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简介: 一场政治密谋下的朝局婚姻,将身世神秘的女将军与风流不羁的小侯爷捆绑在一起,但奈何一个心有所属,一个不受拘束。狼烟四起中他们日久生情,偏偏此刻旧爱出现在她面前,而他竟也知晓了一直被隐瞒的秘密……
【楔子】
青国下了议和书,青国大元帅陆舟向吕帝求娶周昭清为妻。此言一出,满朝震惊。周昭清战功彪炳,亦是吕国唯一可与陆舟抗衡之人。青、吕两国交战多年,如今陆舟求娶周昭清,不知是何企图。
朝中有人谏言此事是青帝有意结秦晋之好,亦有人揣测其是想釜底抽薪。此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就在百官叹息为难时,文博侯突然启奏禀明,周昭清与他儿子早有婚约,求吕帝赐旨完婚。
文博侯身份显赫,怎么会看上山贼的后代?
周昭清祖父本是山贼,后来她父亲参军做了个校尉,却不幸为国捐躯。再后来她混入军中屡立战功,上阵杀敌所向披靡。金銮殿上面见吕帝时,她方坦明是女儿身。吕帝大度,依然按照法制给她晋升品阶,此后她变成了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吕国第一大将军。
见百官纷纷投来狐疑的目光,文博侯解释说当年他做监军时,在战场上被周父救过一命。他为报答周父,于是二人互换了子女的庚帖,为儿女定下婚约。
百官了然,但文博侯之子裴珵明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文博侯府愿意娶,周将军还不一定愿意嫁呢!
百官的目光又纷纷投注到周昭清身上,只见她一身银甲英姿飒爽,听吕帝赐婚便当廷领旨谢恩。
【壹】
烟火璀璨与星辰辉映,春月薄纱挂彩楼。裴珵明闪进新婚内院,暗自攥拳。莫名其妙地成了亲,他爹警告他对周将军要尊重些。他爹胳膊肘往外拐,若今夜他再不立威,以后这家里怕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下定决心后,他推开了房门。
这边在墙角放风的同顺,眼见着自己的主子鬼魅般地溜进了新房,不久便听一声号叫自房内传出,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静默许久后,裴珵明大步流星地推門而出,同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低眉跟在他身后。裴珵明一路阴着脸,回房换了便衣偷偷溜出了府。
潋滟夜色铺满微寒的青石板,沿着熟悉的街巷踱步,裴珵明觉得自己也没有方才那样心烦意乱了。本以为对方久经沙场,会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可是她那清秀的容貌,举手投足间的气定神闲,竟叫他过目不忘,还有些似曾相识。
正当他冥思苦想时,身后同顺小心翼翼地问他们究竟要去哪儿。他嘴角闪过一丝恶趣味道:”秦风楼。”果然,身后同顺一声低呼传来,然后就开始了碎碎念:“小侯爷,您怎能在新婚之夜去那种地方呢?您这样,侯爷会打断您的腿的!”
到了秦风楼前,傻眼的却是裴珵明。老鸨愣是拦着门,死活不让他进。他瞪大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尖儿说:“你看清了我是谁!”
老鸨面色肃然道:“哎哟,我当然知道您是文博侯府的小侯爷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您如今娶了周将军,怎好再出入烟花之地啊……”
逛青楼竟吃了闭门羹,他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叫他颜面往哪儿放?!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他阴沉着脸,转身去了下一家。谁知京城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竟然都把他拒之门外!更有甚者,还劝说他周将军是巾帼英雄,是她们女人中的楷模,愿他能珍重、爱护周将军一生一世。他简直气得跳脚,就差当场骂街了!
想不到他竟有一日也会露宿街头。天色将渐曈昽时,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一个地方他怎能忘了?京城唯一的雅乐茶楼——临风楼,茶楼中有京城中一流的乐师在天井院内演奏,在丝竹管弦声中消磨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可当临风楼也将他堵在门外,双方僵持不下时,自楼内走出一名长身玉立的清隽男子。他瞥了一眼裴珵明,眼角微挑,对小厮道:“放他进去。”说罢,便摇着扇子意气风发地走了。
那小厮果然不再阻拦,侧身恭敬地垂首立在门旁。
嘿,何时他裴珵明逛这茶楼也需别人的可怜、准许了?罢了,他正抬脚欲进门,却蓦然脚步一顿。方才那人,小麦色的肌肤,沾染英气的秀眉……裴珵明咬牙,自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周昭清!”
【贰】
天将破晓时,周昭清避开众人,安然无恙地回到房中。她佯装将起,唤来丫鬟们为她梳洗打扮,欲给公婆请安。虽然她嫁于裴珵明是形势所迫,但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
簪花璎珞,云鬓如鸦。她抚摸着凤尾花木簪,怔怔地望着铜镜中挽起妇人髻的自己,花钿樱唇相映红,环佩玉络清音鸣。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会这般盛装地嫁与师兄顾琅。
她祖父并不是普通的山贼,他原本武艺高强、满腔抱负,奈何时运不济,才落草为寇。世道太平后,他便放下屠刀,归隐山林。顾琅就是那时拜在她祖父门下学艺的,她与他多年为伴,他亲自为她雕刻木簪,她以为他们早已互通情意,但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烽烟战起,父亲为完成祖父夙愿,准备参军保家卫国,顾琅也要一同前去。好男儿志在四方,她又何必做禁锢他的枷锁。后来,她听闻顾琅屡立战功深得朝廷赏识;再后来,她听闻他扶摇直上,官拜将军;可是最后,她听闻那春闺梦中剑眉星目的男子,竟在沙场上尸骨无存……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父亲阵亡的噩耗也传了回来,她当即拍案起身,含泪披甲。她望向远方睚眦欲裂,指天赌咒,此生不踏平青国,她誓不为人!
“少夫人?”丫鬟们面面相觑,道,“您怎么了?”
她回过神,终是将那凤尾花木簪自发中拔下,放入袖中说:“无妨,走吧。”
她不能落泪,妇人之态,如何统领三军。
她神色坚定地走在长廊中,好巧不巧却碰上气势汹汹的裴珵明。见是她,裴珵明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却先开口邀他一起去给公婆请安。裴珵明狐疑望着她,她眉眼清淡中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威严从容。好,他倒要看看她捣什么鬼。
裴珵明在父母跟前都很配合周昭清,回房后却变了脸色。
“你新婚之夜为何出现在临风楼?!” “你这是在质问我?”周昭清眼风淡淡地扫过裴珵明,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想起昨夜她差点儿把自己的胳膊折断,他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一寸。
“咱们到底是有夫妻之名,你……你也不能公然做出这样的事!” 裴珵明结巴道,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自己何时如此胆怯了。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鼓动他,反抗啊!告诉她什么是夫纲妇道!但理智告诉他,还是活着好。
“昨夜四处都在找新郎,我遣丫鬟去前堂问,说是你不胜酒力早回房歇下了,所以也没人来闹洞房。你若真知礼,就把昨夜的事儿忘了。”她走到衣架旁,解开衣襟开始换便装。
裴珵明一时语塞,抬脚欲走。
“今夜,你来我房里。”那边换好长袍的周昭清突然开口。
“啊?!”裴珵明一愣,随即晕乎乎地离开了。
周昭清系好腰间束带,拿起长鞭。幸得昨夜他偷溜出府,不然她还得设法去赴罗校尉之约。昨夜罗校尉急急地通知她,探子来报,不久前在边境见到了神似顾琅的男子。她手中长鞭紧攥,师兄真的还活着吗?
【叁】
这几个月,裴珵明过得很委屈。周昭清竟夜夜让他睡地板!他简直欲哭无泪,去别的房间睡还不行,必须要在她眼皮子下睡地板!
