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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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辆破旧的卡车颠颠簸簸拐进了钢材市场,横铺在道路的钢板被车轮从中间碾压得两头翘起,发出坚硬清脆的声音。车身零件相互碰撞,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每走一步浑身的骨头都在叮当作响。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刹住了。车后的灰尘也停住了追赶。车上的人跳下来,将车厢门锁打开,稀薄的晨光照了进来。
  这种千篇一律的声音是他的闹钟,姜河生支起身子,撩开窗帘的一角。看到熟悉的卡车,就像得到了确认,他顺从地起床,拿起牙缸,毛巾搭上肩膀,去青苔斑驳的公共水池洗漱。打开十平方宿舍的门,前一天下雨的痕迹已消失,他的心情就和天气一样晴朗。
  吃罢早饭,姜河生还没来得及跟工友聊天,就被老板唤了去,一大早就有一笔生意。他带上厚厚的劳保手套,往卡车上上货。一根根钢筋被一层层铺好,继而填满了车厢。拴好了固定的绳子之后,习惯性地打了个漂亮的结。这些冷冰冰有工业光泽的钢材被运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建成一座座冷冰冰的楼房。会计递来单子让他确认上货的吨数。他瞄了一眼:7.13吨。差不离,他想。签上名字,心里默算:十乘以七,七十块钱到手。他端着泡好的茶,走到晒太阳的工友旁边,坐下。工友徐甩过来一根烟,他稳稳接住。
  嚯,苏烟,你发财了啊。姜河生摸出打火机边打火边调侃。
  昨天参加亲戚婚礼给的。工友徐陪他抽一支。发什么财啊,饭碗都难保了。说着工友朝市場门口努努嘴,他顺着方向看过去:一辆崭新的叉车停在市场门口。
  看那小子,趾高气扬的,不就买了辆叉车吗,天天在市场转。幸好现在油价贵,不然,我们都接不到活了。
  姜河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宽慰工友徐,叉车上货是快,但是钢板什么的才好上,像钢筋圆钢角钢,这一条条的,还是要搬运工。市场里那么多卖钢筋的,还有饭吃。
  他们看着叉车朝他们开过来,经过他们的时候带起一阵灰尘。
  呸,工友朝着叉车的背影啐了一口,以为开的坦克呢。
  姜河生没接话,手机响了,又有活来了。今天真忙。
  忙起来就觉得时间很快,转眼间,市场里的店家纷纷拉下卷闸门,他寻思着今天生意不错,就想去旁边的菜市口切盘卤菜,犒劳一下自己。拎着卤菜他想,要是有瓶酒就好了。于是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家小超市。他走到柜台冲着正在往架子上摆货的女人说,老板娘,拿瓶半斤装的白酒。
  女人转过身,手在蓝色罩衫上擦了擦,递给他一瓶。
  二十块钱。
  姜河生翻了翻口袋,只剩十五块钱了。他懊恼刚刚多要了五块钱的鸡爪,于是问她,有便宜一点的吗,今天钱带得不够。
  那女人笑道,没事,不够明天再给。喝好一点的酒,对身体好。
  也行,他握住酒瓶转身准备走,明天给你把五块钱送过来。
  回到宿舍,蹬掉脚上的球鞋。没什么比光脚更舒服了。他风卷残云吃菜,自饮自酌喝光了酒。醉眼蒙眬之际,他移到床上半靠着,掏出手机看新闻。那些国家大事离他太远,财经信息他看不懂,社会新闻比较合他的胃口。看了一会,一张明星写真的图片显现在屏幕。
