,都玩些什么,有什么活动?”“吃饭,睡觉,玩游戏。”“然后呢?”“吃饭,睡觉,玩游戏。”“你难道就不出去接触这个世界,接触别的人?”张成才对此不屑一顾:“有什么好接触的?没意思。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人那几件事,又何必认真呢。”
宅男。我给张成才下了一个定义。宅男,就是那些乌龟一样缩在家里的人,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他们不接触任何人,也不想接触任何人。他们的世界是虚拟的网络世界,对现实生活他们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信息,给人们带来很多便捷,但也衍生了无数怪胎。
张成才的话是幼稚,也是荒诞的。游戏是许多人经过精心构思,巨资打造的,比起现实生活的枯燥乏味,自然是波澜起伏,精彩得多。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实里的人,而不是游戏里。就算你在游戏里能够翻云覆雨,上天入地,但你能抛开现实里的肉体,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不过这些话,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张成才的爸爸就回来了。他似乎很担心,见了张成才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怕你迷路,嘿嘿,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个路痴,生怕你找不到家,就急急忙忙赶回来。还好,还好,你毕竟长大了,出息了。”“才不是啦。”阿桂一听就急了,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功劳,抢着说,“要不是我们,他早就迷路了,是我们把他送回来的。”
他爸爸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他可不像张成才一样一脸的冰冷,也不因为我们是学生而不屑一顾,他热情地说:“哦,太感谢你们了。你们是成才的同学吗,我好像见过你们。”“是啊,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每天放学我们都会在校门口见到你。”阿桂一脸傻笑,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发现张成才的脸越来越阴,堆满了积雨云。好像他爸爸一进门,他就浑身不舒服,如同有一群跳蚤突然袭击了他,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扭个不停。他的爸爸显然对我们很感兴趣,或许他认为我们是他和儿子之间最好的沟通桥梁,兴致勃勃地说:“你们是成才的朋友吧,他很少接触外面,过去因为我长年不在家,对他关心不够多,所以他性格有些孤僻……”
“好了,我性格何止是孤僻,我根本就是一个怪胎。”毫无预兆的张成才忽然就火山一样爆发了,在我的印象里张成才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我从没想到发怒的张成才是这么可怕。他瞪着爸爸,就如同一头红了眼的狼,表情说不出的狰狞:“从小到大,你总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衰,我不够好。我承认,我是孤僻,可这里面没有你的责任吗?”
我以为张叔叔会发怒,但没有。他很平静,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这么长时间你一直不肯理睬我,我还以为你变成了哑巴。”
张成才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真的不必对我这么好的,我领受不起。”他的眼睛虽然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但我们知道他说的是谁。这完全不像一个做儿子应该说的话。
可张叔叔仍然接受了,他说得很慢,似乎在选择比较委婉的词句:“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说话了。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我毕竟是你的父亲,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天下做父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我听说你近期的成绩很不理想……”“那是因为我笨。”张成才面无表情地说,“谁规定伟人的儿子一定是伟人,聪明人的儿子一定要聪明?”
张叔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然没指望你光宗耀祖之类的,可人在这社会上一定要有一技之长。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叫成才,就是希望……”“你要是给我起个名字叫总统,那我是不是就非得当总统?”张成才蔫了巴叽的,可气起人来还真有一套。就算张叔叔涵养再好,也禁不住脸上一青。
他终于皱起了眉:“成才,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回答他的,是张成才的一声冷笑。张叔叔竭力把语气放缓:“如果你学不好,或者你真的很笨,爸爸今天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我知道,因为妈妈的事,你一直很恨爸爸。可是,你不能拿成绩当做报复的一种方式。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折磨自己,伤害自己,我都能接受。天下的父母对孩子的感情……”
张成才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他居然比张叔叔更激动:“感情?你也懂感情?笑话。你如果懂得感情。为什么长年在外边奔波,连春节都不肯回家和我们团聚?你如果懂得感情,为什么不在妈妈临死前看她一眼?”
“我当时在加拿大建设一个项目,这个项目我们公司投入了上千万的资产,马虎不得呀。再说了,你妈妈是突发性心脏病,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让我怎么办?要怪,就算我平时对你们母子关心不够。可我千辛万苦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给你一个幸福的生活?为了有时间陪你,我离开了总公司,主动要求来陵城,不就是想让你摆脱过去的阴影吗?儿子,你说,你还想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可你知道当时我心里多害怕,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只有我陪着我那可怜的妈妈。我一次一次疯了一样给你打电话,可总是无法接通。我就像一个孤儿一样,无依无靠。我握着妈妈的手,一次次告诉她:妈妈,你不要走,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可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出现。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从那一天起,我就觉得我没有什么爸爸。”张成才一口气说完这些。又一次站了起来:“你说是为了报复你也好,是为了折磨你也好,随便你,反正我不会做一个让你满意的儿子。”他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第一次,我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好可怜,原来他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风光,原来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伤口。沉默,长时间的沉默。良久,张叔叔才苦笑:“我不是一个好爸爸呀。”他捂住脸,使劲揉了揉,他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眸子里的痛苦。我说:“张叔叔,你不要难过了。他不肯原谅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是他的父亲。”“哦?”张叔叔诧异地抬起头。“生活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说如果是一个外人说我什么什么不好,我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但如果是我妈妈,同样的一句话,我就会想:别人误会我就算了,凭什么你会这么说,你是我妈妈呀。这样,就产生了裂痕。张成才恨你,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因为你对他很重要。他太在意你,才会耿耿于怀。”
“有道理。”张叔叔点了点头,他问,“你们和成才年龄相近,也许对他的心理更为了解,有没有好的办法解开他这个心结?”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桂说:“我看过许多书,书上说跛脚的人只有见到没腿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独目的人只有见到失明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绝望。而张成才就处在这种状况下。他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那么,你就带他去汶川吧。在你资助的学生里,不是有许多比他更困苦的学生吗?有的是孤儿,有的父母有残疾,比起他来,不知苦多少倍。可人家仍然没有放弃生活,放弃学习呀,也许,他看到了别人的坚强会有所改变呢?”
我简直要拥抱阿桂了,我从没想到她会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不过也正是因为阿桂的提议,才有了宅男的一日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