而京城的酒肆赌坊、花街柳巷,早已将他拉入黑名单,闭门谢客。呵呵,想不到他的夫人还真是深得民心呢。他已明白了,想过上好日子,先要讨好周昭清。
“小侯爷,您这招能行吗?”同顺一脸怀疑地看着他。这些日子,小侯爷湖间夜泛舟、踏青放纸鸢、高轩赏烟火、送首饰玉器,样样都试过了,也没见少夫人多欢喜啊。
“能行!”裴珵明颇有自信地摇着扇子。这些日子他愈挫愈勇,他还不信了,还有他搞不定的女人?!晨起散朝后,她便自院中打桩舞鞭,午膳后便去校场骑射练兵,再去临风楼听一个时辰的曲儿,此刻该是她回府的时间了。
他喜滋滋地坐在屋顶上,静等周昭清与他一同看云卷云舒。可他一直等到星罗棋布,她才回府,只是淡淡地说在临风楼听曲儿忘了时辰。可恨的是他父亲,竟然叫她早些歇息,丝毫不见责怪之意。
他将一切尽收眼底。这是什么道理!只许她去,他却不能?他一气,就从房顶栽了下来。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一旁是眉目清淡的周昭清。
“夫人,我腰疼。”裴珵明的手似章鱼爪般扒上了她的衣袖。
灯影氤氲的温暖光晕中,他本就炯炯有神的大眼眸竟然透露着一丝委屈。眼前的男子肤胜温玉,眼似墨玉,鼻若悬胆,只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却这般油腔滑调。可她偏偏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像哄小孩子一样,为他轻轻掖上被角。这些日子,他为她费尽心思,她却不曾给过他好脸色,也是难为他了。
裴珵明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已经这么晚了,夫人不睡吗?”他伤成这样,自是不能再睡地板了。
她闻声略微挑眉,思索片刻掀开被子,和衣而卧。而他们中间隔了一条长鞭,警告他不许越界。
这些时日罗校尉给她的信息越来越多,据报,牟阳秦副将有异动。秦副将是她一手提拔的,她不信他会通敌叛国。近日边境动荡,圣上怀疑边境牟阳郡守贩售私盐,欲派人微服访查此事。她遂请命前去牟阳,定于半月后动身。
她思绪烦乱,揉揉额角,不知不觉沉沉地睡去了。
可周昭清没有料到,半个月后她动身时,裴珵明死缠烂打也要跟她去牟阳。待她终于答应他时,裴珵明面上笑容却有些寡淡。
养伤的时日,他思索良多。同顺的话尤振聋发聩,她是女中豪杰,而他却终日游手好闲,这样的他,怎配做她的夫君?幸得他并不痴傻。
自那日临风楼小厮对她言听计从时,他就起疑了。这半个月,同顺查得她便是临风楼的幕后东家。近来,她愈发频繁地出入临风楼,同一时辰出入的还有些许军中人士。她这次接的差事并不简单,牟阳是军事重地,他怎能放心她孤身前去。
【肆】
各色商贩的叫卖声接二连三,边城牟阳可谓一片祥和之景。茶楼二层,周昭清时刻密切关注外面的街道,这里离边关城门最近,出入的人可尽收眼底。
“你为何不吃鱼虾?”对面的裴珵明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周昭清盯着窗外不假思索道:“麻烦。”
他心中了然,边关清苦,吃饭讲求快速且能充饥,她从军多年必定习惯了粗茶淡饭。他放下筷子,开始剥虾,碎碎念道:“你身为三军统帅,应多吃些有营养的。夫人饿瘦了,心疼的还是我。”
周昭清心中一颤,转头却正对上他戏谑的笑容。这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她拿起竹筷,却发现自己碗里已经多了半碗虾仁,那边裴珵明拍拍手,开始仔细地剔着鱼刺。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为何对我这样好?”
裴珵明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撬开一只螃蟹,不假思索道:“废话,你是我夫人,换了旁人小爷才不伺候呢……”
他再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竟全然未听见。他已然把她当夫人般敬重、爱护。可若是他知道一切不过是皇上、文博侯和她为了迷惑青国的权宜之计时,又当如何?
正想着,思路突然被吵嚷声打断了。一个身穿锦袍但尖嘴猴腮的男子,身后带着一堆凶神恶煞的随从向这边走来。其中有一个高挑黑衣男子,面容冷峻,看身形站姿,是个高手。正这样想着,已到眼前的锦袍男子唾沫横飞,扬起手就欲朝她扇下来。
那手在半路被裴珵明截住,他眼神冷凝,笑道:“我管这儿是不是你的专座,且不说先来后到,小爷今天就是坐了,你能奈我何?”
他手中微微一用力,那男子顿时龇牙咧嘴,失声求饶。周昭清终于回神,却更加淡定地沏上一杯茶。随从们一拥而上,裴珵明护住周昭清,施展开拳脚,一会儿工夫便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小爷横着走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手指着跪在地上道歉的男子憤愤说道。周昭清忍俊不禁,早就听闻他是纨绔弟子中的霸王,从前在京城嚣张跋扈、桀骜不驯,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只是自始至终,那黑衣男子一直未出手。蓦然,耳畔疾风闪过,极光掠影间,他已到裴珵明身后,可比他还快的,是周昭清的长鞭。
她长鞭一挥牢牢卷住那人的手肘,神色冷冽,声音中压抑着森森寒意道:“我的人,你也敢动?”一个狠狠地抽旋,只听骨节间清脆的声响,那人闷哼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转瞬便跳窗而下,几个兔起鹘落远离了他们的视线。
【伍】
绮陌繁华,人潮熙攘。周昭清蹙眉不语,方才那人跌倒时,脖颈底分明露出了一个形似凤尾花的红色印记。师兄脖颈上也有一处凤尾花的胎记,难道……她瞳孔一收,蓦然驻足。不可能,师兄的武功在她之上,再说若是师兄……
“夫人!”裴珵明第十七次叫她,“你怎么了,还在为那伙儿人烦心?”
“啊?”她茫然地望着他,却发现不少女子,正悄悄地盯着他们看。或蒲扇、香巾遮面,或假意看路边的胭脂首饰,却时不时羞怯地瞥向他们。
周昭清打量了一下身材高挑的裴珵明——墨冠玉钗,一袭绛紫色锦袍腰带高束,蜂腰猿背,清贵俊逸。最重要的是,那炯炯眉目永远含着似笑非笑般的悠然。
“你能不能低调些,我们是出来办案的!”她轻咳一声,靠近了他耳畔压低嗓音道。
裴珵明看向周昭清,坏笑着贴近她的耳垂说:“我倒是有一计……”随即他若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颊印了一个吻。
姑娘们满心失望地散去了。
周昭清脸颊顿时烧起来,看着满脸得意求表扬的裴珵明,却不好发作。不知为何,她内心竟有丝异样,就像柳条拂过湖面般,涟漪不息。
裴珵明说牟阳城小,人多嘴杂,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夫妻身份示人。可以绝了年轻女子的念想,也容易相互照应,融入市井。周昭清觉得他说的有理,便同他去裁缝铺换下赶路时的衣服换了套淡紫色的居家女装。
浅紫薄裙缥缈,周昭清纤腰尽显。裴珵明盯着她看,看得她发毛。他眯起双眸道:“新婚那夜我见过你后,一直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我翻遍戏折子才知晓,戏中管这叫一见钟情。”
她脖颈绯红,攥紧裙摆。这人终日说这些甜言蜜语,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裴珵明一把揽过周昭清的肩膀,就去找客栈了。
【陆】
夜晚翩然而至,周昭清指尖摩挲着那支光洁的凤尾花木簪,思索着白日的事情。
“这木簪都旧成这样了,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若喜欢,改天我雕个十支八支给你啊!”裴珵明嘟囔着倒了一杯茶,自然地递到她嘴边。
她接过来,还未道谢,他便嬉笑道:“喂,如此你可就接受我一辈子了啊!”