  明星就是好看,他想,身材怎么这么匀称。盯着屏幕里穿着比基尼泳装肤如凝脂的女人,他小腹一紧。他用右手摸着屏幕,就像能摸到真人,手指从她的胸口滑到臀部,顺着流畅的曲线,他咽了下口水,左手顺着自己的小腹向上,摸到胸膛。他摩挲着,感觉胸口的皮肤也变得火热起来,他闭上眼睛,想象这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刚刚屏幕里那个好看的明星:明星的头发散落到他的脸上,感到一丝麻酥酥的痒,她凝视着自己,带着微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是他喜欢的味道,是家乡村口的那棵桂花树,秋天开花的香味。这个气味让他放松了一些,紧闭的嘴唇也松开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剧烈。他感到她在用腿蹭自己,他就顺从地弓起了双腿。她的胸口慢慢放低,快贴到他了,而他们,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的隔阂。她的手,她的手正在……
  他兀然睁眼,一切感觉消失不见,黑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是我的手,丑陋的手。叹了口气,他翻过身,关掉手机。
  罢了罢了,睡觉吧。
  二
  不忙的时候,姜河生和几个工友结伴,去找马司机打牌。
  马司机拉起面包车的后车厢门,这一平见方的车厢就成了牌桌。他们坐着斗起了地主,他手套下的左手握不住牌,其他人也不催促,就开始聊天。今天的雨有些大,姜河生坐在车厢边缘试图收回腿来躲避雨水的侵袭。工友徐见状,往里坐坐给他腾出地。他向工友徐投去感谢的目光,他来这个市场也是工友徐介绍的。起初他在工厂干活,受伤辞了职。同乡工友徐说既然受了伤,就做些轻巧活吧。
  雨小了些,姜河生跳下车伸着懒腰。远处一辆无牌汽车缓缓开过来,他透过挡风玻璃窗上规律摇摆的雨刮器,看到车主的脸。老板又换车了,前段时间去跟他商量涨工钱,老板娘哭了一个小时的穷,原来另有目的。他有些无奈,打量手上的手套,手套有些磨损,但是还能再用几天。
  一道尖锐的叫声打断他的思绪,他抬起头寻找声源,一群人围在一起拉扯。他急忙跑过去,看到工友徐躺在地上,双手捂住头部,黏稠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渗出。他急忙蹲下,扶工友徐坐起来,旁边有人在打急救电话。姜河生昂起脸,看到施暴者喘著粗气站在不远处,并且手上拿着根钢棍。急救车到了,他配合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工友徐抬上车,工友徐的衣领被血浸透了。这片血让姜河生有些恍惚,脑子深处泛起的疼痛感,让他觉得有几秒失去了呼吸。随即,他也跟着上了急救车,在关门的那刻,姜河生回头看到手持钢棍的那家伙翻身爬上叉车,叉车向远处驶去,叉车后面的双跳灯在闪烁。
  工友徐在医院躺了三天,姜河生也服侍了三天,直到工友徐的家人来接手。跟他们交接的时候,他听到了几百里开外的家乡话,这让他为已经说清楚了的事情又加上几点补充。最后实在没什么交代的了,他看看头上包着白色网的工友徐,收拾东西回去。   路过菜场的时候,姜河生想起“五块钱”的事,赶紧下了公交。他思索着怎么跟老板娘解释,他并非一个不讲信用之人。走进超市,里头有些昏暗。抬头看到老板娘站在高处,整个身体拉长绷直得像一条失水的鲶鱼。她努力垫脚以便能够到天花板的吸顶灯,却还是差一截。她的脚下是一架折叠梯,折叠梯的下面垫着一个小柜。折叠梯的脚都快滑到小柜的边缘了,而她却浑然不知。姜河生张开的口又闭上了,怕突如其来的喊声会惊着她。他走到她身后,扶住了梯子对她说,老板娘,我来吧。这么小的声音也让梯子上的老板娘吓了一跳,他感到手中的梯子猛地一抖。好啊,梯子晃了晃,她就慢慢下来了。他让她扶牢梯子,自己拿了灯管就爬上去,他的右手灵活,灯管卡进卡槽,灯没有亮。他看了看,将灯管翻了个面,还是不行。撑房顶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把手套取下来会不会方便些?一直仰着头的老板娘问他。