一杯子,一辈子。她闻言怔忪。
突然一枚冷镖自窗外朝她射来。她失神的电光石火间,裴珵明已伸手为她挡下。他低呼一声,捂住虎口伤处。窗外黑影闪过,她当机立断翻窗去追。
夜色漆黑如墨,越过千家万户,黑影不觉间便将她引至城外。草木森森,古老城墙的阴影下,黑影刹那驻足,背影却让人望而生畏。
“你是何人?”周昭清戒备地抽出长鞭,缓缓靠近那人。
“清儿。”声音清朗从容,气沉丹田。
周昭清闻声一震,这令她魂牵梦萦千百遍的声音,难道是……
那人转身自暗处走出,在皎洁的月光下渐渐露出额角与眉眼。
“怎么了清儿,吓傻了吗?”眼前男子温润地一笑,还似从前般俊逸。他解开颈扣,露出洁白皮肤上珊瑚红色的胎记。
那张脸赫然是青国的大元帅——陆舟。但那声音,分明是顾琅。
原来顾琅当日重伤昏死在战场上后,被青国一侯爷搭救,为保性命他谎称自己是青国人。那时他容颜已毁,可侯爷很赏识他,不仅着人为他医治容貌,还将他举荐给了青帝。后来他屡立战功,被封为元帅。可他再与周昭清战场上相见时,却不能相认了。
周昭清望着这张还保留着原来五分容貌的脸,才明白周旋多年,难怪她感觉陆舟兵法诡计与她如出一辙,难怪陆舟总能勘破她布阵却屡次在关键时刻放她一马……回忆纷至沓来,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只觉得五味杂陈。
顾琅明明知道,她父亲死于青国将领之手。他却说,他已手刃杀她父亲的仇人,也算报了他们的教养之恩。他无父无母,并不在意自己为谁效力,他只想扬名立万。
“我苦心栽培众多细作、死士,他们早已丝丝渗入吕国朝堂与市井中。我不忍伤了你,便打着交和的旗号让你嫁来青国。如此,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他眉眼灼灼,依旧似从前般步线行针。
“呵呵,上兵伐谋,你一向策无遗算。可惜,你没算到我会另嫁他人。”她面色毫无波澜地折断木簪,道,“在你选择为青国征战的那一刻,你我便注定为敌。”
她缓缓转身,这些年她痴、她怨、她思、她恨,原来不过就是一场笑话。若他真爱她,为何这些年不曾给她音信,为何会为她的敌国效力卖命?他并不在意她。战场上顾琅之所以不杀她,不仅是因为多年的情分,而且他更知道“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她活着,方能凸显他的价值。而此刻求娶她,不过是釜底抽薪,只因她走之后吕国再无人能与他一战。
【柒】
周昭清一脸肃寒阴郁地急速回了客栈,不由分说地拉起裴珵明就走。
顾琅太刚愎自用,他自信凭借她对他的钟情,一定会跟他走,所以,他也并没有带旁人来。可这次他算错了。但他们此刻再不走,待顾琅反应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裴珵明不明就里,被周昭清急匆匆拉着找了一间民舍住下。绿荫小院,简朴瓦舍,倒是隐于市的好居处。
当周昭清仔细为裴珵明检查包扎伤口时,他望着开口问道:“可是牟阳郡守之子做的?”见她疑惑地抬眸,他方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哦,就是白日茶楼闹事那人。我来之前,早已着人查看了他的画像,那茶楼也是他最爱去的。”
她眼神躲闪道:“是他。你有心了。”
“跟夫人出来办事儿,怎能不提前做好功课。”他视线微垂,耳朵显出半透明的橘粉色,“夫人,文韬武略我不及你,但我愿意改變。我自幼习武,只是后来嬉戏荒芜了,这才没躲开那只镖。不过假以时日,我一定能配得上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旁。” 她恍然抬头,对上他藏着一丝颤意的黑眸。即使知道这是一纸假的婚约,她还是不禁心头微动。心疼若愚钝一般,自麻木过后一波一波地传来。她多年的爱恋,就在方才终结,她并未落一滴泪。可如今听了裴珵明的话,她胸口竟隐隐作痛。一个想着流芳百世,另一个只想为她上进图强;一个毫不犹豫地朝她射飞镖,另一个明知自己不需要他的保护却还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她匆匆错开视线,压抑鼻头的微酸,转移话题道:“好在伤口不深。这次,多谢了……你既知道那人是牟阳郡守之子,怕是故意带我去那茶楼的吧?”
裴珵明微笑,自行囊中拿出一册,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了他目前掌握的情报。那次去茶楼,他只是怀着希冀偶遇,没想到真撞上了,也让他窥探了牟阳郡守府的虚实。
周昭清看了情报,暗自思量。若真如顧琅所说,他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将吕国渗透把控,那她斗胆推测,脖颈上有凤尾花纹记的那人即是顾琅的犬牙。顾琅心高气傲,是不会记得每个细作的脸的,他必须标记每个人的身份。那牟阳郡守与顾琅又有何勾结呢?
此后几日,她吩咐裴珵明留守院中,而她昼伏夜出打探消息。裴珵明很乖,他懂得自己负伤不便给她拖后腿,便终日在院中,晨起练武功,深夜温兵书。
【捌】
日子一晃半月有余,周昭清也查明秦副将反逆之事子虚乌有;牟阳郡守确实往各处贩卖私盐,同时还沿途通过细作往朝中暗自传递顾琅的消息。只要抓住这些线,相信能揪出更多为顾琅潜伏的卧底。
再者看见裴珵明如此奋进,她竟也觉得喜悦。她亲自下了厨,准备几样菜色,都是从前隐居山林时最拿手的。
许是见她紧锁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事情也逐渐有了眉目,裴珵明一本正经没多久,便开始嚷着他手疼拿不起筷子要她喂。她翻了个白眼,深知那点儿小伤早好了。可看他手上细密的嫩红口子跟老茧,她又不忍心了,只道他是习武又添了新伤。
就寝时分,她整理床铺时无意中自裴珵明枕下翻出一方手帕,里面竟包着七八支凤尾花木簪。拙劣得不成样的、稍有雏形的、轮廓大致分明的到微微有些瑕疵的……一支支木簪,诠释着刻簪人的手艺自青涩逐渐成熟。难怪他手上总有细长的划伤,她轻轻抚摸这些木簪,只觉有丝温暖自指尖蔓延至心间,这几日那细密若火丝的疼痛,被这温润如水的情谊逐渐抚平。半晌,她将手帕放回,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
“夫人,就寝吧……咦?今晚怎么没放鞭子啊?”裴珵明撩开被褥,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问道。他们不是每夜都有“楚河汉界”吗?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自家夫人双眸微红,倾身吻住了他。
他微怔,当他发觉她在做什么时,一个翻身将她压至身下。他眼眸深邃,扯往她衣带的手却微颤。良夜月圆,棉帐微垂,室内自是旖旎风光。
裴珵明不明白为何周昭清突然愿意与他双宿双飞,只道是自己的真心打动了她。只有周昭清知道,不仅因为她发觉已对他日久生情,还因她知道未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这是吕国与青国,她与顾琅,必须做的决断。那野心若枯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她抚摸着裴珵明熟睡的脸庞,想着从前都是她爱恋顾琅,因为裴珵明,她才感受到被爱的感觉。她与顾琅撕破了脸,未来一战,自己不知能否平安归来,她不想让自己遗憾。她俯身轻吻他,还好,不晚。
【玖】
周昭清解决好牟阳郡守的事情后,也捋清楚了线索。思前想后,原来顾琅早在她身旁安插了最大的棋子——罗校尉。她所获得的消息,都是罗校尉打探传递的,也是罗校尉一步步将她诱至牟阳。可她当时只是怀疑,所以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当他试探着打听文博侯府的情况时,她在心中冷笑,故作狂妄地称裴珵明不过是酒囊饭袋,京都各个王侯将相的后人也不过是一群纨绔子弟,常年战耗,吕国兵力式微,除了她朝中无人可用。
除此之外,她借由私盐一事顺藤摸瓜查出了不少青国细作,又请吕帝在全国范围内清缴脖颈上有凤尾花记号的党徒。回京两个月,她忙得晕头转向,竟未发觉裴珵明已许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些日子,他总宿在书房。
难怪,是她疏忽了他。这日她一下朝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他的书院中,同顺却将她拦下道:“周将军,小侯爷正在练字,不喜欢别人打扰。”
饶是她再愚钝,也能感受到他的刻意疏离。她失意地回房,次日再来仍是被拒,只是她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向来性子耿直,第四次被拒时忍不住上前一步质问道:“他为何躲着我?”
同顺眼神闪烁道:“周将军,今日小侯爷在温书,不喜欢别人打扰。”
她望着同顺欲言又止的模样,诘问:“从前你只叫我少夫人,如今为何改口?”望着她微寒的目光,同顺心虚地低头。这时,裴珵明却打开书房的门,冷声道:“是我叫他改口的。”
许久不见,他依旧眉眼灼灼,形容举止间又含着放荡不羁般的恣意。他表面虚浮着笑,一步步走下台阶道:“周将军,实话说了吧,你只是我娶回来撑门面的。从前那般对你,只因我自信,没有我裴珵明征服不了的女子。日后,你不要再置喙我的事情了。”
她望着眼前漫不经心的男子,难以置信,嗫嚅道:“你说什么?”
男子眉间闪过一丝嫌弃,竟转身,看都懒得看她道:“我说,以后别来烦我。”
周昭清僵在原地,如坠冰窟。她不信,难道那些朝夕相处的情谊,竟都是他为了得到她耍的把戏?心间将要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她每一次呼吸,都像被人揪住心肺,硬要生扯出来那样疼。
【拾】
吕帝大肆清理细作的举动,使青国很快就向吕国宣战,周昭清备战出征却略显心不在焉。两国开战在即,她亦不用韬光养晦,文博侯已将一切真相告知裴珵明,还了她自由身。可裴珵明似乎毫不在意。
裴珵明招了一批异域舞姬进府。
裴珵明街为某花魁一掷千金。
裴珵明纳了两个来自江南的小妾。
裴珵明约尚书千金出门踏青。
裴珵明与侍郎小姐京郊赛马…… 裴珵明,裴珵明!她听到的都是关于裴珵明的消息,看到的都是裴珵明的身影,脑海中都是裴珵明的模样。回想他情深义重唤她夫人的情景,怀念他故作委屈靠在她怀中的模样,旧时种种甜蜜此时都是折磨她的回忆。
出征前夕,她铠甲加身,银枪在手。临上马的刹那,她却还是没忍住,撂下已整装待发的大军,对几个面面相觑的副将说让他们稍等片刻,便风尘仆仆地赶去了文博侯府,她抑制不住地想见他最后一面。
夏荷已谢,初秋微凉的时节里,文博侯府后庭院依旧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黛瓦朱柱,戏楼兰台上,一群身着薄纱的胡姬正挥袖起舞,被众美人簇拥着的裴珵明却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周昭清压抑着自己,想让脚步更镇定一些,可偏偏每一步都像走在棉花上,使她小腿發颤。她终于走近,开口道:“裴珵明,我要出征了。”
男子猛然睁开眸子,看着一身戎装的她,明眸中有莫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他不在意地笑了,慵懒地靠在身旁美人的香肩上,漫不经心地道:“周将军,是来跟我这个假丈夫告别的吗?”
“对不起。”
“不必。”他拿起一颗葡萄,喂了身旁的美人一颗,戏谑道,“能被帝王看重,为国尽份绵薄之力,是小爷的福气。”
周昭清缓缓抬眸,终于直视他。她仰头的瞬间却如遭雷击,那些舞姬,每人发髻上都斜插着一支凤尾花木簪,那手艺……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像在火上炙烤。
“好看吗?是小爷亲手雕刻的。”裴珵明似无意提起,还爱怜地摸了摸旁边美人的发髻。
“时候不早了,恐误征程,咱们就此别过。”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在她心上游走。她艰难晦涩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便匆匆逃离。
望着她急步离开的背影,裴珵明笑意骤敛,合上深沉的眼眸。刚回京时,他无意中听到了父亲与周昭清的交谈,才知晓他们的婚姻不过是缓兵之计,可他不在意,深信他们可以日久生情,两情相悦。而他那日躲在临风楼想给她一个惊喜,却亲耳听到她说文博侯府外强中干,文博侯垂垂老矣,而他不过是个酒囊饭袋……
手背青筋突起,他紧紧握拳。
他生平第一次对女人动真心,甚至为了她束缚性子,循规蹈矩。可他竟不知,她终究是将他当成计谋中的棋子,她竟从未将他真正放在眼里、心里。
他试着忘记她,试着不在意她,试着像从前那般寻欢作乐。可今日一见她,他一切心防霎时分崩离析。这些时日,他竟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手抚上胸口,狠狠地揪住衣襟,心痛竟是这般感觉。
【拾壹】
鹅毛大雪倾覆,暖阁内,清酒一壶又一壶,散乱地滚在裴珵明的脚边。三个月了,她出征三月了。
进来伺候的同顺一边收拾一边絮叨,他感叹周昭清杀伐果决,走之前上了密折给吕帝,奏请吕帝处置奸细罗校尉以及他的同党。
“那些人可是跟着她出生入死多年的,谁能想到……啧啧……”同顺说出的话,如此扎耳。
彼时他一把揪住同顺,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小侯爷,奴才不该提那个人。”同顺吓得直缩脖子。
不、不……
他双眸失神,悲喜交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笑到落泪,脖颈绯红,青筋鼓起,面赤如血。聪明如他,心里已是一片澄明。原来,他听到的那些话她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可他竟认为她从不爱他,说到底还是他内心自卑,忍不住去揣测她的心意……
清酒一灌而入,在牟阳时,她不早已表明心意了吗?临行时,她欲言又止铺满心碎神情的清秀眼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是他,怀疑了她、伤害了她、辜负了她,竟那样对她……
他终于不再浑浑噩噩度日,遣散舞姬,发奋习武。他发誓等她班师回朝那日,一定负荆请罪,再光明正大地求娶她,补给她一场隆重的婚礼。
他闻鸡起舞,苦心孤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在第三年,等来的却是她的铠甲。
银白色的半片铠甲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染着早已乌黑的血迹。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冰冷的铠甲,却咧嘴笑了,这是她出征那日穿的那件,这是她见他最后一面穿的那件。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他要对她说那些混账话?他还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看吗?是小爷亲手雕刻的。”可他从未告诉她,那些,都是为她……都是为她啊!他颤巍巍地自怀中胸口处拿出一支珍藏已久的木簪,轻轻放在铠甲上。随即他把脸贴到铠甲上,紧紧抱进怀里。
他们说,他最爱的女子尸骨无存,战场上只寻到了带血的残甲。他不信,他不信她死了。他坚信,她一定会等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冰凉的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浸透那透着寒气的残衣银甲。
【尾声】
将青国铁骑赶出吕国边境的,竟是文博侯府的小侯爷。
五年前令裴珵明威震四方的战事,如今依旧被百姓们津津乐道,已然将原先那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神化了,如今裴珵明可是人人称赞的大英雄。
可裴珵明战胜后,并未请功封赏,他只愿巡守边境。这些年,他的马蹄踏遍了边关所有荒芜的角落,他的步履遍及深山高谷,沙漠边城。他日复一日地沿着边境线来回逡巡,不知疲倦。
人们只道他保家卫国,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在找一个人,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他爱之入骨、曾经珍视却又不小心弄丢的人。
他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穷极一生,在所不惜。
【楔子】
青国下了议和书,青国大元帅陆舟向吕帝求娶周昭清为妻。此言一出,满朝震惊。周昭清战功彪炳,亦是吕国唯一可与陆舟抗衡之人。青、吕两国交战多年,如今陆舟求娶周昭清,不知是何企图。
朝中有人谏言此事是青帝有意结秦晋之好,亦有人揣测其是想釜底抽薪。此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就在百官叹息为难时,文博侯突然启奏禀明,周昭清与他儿子早有婚约,求吕帝赐旨完婚。
文博侯身份显赫,怎么会看上山贼的后代?