  姜河生没有答话,再仔细看了看灯的线路,最后他说,是启动器坏了。他跳下梯子,这个老式启动器不好找,我去买一个吧。
  从一站路开外的五金店买了启动器,再回到超市,超市里已经暗得有些模糊。他没见到老板娘,却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姜河生咳嗽几声,老板娘就从里屋出来了。他在电筒的光照下将灯修好。开关打开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亮堂堂的拐角有一扇门。
  真是麻烦你了,老板娘推开门,你就在这吃个便饭吧。
  这时姜河生才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他推辞了一下还是应允了。走进门,他看到整洁的一方小客厅,客厅旁有个五斗橱,五斗橱上摆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个相框是卡着的。老板娘招呼他坐在沙发上,他注意到沙发上的盖巾有些旧了但是干干净净。他摆摆手,不坐了不坐了,三天没捞到洗澡,怕坐脏了。见老板娘将菜都上了桌,他反应过来桌上只有两双餐具。他问,老板呢。
  哪有老板?老板娘笑道,我就是老板呀。
  姜河生哦了一声没有多说话,之前准备问她,为何爬高上低这种危险事还要她亲自来,此时他将问题和口水一并咽进肚里。
  他们坐下,老板娘指指他的左手,吃饭还不取手套呢?
  姜河生看看左手,心里有些犯难。手指那丑陋不堪的伤口,在陌生人面前呈现,让他心中感觉屈辱。但是手套的确有些脏,同桌吃饭,让他觉得难为情。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手受过伤,怕你看到倒胃口哩。
  没事,英雄都有疤的。听到老板娘这么一句玩笑,姜河生没那么紧张了,他缓缓脱手套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羞惭,他觉得左手才是他身体的隐私部位。
  自然地,老板娘看到了他左手的全貌:大拇指以外的四个手指仿佛不是从掌心长出的,而是嫁接上去的,手指不是直的,崎岖得像田间小路。他跟老板娘解释,去年在工厂,锯片从四个手指切过,他说自己看到了手指脱离身体之后孤零零的样子。
  回老家养伤那会儿,姜河生带着白色绷带,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对于经过的亲邻的询问,他一遍遍说着受伤的故事,感受回忆里的痛。取了绷带之后,更要面对“啧啧”的感叹,还有怜悯的目光。这比伤口更让他在意。
  那现在还能活动吗?姜河生抬头看到老板娘的脸,表情平和,没有佯装的同情,甚至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姜河生第一次感受到冷漠带来的自在感。
  能动,但是手指不能弯曲了。他演示给老板娘看。
  这也不坏嘛。老板娘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他开起玩笑,你看,还可以端碗。
  然后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老板娘再也没看过他的手,而姜河生的注意力也从这个焦点转移到其他地方。他抬头看到照在他们身上的灯,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在自己家,膝下的孩子,身边的妻子。想到妻子,他叹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姜河生掏出五块钱,老板娘推开了:算了算了,认识就算朋友了。以后可能还有事找你帮忙呢。
  姜河生聞到老板娘身上的味道,这种说不清的香气让他觉得眼前的不是新友而是旧识。他想到家乡那条将浓密树荫分至两侧的河流,气味也是这样,湿漉漉的甜。春季里被水冲刷的河床,那是河流的第三岸。这味道他从未在别处闻过。
  三
  姜河生做了个梦,他双手抬着木板往车床送,锯子碰到木板刹那发出暴躁的尖叫,随即木板被一分为二,像被肢解的胴体。有两条蛇在他脚边缠绕,躲避对方的同时想咬住对方的尾巴,姜河生试图用脚赶开它们,它们渐渐缩短,头尾模糊起来,他俯身,发现它们变成了两根指头,他伸出的手又缩回,最后强忍恐惧捡起它们,发现并不能与左手匹配,姜河生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自己的手指。
  姜河生决定回家看看。请了假,收拾东西他就上路。在村口下车,步行进村,习惯性绕开主干道去看村边的河,芦苇飘荡,让岸边浣衣服的人若隐若现。儿时姜河生与河为伴,习惯蹲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河水流淌。那块石头还在,变得更加光溜,他蹲坐了一会,像是与河在无言地交流。河水东流,仿佛永远也不会干涸。
  妻子穿着一件秋天的薄外套,姜河生想起上次见到她时她还在穿短袖衫。同往常一样,妻子没有对姜河生的归来感到惊喜,除了汇到卡上的钱,他们没有别的话题可说。儿子搬去学校住了,我准备去县城找个小工,明年上高中,花费就大了。妻子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是瞟了眼他的手。姜河生低下头没吱声,她说的句句都对。看着眼前的妻子,姜河生想,她是个如机器一般呆板的人,她生活的目的就好像是完成一个一个的人生任务:结婚便结婚,生育便生育。在完成任务之余,她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耗费无用功。如同夜晚到来的时候,他从背后抱她,伸出手抚摸她的小腹。她整个人的体感是冷的,并且毫无反应。他手上的温度并没有传导给她,而她捏起他的手放到了一边。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棄了,就像以前的那些尝试一样。
  他翻过身回忆起遥远的新婚之夜,她脱了衣服,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着。他突然感到索然,但是总要做些什么。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冲床上的活塞。这个比喻支撑他完成了整个事情。
  第二天一早,姜河生前往学校探望孩子。站在班级的窗外,儿子的头埋在书本中间,与周围活泼的同学并没有融入,看起来是灰色和不起眼。儿子抬起头看到他,走出班级,快步往操场走去,姜河生跟在身后询问他的问题,儿子只含糊应答。到了操场的角落,儿子停住脚步,这才转过身认真地看他一眼,姜河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子张开嘴,他等待儿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儿子皱皱眉头:你怎么没戴手套呢。   姜河生出了校门,往车站走。有雨水落下,风从领口钻进去,在前胸后背打个转,再从下摆钻出,钻出的同时也带走他的温度。脚跟甩起的水打湿裤脚,他觉得脚步重了起来。有车在身后按着喇叭,他裹着衣服侧到一边,喇叭还在身后响。姜河生回过头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眨眨眼,准备扭过头装作没认出车里的人。车停住了,车里的人推开门,探出上半身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装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挤出笑脸。