周昭清祖父本是山贼,后来她父亲参军做了个校尉,却不幸为国捐躯。再后来她混入军中屡立战功,上阵杀敌所向披靡。金銮殿上面见吕帝时,她方坦明是女儿身。吕帝大度,依然按照法制给她晋升品阶,此后她变成了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吕国第一大将军。
见百官纷纷投来狐疑的目光,文博侯解释说当年他做监军时,在战场上被周父救过一命。他为报答周父,于是二人互换了子女的庚帖,为儿女定下婚约。
百官了然,但文博侯之子裴珵明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文博侯府愿意娶,周将军还不一定愿意嫁呢!
百官的目光又纷纷投注到周昭清身上,只见她一身银甲英姿飒爽,听吕帝赐婚便当廷领旨谢恩。
【壹】
烟火璀璨与星辰辉映,春月薄纱挂彩楼。裴珵明闪进新婚内院,暗自攥拳。莫名其妙地成了亲,他爹警告他对周将军要尊重些。他爹胳膊肘往外拐,若今夜他再不立威,以后这家里怕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下定决心后,他推开了房门。
这边在墙角放风的同顺,眼见着自己的主子鬼魅般地溜进了新房,不久便听一声号叫自房内传出,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静默许久后,裴珵明大步流星地推門而出,同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低眉跟在他身后。裴珵明一路阴着脸,回房换了便衣偷偷溜出了府。
潋滟夜色铺满微寒的青石板,沿着熟悉的街巷踱步,裴珵明觉得自己也没有方才那样心烦意乱了。本以为对方久经沙场,会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可是她那清秀的容貌,举手投足间的气定神闲,竟叫他过目不忘,还有些似曾相识。
正当他冥思苦想时,身后同顺小心翼翼地问他们究竟要去哪儿。他嘴角闪过一丝恶趣味道:”秦风楼。”果然,身后同顺一声低呼传来,然后就开始了碎碎念:“小侯爷,您怎能在新婚之夜去那种地方呢?您这样,侯爷会打断您的腿的!”
到了秦风楼前,傻眼的却是裴珵明。老鸨愣是拦着门,死活不让他进。他瞪大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尖儿说:“你看清了我是谁!”
老鸨面色肃然道:“哎哟,我当然知道您是文博侯府的小侯爷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您如今娶了周将军,怎好再出入烟花之地啊……”
逛青楼竟吃了闭门羹,他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叫他颜面往哪儿放?!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他阴沉着脸,转身去了下一家。谁知京城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竟然都把他拒之门外!更有甚者,还劝说他周将军是巾帼英雄,是她们女人中的楷模,愿他能珍重、爱护周将军一生一世。他简直气得跳脚,就差当场骂街了!
想不到他竟有一日也会露宿街头。天色将渐曈昽时,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一个地方他怎能忘了?京城唯一的雅乐茶楼——临风楼,茶楼中有京城中一流的乐师在天井院内演奏,在丝竹管弦声中消磨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可当临风楼也将他堵在门外,双方僵持不下时,自楼内走出一名长身玉立的清隽男子。他瞥了一眼裴珵明,眼角微挑,对小厮道:“放他进去。”说罢,便摇着扇子意气风发地走了。
那小厮果然不再阻拦,侧身恭敬地垂首立在门旁。
嘿,何时他裴珵明逛这茶楼也需别人的可怜、准许了?罢了,他正抬脚欲进门,却蓦然脚步一顿。方才那人,小麦色的肌肤,沾染英气的秀眉……裴珵明咬牙,自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周昭清!”
【贰】
天将破晓时,周昭清避开众人,安然无恙地回到房中。她佯装将起,唤来丫鬟们为她梳洗打扮,欲给公婆请安。虽然她嫁于裴珵明是形势所迫,但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
簪花璎珞,云鬓如鸦。她抚摸着凤尾花木簪,怔怔地望着铜镜中挽起妇人髻的自己,花钿樱唇相映红,环佩玉络清音鸣。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会这般盛装地嫁与师兄顾琅。
她祖父并不是普通的山贼,他原本武艺高强、满腔抱负,奈何时运不济,才落草为寇。世道太平后,他便放下屠刀,归隐山林。顾琅就是那时拜在她祖父门下学艺的,她与他多年为伴,他亲自为她雕刻木簪,她以为他们早已互通情意,但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烽烟战起,父亲为完成祖父夙愿,准备参军保家卫国,顾琅也要一同前去。好男儿志在四方,她又何必做禁锢他的枷锁。后来,她听闻顾琅屡立战功深得朝廷赏识;再后来,她听闻他扶摇直上,官拜将军;可是最后,她听闻那春闺梦中剑眉星目的男子,竟在沙场上尸骨无存……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父亲阵亡的噩耗也传了回来,她当即拍案起身,含泪披甲。她望向远方睚眦欲裂,指天赌咒,此生不踏平青国,她誓不为人!
“少夫人?”丫鬟们面面相觑,道,“您怎么了?”
她回过神,终是将那凤尾花木簪自发中拔下,放入袖中说:“无妨,走吧。”
她不能落泪,妇人之态,如何统领三军。
她神色坚定地走在长廊中,好巧不巧却碰上气势汹汹的裴珵明。见是她,裴珵明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却先开口邀他一起去给公婆请安。裴珵明狐疑望着她,她眉眼清淡中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威严从容。好,他倒要看看她捣什么鬼。
裴珵明在父母跟前都很配合周昭清,回房后却变了脸色。
“你新婚之夜为何出现在临风楼?!” “你这是在质问我?”周昭清眼风淡淡地扫过裴珵明,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想起昨夜她差点儿把自己的胳膊折断,他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一寸。
“咱们到底是有夫妻之名,你……你也不能公然做出这样的事!” 裴珵明结巴道,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自己何时如此胆怯了。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鼓动他,反抗啊!告诉她什么是夫纲妇道!但理智告诉他,还是活着好。
“昨夜四处都在找新郎,我遣丫鬟去前堂问,说是你不胜酒力早回房歇下了,所以也没人来闹洞房。你若真知礼,就把昨夜的事儿忘了。”她走到衣架旁,解开衣襟开始换便装。
裴珵明一时语塞,抬脚欲走。
“今夜,你来我房里。”那边换好长袍的周昭清突然开口。
“啊?!”裴珵明一愣,随即晕乎乎地离开了。
周昭清系好腰间束带,拿起长鞭。幸得昨夜他偷溜出府,不然她还得设法去赴罗校尉之约。昨夜罗校尉急急地通知她,探子来报,不久前在边境见到了神似顾琅的男子。她手中长鞭紧攥,师兄真的还活着吗?
【叁】
这几个月,裴珵明过得很委屈。周昭清竟夜夜让他睡地板!他简直欲哭无泪,去别的房间睡还不行,必须要在她眼皮子下睡地板!