转眼他们坐在一家饭店里,堂皇的装修让他局促,不过捧着的热水让他身体回温。见到故人,姜河生并未觉得有重逢之欢,就像眼前的老同学,他们天壤之别身处两个世界,只能一起回忆旧时光。他人生仅有的熠熠之处在旧时光里发亮,老同学夸赞他当时的成绩是多么的优秀,他不因此而感到自豪。差距让他觉得老同学说的都只是客套。尽管老同学弱化了自己当年辍学去南方做生意的得意,但这个情绪就像他凸出的小腹里的油脂,呼之欲出。整顿饭就像是一场表演,观众只有一个人。快结束的时候,同学说了这一个半小时之内唯一一句他有同感的话:时间快啊,转眼我们的孩子也上初中了。是的,姜河生扭过头看玻璃窗外的行人,他的孩子就快要出国留学,而我的孩子却因为我而羞愧。
  回城的汽车上,姜河生睡不着,胃里风起云涌。强忍了多次,终于耐不住,吐了出来。他奇怪呕吐物中没看到食物的残渣,大部分是胃液,一片狼藉摊在地上缓缓向四面八方伸展,他看着呕吐物,像是照着镜子,他觉得看到的是自己。
  傍晚到达工棚,姜河生发现用力入睡只是徒劳。他想此刻需要一瓶酒。他走进暧昧的早夜,看到超市门口蒙昧的光,当光把他照亮的时候,他看到老板娘正把菜端上柜台。老板娘看到他有些惊喜,招呼他一起吃饭。姜河生摆摆手推辞,说明自己只是需要一瓶酒而已。老板娘看着他的裤脚,你今天一定走了很多路吧。他抬起脚看到已经干掉结在裤管上的泥巴壳,突然感到巨大的疲惫袭来。都是朋友了,顺便吃一口吧,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说着老板娘把菜往里屋端,将超市大门虚掩,今天下雨,应该没什么人了。随后她从货架拿下一瓶酒,拿出两个杯子。她连贯的动作让他没有缝隙去拒绝,也插不上手,他站在沙发旁边将五斗橱上扣着的相框扶起。相框里是两个人:老板娘和一个男人并排站在春天里。
  既然是朋友,他觉得可以说说话。他没有胃口,慢慢地喝着酒,老板娘也就慢慢地听。他感觉这很奇妙:中午他还是观众,晚上就换他表演。老板娘一直很平静,在他说得差不多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不知是向往还是怅然的表情,真好,至少你还有个孩子。本来他都有些迷糊了,这句话让他打起精神。他端起酒杯安慰她,没孩子也不怎的,孩子都是讨债鬼。老板娘笑得有些苦,虽然没有讨债鬼,但是有死鬼。她指着五斗橱上那个被他扶起的相框:找别的女人给他生,女人孩子掉了,她家人找他算账,他把别人打了,进去蹲几年。她放下手臂重新端起酒杯,死鬼也是找我来讨债的。
  四
  姜河生被一个电话吵醒,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他迷迷糊糊能回想出的最后一个情节是他在跟老板娘说自己的妻子。我是不是把一生的事情在一晚上都说完了?姜河生坐起身,看到鞋就摆在沙发旁。他穿鞋的时候发现鞋干干净净。
  他走出里屋,看到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看他出来了,就站起来冲他招招手,快去上工吧,电话都响了好几次。他应允着,老板娘又指了指他的脚,鞋我帮你擦过了,人最重要的就是鞋,鞋不干凈显得没精神。他道了谢,急匆匆走了。
  整个上午,他觉得自己干活非常愿意出力,又觉得自己很轻。是那种苦水倒完心中无事的轻松。
  休息的时候,他摸出烟来抽。工友徐回到了市场,出院之后的工友徐话少了一些。多出了喜欢摸脑袋的习惯。剃光的脑袋铁青,七八厘米长的新疤歪歪扭扭,工友徐告诉他受伤花了两万多,而叉车车主给了三千就躲着不见我。姜河生問起那天的事,工友徐说是因为叉车出低价撬他的活儿。简直是欺负人。他拍着工友徐的肩膀,我们一起去把赔偿款要回来。