而京城的酒肆赌坊、花街柳巷,早已将他拉入黑名单,闭门谢客。呵呵,想不到他的夫人还真是深得民心呢。他已明白了,想过上好日子,先要讨好周昭清。
“小侯爷,您这招能行吗?”同顺一脸怀疑地看着他。这些日子,小侯爷湖间夜泛舟、踏青放纸鸢、高轩赏烟火、送首饰玉器,样样都试过了,也没见少夫人多欢喜啊。
“能行!”裴珵明颇有自信地摇着扇子。这些日子他愈挫愈勇,他还不信了,还有他搞不定的女人?!晨起散朝后,她便自院中打桩舞鞭,午膳后便去校场骑射练兵,再去临风楼听一个时辰的曲儿,此刻该是她回府的时间了。
他喜滋滋地坐在屋顶上,静等周昭清与他一同看云卷云舒。可他一直等到星罗棋布,她才回府,只是淡淡地说在临风楼听曲儿忘了时辰。可恨的是他父亲,竟然叫她早些歇息,丝毫不见责怪之意。
他将一切尽收眼底。这是什么道理!只许她去,他却不能?他一气,就从房顶栽了下来。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一旁是眉目清淡的周昭清。
“夫人,我腰疼。”裴珵明的手似章鱼爪般扒上了她的衣袖。
灯影氤氲的温暖光晕中,他本就炯炯有神的大眼眸竟然透露着一丝委屈。眼前的男子肤胜温玉,眼似墨玉,鼻若悬胆,只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却这般油腔滑调。可她偏偏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像哄小孩子一样,为他轻轻掖上被角。这些日子,他为她费尽心思,她却不曾给过他好脸色,也是难为他了。
裴珵明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已经这么晚了,夫人不睡吗?”他伤成这样,自是不能再睡地板了。
她闻声略微挑眉,思索片刻掀开被子,和衣而卧。而他们中间隔了一条长鞭,警告他不许越界。
这些时日罗校尉给她的信息越来越多,据报,牟阳秦副将有异动。秦副将是她一手提拔的,她不信他会通敌叛国。近日边境动荡,圣上怀疑边境牟阳郡守贩售私盐,欲派人微服访查此事。她遂请命前去牟阳,定于半月后动身。
她思绪烦乱,揉揉额角,不知不觉沉沉地睡去了。
可周昭清没有料到,半个月后她动身时,裴珵明死缠烂打也要跟她去牟阳。待她终于答应他时,裴珵明面上笑容却有些寡淡。
养伤的时日,他思索良多。同顺的话尤振聋发聩,她是女中豪杰,而他却终日游手好闲,这样的他,怎配做她的夫君?幸得他并不痴傻。
自那日临风楼小厮对她言听计从时,他就起疑了。这半个月,同顺查得她便是临风楼的幕后东家。近来,她愈发频繁地出入临风楼,同一时辰出入的还有些许军中人士。她这次接的差事并不简单,牟阳是军事重地,他怎能放心她孤身前去。
【肆】
各色商贩的叫卖声接二连三,边城牟阳可谓一片祥和之景。茶楼二层,周昭清时刻密切关注外面的街道,这里离边关城门最近,出入的人可尽收眼底。
“你为何不吃鱼虾?”对面的裴珵明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周昭清盯着窗外不假思索道:“麻烦。”
他心中了然,边关清苦,吃饭讲求快速且能充饥,她从军多年必定习惯了粗茶淡饭。他放下筷子,开始剥虾,碎碎念道:“你身为三军统帅,应多吃些有营养的。夫人饿瘦了,心疼的还是我。”
周昭清心中一颤,转头却正对上他戏谑的笑容。这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她拿起竹筷,却发现自己碗里已经多了半碗虾仁,那边裴珵明拍拍手,开始仔细地剔着鱼刺。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为何对我这样好?”
裴珵明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撬开一只螃蟹,不假思索道:“废话,你是我夫人,换了旁人小爷才不伺候呢……”
他再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竟全然未听见。他已然把她当夫人般敬重、爱护。可若是他知道一切不过是皇上、文博侯和她为了迷惑青国的权宜之计时,又当如何?
正想着,思路突然被吵嚷声打断了。一个身穿锦袍但尖嘴猴腮的男子,身后带着一堆凶神恶煞的随从向这边走来。其中有一个高挑黑衣男子,面容冷峻,看身形站姿,是个高手。正这样想着,已到眼前的锦袍男子唾沫横飞,扬起手就欲朝她扇下来。
那手在半路被裴珵明截住,他眼神冷凝,笑道:“我管这儿是不是你的专座,且不说先来后到,小爷今天就是坐了,你能奈我何?”
他手中微微一用力,那男子顿时龇牙咧嘴,失声求饶。周昭清终于回神,却更加淡定地沏上一杯茶。随从们一拥而上,裴珵明护住周昭清,施展开拳脚,一会儿工夫便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小爷横着走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手指着跪在地上道歉的男子憤愤说道。周昭清忍俊不禁,早就听闻他是纨绔弟子中的霸王,从前在京城嚣张跋扈、桀骜不驯,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只是自始至终,那黑衣男子一直未出手。蓦然,耳畔疾风闪过,极光掠影间,他已到裴珵明身后,可比他还快的,是周昭清的长鞭。
她长鞭一挥牢牢卷住那人的手肘,神色冷冽,声音中压抑着森森寒意道:“我的人,你也敢动?”一个狠狠地抽旋,只听骨节间清脆的声响,那人闷哼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转瞬便跳窗而下,几个兔起鹘落远离了他们的视线。
【伍】
绮陌繁华,人潮熙攘。周昭清蹙眉不语,方才那人跌倒时,脖颈底分明露出了一个形似凤尾花的红色印记。师兄脖颈上也有一处凤尾花的胎记,难道……她瞳孔一收,蓦然驻足。不可能,师兄的武功在她之上,再说若是师兄……
“夫人!”裴珵明第十七次叫她,“你怎么了,还在为那伙儿人烦心?”
“啊?”她茫然地望着他,却发现不少女子,正悄悄地盯着他们看。或蒲扇、香巾遮面,或假意看路边的胭脂首饰,却时不时羞怯地瞥向他们。
周昭清打量了一下身材高挑的裴珵明——墨冠玉钗,一袭绛紫色锦袍腰带高束,蜂腰猿背,清贵俊逸。最重要的是,那炯炯眉目永远含着似笑非笑般的悠然。
“你能不能低调些,我们是出来办案的!”她轻咳一声,靠近了他耳畔压低嗓音道。
裴珵明看向周昭清,坏笑着贴近她的耳垂说:“我倒是有一计……”随即他若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颊印了一个吻。
姑娘们满心失望地散去了。
周昭清脸颊顿时烧起来,看着满脸得意求表扬的裴珵明,却不好发作。不知为何,她内心竟有丝异样,就像柳条拂过湖面般,涟漪不息。
裴珵明说牟阳城小,人多嘴杂,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夫妻身份示人。可以绝了年轻女子的念想,也容易相互照应,融入市井。周昭清觉得他说的有理,便同他去裁缝铺换下赶路时的衣服换了套淡紫色的居家女装。
浅紫薄裙缥缈,周昭清纤腰尽显。裴珵明盯着她看,看得她发毛。他眯起双眸道:“新婚那夜我见过你后,一直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我翻遍戏折子才知晓,戏中管这叫一见钟情。”
她脖颈绯红,攥紧裙摆。这人终日说这些甜言蜜语,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裴珵明一把揽过周昭清的肩膀,就去找客栈了。
【陆】
夜晚翩然而至,周昭清指尖摩挲着那支光洁的凤尾花木簪,思索着白日的事情。
“这木簪都旧成这样了,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若喜欢,改天我雕个十支八支给你啊!”裴珵明嘟囔着倒了一杯茶,自然地递到她嘴边。
她接过来,还未道谢,他便嬉笑道:“喂,如此你可就接受我一辈子了啊!”
一杯子,一辈子。她闻言怔忪。
突然一枚冷镖自窗外朝她射来。她失神的电光石火间,裴珵明已伸手为她挡下。他低呼一声,捂住虎口伤处。窗外黑影闪过,她当机立断翻窗去追。
夜色漆黑如墨,越过千家万户,黑影不觉间便将她引至城外。草木森森,古老城墙的阴影下,黑影刹那驻足,背影却让人望而生畏。
“你是何人?”周昭清戒备地抽出长鞭,缓缓靠近那人。
“清儿。”声音清朗从容,气沉丹田。
周昭清闻声一震,这令她魂牵梦萦千百遍的声音,难道是……
那人转身自暗处走出,在皎洁的月光下渐渐露出额角与眉眼。
“怎么了清儿,吓傻了吗?”眼前男子温润地一笑,还似从前般俊逸。他解开颈扣,露出洁白皮肤上珊瑚红色的胎记。
那张脸赫然是青国的大元帅——陆舟。但那声音,分明是顾琅。
原来顾琅当日重伤昏死在战场上后,被青国一侯爷搭救,为保性命他谎称自己是青国人。那时他容颜已毁,可侯爷很赏识他,不仅着人为他医治容貌,还将他举荐给了青帝。后来他屡立战功,被封为元帅。可他再与周昭清战场上相见时,却不能相认了。
周昭清望着这张还保留着原来五分容貌的脸,才明白周旋多年,难怪她感觉陆舟兵法诡计与她如出一辙,难怪陆舟总能勘破她布阵却屡次在关键时刻放她一马……回忆纷至沓来,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只觉得五味杂陈。
顾琅明明知道,她父亲死于青国将领之手。他却说,他已手刃杀她父亲的仇人,也算报了他们的教养之恩。他无父无母,并不在意自己为谁效力,他只想扬名立万。
“我苦心栽培众多细作、死士,他们早已丝丝渗入吕国朝堂与市井中。我不忍伤了你,便打着交和的旗号让你嫁来青国。如此,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他眉眼灼灼,依旧似从前般步线行针。
“呵呵,上兵伐谋,你一向策无遗算。可惜,你没算到我会另嫁他人。”她面色毫无波澜地折断木簪,道,“在你选择为青国征战的那一刻,你我便注定为敌。”
她缓缓转身,这些年她痴、她怨、她思、她恨,原来不过就是一场笑话。若他真爱她,为何这些年不曾给她音信,为何会为她的敌国效力卖命?他并不在意她。战场上顾琅之所以不杀她,不仅是因为多年的情分,而且他更知道“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她活着,方能凸显他的价值。而此刻求娶她,不过是釜底抽薪,只因她走之后吕国再无人能与他一战。
【柒】
周昭清一脸肃寒阴郁地急速回了客栈,不由分说地拉起裴珵明就走。
顾琅太刚愎自用,他自信凭借她对他的钟情,一定会跟他走,所以,他也并没有带旁人来。可这次他算错了。但他们此刻再不走,待顾琅反应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裴珵明不明就里,被周昭清急匆匆拉着找了一间民舍住下。绿荫小院,简朴瓦舍,倒是隐于市的好居处。
当周昭清仔细为裴珵明检查包扎伤口时,他望着开口问道:“可是牟阳郡守之子做的?”见她疑惑地抬眸,他方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哦,就是白日茶楼闹事那人。我来之前,早已着人查看了他的画像,那茶楼也是他最爱去的。”
她眼神躲闪道:“是他。你有心了。”
“跟夫人出来办事儿,怎能不提前做好功课。”他视线微垂,耳朵显出半透明的橘粉色,“夫人,文韬武略我不及你,但我愿意改變。我自幼习武,只是后来嬉戏荒芜了,这才没躲开那只镖。不过假以时日,我一定能配得上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旁。” 她恍然抬头,对上他藏着一丝颤意的黑眸。即使知道这是一纸假的婚约,她还是不禁心头微动。心疼若愚钝一般,自麻木过后一波一波地传来。她多年的爱恋,就在方才终结,她并未落一滴泪。可如今听了裴珵明的话,她胸口竟隐隐作痛。一个想着流芳百世,另一个只想为她上进图强;一个毫不犹豫地朝她射飞镖,另一个明知自己不需要他的保护却还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她匆匆错开视线,压抑鼻头的微酸,转移话题道:“好在伤口不深。这次,多谢了……你既知道那人是牟阳郡守之子,怕是故意带我去那茶楼的吧?”
裴珵明微笑,自行囊中拿出一册,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了他目前掌握的情报。那次去茶楼,他只是怀着希冀偶遇,没想到真撞上了,也让他窥探了牟阳郡守府的虚实。
周昭清看了情报,暗自思量。若真如顧琅所说,他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将吕国渗透把控,那她斗胆推测,脖颈上有凤尾花纹记的那人即是顾琅的犬牙。顾琅心高气傲,是不会记得每个细作的脸的,他必须标记每个人的身份。那牟阳郡守与顾琅又有何勾结呢?
此后几日,她吩咐裴珵明留守院中,而她昼伏夜出打探消息。裴珵明很乖,他懂得自己负伤不便给她拖后腿,便终日在院中,晨起练武功,深夜温兵书。
【捌】
日子一晃半月有余,周昭清也查明秦副将反逆之事子虚乌有;牟阳郡守确实往各处贩卖私盐,同时还沿途通过细作往朝中暗自传递顾琅的消息。只要抓住这些线,相信能揪出更多为顾琅潜伏的卧底。
再者看见裴珵明如此奋进,她竟也觉得喜悦。她亲自下了厨,准备几样菜色,都是从前隐居山林时最拿手的。
许是见她紧锁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事情也逐渐有了眉目,裴珵明一本正经没多久,便开始嚷着他手疼拿不起筷子要她喂。她翻了个白眼,深知那点儿小伤早好了。可看他手上细密的嫩红口子跟老茧,她又不忍心了,只道他是习武又添了新伤。
就寝时分,她整理床铺时无意中自裴珵明枕下翻出一方手帕,里面竟包着七八支凤尾花木簪。拙劣得不成样的、稍有雏形的、轮廓大致分明的到微微有些瑕疵的……一支支木簪,诠释着刻簪人的手艺自青涩逐渐成熟。难怪他手上总有细长的划伤,她轻轻抚摸这些木簪,只觉有丝温暖自指尖蔓延至心间,这几日那细密若火丝的疼痛,被这温润如水的情谊逐渐抚平。半晌,她将手帕放回,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
“夫人,就寝吧……咦?今晚怎么没放鞭子啊?”裴珵明撩开被褥,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问道。他们不是每夜都有“楚河汉界”吗?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自家夫人双眸微红,倾身吻住了他。
他微怔,当他发觉她在做什么时,一个翻身将她压至身下。他眼眸深邃,扯往她衣带的手却微颤。良夜月圆,棉帐微垂,室内自是旖旎风光。
裴珵明不明白为何周昭清突然愿意与他双宿双飞,只道是自己的真心打动了她。只有周昭清知道,不仅因为她发觉已对他日久生情,还因她知道未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这是吕国与青国,她与顾琅,必须做的决断。那野心若枯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她抚摸着裴珵明熟睡的脸庞,想着从前都是她爱恋顾琅,因为裴珵明,她才感受到被爱的感觉。她与顾琅撕破了脸,未来一战,自己不知能否平安归来,她不想让自己遗憾。她俯身轻吻他,还好,不晚。
【玖】
周昭清解决好牟阳郡守的事情后,也捋清楚了线索。思前想后,原来顾琅早在她身旁安插了最大的棋子——罗校尉。她所获得的消息,都是罗校尉打探传递的,也是罗校尉一步步将她诱至牟阳。可她当时只是怀疑,所以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当他试探着打听文博侯府的情况时,她在心中冷笑,故作狂妄地称裴珵明不过是酒囊饭袋,京都各个王侯将相的后人也不过是一群纨绔子弟,常年战耗,吕国兵力式微,除了她朝中无人可用。
除此之外,她借由私盐一事顺藤摸瓜查出了不少青国细作,又请吕帝在全国范围内清缴脖颈上有凤尾花记号的党徒。回京两个月,她忙得晕头转向,竟未发觉裴珵明已许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些日子,他总宿在书房。
难怪,是她疏忽了他。这日她一下朝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他的书院中,同顺却将她拦下道:“周将军,小侯爷正在练字,不喜欢别人打扰。”
饶是她再愚钝,也能感受到他的刻意疏离。她失意地回房,次日再来仍是被拒,只是她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向来性子耿直,第四次被拒时忍不住上前一步质问道:“他为何躲着我?”