  和工友徐堵住叉车的那瞬,他心生胆怯了。出卖力气是他的谋生方式,却有一颗斯文的心。即使是自己的赔偿款,也没做太多争取的工作,差不多就算了。但这次,他觉得情况有些不一样,肩上有着看不见的担子。叉车车主蛮横的态度连同他缓缓开动来威胁他们的叉车,把他们逼得连连后退。他看到工友徐气的青筋暴起,身体在摇晃,姜河生看了一眼他头上的伤疤,疤痕中央的连接线如同头发丝那么细,粉红娇嫩的颜色。他担心伤口裂开,里面的液体迸出。他扶着工友徐紧绷的身体,连拖带拽把他送去休息。
  安顿好工友徐,姜河生将袖子捋过胳膊肘,戴上无形的面具。此时他就像个生无可恋的二赖子。他坐在叉车冰冷的叉脚上,那么无所事事。叉车司机的辱言钻进他耳朵,却像被吸进黑洞。他平静的如同河流下层的水。叉车司机操控叉车脚上升,摇摆都不能将他甩下。无法工作的司机丢下车,拔了钥匙走了。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他起身,似乎完成整天辛苦的工作,拍拍衣服上的灰,回去了。
  第二天,当叉车司机到达市场时,看到他已稳坐在车就像没离开过。叉车司机弃车而去,周围开始了一天的喧嚣,经过的车、人都绕道而行。而他像是这疾走时光里唯一被定格的人物,又像茫茫大海中被地图遗忘的孤岛。第三天,他已经可以泰若自然地跟路过的人打招呼了。又过了几天他又心生焦虑,这一个多礼拜分文未进还倒贴盒饭钱。自然地对之前的夸口有些后悔。他抬起头,却找不到一个给他肯定眼神的人,姜河生和叉车司机遥遥相望。他看到司机愤愤地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踏灭。
  胜利在即将放弃的边缘到来,叉车司机终于也熬不下去,谁都要吃饭不是么。姜河生将赔偿款交给工友徐的那个傍晚,想将这喜悦跟另一个朋友分享。换了身干净衣裳,没忘将鞋也擦得不染一尘。这次姜河生坦然坐在沙发上,跟老板娘叙述他这几天发生的事。他们神态自然地交谈,像是串门的熟悉邻居。茶几上有张身份证,他伸头去看,知道了老板娘的名字。再往下,那排日期,他心里算了算,比我小两岁呢,而且过几天生日就要到了。
  月底是往家里汇款的日子。这次,姜河生多留了几百块钱。那天天气格外好,冬日的太阳高而远,像放下威严架子的王,随和又亲民。但是火红的,又是滚热的心脏。他骑着电动车停在超市门口怂恿她,今天生日呢,放自己一天假。他们来到了公园,这城市生活了好几年,公园却是第一次来。平时可没这么奢侈的心情和时间。   姜河生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她坐在旁边。她说,记忆中生日是母亲端来的一碗加鸡蛋的面条,这么多年,再也没过过生日了。他说他也是,但是不知怎么,特别想为她过一次生日。他想起相框中那个和她并肩的男人,于是转过头看她的侧脸,脸上的浅纹和疲惫让他动容。他坐起身,双手搭在腿上,她指指他的左手,你有经常活动吗,听说康复训练很有用。他抬起手翻着看了看,有些茫然。她捉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指,扳动。像这样,她说。姜河生疼得差点跳起来,甚至有点怒火腾腾。她说,真的,多运动可以恢复功能。她又给他示范了几次,他乖乖地模仿。虽然每动一下还是钻心的疼,但是明显能觉得热血流过指尖,两只手的温度渐渐平衡,有种叫生命力的东西正在复苏。
  还有不到一年,他就出来了。听到她这么说,姜河生愣了下。如此爽快地就触及了隐秘的私人话题,不过他是想知道的。她说,等他出来,那时债也还得差不多了,就跟他离婚。
  姜河生鼓励她还可以再找一个。她摇摇头,没人会要一个不能下蛋的母鸡,而且我也不想当后妈。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她说,有机会抱个小孩吧,我一个人能养得活。
  姜河生指着公园的河说,城里的河不如我们乡下的河那么有冲劲。
  她站起来伸个懒腰,太阳快落山了。他不相信似的确认,落山了吗?