同顺眼神闪烁道:“周将军,今日小侯爷在温书,不喜欢别人打扰。”
她望着同顺欲言又止的模样,诘问:“从前你只叫我少夫人,如今为何改口?”望着她微寒的目光,同顺心虚地低头。这时,裴珵明却打开书房的门,冷声道:“是我叫他改口的。”
许久不见,他依旧眉眼灼灼,形容举止间又含着放荡不羁般的恣意。他表面虚浮着笑,一步步走下台阶道:“周将军,实话说了吧,你只是我娶回来撑门面的。从前那般对你,只因我自信,没有我裴珵明征服不了的女子。日后,你不要再置喙我的事情了。”
她望着眼前漫不经心的男子,难以置信,嗫嚅道:“你说什么?”
男子眉间闪过一丝嫌弃,竟转身,看都懒得看她道:“我说,以后别来烦我。”
周昭清僵在原地,如坠冰窟。她不信,难道那些朝夕相处的情谊,竟都是他为了得到她耍的把戏?心间将要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她每一次呼吸,都像被人揪住心肺,硬要生扯出来那样疼。
【拾】
吕帝大肆清理细作的举动,使青国很快就向吕国宣战,周昭清备战出征却略显心不在焉。两国开战在即,她亦不用韬光养晦,文博侯已将一切真相告知裴珵明,还了她自由身。可裴珵明似乎毫不在意。
裴珵明招了一批异域舞姬进府。
裴珵明街为某花魁一掷千金。
裴珵明纳了两个来自江南的小妾。
裴珵明约尚书千金出门踏青。
裴珵明与侍郎小姐京郊赛马…… 裴珵明,裴珵明!她听到的都是关于裴珵明的消息,看到的都是裴珵明的身影,脑海中都是裴珵明的模样。回想他情深义重唤她夫人的情景,怀念他故作委屈靠在她怀中的模样,旧时种种甜蜜此时都是折磨她的回忆。
出征前夕,她铠甲加身,银枪在手。临上马的刹那,她却还是没忍住,撂下已整装待发的大军,对几个面面相觑的副将说让他们稍等片刻,便风尘仆仆地赶去了文博侯府,她抑制不住地想见他最后一面。
夏荷已谢,初秋微凉的时节里,文博侯府后庭院依旧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黛瓦朱柱,戏楼兰台上,一群身着薄纱的胡姬正挥袖起舞,被众美人簇拥着的裴珵明却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周昭清压抑着自己,想让脚步更镇定一些,可偏偏每一步都像走在棉花上,使她小腿發颤。她终于走近,开口道:“裴珵明,我要出征了。”
男子猛然睁开眸子,看着一身戎装的她,明眸中有莫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他不在意地笑了,慵懒地靠在身旁美人的香肩上,漫不经心地道:“周将军,是来跟我这个假丈夫告别的吗?”
“对不起。”
“不必。”他拿起一颗葡萄,喂了身旁的美人一颗,戏谑道,“能被帝王看重,为国尽份绵薄之力,是小爷的福气。”
周昭清缓缓抬眸,终于直视他。她仰头的瞬间却如遭雷击,那些舞姬,每人发髻上都斜插着一支凤尾花木簪,那手艺……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像在火上炙烤。
“好看吗?是小爷亲手雕刻的。”裴珵明似无意提起,还爱怜地摸了摸旁边美人的发髻。
“时候不早了,恐误征程,咱们就此别过。”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在她心上游走。她艰难晦涩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便匆匆逃离。
望着她急步离开的背影,裴珵明笑意骤敛,合上深沉的眼眸。刚回京时,他无意中听到了父亲与周昭清的交谈,才知晓他们的婚姻不过是缓兵之计,可他不在意,深信他们可以日久生情,两情相悦。而他那日躲在临风楼想给她一个惊喜,却亲耳听到她说文博侯府外强中干,文博侯垂垂老矣,而他不过是个酒囊饭袋……
手背青筋突起,他紧紧握拳。
他生平第一次对女人动真心,甚至为了她束缚性子,循规蹈矩。可他竟不知,她终究是将他当成计谋中的棋子,她竟从未将他真正放在眼里、心里。
他试着忘记她,试着不在意她,试着像从前那般寻欢作乐。可今日一见她,他一切心防霎时分崩离析。这些时日,他竟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手抚上胸口,狠狠地揪住衣襟,心痛竟是这般感觉。
【拾壹】
鹅毛大雪倾覆,暖阁内,清酒一壶又一壶,散乱地滚在裴珵明的脚边。三个月了,她出征三月了。
进来伺候的同顺一边收拾一边絮叨,他感叹周昭清杀伐果决,走之前上了密折给吕帝,奏请吕帝处置奸细罗校尉以及他的同党。
“那些人可是跟着她出生入死多年的,谁能想到……啧啧……”同顺说出的话,如此扎耳。
彼时他一把揪住同顺,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小侯爷,奴才不该提那个人。”同顺吓得直缩脖子。
不、不……
他双眸失神,悲喜交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笑到落泪,脖颈绯红,青筋鼓起,面赤如血。聪明如他,心里已是一片澄明。原来,他听到的那些话她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可他竟认为她从不爱他,说到底还是他内心自卑,忍不住去揣测她的心意……
清酒一灌而入,在牟阳时,她不早已表明心意了吗?临行时,她欲言又止铺满心碎神情的清秀眼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是他,怀疑了她、伤害了她、辜负了她,竟那样对她……
他终于不再浑浑噩噩度日,遣散舞姬,发奋习武。他发誓等她班师回朝那日,一定负荆请罪,再光明正大地求娶她,补给她一场隆重的婚礼。
他闻鸡起舞,苦心孤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在第三年,等来的却是她的铠甲。
银白色的半片铠甲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染着早已乌黑的血迹。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冰冷的铠甲,却咧嘴笑了,这是她出征那日穿的那件,这是她见他最后一面穿的那件。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他要对她说那些混账话?他还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看吗?是小爷亲手雕刻的。”可他从未告诉她,那些,都是为她……都是为她啊!他颤巍巍地自怀中胸口处拿出一支珍藏已久的木簪,轻轻放在铠甲上。随即他把脸贴到铠甲上,紧紧抱进怀里。
他们说,他最爱的女子尸骨无存,战场上只寻到了带血的残甲。他不信,他不信她死了。他坚信,她一定会等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冰凉的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浸透那透着寒气的残衣银甲。
【尾声】
将青国铁骑赶出吕国边境的,竟是文博侯府的小侯爷。
五年前令裴珵明威震四方的战事,如今依旧被百姓们津津乐道,已然将原先那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神化了,如今裴珵明可是人人称赞的大英雄。
可裴珵明战胜后,并未请功封赏,他只愿巡守边境。这些年,他的马蹄踏遍了边关所有荒芜的角落,他的步履遍及深山高谷,沙漠边城。他日复一日地沿着边境线来回逡巡,不知疲倦。
人们只道他保家卫国,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在找一个人,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他爱之入骨、曾经珍视却又不小心弄丢的人。
他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穷极一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