  晚上工友徐来跟他道别。工友徐说年关快到了,他就先回老家,明年也不来了。工友徐指指头上的疤,我现在一干重活,头就晕。姜河生关切地问,那你准备做什么。工友徐说,买辆二手车,在老家开开黑车吧,轻松些。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怎么也融不进去。听到这话,姜河生觉得工友徐老了,而且他发现,衰老,就是一瞬间的事。
  工友徐走之后,他意识到以后市场里就没了老乡,他想是不是他在这个城市注定只能有一个朋友。这个来了那个又走。他翻翻日历,是快过年了,但是他心里,并没有团圆的渴望。
  五
  年假很快就过了,他背着行李走进超市跟她打招呼,仿佛年前的告别就是在昨天。
  姜河生说,我先去住处,回头见。他饱含精神地向市场走去。新年带给人们的意义似乎就是在人生的长路中划分一個又一个的起点,每过一次年,人们原谅自己又警醒自己,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走进市场的时候他愣住了,好几辆崭新的叉车停在市场门口。他意识到,新年带给他的礼物,就是这么大一个坎。
  市场里没几个搬运工了,他们纷纷转了行。聪明的老板们购置了打包机,一条条钢筋被捆扎成一捆捆的。上货又快又方便。只有那些叉车车主看不上的零碎小单,那些老板才会想起搬运工。为了加强竞争,他降低了搬运费。薄利多销,他想,大不了多出些气力。
  他觉得累了许多,挣着跟以前差不多的钱,却明显觉得腰也疼背也疼。他知道自己就是即将被时代更迭的牺牲品。
  撑了几个月,姜河生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对老板娘说,听工友徐说,开黑头车钱来得快。
  姜河生先去考驾照,体检的时候,视力听力都没有问题。最后一关检查身体,看到了他的手,医生将体检表退给他,明确规定了,四肢要健全。他反问医生,我哪里不健全?少了一根手指吗?医生说,受过伤就不行。姜河生冷静下来,从口袋掏出烟盒,用左手拈出一支衔在嘴里,再用左手拿出打火机点上。接着他弯下腰,将鞋带散开,再熟练地系上。姜河生再问医生,我这手能握方向盘吗?
  几个医生交头接耳了一阵,拿回体检表,在递给他通过表格的时候,医生说,把烟灭了。
  回去的路上,姜河生饶有兴致地观察来往的车,甚至在心里排除了几个不适合的车型。他从货架上挑了一瓶好酒,将钱递给老板娘,今天我必须请客。老板娘接过钱,必须收。他细细品味了一口酒,咂着嘴,我以为我要当一辈子的搬运工了。老板娘冲他挤挤眼,也不会是一辈子的司机。姜河生哈哈大笑之后沉默下来,他们对视着,他脱去了为人父为人夫的包袱,他伸出左手动情地摸到了她的脸,金桥,我感谢你。这个名叫金桥快逾四十的老板娘,此时低下头,少女般羞涩。你的手很热。她说。你的脸也很热。他托起她的脸,上半身慢慢靠过去,蜻蜓点水般亲吻她的嘴唇。他的右手摸到了她的腰,闻到的依旧是熟悉的味道,他激动地把她搂在怀里,久久地,非常紧。
  他们松开彼此的时候,两个人的脸都红得像十六岁时初次的拥抱那样,她一定也找到了那时的感觉,她叹了口气,转眼我都这么老了。
  她找姜河生要了根烟点上,再过几个月,他就出来了。
  拿到驾照之后,他没有立刻动身换工作。姜河生在等他出来,他想陪她到那一天。姜河生帮她打扫了屋子,迎接另一个主人的归来。晚餐是热腾腾的饺子,告别的时候,他们站在门口,路上空无一人。姜河生说,明天我就离开市场了。她没说话,抬起头看到天上丝丝薄云在缠绕在消散,月亮还差一点就盈满,但是洒下的清辉一点也不少,她说,明天是中秋节啊。
  他起了大早,背起已经收拾好的背包,提着大行李袋,姜河生特地绕到超市想再一次道别,但是超市大门紧锁。他在门口转了一会,就踏上了回乡的路。
  姜河生在村口下了车,行李极沉,不停的有车在身边超过他。他此刻特别害怕碰到同乡的人,说要捎他一截。
  他绕开主干道,去探望村边的河。水光潋滟,蒲苇金黄,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将脏衣服一件一件在河水中洗涮,拿上来干干净净。他想自己小時候那一次次跳入水中,是哪一次的上岸,让他成长起来的?是哪一次的归来,能让他真正面对自己和生活?河水重复着千年不变的声音,没有给他答案,它们急切地流着,一路向东。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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